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

月明星稀, 月華流照。

整個仁和坊都被夜色籠罩的,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隻偶爾屋內有燭光閃動, 似有人影閃過。

思明街是主街,也是人口最密集的一條街道,整個仁和坊魚龍混雜,光是外邦人就占了一半的位置, 坊正為此也配備了說不同外邦話, 定居在這裏的外邦人作為大者,以防不時之需。

子時的鼓聲剛剛敲響,武侯捕正帶隊維護治安, 大小者皆被分成三隊,每一個時辰便會巡邏一次。

就在此時, 坊門口出現一輛馬車,馬車宛若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安靜的街麵上, 馬蹄奔騰落地,卻沒有發生咚咚聲響。

夜色如潮披在那輛悄然而至的馬車上, 裹著車廂的綢緞在如華月色中閃著流水般的光澤, 那朵傲然綻放的梅花被流光閃耀,在夜色中幽幽綻放。

武侯捕目光凝重地看著來人, 駕車之人身形高大, 竟能完完全全把車廂擋住。

車廂頭頂掛著的一盞氣死風燈在如此快速的車速下依舊穩然不動, 車簷下兩顆碩大的夜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照出駕車的那人黝黑的麵容。

——是一個昆侖奴。

武侯捕搭在劍鞘上的手握緊,還未說話, 就看到駕車之人手中認出一個東西。

他下意識接過, 低頭一看。

隻見漆黑令牌上是一個碩大的玄武標誌。

“北闕辦案, 速速讓開。”馬車逼近眾人,車轅上的昆侖奴壓低聲音說道,順手撈回令牌,往車廂內扔回去,銅鈴大的眼睛掃視眾人,威嚴十足,“不許聲張。”

武侯捕看著逐漸遠去的馬車,最後落在車廂身後的那朵梅花圖騰上,眯了眯眼睛。

早就聽聞唐閣老家的三郎君如今出任大理寺少卿,兼任北闕司長。

“這誰啊。”身後的小者不悅怒罵著,“大晚上還敢駕車出門,態度這麽囂張,要不要跟上去,把人攔下來。”

武侯捕收回視線,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長說道:“你們剛才看到什麽了嗎?”

“啊,看到人了啊。”那人懵懂問道。

“蠢貨。”武侯捕冷哼一聲,繼續朝前走著,“記住,你們剛才什麽都沒看到。”

身後的小者們被這話嚇得麵麵相覷,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洛陽一百零八坊,我就是一個小小的仁和坊武侯捕,沒必要摻和上麵人的事情,沒看玄武大街上的金吾衛都把人放進來了嗎,真要出事了,前麵金吾衛頂著,後麵他們頂多挨頓打。

挨頓打總比丟了性命好。

武侯捕心中分得靈清,便不再糾結此事,繼續朝著既定的路線走著。

萬籟俱寂,經過那個小插曲,仁和坊重新陷入安靜之中,裹著布條的馬蹄再一次入了夜色中,朝著更深處的主街走去。

沐鈺兒手指摸索著令牌,手邊是那張畫像。

畫像中的女子神色倨傲矜貴,便連賞花時也不肯微微低頭,身側的那個小郎君倒是好脾氣,捧著牡丹花,眉眼彎彎,笑的靦腆羞澀。

“時間對不上。”唐不言半個身形靠在隱囊上,頭頂的夜明珠溫柔的光亮,係數落在他散落的衣擺上,餘下的那點幽光才落在小半張的蒼白臉頰上。

沐鈺兒沉吟,盯著那個小男孩的臉:“可實在長得太像了。”

“少卿若是看到那人也會覺得太像了,可以說一模一樣。”

唐不言握拳咳嗽幾聲,好一會兒才止住咳,伸手揉了揉額頭:“麟德元年,中書令許敬宗陷害其聯合宰相容成遊韶、宦官王伏勝謀反,坐罪賜死,那一年二十二歲,若是他能活到現在,也該有三十八歲了。”

沐鈺兒凝眉,也跟著不解:“可那人瞧著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唐不言手臂搭在膝上,手指隨意點了點袍子上的花紋:“你可有查過高足酉一家人的事情。”

