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唐不言本隻是想接吉祥回家, 卻不曾想兩人隻是說了幾句話,後麵兩隻小貓一個不注意就打了起來。

吉祥仗著年紀大,體型大, 眼疾手快抓了奶黃幾根黃毛。

奶黃大驚失色,身形僵硬,瞳仁放大,隨後立刻噠噠跑了, 委屈地扒拉著沐鈺兒的衣擺, 嘴裏罵罵咧咧個不停。

馬廄裏看了一出好戲的紫電也跟著起哄,哞哞叫個不停,大腦袋歪著, 半個身子都探出來了。

“喵喵!”奶黃扒拉著沐鈺兒的小腿,憤怒地叫著。

不遠處的吉祥趴在葡萄藤架子上, 雲淡風輕地舔了舔爪子,態度之囂張, 讓奶黃更加委屈。

“怎麽打起來了。”張叔無奈的聲音從廚房窗口傳出來,“先把門關上吧, 免得兩隻小貓跑了。”

沐鈺兒抱起奶黃, 摸著它的脊背安撫著,隨後看向唐不言說道:“少卿先進來, 我等會把吉祥抱下來。”

唐不言看了一眼渾然不怕的吉祥搖了搖頭, 無奈解釋道:“它是阿娘養的貓, 一向不愛理人,前幾日瑾微回家收拾衣物時,不知怎麽讓它跑到馬車裏, 等來了這邊才發現它趴在角落裏睡覺, 正打算今日送回去呢, 結果一眨眼就不見了。”

沐鈺兒笑了起來:“看來它很喜歡少卿啊。”

唐不言不解:“我與它並未相處過幾日。”

他自回洛陽在家住的日子並不多,和吉祥也就見了三麵。

“有緣唄。”沐鈺兒捏著奶黃的耳朵,嫉妒說道,“奶黃第一次見了少卿,不是也一直纏著少卿吧。”

兩人入內,唐不言站在葡萄藤架上,看著居高臨下俯視著眾人,一臉‘我沒錯’的吉祥,無奈說道:“下來。”

吉祥趴著不動彈,那雙祖母綠的眼睛看著他,最後傲嬌地把臉轉向另外一邊。

“沒事,讓它趴一會兒,櫃子裏有小魚幹,等會哄騙下來就行。”沐鈺兒揉了一圈奶黃,又掰了一塊糕點遞過去,這才把小貓哄好。

“少卿留在這裏用膳嗎?”張叔的腦袋探出來,問道。

沐鈺兒去看唐不言,卻見他正站在一塊菜畦前,饒有興致地看著。

唐不言今日穿著淡綠色的紅纈春衫長袍,袖口繡著蓮花圖,袍麵上用印銀的方式畫著錯落有致的葡萄藤花紋,腰間被同色的綾玉帶束起,上繡層層波動的海波紋,表麵又綴著犀玉花青金銀等物,腰間隻掛了一塊翡翠蓮花玉佩,幹淨清爽。

頭頂被一冠蓮花玉冠束起,整整齊齊,端端正正,偏因為露出的半截脖頸中,生出綠水白波的隱晦溫潤。

——少卿今天,怎麽好像格外好看!

她失神地看了一片刻,隨後被奶黃毛茸茸的尾巴找回神誌,這才開口喊道:“少卿!”

唐不言回頭看她,那雙漆黑的眸光倒映著光瞬間湛湛青光。

沐鈺兒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要不要在我家吃飯嗎?”

“司直不是晚上……”

他眉心微蹙,小聲說道,隻是還未說完就被沐鈺兒用眼神製止。

“現在吃的是午飯。”她咳嗽一聲,絲毫不心虛現在馬上就要過午時了,“少卿是不是不想在我家吃飯啊,不用不好意思,有話可以直說的,再說了瑾微做飯這麽好吃,是我的話,也想每天都吃。”

唐不言眉心皺得越發厲害了。

沐鈺兒一個人把話全都說完了,甚至完全不給他擦嘴的機會。

她抱著奶黃走了過來,小聲說道:“別被張叔發現我晚上溜出去玩。”

唐不言看著她頭頂的紅繩,好一會兒才說:“這麽大了還有門禁。”

沐鈺兒不解歪頭,圓滾滾的眼睛撲閃著,和懷中的奶黃動作完全一致:“你沒有?”

