再說神海。

夢冥拂袖離去後,隻剩下祝康和緒寒二人。

雖被同伴威脅,但緒寒臉上的表情並不難堪。

夢冥的性子直白剛烈極了,他也早已習慣,隻是與祝康並肩站著,麵上扯出一絲苦笑,對祝康說:“我倒是希望他早點死了。”

“差不多得了,當年你喜歡那女子被邪引奪舍,阿硯不過是搜了她的魂,她本就身患沉屙,這才沒扛住,聞硯除邪引無愧天無愧地,頂多是作為神祇幹涉了他人命運,這點天道自會懲戒。”

“倒是你也像被奪舍了似的,偏偏支開我和夢冥去對付聞硯。”

祝康一向溫和,今日的語氣卻凝重。

“他也是活菩薩,始終沒忍心對你下死手,否則你以為你能打過他?”

“......後來你和夢冥倒是對我下了死手”緒寒隨意地坐在地上,雙手支撐著額,回想著萬年前那幾日,“若不是天道降下四神之首於我的旨意,我真要死在聞硯前頭了。”

“你活該,弑神是大罪,四季神明榮辱一體,你若是殺了聞硯,我和夢冥自然也要殺了你。”祝康嘴上不留情麵,可兩人的氛圍還算得上和諧。

就像這幾萬年來他們四人雖然見麵便是互相言語折磨,時常愛了恨了還要打一架,可終歸是情同手足的。

所以當夏冬二神得知聞硯被緒寒所害時,生出了幾萬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憤怒。

兩人找上緒寒,二話不說便修為全開下了死手,三人打得驚天動地。

一時間天下四季混亂,一日之內便過了四季。

滾燙的土地上覆蓋著冰雪,晨間成熟的藜麥午後便成了枯稻。

洪水泛濫,暴雨連綿,民間哀嚎遍野。

天道驚動。

隨後降下緒寒所說的旨意,夏冬二神這才停手。

但自那以後,兩人整整兩千年未曾與緒寒說過話。

這種見麵不識的荒謬情形直到第兩千年,緒寒發現聞硯就在四季禁地後才終止。

“我最後不也沒殺他嗎。”

“再說我真要打你了。”祝康語氣裏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緒寒沉默,他一直記不清當日他與聞硯對戰的細節,隻記得他憤怒得無法思考,隻想要他死。

“落刑何時到?”祝康打斷了他的思緒。

“就這兩天了。”

“問問它阿硯在哪兒。”

緒寒不情不願:“哦。”

......

三日後,餘緋與天祿到達誓山,他們要探查的中品靈脈孕育的地方。

餘緋裹著雪色大氅,從一頭通體棕黃色的梅花鹿上翩然而下,隨後那匹梅花鹿身形一幻,變回了少年模樣。

餘緋站在天祿身前,望著漫天紛飛的雪,身前是連綿不絕的山脈,山尖籠著一層皚皚的雪被。

少女抿著唇,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太冷了。

“公主,誓山原本有兩座主山,巍峨入雲,可多年前天雷罰下,將其中一座劈成了如今連綿的模樣,這方圓十裏皆是誓山範圍,不知幻清殿下是否能給出明確的靈脈位置?”

天祿拿出準備好的誓山地形圖,上麵標注著不少地勢注記。

餘緋瞟了一眼,道:“幻清說在主山,那便是剩下得那一座了。”

“是,那屬下先去前邊探路。”

餘緋被寒風吹得有些頭疼,眼睛卻始終望著遠處大雪紛揚下的地平線。

幾個小小的人影虛幻不實,由遠及近地緩緩走來。

餘緋腦子嗡嗡響,抬起了手止住了天祿,“不急。”

天祿順著餘緋的視線望去,發現愈走愈近的是妖族的人。

他氣得又原地直跳,忘了身處雪地的少年險些栽倒。

“他們怎麽過來了!?”

餘緋沒應聲,隻是認出打頭的是北芸和她兄長後轉身就走。

“小鹿,走。”

餘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姒羽通風報信了。

她此番是來辦正事的,可沒時間再陪北芸演戲。

可天不遂人願,北芸就是衝她來的。

她與兄長三日前才從神海出來,路上就接到了姒羽的傳訊,說在梧丹遇見了幻清,姒羽猜測幻清又是來給餘緋送靈脈的。

北芸得到消息後即刻命人去查,果然被她查到了蛛絲馬跡,而這靈脈恰好又是在妖族邊界。

北芸在神海膽戰心驚受了一肚子氣,知道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因為餘緋。

妖族界外無人管轄,餘緋此時又形單影隻,她定要出了這口惡氣。

“站住!”北芸尖利的聲音響起。

風聲太大,掩蓋了大半。

餘緋耳力極好,也裝作被風聲堵耳,沒有聽到的樣子。

少女埋頭往前走著。

一旁的天祿嘴裏小聲念叨著:“滾遠點,滾遠點,滾遠點。”