“查過了。”沐鈺兒說,“王新說高足酉一家是高麗人,出生遼東平壤,但其實一直在大周境內活動,山南道和河南道來回遊走,所以本該登記在戶部,但他們這次是以工匠的身份來的洛陽,便都登記在工部。”

“高足酉隨父親一直在大周學藝,二十二歲娶妻,妻子是山南道的一戶繡房人家出身,兒子出生後,兩人一直在興元府定居,高足酉本人手藝遠近聞名,這才被工部召見,在一眾工匠中脫穎而出,負責天樞雕刻。”

“他妻子是山南道人,刺繡手藝,確實很好。”沐鈺兒垂眸,伸手扯了扯唐不言袖口的那個花紋。

“我覺得與你衣服上的花紋工藝不相上下。我看菲菲穿過,說是紜襇繡,乃是宮廷裏傳出來的繡法,如今隻有霓裳閣裏才有的買,一件衣服可要二兩銀子。”

唐不言順勢看了過來。

沐鈺兒的手指正忍不住摸索著牡丹花紋上的毛絨。

這是一簇牡丹寶花紋,用的是壓金繡,邊緣是金絲勾勒,內在的花紋一針一線,打磨出毛絨感,幽光一照,越發顯得逼真。

“唐家有三位大繡娘,餘下六位小繡娘,其中三位大繡娘中有一位年紀稍大,乃是高.宗朝尚宮局退下來的司製女史,我的衣服大都出自她之手。”

沐鈺兒嗯了一聲,扣了扣邊緣的金絲:“怪不得,瞧著就和外麵的衣服不一樣。”

唐不言不得不把袖子抽回來,免得貓爪子把絲線全都勾出來。

“紜襇繡確實是宮內的繡法,但早已過時,乃是高.宗朝的東西,因為……幾位皇子相繼出事後,一些繡娘被遣散,有些人便開了繡坊維持生計,這個手藝也就流傳出去了,但這樣的一塊繡布,繡好之後在市麵上賣也要五十個銅錢,也算難求。”

沐鈺兒聽得連連點頭:“那不是很貴,那我怎麽瞧著高足酉家很窮的樣子啊。”

“所以司直確定是這個手藝?”唐不言問。

沐鈺兒點頭,隨後又搖頭,直接說道:“還是少卿親自去掌掌眼,我也是看菲菲的衣服才知道的,我一開始看就覺得她繡得很像菲菲說的那回事,但少卿你這麽一說,這東西能這麽發家致富,高足酉家中這麽窮,我又開始不確定了。”

唐不言垂眸,看著又一次無意識摸過來看他袖口花紋的人。

——小貓兒似乎對什麽都很好奇。

“你直接過去,就不怕打草驚蛇。”他低咳一聲,視線微動,隨口問道。

沐鈺兒眉心微動,慢吞吞抽回手:“高足酉是內奸,現在剛好出其不意,詐一下,若不是內奸,現在過去不過是刨根問底。”

“司直把內奸鎖定在毛婆羅身上。”唐不言抬眸問道,“若是王新和張一去他家並沒有發現什麽呢?”

“高足酉當日所在的位置,隻是開窗的第一步,其實那個位置誰都可以碰到,重要的是後續的開關,隻有龍首是操作的地方。”

整個甬道入口在外麵的麒麟,出口在龍首,大小開關的操作也都在龍首。

沐鈺兒沉默片刻,繼續說道:“王新之前去工部除了查高足酉的,還順便把其餘幾個大監都翻了一遍。”

唐不言倚靠在車壁上,安靜地看著她,頭頂夜明珠的光落在瞳仁中,沉靜而溫和。

“波斯來的阿羅撼無兒無女,家中隻有兩個妻妾,陛下賜宅在積善坊,說不好和少卿是鄰居呢。”沐鈺兒靠在茶幾上,一隻手隨意耷拉著。

“雖然他自洛陽西胡中名望很高,但實際上他在碎葉鎮的時間可比在洛陽還要長。”

唐不言頷首:“阿羅撼自波斯流亡而來,肩負複國大計,自然無心兒女情長之事,他願意接過天樞的重任,為陛下募集重款,也隻是為了增加在陛下心中的籌碼,希望大周可以借兵複仇。”

“泉獻誠攜妻並一兒一女自二月來洛陽,如今定居在敦行坊。”

