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

“是秋兒盒中的那個白瓷瓶裏的藥?”唐不言抬眸, 眉心微皺。

沐鈺兒嗯了一聲,把最後一塊糕點塞進嘴裏。

“那個藥裏有□□,放了生川烏, 莨菪和雲實,這三味藥是毒性藥物,少量服用可以治病,但炮製不當或大量服用就有毒素, 會讓人又幻覺, 程大夫說很多騙人的假道士都是這樣騙錢的,騙了錢不說,還讓人身體中毒, 格外歹毒。”

“所以陛下中毒了!”唐不言驚詫,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朝堂不穩, 陛下若是出事,可真的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沐鈺兒撐著下巴, 仔細想了想:“應該沒有,這個是烈性毒藥, 少量服用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若是中毒了症狀很明顯,身邊的人也該會發現異樣, ”

唐不言聞言, 輕輕吐出一口氣:“那這藥有何問題?”

“菲菲和我說, 這個藥的毒性口服最為強烈,但藥味苦澀,在少量服用時是為了緩解**, 止痛安定的, 我在想這是陛下最近吃的藥嗎?陛下有這些毛病嗎?”

唐不言搖頭:“不知。”

“應該沒有。”一側的唐惟清開口說道, “前些日子阿娘帶我去宮內給阿耶送吃食,出來時剛巧碰到內醫局的人,那人和阿娘認識,阿娘便上前與她攀談了幾句。”

——“阿香這是打算去哪啊,這麽熱的天傘也不打一下?”

——“天氣逐漸熱了,公主殿下獻上一個透體異香丸的方子,內有一味藥材是人參,一瓶十顆就需一兩人參,陛下想要做二十瓶,再給公主殿下十瓶,時間緊,內醫局藥材也不夠,某剛去內務局打了條子,準備去領呢。”

“人參是大補,虛不受補,陛下若是病了,這味香丸的製作怎麽也不該這麽趕,要阿香大中午就去領東西。”

沐鈺兒自懷中掏出陳菲菲龍飛鳳舞的字,眯眼看了一會兒:“這藥裏也有人參。”

唐不言接過她遞來的藥方,隻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北闕的字寫好看是要收費嗎。

一張紙上的字幾乎要飛出去,隻能隱約看清幾個似而非似的字。

“這個藥丸中還有大量的麝香、朝腦、豆蔻和迦南香,對了還有一個叫安息香的,這個有開竅,行定血之效,菲菲說剛好和上麵的三個毒藥緩衝,中和了毒性,所以我猜測這就是陛下中毒不明顯的症狀。”

“這不是熏香的料子嗎?”唐惟清眉尖一動,不解說道。

沐鈺兒眼睛一亮,連連點頭:“程老先生也說這個配方很像是香丸的藥方子。”

沐鈺兒從袖中掏出帕子,把那個香丸拿了出來。

香丸可以口服也可以熏香,這個藥丸頗大,口服不太咽的下。

“我是這麽覺得。”沐鈺兒解釋道,“莫白隻是千牛衛副統領,皇宮上上下下那裏都去的了,唯有陛下的寢殿就是少卿也不敢無故擅入,莫白更是難以靠近,更不可能靠近香爐,我看陛下殿中的香爐也不小,博山爐這麽大,哪怕可以偷偷塞入,幾顆肯定是不夠的。”

“就這個,怪不得剛才我聞著有點甜甜香香的,像糯米團子。”她捏了捏丸子,意猶未盡地說道。

唐惟清接過香丸的手一頓,噗呲一聲笑起來:“小饞貓。”

唐不言沉吟:“秋兒是女官本就可以靠近內殿,若是莫白指使秋兒放的,所以她手中也有這樣的東西。”

“程大夫說這個藥丸聞久了確實會輕微中毒,有致幻作用,秋兒死在兩次幻覺中間,她死前臉上那個詭異的笑,我猜測就是這個藥聞久了照成的,菲菲還說這個香丸中有一味名叫天仙子,可以激發身體內的毒性,秋兒身體內的銅毒應該也是被它激發的。”

沐鈺兒眉心微皺。

“但第二次那個幻覺,又是誰下的藥,還是說第一次沒燒完,第二次繼續燒。”

“宮內的香爐一日物一日盡,不太可能反複,這樣也有容易有灰。”唐不言解釋道。

沐鈺兒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繼續說道:“宮中負責這些的都是誰啊?”