“餘緋!”這回是北芸的兄長北辰故。

男人陰測測的聲音一出,餘緋和天祿同時站定。

在餘緋看來,她與北芸不過是小打小鬧,不是什麽值得擺到台麵上來說的大事。

可北辰故是妖族少君,餘緋又是凰族少主。

這要是再視而不見,若是兩者間有人用心論起來,那就是兩族之間的事了。

餘緋和北辰故都深知這一點,所以餘緋原以為他不會插手這些小事。

看來她還是高估他的眼界和低估他對北芸的疼愛程度了。

餘緋轉身,臉上沒有表情,卻是安靜地叫人生不起氣來的模樣。

北芸提著裙子走到跟前,看著餘緋這副乖巧的模樣果然一噎,到嘴邊的話像是被堵住了。

餘緋就這麽和她大眼瞪小眼,也不開口說話。

直到北辰故走到北芸身邊,北芸才像是有了底氣,衝餘緋道:“餘緋,神海變故,是你做的吧!”

餘緋眼角一跳,差點忘了那日清晨在神海遇到北芸的事了。

她麵上不顯露,隻是表現得稍稍有些驚訝,“神海變故?我並不知曉。”

北芸瞧著麵前將一雙大眼眨巴得無辜迷茫還張口就是瞎話的女子,簡直要氣得吐血。

“你少裝了!那日你暗示我去萬花穀,不就是為的支開我嗎!”

一旁的北辰故聽到她說那日餘緋也在神海稍稍有些詫異,朝餘緋道:“哦?火凰族也出席了?怎麽未曾見到殿下?”

從前凰族管治妖族時,凰主多次說過妖族野心大,不服管治。

果然,在凰族落難時,妖主便第一時間上奏脫離了凰族。

如今的妖主從前在凰族時就屢生事端,連帶著將幾個孩子都教的跋扈,故而饒是餘緋的性子平和,也對這兄妹二人抱著不想接觸的態度。

特別是北辰故。

粗獷的長相卻是陰柔的做派,那雙鷹眼直勾勾地盯著別人看時,都像是毒蛇在褻瀆著什麽,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抱歉,公主、少君,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餘緋無視了北辰故的眼神,臉上適時地換上了被連番詢問不悅的表情,“若是二位執意問些與我無關的事,那麽恕不奉陪。”

——若是一味地退讓隻會讓他們起疑和欺負。

“你胡說!”北芸並不相信餘緋的話。

有完沒完。

餘緋看著氣急敗壞的北芸,心底莫名感到煩躁。

她攏著大氅的手下意識緊了緊,衣內被體溫烘得溫暖的空氣便翻湧上來,帶起一股梧桐果的香味。

清和又帶著絲絲甜意,將她心裏的情緒緩緩壓下。

餘緋緊繃的表情微微鬆弛,小指輕點,站在一旁的天祿便得令上前。

少年將腰側的長劍連著劍鞘抽出,大掌握在劍鞘之間,橫亙在三人之間,將餘緋與兩人隔開。

“二位,少主此行是為三族尋找靈脈,若是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耽擱了,三族怪罪下來,誰擔著?”

天祿雖年輕,可跟著餘緋久了,也知道該如何堵住他們的嘴,說出來的話也總將人唬得一愣一愣。

天魔鬼三族如今靈力稀缺,族內為了爭奪靈力而發生的內訌鬥毆已是不少。

現下如果被他們知道有人阻止餘緋為他們找靈脈,便更是火上澆油,他們定不會放過阻撓之人。

北辰故顯然還是有點腦子,知道不可平白無故與三族樹敵,將北芸往身後拉了拉。

“殿下多慮了,本少君並無此意。”

餘緋臉上掛著得體的笑,朝他頷首,轉身離去。

離去前,又偏過頭對北芸說:“公主,姒羽既然告訴你我在妖族境外,不知有沒有告訴你她被打的渾身是傷呀。”

餘緋知道姒羽這麽高傲的人自然不可能對別人說被她打傷的事,故而她說得直白,話裏話外都是“沒錯就是我打的呀”的意思。

“她是真好心提醒你我在這呢,還是想借你的手幫她出氣,希望公主想想明白。”

北芸神色陰鬱,看著少女款款而去的背影,捏著拳頭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倒是北辰故望著餘緋,嘴邊掛著一絲欣賞的笑意。

……

餘緋從妖族兄妹二人那兒脫身後,便發現天祿一直悶悶不樂的。

她也沒說什麽,隻是搓了搓指尖被凍得通紅的手,又湊近哈了口氣。

口中呼出的暖氣迅速化為白霧,下一瞬餘緋眼前便出現了一雙輕絨手套。

天祿別別扭扭地舉著手套,終於忍不住,喊她:“公主。”

“怎麽不喊殿下了?”餘緋揶揄。

“那是在外人麵前......”天祿話說完才發現是個套,連忙轉回來,“您是不是真去神海了!”