“他是奉敕來使,後來被陛下兼任為押運銅鐵之事。”唐不言解釋道。

沐鈺兒眨巴眼,繼續說道:“至於毛婆羅,他是幾位大監中除阿羅撼中最早來洛陽的一個人,自稱是東夷人,工部的人說他十有八九是日本人,隻是日本人對外不好聽,便自稱是東夷人。”

“日本國之前是倭國,名字來自漢朝,但中原自來自賦天.朝上國,在此之前,對外邦之人並不算友好。”唐不言淡淡說道,“他自詡東夷人想來是為了避開這樣的歧視。”

沐鈺兒咳嗽一聲,立馬把他的話打算。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了過來。

“不好這麽說的,陛下有意打造萬國來朝的天.朝上國的輝煌,對內對外都是一視同仁,如今朝野上外邦人當官也是比比皆是,少卿這麽說……”她估摸了一下,委婉說道,“容易被罵的。”

唐不言隻是笑了笑,溫和說道:“司直之前的話還未說話,毛婆羅家中情況如何,住在哪裏。”

沐鈺兒這才繼續說道,臉上露出意味深長之色:“毛婆羅如今定居在歸德坊,家中妻兒因為體弱,不能長途跋涉,全都在日本。”

唐不言眉尖微動:“他的家眷不在洛陽?”

沐鈺兒點頭,湊了過來:“奇怪吧!所有大監的家眷都在這裏,我聽工部的人說向他們這些外邦人擔任重要差事後,是要把妻兒全都接過來的,可毛婆羅卻沒有接過來,而且我看工部的意思是上麵的人也說不用,他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唐不言神色凝重。

“上麵?那個上麵?”

沐鈺兒搖頭,訕訕說道:“和王新對接的是個小吏,他嘴裏的上麵,撐死了隻能哼哧說起書令的名字吧,隻是現在太多線索指向毛婆羅。”

天樞的設計圖紙隻有他和工部的人有機會接觸到。

天樞的實際負責人是他。

當日也隻有他借著惶恐,靠近過龍首。

甚至,也是他有意無意把眾人的視線看向高足酉。

一個從不在明麵上出現,卻又時不時在眾人嘴裏出現的人,實在不太像能和此事脫離關係。

唐不言沉默:“蘿羽是王家後人,但她說自己的阿耶是日本人?”

沐鈺兒點頭:“許是被收養了吧。”

“宮中女官兩代中不能有外族人。”他淡淡說道,“若是收養她的人真的是日本人,她進不了公主府。”

沐鈺兒眨巴眼:“但她叫人阿耶,所以兩人未必是真的父女關係?”

唐不言沉默片刻,眉心一簇:“若是她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的推測也沒有問題,她的阿耶很有可能就是毛婆羅。”

馬車就在此時,停了下來。

“等他們二人自毛婆羅家中回來再說。”唐不言說道,手指掀起一側的窗簾,看向緊閉的大門。

“高足酉哪怕不和此事有關,也該和宮廷舊事有關。”唐不言鬆開手指淡淡說道。

沐鈺兒歪頭:“少卿這麽篤定,我本猜想小孩子是夫妻兩人抱回來的,就跟莫白一樣。”

唐不言的手指點了點茶幾上的畫像的右上角的題字和時間。

——永徽三年春三月二十一日,牡丹園姹紫嫣紅,特留畫紀念。

“永徽三年,被冊立為太子,之後一直隨王皇後生活,這張畫像的時間應該就是那個時候。”

沐鈺兒點頭:“然後呢?”

“王皇後極度厭惡入畫,宮內除了慣例入住中宮時,要的一副皇後冊封圖,一直不曾畫過其他畫像,之後王、蕭伏誅,兩人宮殿更是付之一炬,至今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

“你是懷疑東西是假的?”沐鈺兒沉聲說道。

“若是假的,那人對這段往事格外了解,甚至見過這些人,若是真的……”唐不言聲音微微一頓,“那便是這段往事中的某一人。”

沐鈺兒盯著畫中小男孩的麵容看:“世上難道真的有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唐不言沉默。

“我先去看看,少卿在這裏等我。”