唐不言扭頭去看唐惟清。

沐鈺兒便也跟著扭頭看過去。

“這個好像不是宮內做的。”唐惟清捏著那藥丸,不解說道,“煉蜜的東西不對。”

沐鈺兒坐直身子,驚訝說道:“什麽意思?”

“我們製作香丸的大致有四大工序,分別是煉蜜、製丸、掛衣、窨藏,你們可知?”

沐鈺兒呆呆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唐不言也跟著搖頭。

“香丸的第一步就是煉蜜,藥材被磨成粉是不能成團的,需要加粘合劑,蜂蜜無毒還香甜,不止是香丸,便是藥丸也是如此。”唐惟清煞有其事地說道。

沐鈺兒咽了咽口水,大概是回想一下以前吞的藥丸是什麽味道。

“好像真的是,菲菲驗屍時給我吃的蘇合香丸就微微甜意。”她果不其然說道。

唐惟清笑著搖了搖頭:“煉蜜就是將蜂蜜加熱,去掉蜂蜜上的水分,讓生蜜變成熟蜜,免得發黴,也更好保存。”

“一般我們都是用白沙蜜,用棉過濾放進瓷罐中,之後用油紙封口,然後放在大釜內滿湯煮上一日再取出,最後瓷罐放在火上煨煎,沸騰數次再拿出來,這樣蜂蜜裏的水汽就會完全排幹淨,我們用的都是熟蜜,所以顏色深,不好看,所以在第三步掛衣中會選擇各種帶有顏色的藥材粉末裹上。”

“但這個……”她把指尖的藥丸放在眾人眼前晃過,“不是我們大周的手藝。”

沐鈺兒一驚:“不是大周的手藝,哪是誰的?”

“日本的。”

唐惟清眉間一揚,嫌棄地把它扔給沐鈺兒,用著帕子擦了擦手。

“隻有日本的香方中會加入梅子醋和生蜜。”

沐鈺兒手忙腳亂把香丸拿起來,放在鼻尖用力聞了一下。

唐不言歎氣,用一側的扇子,輕輕壓了壓她的手腕:“有毒,不要靠這麽近。”

“哦。”沐鈺兒沒聞出什麽奇怪的東西,便訕訕放下,順手遞給唐不言。

唐惟清看著兩人的互動,笑而不語,隻是繼續說道:“煉蜜是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需要自己把握的。”

她沉吟片刻,詳細說道:“熟蜜加熱太過,會變得濃稠,在搗香時很難和藥草粉末混合均勻,許多學徒光是學這一步,可能學了一輩子也做不了太多的香丸,因為香丸裏的藥物不同,需要的幹濕程度也不同,所以火候難以把握,隻有經驗老道,天賦異稟的人也才能把握住這一點。”

沐鈺兒若有所思點頭:“所以他們用生蜜是因為不會這道工序。”

唐惟清不以為然地放下帕子,繼續說道:“不得而知,隻是若加了梅子醋和生蜜,香丸中含水量就會非常大,譬如前幾天的暴雨天,還走不到掛衣這一步就要發黴,所以日本的香丸會加入大量碳粉吸附多餘水分,也防止發黴。”

唐不言用手指摸了摸表麵,最後用指甲輕輕劃開一層,劃了好幾下才把外麵的薄衣全都推去,露出最裏麵的香丸。

“好像確實有碳粉。”他用手指摸索了一下指尖薇薇發灰的粉末,最後小心聞了一下。

“別聞。”沐鈺兒立馬說道,“菲菲說這香丸可以激發毒性。”

“就是碳粉,我隔著大老遠都聞到了。”唐惟清淡淡說道,“若是燒起來難聞死了。”

沐鈺兒歪頭:“大娘子怎麽還了解日本的東西啊。”

唐惟清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嫌棄說道:“之前千秋公主設清香宴,宴上有一個被請來的日本娘子,派頭足,偏手藝一般,諂上欺下,扒高踩低,不過因為是有人引薦給公主的,頗得公主歡心,我們便都忍了。”

“這麽巧,是誰引薦給公主的?”沐鈺兒心中微動,”還是一個日本人。“

唐惟清歪了歪腦袋:“不記得了,沒仔細打聽。”

