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隱界, 白幽閣。

“砰——!”

一根絲線猝不及防地崩斷,隨後,一顆人偶的頭顱滾落到了地上, 撞出清脆的聲響。

聽到這聲動靜,奴仆慌忙跪在門口前,俯首請罪,“請大人恕罪!小人並非有意前來打擾大人!”

在他驚慌失措的話語聲中,那顆人偶頭顱沿著地麵滾動,最後落在了他跪地的膝蓋邊。

為此,奴仆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 心中驚懼交加, 害怕自己也成為眼前這具人偶的下場。

那顆人偶頭顱上,雕畫的五官栩栩如生, 本該鮮活明媚的麵容, 正在一點點地染上灰敗之色,一副死人相。

奴仆閉上了眼, 不敢再看。

“你方才說什麽?”

一道輕柔的嗓音自奴仆的頭頂傳來,她的語調平緩, 音色空靈, 宛如幽靜山穀中的黃鸝。

話語入耳時,竟令奴仆腦海中生出了幾分天真無邪的恍惚感。

“小人方才說……”奴仆的嘴皮子哆嗦,心底又怕自己說出話, 他額頭滲出冷汗,深吸一口氣將剩下的話語說完, “晏家執法者來了, 要查探白幽閣所有修士。小人來請大人過去前廳……”

“我知道了, 這就去。”

終於等到了答複, 奴仆不由得暗自鬆下一口氣,隻是等他再抬眼,眼角餘光便瞥見了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沒有任何動靜,原本還在屋內之人,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奴仆頓時僵硬在原地。

那是一名容貌昳麗的少女,她眼似漆星,唇若胭紅,臉頰瓷白無瑕,麵容美麗得不似人間凡塵客,應作九天上界仙。

她佇立在奴仆身後,朝外邁出一步,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差點忘了,要帶上它一起去。”

奴仆屏息,收回了目光,跪伏在地,不敢言語。

少女的腳步聲很輕,如踩在雲端。她從奴仆身側路過,重新回到屋子裏,折返時,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上,多了一具人偶。

人偶長著如畫的臉,眉眼與少女十分相似,臉上的神情卻是一副苦楚的模樣,完全不似少女那般空靈仙氣。

一人一偶,皆穿著一身精致的白羽紗衣。她們的手指微微開合,仿佛上麵纏繞著什麽無形之物。

少女帶著人偶離開了此處。

等她離開,奴仆渾身發軟,跪坐在地上,宛如一攤泥。

太可怕了,方才那一幕。

明明隻是奉家主之命來稟告這位大人一聲,不料正好撞見大人把玩人偶時,人偶的頭顱滾落。

奴仆抬手擦了擦額頭的虛汗,打算起身離開此處。不料,在他抬眼時,又望見了令他膽戰心驚的一幕。

隻見桌案上,有一座全是人偶組成的小戲台,那具斷了頭顱的人偶不知何時走到了戲台邊上。它穿著淺黃色的衣衫,胸口裂開一道縫,如活物一般,朝外流淌著鮮血。

等鮮血不流了,那具無頭人偶自戲台上朝下墜落,摔了個粉身碎骨。

奴仆再也控製不住恐懼,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地方。

*

白幽閣前廳。

令家家主正在為晏家來的執法者奉茶,他語氣帶著幾分小心,神色謹慎地詢問晏家執法者是為何而來。

“例行公事。”執法者神色嚴肅,並未伸手去接令家家主奉來的茶,隻出聲催促道,“還請令家家主盡快集結所有修士,我等還有許多地方要去查探。”

令家家主垂眸,“在下已經令閣中奴仆去請了。”

前廳中陸陸續續地趕來了許多修士,他們皆是白幽閣弟子,有些人還是令家本家的人。

雲隱界的老牌勢力,都是從家族傳承起源,而後發展成宗門之類的大勢力。本家弟子會較之外家弟子,天賦出眾一些。

執法者亦是知曉這一點,他大部分目光都流轉在令家本家弟子身上,問道,“你們令家本家弟子,可是都來齊了?”