餘緋點點頭,接過一隻手套,將小手放進去。

對天祿沒什麽好隱瞞的,故而她說得坦然。

“難道神海封鎖真和你有關!”天祿要不是想起來還在雪地裏,差點又要跳起來。

“吾......”餘緋套上另一隻手套,兩隻手在自己凍麻木的臉上搓了搓,含糊道:“可能吧。”

“那!”天祿還是沒忍住從餘緋一側跳到了另一側,急切追問:“那到底發生了什麽,您是在那兒受的傷嗎,那朵梧桐花呢,它是不是也是您從神海帶回來的。”

餘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祿,“小鹿,說實話,你是不是偷偷跟著我去神海了,怎麽都猜對了。”

“公主您就別拿我打趣兒了,屬下都急死了!”

餘緋停下腳步,看著急得就快要跳出自己視線的天祿,終於無奈地告訴他:“本來是想去借條靈脈的,這不是什麽都沒拿到嗎,瞎擔什麽心。”

“明明就想去偷......”訝然之餘天祿自顧自嘀咕,他向來知道餘緋膽子大,卻沒想到她膽子大到去偷神海的靈脈。

“公主,真的沒事嗎?”他還是不放心,畢竟神海都封鎖了。

“也不是全然沒事,所以這不是把你叫回來了嗎。”

“......”原來如此。

“那您不怕妖族那位去神海告狀嗎。”

“讓她去唄。”不知不覺餘緋已和天祿走至誓山主山前,她望著高聳入雲的山峰,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笑。

天祿知道這是她心情極好的表現。

在凰族出事後,餘緋的臉上多數是麵無表情的,已經極少露出這樣久違的笑。

這才是她,恬淡又溫暖。

“神海既已解禁,那便肯定是緒寒查到了什麽,就算北芸不說他也會找上我的。”

“若是北芸真去說了,那也隻是白跑一趟告訴緒寒她私自出了萬花穀。”

少女俯身,摸了摸山腳下的泥土,閉著眼感知其中的靈力。

“你說,以緒寒那個春天冰雪都難融的性子,會不會在氣頭上先把她罰一頓?”

“公主英明。”

天祿點點頭,覺得甚是有理,但又道:“可是公主,緒寒大人會不會也罰你?”

“難說。”餘緋邊走邊彎腰不停拾取土壤,嘴上誠實無比,“若我還是神族,他或許能寬容一二,但如今不似從前了。就是不知道夢冥還願不願意替我說話。”

天祿:......公主,我真的很為你擔憂啊。

餘緋假裝沒看到天祿可憐的表情,停在一處小山洞前,將五指用帕子細細擦過之後拍了拍天祿的肩,板正道:“就是這裏了”

......

又是三日後。

清曄島外,神海海域。

一條青灰色的走蛟乘著風浪在海裏飛速地遊著,蛟吟聲響徹神海,驚動了其他島嶼上的神祇。

蛟首的長須一半在空中飄**,一半在水裏滌**。

一雙同樣青灰色的蛟瞳渾濁,卻有股攝人心魂的恐懼。

若是神祇們看到他,便會知道他是已經萬年不曾來過神海,且距化龍僅一步之遙的蛇族族長。

海麵被掀起高高的巨浪,狂風裹挾著海的鹹腥味,塵蛇的路線筆直而明確。

清曄島。

在他波狀起伏的背上,有一條小小的金紋白蛇正威風堂堂地穩穩坐著,鮮紅的蛇信進出快速,一副馬上就要興師問罪的模樣。

忽的,塵蛇激浪的身形不知被何物束縛,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

“春神大人這是何意?”塵蛇滄桑而響亮的聲音響徹神海。

緒寒自清曄島而出,墨袍迎風招展,禦風停在塵蛇麵前,見他停了下來,便揮手撤去他身上的禁製。

“族長多年不入神海,想必是忘記了神海的規矩。”

緒寒的聲音清朗,但不客氣。

“萬族入神海,必化人形,族長今日這番陣仗,是要告訴神海所有神明,蛇族不將神海放在眼裏嗎?”

“放你的狗屁!”落刑從塵蛇的背上遊至蛟首,人立著衝緒寒張牙舞爪道,“才當了幾年四季之主就學會這麽裝模作樣說話了?”