沐鈺兒沉默,扭頭去看唐不言。

公主身邊出現一個日本人,剛好有毒的香丸有可能是日本人做的,最巧的是,公主這幾日都在陛下身邊,陛下也剛好出事了。

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點,若是公主身邊的人牽扯其中,不亞於上一個案子的東宮的令史犯下錯事。

東宮風波未消,公主若是再起波折,對本就戰戰兢兢的前任帝王鄭家來說可以說是一波三折,生死一線。

唐不言垂眸看她,好一會兒才岔開話題:“司直不是要去莫白家中嗎?先去吧,馬上就暮鼓了,暮鼓一響,戒備反而嚴了。”

沐鈺兒點頭:“那這事就交給少卿了。”

她慢條斯理起身,隨後眨眼,冷不丁彎腰靠近唐不言,緊盯著他的眼睛。

“少卿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吧。”

那根紅色發帶不經意垂落兩人中間,晃晃悠悠**了一下。

鮮紅的顏色在漆黑的瞳仁中一閃而歸。

唐不言被人這般認真地注視著,似要找到一個答案,也好似不過是隨意打趣一般。

“隻要能還死者一個公道。”沐鈺兒露齒一笑,歪了歪頭,“剩下的我可以不管。”

唐不言無奈伸手,撥開眼前那根鬧人的紅繩。

“去吧。”

沐鈺兒背著手,慢條斯理直起身子,任由那根發帶在唐不言虛虛攏住的手心被緩緩抽高,最後跌回自己胸口。

“不過少卿做什麽決定……”她最後笑眯眯奉承道,“我都是相信少卿的。”

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司直的帽子帶著真是硌脖子。”

“我爭取找點回來,晚上還要開會呢。”沐鈺兒溜溜達達地走了。

“我家三郎這是被拿捏住了啊。”唐惟清看著小貓兒走遠了,這才忍不住說道。

唐不言用帕子擦了擦嘴,為其解釋道:“司直辦事隻為生者活,為死者言,是不可多得的為民辦事的官吏,不想被前朝□□牽連,也是人之常情。”

唐惟清笑眯眯點頭,聲音拉得長長的:“我家三郎看人的眼光……好得很呢。”

—— ——

馬上就要宵禁了,莫白住在歸德坊,從承義坊過去,騎馬隻要三炷香的時間,隻是沐鈺兒要去做賊,不方便騎馬,便去車馬行雇了一個牛車,趕在暮鼓響起時,終於摸到莫家大門前。

這是一家一進小院,院內一棵棗樹斜生出枝頭,大門已經斑駁,如今正鎖上銅鎖。

“小娘子來找人?”右邊鄰居正提著浣洗好的衣物從河邊回來,看到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的沐鈺兒,笑問道。

沐鈺兒見人三分笑,立馬露出無辜的笑來:“是啊,這戶人家的兒子是不是當官啊,之前被他救了一命,現在打算送些東西來。”

中年婦人看著她空****的手。

沐鈺兒立馬自腰中掏出香囊來,羞澀說道:“也不知道買些什麽,打算送一些銀錢來,也方便他們自己買。”

中年婦人長長哦了一聲:“那你來的不巧,他們出遠門,說是為莫白娶妻采辦東西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沐鈺兒心中微動。

——莫白的未婚妻,到底是誰?

“莫兄弟竟然有未婚妻了,夫人可知是哪位府中小娘子。”沐鈺兒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欣喜,“改日也該備一份賀禮才是。”

“聽說早有未婚妻了,人我倒是沒見過,但是聽莫嬸子說送過不少衣物來,想來是個性格羞澀的小娘子,不好意思提早見人。”

沐鈺兒手指隨意在刀柄上微微滑動,隨後笑說道:“原來如此,新婦總是羞澀的,不知兩位何時成婚。”

中年婦人哎了一聲,猶豫說道:“總該快了吧,一月前大雨,莫嬸先摔了一跤,莫叔去扶人也跟著摔了,可把莫白嚇壞了,在家照顧了好幾日,按理還該臥床休息,可現在卻著急下床開始采買東西了,應該是定下日子了。”

沐鈺兒揚眉。

摔了,還堅持出門。

這婚事倒是著急。

“什麽時候出門的?”她又問道。

“這我也不清楚,大概五日前吧,一大早就走了,莫白回來也沒見到人,臨走前,還叫我為他們看一下門,想來是天不亮就走了。”中年婦人笑了起來,“莫嬸子是個急性子,應該是等不及了。”

沐鈺兒也跟著笑了起來:“娶妻可是大事,自然著急,說起來,有說何時回來的嗎?”