“呃……”

令家家主循著他的目光望去,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眼角餘光瞥見前廳門口處出現了一名穿著白羽紗衣的少女,他暗暗鬆下一口氣,回答道,“如今是來齊了。”

因為來得最遲,少女站在隊伍的最末。她看起來年紀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安靜等待執法者的檢察。

甚至在終於輪到她時,她有些懵懂地問道,“我要怎麽做?”

執法者語氣如常,“引出一滴血。”

少女照做,殷紅的血珠自她指尖滾落到執法者手中的那塊白玉上,刹那間投射出一道氣息來。

“築基……中期?”

執法者的表情頭一次出現的驚詫,他不由得抬眼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令家本家弟子,怎麽會有築基中期的弟子?

“嗯。”少女點點頭,坦然承認。

“她天賦不好,出生時缺了一股先天之氣,靈根駁雜,故而隻有築基中期,讓大人見笑了。”令家家主在一旁解釋。

“再檢查一次吧。我親自取血,還請這位修士撤去護體靈力。”

執法者收斂起外露的表情,晏家家主有令,若是遇到特殊的例子,無論是哪一種特殊,都要仔細盤查。

令家家主緘默不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少女望去。

少女神色如常,她朝執法者伸出手,並撤掉了自己身上的護體靈力。

她的手指很細,皮膚很薄,不似常人那般紅潤,有些蒼白,似乎是有些體弱。

執法者用銀針取了一滴血,然後滴在了白玉上。白玉散當即散發出一道氣息。

——仍然是築基中期。

執法者見此,不再盤問,他對著令家家主開口道,“多有打擾,檢查完畢,我等告辭。”

至此,來自晏家的查探才算結束。

令家家主目送著那些執法者遠去,一直到他們出了白幽閣的大門,護閣陣法再度開啟。他才收回視線,下令讓其餘弟子都散去。

“叢蕪留下。”

少女步伐停頓下來,回身望著他。

她懷中的人偶亦是停下摩挲手指的動作,隻見人偶的手指上有個被針紮了細點,正凝出一滴血珠。

等到無關之人都散去,令家家主卸去了臉上的鎮定,有些急切的追問她,“你這具仙偶,煉製得如何了?”

“不是很順利,沒有骨,沒有心。”名為叢蕪的少女搖頭,明明說著喪氣話,臉色卻是十分平靜。

倒是她懷中的那具人偶臉上變化出了哭相,比之前更加淒厲。

令家家主朝後退開一步,竟是有些不敢去看人偶的臉,他的語氣略有些惴惴不安,“還缺什麽,族中上下都會竭力為你找齊。你要盡快,時日不多了。”

“好。”令叢蕪應聲,她懷中的人偶點了點頭。

說完了要緊事,令家家主連忙道,“那你先回雲中閣樓,就不耽誤你時間了。”

他一刻都不想與這一人一偶多待。

令叢蕪轉身離去,晚間的風吹過她的紗袖,露出了那隻撫摸著人偶的手。手指微動,似是在安撫哭泣的人偶。

前廳之中,隨著令叢蕪的動作。令家家主隻覺得胸膛一片心悸,隨後目光逐漸茫然起來。

他方才,留著那名天賦不好的本家弟子,可是又訓斥了什麽話語?竟是一時間記不清了。

*

雲華界,雲息秘境。

一劍殺了作惡之人。

楚祁用清潔術洗去了歸寅劍劍身上的血氣,餘光冷冷地掃過令知懷的屍體,他將歸寅劍收回劍鞘之中。

靈劍入鞘三分,卻是無法徹底合攏。

絲絲縷縷的劍氣從劍鋒上溢出,隻因握著靈劍劍柄之人未曾心定。

楚祁閉上眼睛,平複自己心中的殺意。

體內靈力依舊在翻湧,醫修心法運轉之餘,甚至還有一道劍氣,從他握著靈劍那隻手的經脈,逐漸朝著靈台本源蔓延。這是劍修的心法,方才那一劍,不應當是醫修心法下斬出的一劍。