—— ——

馬車停在一個小巷口,他對麵就是一扇禁閉的大門。

桃符被風吹日曬早已褪色,大門上的門神也隻剩下一點黏力,顫顫巍巍地掛在門上。

夜色籠罩這個這座安靜的小院。

門內,一個高大的身形正坐在大院的石凳上,他周圍並沒有點燈,整個人完完全全融入到夜色中。

隻一點幽幽的旱煙頭發出微弱的光,那人輕輕吐出一口,煙霧繚繞,氣味嗆人。

這個小院並不大,院中被各種各樣的家具擠滿,顯得格外擁促,那身形在唯一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佝僂著,就像遼東寒冬深林中被迫躲避的壯碩黑熊。

“郎君。”半闔著的主屋大門被人小心推開,隨後是竹杖點地的聲音,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緩緩走來,“怎麽還不睡覺。”

她聲音壓得很低,朦朧夜色照耀下正是之前和沐鈺兒打過照麵的盲眼婦人。

那沉默多時的身影也緊跟著動了動,快走幾步,把人扶過來。

那影子落在男人粗黑的眉毛上,赫然是高足酉。

“睡不著。”他叼著那長長的煙杆子,含含糊糊說道,把人安置在唯一的石凳上,自己則掏出一個小馬凳,高大身形窩著上麵。

“把你吵醒了?”高足酉低聲說道。

盲眼婦人伸手摸了摸高足酉粗糙的臉:“我也睡不著,自從來了洛陽,我便一直都睡不著。”

高足酉歎氣:“天樞馬上就好了,好了我們就帶著阿正回家。”

“回去,能回哪裏去。”盲眼婦人好一會兒才沙啞說道,“我就怕毛婆羅那混蛋,利用完我們就把正兒的事情捅出去。”

高足酉粗黑的眉毛立刻皺起,手指捏著煙杆,整個人陰沉著。

“我苟且多活了這麽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卻還小,我隻想讓他過個正常人的日子,怎麽,怎麽就這麽難啊。”盲眼婦人垂淚,啜泣道。

“也不難啊,不如和我們合作啊。”

一個笑眯眯的聲音自兩人頭頂響起。

高足酉猛地起身,看向出聲的地方,順手把夫人擋在身後。

一個圓溜溜的腦袋自牆壁上冒出來。

“沐司直?”高足酉盯著那影子好一會兒,才猶豫問道。

“是之前來的那位女郎?”盲眼婦人敏銳問道。

沐鈺兒半掛在牆上的身子立馬往上提了提,隨後坐在牆角,晃了晃腿,笑眯眯說道:“是我哦。”

“您來做什麽。”高足酉一張臉冷了下來,粗聲粗氣地質問道。

“幫你解決難題啊。”沐鈺兒輕輕一躍跳了下來,“我北闕辦事一向靠譜。”

高足酉冷眼看著,冷笑一聲。

沐鈺兒眼珠子一動,隨後又說道:“我們少卿可是唐家的人,少卿本人嫉惡如仇,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沽名釣譽。”高足酉冷笑。

“放屁。”一個粗狂的聲音緊接在同一個牆頭響起來。

昆侖奴帶著唐不言悄無聲息入內,雖然沒落地,但是聽到有人罵郎君,也不耽誤他罵人。

“你們唐家走到這一步,還不是踩著一個個人的鮮血上來的。”高足酉冷冷說道,“難道我說錯了。”

唐不言咳嗽一聲,淡淡說道:“但燕王之事確實和我們唐家毫無關係,當時祖父並不在洛陽,對此事也無能為力。”

高足酉臉色微變,垂在一側的手瞬間握緊。

沐鈺兒笑眯眯上前:“你瞧,我們少卿有理有據,很講道理的。”

高足酉咬牙:“那厲太子之事,你們難道也不知,當年抄家的分明就是你們這群人。”

沐鈺兒摸摸下巴,非常能屈能伸的甩鍋:“是我師父沒錯,但和我沒關係,我那個時候還沒出生呢,但我師父現在已經走了。”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隨後平靜說道:“所以你收養燕王之子,是打算借著厲太子的名字害死陛下,送人去當皇帝嗎?”