“我這心裏惦記一件事情也難受的。”她掌心虛虛搭在刀柄上,隨意解釋著。

“呦,這可不好說。”中年婦人把木盆子往上摟了摟,仔細想了想,“按理今日莫白休沐,也該回來了,怎麽到現在還沒回來,大概是有事耽誤了,馬上就宵禁了,小娘子要不來我家等等。”

沐鈺兒盯著緊閉的大門,眉心微微皺起。

“和人說什麽話,還不回來煮飯,想要餓死我啊。”與此同時,隔壁大門被人粗暴打開,露出一張肥肉橫生的臉,惡狠狠質問道。

中年婦女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圈,無奈歎氣:“來了。”

“磨磨唧唧,這個家到底吃你的還是吃我的。”男子罵罵咧咧說道,目光隨意一轉,正好看到一側的沐鈺兒,頓時看直了眼。

沐鈺兒抬眸,正好和那個男子貪婪的目光對上,立刻露齒一笑,把手中的刀故作不經意地提了提。

漆黑的刀柄在落日最後的餘暉中閃過一層光。

那男子眸色立馬露出害怕之色。

“不了,那我就回去吧。”沐鈺兒對著中年婦女和氣說道。

中年婦女低頭嗯了一聲,提著木盆子,悶頭回了家,大門砰地一聲關上。

沐鈺兒在門口徘徊了一下,這才轉身離開。

身後那扇大門後的視線見人走遠了,那雙邪念的眼睛這才收了回去,大門再一次關上。

沐鈺兒看著逐漸冷清的街道,便打算回北闕……

怎麽可能!

她腳步一頓,穿過一條小巷,又繞了一個彎,然後站在一堵牆下仰頭打量了一會兒,最後腳尖一點,在最後一縷日光餘暉下翻牆進了莫白家的院子。

莫白家的院子並不大,是典型的一進院子,入門是一扇影壁,影壁之後是院子,之後是主屋,左右兩側各一側廂房。

右邊的廂房靠牆那片空地上,歪脖子棗樹可憐兮兮地靠著牆壁,因為缺水,葉子掉的不少,整棵樹焉噠噠,兩個曬衣服的竹竿子一左一右地擺著,上麵還有兩件來不及收回去的粗布麻衣,左側有一個小小的馬廄,想來是個莫白的馬休息的,馬廄上的草料還未收拾幹淨,前幾日下雨,料子的邊緣已經被水浸泡的發軟。

——這對老夫妻出門很急。

沐鈺兒心事重重地想著。

一個摔過,正在臥床休息的老婦人,一個年紀大,要照顧老伴的老丈人,是發生了什麽是如此匆匆,連著衣服和馬廄都來不及收起來。

——隻是為兒子娶親采辦東西嗎?

沐鈺兒先是打開兩間廂房,馬廄邊上那間是廚房,鍋中還有來不及收拾的粟米粥,已經開始發黴。

——今年洛陽並不熱,能這般發黴,至少也要七.八日,也就是說在莫白上一個休假回來時,這對老夫妻就已經不見了。

沐鈺兒若有所思,打開靠棗樹的那件廂房大門。

是一間臥室,屋子被收拾得格外幹淨,被褥整整齊齊疊著,地麵如今有一層薄薄的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相比較外麵布置的簡陋,這間屋子的擺設格外精細。

——莫白的房間。

沐鈺兒走向角落裏的衣櫃,櫃子裏放著幾件男子衣物。她伸手拿起一件衣服,料子細膩柔軟,不是尋常麻衣,反而像是摻了棉的衣服,入手綿軟,袖口邊緣的花紋是時下流行的花紋。

她把整個屋子走完,每樣東西都能一眼看完,最後驚訝得發現,這個屋子很幹淨,有人住的擺設,卻沒有住過的痕跡。

——有人收拾過這裏。

沐鈺兒眉心微微皺起,心事重重出了廂房,朝著主屋走去。

主屋是三間屋子裏最大的屋子卻也是最舊的,門框已經完全脫漆,邊緣的窗戶花紋也有幾根幾近斷裂,搖搖欲墜。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沐鈺兒在袖中摸了摸,卻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我火折子呢。”她嘟囔著,“不會丟了吧。”