若不及時阻止那道劍氣,楚祁大抵會因為兩道心法衝突,走火入魔。

阿晏還在等他。

不能在這時候走火入魔。

楚祁運轉靈力,等醫修心法占據上風,將那道劍氣引出體外,褪去一身的殺氣。等他的氣息平穩,歸寅劍亦是轉為平靜,徹底回歸了劍鞘中。

再睜眼,周圍依舊被紫色陣法籠罩,其餘修士被陣法壓製得動彈不得。

顧不上旁人,楚祁轉身,朝著晏久歌的方向大步趕去。

乾坤袋中還有煉製好的解藥,方才忙著將那惡人斬於劍下,未曾有空替晏久歌解開陣法的靈力壓製。

藥粉傾倒出來,灑落在晏久歌的身上,泛起點點螢光。

晏久歌的情況並不太樂觀,他深陷魔怔,一雙眼眸躍動著暗金的光影,額頭間甚至隱隱浮現出符文一般的印記。

像是什麽封印。

楚祁抿著唇,他曾自認為自己足夠了解晏久歌。可事到臨頭,卻發現自己其實知之甚少。

以前楚祁認為,晏久歌不說,他便不問。

人總有秘密,包括楚祁自己,亦有一分不可言說的秘密。

可不問,不代表他心中不在意。

重來一世,楚祁起初以為隻要他不與晏久歌吵架,兩人互相扶持,總歸不會如上一世那般結局。

可在楚祁不知情的時候,有惡人三番兩次地對晏久歌下手,要取他性命。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個環,將他們籠罩在其中,試圖拉著他們繼續如上一世一般重蹈覆轍。

楚祁目光深深。

他不允許這樣。

他的阿晏,應當用那驚才豔豔的劍法登上大道之頂,意氣風發一如少年時。而不是如困獸般,身陷泥沼。

雙手覆上晏久歌的手,楚祁想要運轉靈力為晏久歌療傷。然而他手腕間的藤環卻在這時,用那片翠色的葉子蹭蹭了他的手腕,並延伸出一條分枝,指向了月牙湖的方向。

那裏,如一輪彎月般的秘境核心正安靜地懸在湖心中央。

藤環中流轉的靈氣為楚祁助益良多,甚至能更好地除去晏久歌體內的煞氣。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觸碰秘境核心?”楚祁垂下眼眸,注視著藤環。

那片翠色的葉子顫了顫,仿佛是在點頭。藤環表達了它的親近之情。

“好。”楚祁看了晏久歌一眼,為他輸了一道靈力,暫時穩住他體內肆虐的煞氣。隨後轉身先去月牙湖中心。

楚祁一靠近秘境核心,他手腕間的藤環便迫不及待地分出三道分枝,纏繞上那一輪彎月。

源源不斷的靈氣從秘境核心中流淌出來,順著藤環的分枝,補給到藤環本身。

枯萎的葉子一點點地變成翠綠色,藤條亦是從枯褐漸漸地轉青了一些。看起來正在逐漸恢複生機。

但供給靈氣的秘境核心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它變成了一輪巴掌大的圓月。至此,纏繞在圓月上的枝條回攏,不再汲取它身上的靈氣。

圓月重新沉落湖中,秘境核心回到了應該待著的位置。雲息秘境的時間流逝再度恢複正常。

楚祁從月牙湖收回目光,視線轉到手腕上的藤環上。

無疑,這是一件不輸於秘境核心的異寶。

姑且將它算作自己的機緣,等治好晏久歌的魔怔之症,他會想辦法將藤環歸還給九州中土藥王穀。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地名,楚祁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觸。