“自然沒有。”唐不言忍笑,最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奶黃的腦袋。

“喵。”奶黃嬌滴滴地叫了一聲,甚至撒嬌著用腦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隻是沒多久,背後傳來吉祥陰森森的叫聲:“喵。”

“完了,你家貓是醋精。”

沐鈺兒失笑,順手把奶黃塞進唐不言懷中,隨後腳尖一點,隻輕輕踩了踩葡萄藤的架子,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吉祥的後脖頸,隨後腰肢在空中一扭,直接落回原處,長長的發帶在空中宛若散開的柳條,翠色微含露,輕絲不染塵。

“給。”

她一手把奶黃抱回來,一手把吉祥塞回去,動作熟練,一氣嗬成。

“你先回去,等會我來找你。”她背對著廚房,擠眉弄眼。

唐不言抱著吉祥,吉祥大尾巴耷拉著,有些疲倦地閉上眼,準備睡了,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伸手捋了捋吉祥脊背上的長毛,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沐鈺兒殷勤地把之前準備的好蓮子糖和蓮子糕遞了過去,大聲說道:“少卿要走啊,少卿慢走啊,啊,這是張叔做的喬遷禮,張叔做糕點特備好吃,你順道帶回去嚐嚐。”

唐不言還沒說話,手腕就被一隻滾燙的手抓著,隨後被迫跨上一個竹籃子,籃子還頗沉,這麽一掛,直接在他冰白的手腕上立刻留下一道紅痕。

“呀。”沐鈺兒吃驚,隨後心虛說道,“我還特意選了一個新竹籃呢。”

新竹籃沒用過時,挎手上會有一些小倒刺,舊竹籃則因為用久了,反而光滑一些。

“好心辦壞事。”沐鈺兒歎氣,順手把竹籃放回自己手中,從懷中掏出帕子打算給挎手上繞幾圈。

唐不言看著那條帕子,揚了揚眉:“這不是我的帕子嗎?”

唐三郎的帕子格外好認,雪白的棉布,隻在右下角用金泥繪出一副仙鶴探梅。

——簡單且貴。

沐鈺兒動作一頓,含糊說道:“巧了不是,現在剛好還給少卿。”

“借花獻佛。”唐不言淡淡說道。

沐鈺兒小心睨了他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這才大大咧咧自袖中又摸出幾條之前沒下來的:“喏喏,都還給少卿。”

唐不言臉上笑意僵硬,等看到那帕子上的糖漬,笑意便完全褪去,木著臉盯著沐鈺兒看。

沐鈺兒大概也發現了剩下的幾條有點不堪入目,又見他這般模樣,便訕訕收回來。

——少卿是真的愛幹淨啊。

“不要就不要,等我洗幹淨了,有時間再說。”她熟練地竹籃挎到唐不言手腕上,開始趕客。

唐不言感受到那推著他腰間走的小手,動作急促,完全不留情麵,臉上完全笑不出來,人剛踏出大門,就聽到背後大門一關的聲音。

他一手抱著貓,一手拎著竹籃,被逐漸變熱的春風一吹,還有點淒涼之色。

他沉著臉回了隔壁院子,瑾微還在和幾個仆從趁著日頭好塞衣服。

“這件衣服是夫人特意給三郎做的新袍子,我敢保證這世人沒有人穿的比少卿好看了。”

“這個花紋真好看。”小仆驚訝說道。

“可不是,這衣服上可有三千隻仙鶴,間以奇花異葉,用了戧針和擻和針,這個退暈和暈染的效果,瞧瞧這圖案,濃鬱熱烈,五色輝映,深淺不一,你再看這一粒粒,這可是小珍珠。”瑾微不勝餘力地誇道,聲音之熱烈,語氣之浮誇。

“我敢保證,少卿隻要穿上這衣服,這街上就沒有女郎不看過來的。”

小仆笑說著:“三郎人中龍鳳,皎如玉樹,便是穿著布衣出門,那也是鶴立雞群,無人能及。”

“那是。”瑾微得意說道,“我們三郎誰見了不心動,沒有人!沒有人!”