沐鈺兒這般想著,隻好歇了心思,小心地推開那扇大門。

大門發出難聽地咯吱聲,一股難聞的焦味撲麵而來,一條白布被風帶起,在她眼尾一閃而歸。

與此同時,春日的夜色悄然而至,昏暗的日光和屋內的寂寥空氣不經意融合在一起,最後落在一盆已經發幹的頻婆果上。

原本碩大鮮紅的果兒如今已經發癟褐色,顯然已經放了許久,它的左右各自是一盆完全腐爛的梨,和一盆發幹發爛的棗子。

三疊水果後麵是兩盞早已熄滅的燭燈,桌子下還放著一個尚未燃燒幹淨紙錢的銅盆,兩側的白布在夜色中隨風飄揚,時不時掃過桌子兩側。

——這是祭台!

沐鈺兒目光一凝,緩緩向上看去,最後怔在原處。

隻見三個排位整整齊齊放在高幾上,沉香烏木上是用鎏金毛筆寫的字體。

正中一個排位上寫著‘先考莫行之靈位,兒莫白敬上’,右邊則是‘先妣錢婉之靈位,兒莫白敬上。’最左邊則是……

“吾妻盛秋之位,夫莫白敬上。”

沐鈺兒盯著那道字,呼吸微微一頓。

——莫白的未婚妻竟是秋兒。

她站在陰森森的正堂上,頭頂的白布隨著夜風飄落,卷過牌位上的字,所有字體在夜黑中散發住幽幽的微光。

——莫白竟真的喜歡秋兒。

——他怎麽能如此狠心殺害自己喜歡之人。

沐鈺兒凝重的目光落在秋兒的牌位上,很快,順著風,一股奇怪的味道,順著屏風後隱隱傳來。

那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不見五日的老夫妻。

——來不急打掃的院子。

——莫名其妙的牌位。

沐鈺兒目光落在屏風上,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一頓,朝著內間走了過去。

她走很慢,可那味道越來越重,她的眉心越皺越緊。

簡單的木質屏風上是脫落的彩漆和起毛的邊框,顯示它已經飽經風霜的年邁,上麵是鴛鴦戲水的花紋,大概是老夫妻大婚時的舊物。

沐鈺兒腳步停在屏風後,呼吸驟然一頓。

兩具穿戴整齊,神色安詳的老人正直挺挺地躺在**,神色發青,臭味正是從他們身上飄了過來。

簾子被人溫柔挽起,大大方方露出裏麵的一切,大紅色的被子蓋在胸前。

大周民間老人喜喪大都是蓋紅被子,放置在**。

少卿說過,這對夫妻撿到莫白時已經年近五十,現在也該將近八十了。

——“一月前大雨,莫嬸先摔了一跤,莫叔去扶人也跟著摔了,可把莫白嚇壞了……”

沐鈺兒緩緩吐出一口氣,心中那點古怪的執念便落了地。

——隻是不是莫白動的手……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一個動靜,沐鈺兒心中一驚,身形微動,輕盈地上了屋頂,身子半壓著趴在頂梁上。

一個長長身影被頭頂的月光一朝,半截穿過門檻落在門內,就像話本裏被拉得極長的鬼魅影子。

“是你回來了嗎?”

一陣夜風吹過,大門發出細微的動靜,一個女子幽幽的聲音也緊跟著響起。

—— ——

“我好像想起來那個人是誰了?”北闕廂房內,唐惟清從書中抬眸,冷不丁開口說道。

唐不言正看著陳菲菲遞來的兩張驗狀,聞言抬起頭來:“是誰?”