話音剛落,整個院子的氣氛渾然緊繃,空氣中隻剩下夜風吹過的聲音,廚房屋簷下的肉幹也跟著晃動幾下,就像這對夫妻此刻的心情。

“你,你說什麽……”高足酉聲音僵硬,冷冷說道,“還請兩位貴人離開我的屋子,不讓我就叫巡邏的武侯捕了。”

“那你叫吧,叫破喉嚨也沒人來的。”沐鈺兒學著話本裏惡霸的口氣,囂張說道。

“大監不必害怕,某今日來不過是想和兩位把此事說個清楚。”唐不言聲音放柔,溫和說道。

“對,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沐鈺兒板著臉,氣勢洶洶威脅著。

與此同時,昆侖奴的大眼睛狠狠瞪著兩位。

一個白臉,兩個黑臉,很快就把場麵完全控製在手中。

“你們想問什麽。”到最後還是盲眼婦人低聲說道。

她伸手拍了拍高足酉緊繃的胳膊,示意他冷靜下來,隨後自己則扶著桌子坐了下來。

唐不言的目光在她的迷茫空洞的眼睛上一掃而過。

“您是當年燕王在房州時的繡女?”

唐不言對外老如婦孺一向和氣,這般問著話,聲音跟著溫和下來。

盲眼婦人沉默,隨後聽著聲音朝著唐不言‘看’了過來:“您為何這麽問。”

“因為沐司直與我說過你手藝高超,一手紜襇繡格外出眾,紜襇繡如今在民間流通,但在此之前卻是宮廷繡法,還是高.宗時期的繡法。”唐不言解釋道。

“原來,原來已經過時了。”盲眼婦人臉上露出僵硬的笑,那笑一閃而過,很快便完全斂下,“那現在流行什麽?”

唐不言搖頭:“我不知,但我身上的花紋也許就是。”

盲眼婦人沉默著,隨後伸手,輕聲說道:“這位貴人可以讓我摸一下嗎?”

沐鈺兒眨眼,正打算說話,卻見唐不言把手遞了過去。

長長的袖袍垂落婦人麵前,月光下的綢緞就像幽泉下的漣漪水光,袍麵上的壓金繡寶花紋流光溢彩,華貴異常。

盲眼婦人伸手仔細摸了摸,好一會兒才說道:“好精細的紋路,有點像從牡丹紋演變過來的花紋,不是尋常十字框架,而是在主花邊緣用賓花填充,用四方連續,八方環繞的樣式,刺繡的毛絨感如此明顯,可見是反複抽拉過的,設計這個花紋的人乃是大家。”

沐鈺兒自唐不言身後探出腦袋,一隻手扒拉著他的手臂,順手把他伸出去的手扯回來,緊盯著麵前的婦人:“所以你承認了?”

盲眼婦人鬆開袖子,目光‘落’在沐鈺兒身上。

“當日您來,我便有不好的預感。”她沉默一會,眸光落在緊閉的一間廂房內,“你身邊那人無意說起阿正的樣貌,我一聽便知道不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不過是中等之姿,郎君乃是遼東平壤人,和大周人五官本就不同,加之他常年風吹日曬,麵容黝黑,身形高大,我們兩人模樣普通,阿正卻又是……”

沐鈺兒想起當日見到的人,十七.八歲的小郎君正是張開了的年紀,麵容白皙,臉型瘦長,五官溫潤,若是不說他是高足酉家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會以為他是哪位教書先生的小孩。

那張臉長得和畫中那位靦腆笑著的燕王,前高.宗太子一模一樣,但一旦開始說話,神色健談,笑容燦爛,完全就是一個市井長大的小郎君。

“他當真是?”沐鈺兒目光看向那扇緊閉的大門。

屋內漆黑,沒有一絲動靜,甚至能聽到呼吸聲,顯然外麵這麽大的動靜,也沒驚醒裏麵酣睡的人。

——倒是被養的心大。

“是。”高足酉低聲說道,“他是燕王的幼子。”

唐不言長睫微動,緩緩吐出一口氣。

當年陛下為趕盡殺絕,當年燕王被賜死後,府中一脈全都下詔誅殺,一個不留,三十六口無一生還。

“你們怎麽逃出去的?”沐鈺兒不解問道,隨後又猶豫說道,“我聽說,都是點人頭的。”

高足酉冷笑一聲:“許敬宗無恥小人,當年自然是一個也沒放過,隻是……”

“隻是阿正是陛下被坐罪廢為庶民,遷居黔州時,便托付給我的。”盲眼婦人開口說道,“我乃是殿下入住東宮時便賜給殿下的繡女,後來殿下降封梁王便也跟著去了房州,府中關係融洽,殿下脾氣好,對我們很好,當時和郎君早早相識,在顯慶五年開春沒多久,我請求出府成婚……”

——“你從東宮跟著我來了房州,到現在也有十年了,你成婚我也是歡喜的。”

——“奴婢能照顧陛下起居,是奴婢福氣。”

——“這些金銀都是給你的……另外這一疊則是想要你幫我做最後一個事情?”