等回到天玄宗,他定是要查一查,藥王穀到底是在哪裏。

等楚祁帶著藤環重新回到晏久歌身側時,發現有人在不遠處等他。

“恩公,我叫趙四,你之前在山穀口救過我。”那名修士主動開口朝楚祁打招呼。

山穀口,散修聚眾打劫。

楚祁記憶猶新,其實那時候也不是救人,他與同門途徑山穀,教訓了一遍那些打劫的散修,對唯一一名醫修勸誡了一句。不想被對方當成了恩情。

“我並未救過你,不必這般客氣。”楚祁回答,“不知道友有什麽事,我還要替我家阿晏……同門療傷。”

稱呼脫口而出時,楚祁自己聽得都愣了一下,他解釋般地中途改口,哪怕對麵的修士早就知曉他們是同門。

“我是過來告訴道友你,這道陣法的陣眼在何處……我實力低微,不足破陣。道友你先忙,破陣不著急,你家、你家同門的傷勢要緊。”趙四連忙開口回答。

“好。”楚祁點頭。隻不過,他在聽到趙四說“你家同門”四個字,莫名有些耳熱,這個說法有些怪,大抵是因為自己先前的稱呼導致。

趙四自覺退後十尺遠,不打擾楚祁忙碌。

在令知懷死後,趙四率先恢複了行動力,但與他一路的其他九名醫師,看起來病得不輕,目光依舊有些呆滯。

左右無人與趙四說話,他隻好來找楚祁。

在周圍布下一道隔離結界,楚祁不再耽誤時間,開始為晏久歌除去體內的煞氣。

藤環汲取了秘境核心的靈氣後,清除煞氣的速度亦是增強了數倍。

但楚祁沒有料到,晏久歌會提前清醒。

身前之人那雙暗金色的眼眸閃爍,眼神光清明。他什麽話語都來不及說,隻是忽地伸出了手,先一步將楚祁圈入懷中。

被抱了一個滿懷,楚祁的神情呆住。

雖然周圍有他設下的一層隔離結界,但他的結界沒有隔絕掉人影,隻是為了讓旁人不靠近,免得在治療途中有意外發生……

——所以周圍的人可能會瞧見他們這樣相擁。

楚祁想到這裏,打算朝後退開一步。

然而,下一刻,炙熱的氣息從他耳畔掠過,晏久歌靠在他的肩頭,下巴抵著肩頸處,沙啞地說道,“阿祁,不要離開我。”

晏久歌額間的發絲落在楚祁的耳尖,他似乎是分不清幻象與現實,手臂發力,將楚祁抱得很緊。

心神再顧不上有沒有人瞧見,楚祁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安撫晏久歌的情緒,“我沒離開,我一直在這裏。”

“我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幻象裏。”

“我見你躺在水晶棺中,而我去尋了天下所有的靈藥。”

楚祁的眼簾睜大,瞳仁微縮。被晏久歌的這句話震驚,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這也曾是楚祁的噩夢。

晏久歌的嗓音還在繼續,他的低語聲接近呢喃,帶著說不出的痛楚,緩慢地說出最後一句話——

“……但我最終沒有尋到。”

這一刹,楚祁的心頭一顫,如被萬蟻啃噬,密密麻麻的酸楚翻湧。

“不!你最終尋到了!”

楚祁忍不住出聲反駁,語氣中帶著一股執拗,“你看,假的幻象消失,真正的我還在。”

“況且、況且——”

楚祁支吾了兩聲,耳尖泛起緋色,卻是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把剩下的話語說出來,“你還抱著我呢……這個才是真正的我不是嗎?”

聽到楚祁的話語,晏久歌臉上的神情一怔,他眼底翻湧的癲色一點點褪去。

懷抱之中,近在咫尺的青年,雖然耳尖發紅,但仍由溫順地任由他抱著,縱容著他的逾矩。

如今眼前的阿祁,才是真實的阿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