唐不言站在二進門邊上,聽著瑾微的話,垂眸看著睡得正香的小貓兒,心中微動。

—— ——

張叔今日做的是荷葉餅,餅皮薄而韌,一張張疊起來時,好似荷葉邊層層散開。

沐鈺兒則蹲在廚房邊新搭的烤爐邊上,看著洞穴裏掛著的一隻鴨,鴨子表麵色澤棗紅,油潤發亮,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焦香甜味。

“三娘快讓開。”張叔見她和奶黃一人一貓左右兩邊各自蹲著,便覺得好笑,用竹勾輕輕把兩人拍開,“準備片鴨了。”

鴨子被張叔輕鬆勾出,放在一側的竹籃上,隨後輕輕刷上一層蜂蜜活熱油的特質醬,頓時皮脆肉嫩,果木清香。

沐鈺兒立刻開始流口水:“好香啊。”

“三娘去桌邊坐一會兒,一會就弄好了。”張叔很快就端著烤鴨重新回了廚房,片鴨是個技術活,需要片成一百二十片,片片帶皮帶肉,肥瘦相間。

沐鈺兒做了沒一會兒就看到張叔端著一托盤的吃食上來。

隻見左側放著切好的胡瓜條,青蘿卜條,大蔥白段,蒜泥,甚至還有甜醬,和一碟橙子醬,白糖,再邊上則是碼著一片片焦香鴨皮,還有一碗剝出來的鴨肉,右邊則是幾個涼菜,和一壺青梅茶飲子。

“鴨架呢?”沐鈺兒仰頭問道。

“在鍋裏炸著呢,等會就拿出來。”張叔笑說著,“就知道三娘要吃這個,我今日去北市買了一點胡椒粉,真是貴啊,一兩胡椒粉竟然要一兩銀子。”

沐鈺兒大大咧咧說道:“沒事,我有錢,對了張叔怎麽去北市了啊,去南市不是更近一些嗎?”

張叔笑了笑:“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就想多走走。”

“我這幾日有空,聽說陛下在相國寺辦佛會,我們進不去相國寺,相國寺下麵的櫻花林還是能去的,之前就說要帶你還有奶黃紫電出門玩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扔了一塊鴨肉給奶黃吃。

奶黃坐在她腿邊乖乖吃著。

張叔隻是笑著看著她:“三娘不必管我們。”

“真有空。”沐鈺兒見他不信,無奈說道,“張叔坐下來吃飯吧。”

張叔哎了一聲,先去廚房把鴨架端出來,這才在沐鈺兒對麵坐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頓飯很快便過去了。

“張叔之前不是說想要找麗娘的阿耶聊聊天嘛。”沐鈺兒裝模作樣摸了摸肚子,“今日家裏就交給我了,我等會把紫電喂了,碗洗了,陛下十三辦佛會,十五又有高僧佛法大會,夜市開到二十,外麵熱鬧得很,張叔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張叔用帕子擦了擦嘴,抬頭看了眼日色:“現在太熱了,天黑一點再去。”

沐鈺兒一本正經點頭:“可以,那我先去洗碗。”

張叔看著他突然的殷勤,冷不丁問道:“三娘晚上出去玩嗎?”

沐鈺兒差點被奶黃絆了一跤,隨後咳嗽一聲,輕輕把礙事的奶黃撥開,認真說道:“等會去麗娘那邊玩一會兒,再去街上逛逛。”

“一個人?”

“當然一個人!”

張叔看著她忙碌的背影,衰老的臉上露出沉默的愁緒。

“張叔,我前幾天辦的案子裏有幾個人好慘啊。”沐鈺兒搬著小胡床坐在馬廄邊的水井邊,張叔說著上一個案子的案情,轉移話題。

“怎麽了?”張叔也坐不住,便捧來馬草給紫電喂飯,笑問道。

沐鈺兒歎氣:“有一凶手是王皇後家的舊人,本來被一對老夫妻收養了,日子過得好好的,但被一個日本人威脅,把他拉入渾水中,可最後他完完全全被人蒙蔽,做了他人嫁衣,結果父母死了,喜歡的人死了,他自己也活不了。”

張叔垂眸,仔細把草料分開,又抓了一把苜蓿,還扔了幾塊豆餅,又打了一桶水,放了一點鹽。

“人各有誌,他若真的心無旁騖,怎麽會被影響,說到底也是自己有了野心啊。”張叔低聲安慰道。

“少卿說,他是掙脫不開。”沐鈺兒又是歎氣,“掙脫不開血緣,掙脫不開心裏的枷鎖。”