餘下一疊更加豐厚的銀錢被殿下親自捧到她麵前。

——“我家三郎去歲冬日出生,可惜跟著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殿下的聲音不甚清晰,甚至可以說臉頰都開始模糊。

盲眼婦人自十多年的曆史中回神,淡淡說道:“殿下請我為三皇子找一個好的歸宿,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心地善良,不僅殿下知道自己的處境可能不妙,便是我當時也是依稀察覺出不對勁這才想要早些出府的……”

“隻是孩子還沒送出去……”盲眼婦人沉默。

“殿下便罹難了。”高足酉沉沉說道,“當時山南道到處都在追查和殿下有關的人,我們夫妻狼狽逃了多月,夫人和三皇子相處出感情,我們便打算……”

“留下孩子,若是一旦被發現,你們可就……”沐鈺兒看著兩人沉默的臉,喃喃說道,“你們不怕嗎?”

“怕,自然怕,若是不怕,怎麽會逃到興元府隱姓埋名這麽多年。”高足酉苦笑,“隻是再怕也不能對不起舊主之恩。”

上一個案子的魯寂為了舊主不惜陷害現任太子,這個高足酉為了舊主,這輩子注定見不了光。

士為知己者死,潑天恐懼也不足為懼。

沐鈺兒語塞,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遮擋住所有的情緒,等再抬眸時,那點隱晦的震動便悉數消失不見。

“你們帶三皇子離開時,身邊可有帶什麽物件?”他問。

“比如畫什麽的?”沐鈺兒說。

“是因為毛婆羅把我供出來了嘛?”高足酉聞言,神色僵硬,“他說的話都是假的,他做的那些事情我一個也沒參與,那個畫是他逼我們拿出來的。”

沐鈺兒眉間一挑,立馬又湊過來:“什麽畫?他怎麽逼你們拿出來的,他怎麽知道你們的事情?”

兩夫妻神色凝重,常年為生活奔波,讓他們的眉間早早有一道深刻的皺紋,在此刻那痕跡更加明顯了。

“是殿下剛被王皇後收養時,王皇後帶他去禦花園賞花時畫的一副賞花圖。”盲眼婦人開口說道,隨後又解釋道。

“這畫本來是不畫的,是當時……後宮又有一子,便有人提議要畫一下,然後給陛下送去,也好表娘娘與殿下母子情深。”

王皇後這麽著急過繼一個孩子過來,便是當時的尚在後宮的陛下膝下已經有平安長大的長子。

“這幅畫送給陛下看了嗎?”唐不言問。

盲眼婦人點頭 :“陛下和……她都看過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陛下並沒有選擇留下來,反而是送回去了。王皇後大怒,本打算撕碎這幅畫,卻被太子殿下偷偷藏了起來。”

沐鈺兒驚訝:“藏起來了,也就是說這畫看過的人不多。”

盲眼婦人點頭:“想來是這樣的,當時也就照顧殿下的我、殿下本人、王皇後、高.宗,以及,她。”

沐鈺兒突然明白為何陛下在第二次遇見幻覺時,神色如此狠厲,卻又不肯說出到底看到什麽東西,但篤定一定涉及到王蕭舊人。

一副隻被幾人看過的畫,且在認知中看過的人中,尚知道此事的人,隻有她一人。

“所以這幅畫後來是如此處置的?”唐不言又問。

高足酉說道:“殿下連同三皇子,一起給了我們。”

“殿下雖不是王皇後親生,但王皇後對殿下很好,王皇後死後所有東西都被人毀了個幹淨,殿下當時隻藏的住這幅畫,哪怕後來去了房州也不敢扔,再後來殿下預感自己處境不妙,便將這幅畫交給我們保管,說想要留個想念而已,可他不想要三皇子知曉此事,隻想要三皇子今後平安長大,我們便一直替三皇子看著。”

“那毛婆羅是怎麽知道的?”沐鈺兒不解問道,“你們之前認識嗎?”