“是公主身邊的丫鬟!”唐惟清坐直身子,“公主身邊的丫鬟換得快,我一直記不住人,但這幾年一直跟在公主身邊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人因為格外會製香被公主特別提拔到身邊,也是難得呆的久的。”

她手指拖著下巴,努力回想起那人的麵容:“也不知三郎見過沒有,是一個瘦瘦小小,皮膚略黑的小丫鬟,說話有些急,也有些衝的人,聽說她製香手藝極好。”

唐不言捏著紙張的手一頓:“蘿羽。”

唐惟清拍了拍手:“就是這個人,想起來了,當日我坐在紅樓上,看著她引人進來的,戶部尚書家的盧大娘子說的此事,隻是我當日太困了,給忘了。”

唐不言眉心緊皺:“蘿羽是如何和那個日本人認識的。”

“聽說蘿羽是孤兒,盧大娘子說收養她的養父母,一直住在東夷人混居的歸德坊,大概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吧。”唐惟清也不太清楚,“我也隻是聽了一會兒,當時不感興趣,又聽到公主殿下喚我,所以就走了。”

“她也住在歸德坊。”唐不言把手中的紙放下,嚴肅問道。

“對啊,不少來洛陽的外邦人布兜住在長夏門一代。”唐惟清不解,“怎麽了。”

“她也是孤兒……”唐不言神色微動,“那場大火還燒了幾個王家舊人……”

唐惟清也不打擾他的思考,反而打算重新拿起書來看。

“內宮還有一個內奸是……”唐不言聲音倏地低沉,“蘿羽。”

唐惟清握著書頁的手差點把邊角撕了。

“可她是公主殿下的貼身宮女!”她不可置信地說道。

此事若是也牽扯到公主殿下,那對陛下而言當真是新仇舊恨一起來,東宮的事都還未讓她完全熄火,公主殿下的心腹就做下這樣的事情。

陛下多疑,此事一定會大動幹戈。

“隻要不涉及公主殿下。”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陛下對殿下總是不同的。”

“公主殿下隻是驕縱,卻不是狠心的人。”唐惟清為千秋公主辯解道,“她馭下並不嚴苛,這些年身邊女官換得快,也未必能一一排查清楚,上一個案子設計東宮,這事又涉及到公主殿下,我實在不得不多想,前朝這幾年的立儲焦灼,陛下君心難測。”

她話鋒一頓,意味深長說道:“我之前去找阿耶,聽阿耶說起,原本雙章快不行了,這幾日不知怎麽又搭上薑家了。”

唐不言頷首。

“明日我得進宮再見一次那位宮女。”他說。

“也不知小貓兒那邊怎麽樣了?”唐惟清看著黑沉沉的夜色,無奈說道。

—— ——

“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那道影子站在台階下遲遲沒有上來,聲音含著風,飄在空氣中,有氣無力,在靈堂上聽的人後背發麻。

“我今日是特意找借口出來的,耽誤不了很久,你不要再鬧脾氣不見我了。”那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語氣又急又衝。

沐鈺兒蹲在房梁上,看著那道長長的影子,覺得這人的聲音有些耳熟。

“你這個靈堂擺給誰看,你的親生父母早就為了你被火燒死了,你這個便宜的阿耶阿娘也是知道你的秘密,想去找你才摔倒的,都是你害死的,可是誰害你這樣,是那個賤.人。”

那人語氣惡毒,強忍著怒氣,可隨後卻又話鋒一轉,柔聲說道。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與你阿耶阿娘說了這些生氣,可我是為你好,想要你送他們早點走,我阿耶這人心狠手辣,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猶豫,一定會殺了他們,逼你動手的,日本人總是這麽薄情寡義。”

沐鈺兒聽得眉間緊皺,聽這人的意思,她是一個日本人。

一個日本人竟敢在大周興風作浪。

她腦海中浮現出毛婆羅那雙總是不安分轉著的眼睛。

台階下的人身形微動,露出半截衣袍。

沐鈺兒悄悄自白布後伸出腦袋,仔細打量著麵前矮小瘦弱的身形,意外看出一件熟悉的衣服。

——宮內女官的衣服!

——是蘿羽!