如此疾言厲色的言語與緒寒記憶中的那條小蛇重合,隻是他俯瞰著海域上巨大的走蛟,廢了會兒功夫才看到塵蛇頭上咄咄逼人的落刑。

“......”緒寒無言,怎麽還是這麽小。

“瞎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在哪兒!”

麵對落刑,緒寒倒是沒有對塵蛇那般壓迫,但語氣也說不上好,“你是怎麽回事。”

察覺到落刑“茲茲”的吐信聲越來越快的塵蛇暗道不好,聖靈又要生氣了。

他急忙對緒寒道:“大人也總歸不想讓外人知曉這些事,不如先入島,再請聖靈慢慢道來。”

緒寒聽出他話裏明明白白的譏諷,心中也升起一股氣,但還是肅著臉轉身在前帶路。

神海的霧氣被緒寒和走蛟衝撞散盡,露出清曄島神秘又生機的模樣。

一到島上,落刑便從塵蛇身上遊下,不管身後的兩人,輕車熟路地自顧自走在前方。

邊走邊看,嘴上還感歎似的評價著。

“這棵桃樹是大人從前親手所栽,可是都過了這麽許久了,怎麽還沒死啊。”

世人皆知春神的本體是桃樹。

落刑這指桑罵槐的伎倆拙劣,卻有用。

“這座觀星台從前大人常來,不知道大人走後有沒有人鳩占鵲巢。”

這世上誰不知道萬年前四季之主的從聞硯變成了緒寒。

“這處清泉是大人從前最愛的清修之地,不知道有些人靠近時會不會想起被他害慘了的大人。”

“這石頭......”

“這高塔......”

落刑說了一路,句句不提緒寒,卻句句在罵緒寒。

在他覺得說得口幹舌燥,緒寒差不多也要發脾氣的時候,轉過揚著的小蛇臉,想看看緒寒精彩的表情。

卻發現身後除了塵蛇再無他人。

“緒寒呢!?”落刑問塵蛇。

塵蛇躬身,道:“在您說完桃樹的時候緒寒大人就離開了,他說等您說完了就去四季殿找他。”

落刑胸腔內氣血上湧,又被他忍住,“你怎不早說?”

“臣下看您說得盡興,不忍心打擾。”

“......”

“我要殺了緒寒......”

小蛇轉身氣勢洶洶地朝四季殿遊去。

落刑氣了一路,在踏入四季殿,看到站在四季之主聖座前的緒寒時,終於忍不住爆發。

“憑你是誰,也配坐四季之主的位置!”

“判友殺友,不知道天道怎麽想的,竟不將你處死打入輪回。”

幸虧塵蛇這會兒守在殿外,否則還得提醒他不可妄議天道。

“夠了!”緒寒沉聲嗬斥,“不是讓你來出氣的,沒說夠就滾出去說夠了再進來。”

“夠什麽夠,你萬年前將老子斬成兩端死得徹底,如今被罵幾句又怎麽了?”落刑徹底來了氣,攀上聖座,停在扶手處,他以前常呆的地方。

盛怒的小蛇看著麵前的人,發現他竟從滿臉不耐煩的表情變成了很微妙的愁苦。

“......你裝什麽裝!”落刑見不得一個大男人裝腔作勢的模樣。

卻見緒寒朝他走了兩步,生氣卻又懊惱地開口,“你真的確定是我殺的你麽。”

“?”落刑氣得原地轉了個圈,直接躍起到緒寒的衣袍上,隔著衣服重重的咬了一口他的腰際,尖牙上沾著鮮豔的血絲,“你真的瘋了。”

腰間猛然刺痛的緒寒臉上的懊惱盡數消散,心中後悔想和他講道理的念頭,取而代之的依舊是那副不耐煩的樣子。

“你趕緊給我滾。”

他伸手想抓落刑,卻被落刑靈巧地躲開,小蛇靈巧地落在地上,不甘示弱地回嗆:“你也趕緊給我從四季之主的位置上滾,最好滾出神海,滾出六界,別再礙大人的眼!否則大人回來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落刑說完就向外遊去,卻在門口又被緒寒叫住。

落刑不悅地回頭。

“他在哪。”男人踟躕的語氣像是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

落刑心裏冷嗤一聲,貓哭耗子假慈悲。

“在沒有你的地方,自己去找吧,去吧,去送死吧。”

緒寒嘴角嘖出一聲,一拳捶在聖座上,不見好臉色,齒縫裏咬牙切齒地蹦出四個字。

“話不投機。”

作者有話說:

媽呀我好喜歡寫落刑和緒寒吵架,兩人就沒一句同頻的,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