“不認識。”高足酉冷硬說道,“此人心腸狠毒,我恥於與他為伍。”

“那他如何知道此事?”

高足酉眉心緊皺:“我也不知道,但天樞開工沒多久他就找到了我……”

——“高足大監瞧著剛正不阿,心底卻還是坐著賭博的買賣,這次打算在天樞內做什麽事情。”

——“胡說八道什麽,我要在天樞內做什麽。”高足酉皺眉,不悅說道,順手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開。

——“不做什麽,您千裏迢迢來這裏做什麽,不賭?您把燕王的兒子留在身邊做什麽?難道隻是愛心泛濫,想要照顧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滾,什麽燕不燕王,我不認識。”高足酉聲音微高,轉身就要離開。

——“你想清楚了再走出這道門,我手裏可有你們的秘密,你夫人可是從房州梁王府出來的,我若是告訴陛下,你猜你這個工作能不能保住不說,你們一家三口的性命,我覺得都不好說了。”

——“你,你想要幹什麽?”高足酉臉上閃過一絲殺氣。

——“別生氣啊,你如今也是大監了,做得好,已經前途無量啊,便是做一個大將軍也不是沒可能的,實在不行,就讓你去高麗做蕃長、去做郡開國公,也是綽綽有餘的。”

高足酉冷哼一聲。

——“我聽說你手邊有一幅畫,你隻需要把那畫給我,剩下的事情便都一筆勾銷,我保證天下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

“你給了?”沐鈺兒揚眉。

“自然給了。”高足酉伸手,握住老婦人的肩膀,“我怎麽能拿我的妻兒開玩笑,而且一幅畫也掀不起什麽風浪,沒了這幅畫我們一家三口才能真的開始重新生活。”

沐鈺兒了然。

這幅畫對他們而言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一旦被引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現在被人拿走了,反而心中鬆了一口氣,便是那人反咬自己一口,也隻需要死咬著不承認即可。

“你之前說毛婆羅把所有事情推給你,是什麽事情?”唐不言捏著手指,冷不丁問道。

高足酉沉默。

沐鈺兒立刻板著臉說道:“你想要真的重新開始,就要趕緊把此事掀過去,吞吞吐吐像什麽樣子!”

“我來說吧。”盲眼婦人歎氣,“此事我夫君也是猜測。”

沐鈺兒笑說道:“猜測也說出來聽聽。”

“我夫君懷疑高足酉在地上挖了一個暗道,他雖然不會看圖紙,但雕刻多年,還是知曉一二的,他看過工部的圖紙,卻在一次交談中發現工匠手中的圖紙不一樣,可還未等他仔細看就被毛婆羅發現了,後來就被人威脅了一番,不敢再過多打聽。”

唐不言眸光微動,看著夫妻兩人沉默的臉頰,突然說道:“沒有過多打聽?”

“大監多日加班時,真的沒有一趟究竟嗎,可那個貓女是怎麽出來的?”

高足酉臉色大變。

“你心中不說,卻借著他們的刁難,每日深夜都在天樞內徘徊,甚至引起毛婆羅的注意敲打也不肯後退,直到有一日你奇怪的發現你雕刻的龍首有些不對勁……”

唐不言的話輕柔卻又像釘子一般,聽的人心頭一整。

“我……我……”

“可你與司直說過貓女的事情,才兩日前,不該忘記。”唐不言話鋒一轉,聲音放低,冷沁沁的,“所以你還發現了其他事情嗎?”

高足酉身形晃動,震驚地看著唐不言。

“你老實交代!”沐鈺兒厲聲說道,“不然到時候毛婆羅都栽到你身上,陛下若是信了,你們的下場可不好……”

高足酉神色糾結。

“是那次中毒的事情?”唐不言在一眾人的沉默中,再一次冷不丁開口問道。

他眸光黝黑,宛若溪深蒼雪,注視著高足酉,信誓旦旦地說道。

作者有話說:

明天,明天一定完結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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