張叔撥動糧草的手一頓,低頭去看縮在胡**的小小人兒。

“張叔,我問少卿是不是就跟我怎麽也逃不開是顧家的私生女一樣。”沐鈺兒聲音帶著一絲苦惱,“可我也不想這樣的,我感覺我現在和張叔兩個人過日子過的很好的,不想摻和到其他事情中。”

張叔看著沐鈺兒苦惱的樣子,喉結微動,最後緩緩垂眸,認真說道:“那我們就不摻和,旁人的事和我們是不相幹的。”

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

張叔沉默地把糧草仔細鋪好,這才拿起刷子開始給紫電梳毛。

“我就是惋惜。”沐鈺兒又說,“若是莫白當時也有人這麽勸他就好了。”

張叔小心翼翼地梳著長長的毛發:“人各有誌,誰也攔不住的。”

沐鈺兒又是歎氣:“張叔說得對,他殺了秋兒,也殺了貓女,做了好多錯事,可仔細想來還是覺得怎麽就沒有人拉他一把呢。”

張叔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笑來:“三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便總是想著他人的好,但隻是他下了殺手,這條路便回不去了。”

“莫白也這麽說的。”沐鈺兒扭頭去看被紫電擋住的張叔,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瞧著有幾分天真嬌俏,“張叔真聰明!”

張叔梳毛的手緩緩停下,最後笑了笑:“張叔啊,張叔就是想得多而已。”

兩人在院中各自忙了一會兒,便坐在葡萄藤架子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張叔正在把準備醃製的菜仔細洗幹淨。

沐鈺兒則開始準備香雪酒的材料,香雪酒也就是桃花酒,用的是新鮮桃花和去年冬歲埋下去的雪水,她現在則開始準備做酒曲。

就在此時,隔壁院子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郎君打算在這裏下棋?”

“這裏靠水有些潮,左右通風,我讓奴兒那架披風來。”

“郎君怎麽把纏絲瑪瑙拿出來了。”

瑾微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隨後又一頓,大概是被唐不言訓斥了,聲音驟然降低。

沐鈺兒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少卿還挺會挑地方。”

兩個院子中間本來有一個帶人工湖的小花園,後來因為沐鈺兒‘強買強賣’這個院子,就把原本屬於一跨院的小花園讓了出去。

瑾微自然也不放過這個小院子,前幾日又是蓋涼亭又是種荷花,小花園立刻好看起來。

她說完就悄悄去看張叔,莫名有點點心虛。

張叔恍若未聞,還在洗菘菜,便連忙閉嘴開始裝死。

隔壁的院子很快也沒有任何動靜。

兩個院子的三個人隔著一堵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春日無邊,稱得上靜謐安好。

時間剛過申時,天色還未完全擦黑,張叔便把東西都放在架子上,笑說道:“人老了眼睛不好,趁天色還未黑,我得去找麗娘她阿耶了。”

沐鈺兒立馬抬頭,熱情又不太過分說道:“把燈籠帶上,張叔好好出去玩啊。”

張叔許是有些急,嗯了一聲便很快出門了,沐鈺兒裝模作樣把糯米壓了壓,隨後聽到外麵的腳步聲完全走遠,這才快速把酒壇子塞回地窖裏,快步朝著大門走去。

隻是她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看向兩間院子相交的牆壁上。

—— ——

唐不言正獨自一人下棋,兩側的燭火高高懸起,照得這一角涼亭格外亮堂,宛若白晝。

一顆顆纏絲瑪瑙襯得手指越發潔白如玉,淡紫色的衣袖輕輕搭在手腕上,白玉生輝,精致不似人間物。

小花園中,小仆們不知去了哪裏,隻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荷葉在湖麵上靜靜飄**,好似一角無人打擾的仙境,與此同時,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從高牆上伸出來。

“出來玩啊!”

一個雀躍的聲音歡快響起,打破安靜的花園。

唐不言順勢看過去。

隻見沐鈺兒正坐在牆頭,晃著雙腿,姿態閑適,神色輕鬆,正歪頭,笑眯眯地看著他。

高處風大,那根鮮紅的發帶在微暗的日光下隨風而動,燦爛顯眼。

作者有話說:

修文中……

先走一點感情線,嘻嘻

唐朝的胡椒粉是硬頭貨感謝在2022-06-30 23:57:41~2022-07-01 23:58: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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