她煥然大悟,終於想起這個聲音到底是誰的。

是前幾日見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

她心中大驚。

“你今日一天沒動靜,我阿耶那邊已經不耐煩了,你還殺了貓女,阿耶更加生氣了,你趕緊去和他服軟道歉,我們把最後的事情都說了,也算給我們王家最後一個交代。”

——蘿羽竟然是王家人!一個被日本人收養的王家遺孤。

沐鈺兒大晚上被一個個消息砸得頭腦發昏。

“行不行你就說句話,之前香薰的事情,還有上次的銅鏡的事你不是就做得很好,這幾日薑荇那老妖女都睡不好,我們再來一次,一定可以弄死她。”蘿羽咬牙切齒地說著,聲音似乎都帶著血腥味,恨不得把陛下啖肉飲血。

沐鈺兒齜了齜牙。

屋內遲遲沒有動靜,蘿羽氣得臉色發青,卻又不得不繼續勸道。

“優柔寡斷,你連秋兒都殺了,現在開始反悔了!”蘿羽動了動腿,走上台階,露出一張陰森的臉,目光陰沉的瞪著麵前的牌位。

“假惺惺做什麽,到時候把東宮那位軟柿子扶上去,讓他還我們王家一個清白,你以後封王拜相,惦記一個女人做什麽!”她盯著牌位上的名字,冷笑著。

“毒已經下了,就等你動手,阿耶那邊立刻配合你,薑荇那賤.人這次死定了。”

沐鈺兒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之人,摸了摸下巴。

——抓起來,怕計劃有變。

——不抓起來,肥肉跑了。

隻是還沒等她想明白,外麵再一次傳來動靜,這一次是大門口,馬蹄鐵甲格外清晰。

“來人,圍起來!”門口傳來熟悉的陳策的聲音。

——得,有人來搶功勞了!

蘿羽臉色微變,立馬轉身離開。

沐鈺兒嘖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在漆黑的夜色中卻又格外明顯。

“誰!”

蘿羽腳步一頓,臉色微變。

“不巧,你的克星!”背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得罪了啊,我請功折上光輝的一筆。”

沐鈺兒笑眯眯地舉手,冷漠無情地把人敲暈,又趕在千牛衛踢門進來時,把人塞進麻袋裏,順手關上門,借著夜色,整個人宛若夜鷹,輕踩牆麵,拔地而起,直接從千牛衛的頭頂飛過,臨走前還特意看了陳策一臉。

——當人麵搶人功勞,還怪不好意思的。

門口的陳策後脖頸一涼,莫名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隻隱隱看到一隻好似肥嘟嘟的小肥啾飛了過去。

別說,看著挺肥,但飛得還挺快。

和某人一樣,看著小小隻,人倒是凶殘。

他腦海中猝不及防浮現出那張笑眯眯的臉,頓時嚇得收回視線,用力搖了搖頭。

“怎麽了。”小隊長也跟著抬頭,不解問道。

陳策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剛才差點以為一個煞星又來折磨我了。”

“誰?”小隊長驚訝問道。

陳策露出一言難盡之色。

“進去吧。”他僵硬轉移話題。

—— ——

“小貓兒怎麽還沒回來,不會和千牛衛撞上了吧。”

外麵傳來戌時的打更聲,唐惟清合上書,打了一個哈欠,眼角冒出淚花。

“熬不住了,本還打算去聽聽你們開會說了什麽,算了,我得先去休息了。”

唐不言起身,歉意說道:“我送阿姐回去。”

唐母白日裏已經回去,三申五令要看看唐不言這一天天地到底在忙什麽,唐惟清隻好一直守在這裏。

唐惟清擺了擺手,懶懶散散說道:“不用,我今夜歇在北闕,你早點把案子了了,說好陪我逛街的,等你唐三郎踐諾真的好難啊。”

唐不言認真說道:“案子結了,一定替阿姐把金玉閣的東西都買下來。”

“真乖,阿姐就愛聽這話。”唐惟清笑眯眯說道。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個人影背著一樣東西,在屋簷上跳了幾下,還沒看清到底是什麽,就看到她幾個起躍,像一隻小貓兒一樣輕飄飄落在兩人麵前。

正是走了快有兩個時辰的沐鈺兒。

唐惟清看著她背後鼓鼓麻袋,驚訝問道:“這麽多證據啊。”

沐鈺兒一隻手拎著麻袋,一隻手扣了扣下巴,由於說道:“說不上來算不算證據,但是我敲悶棍帶回來的。”

唐不言聽得眼皮子一跳。

他屬實是被沐鈺兒的不著調給驚嚇過太多次了。

隻見沐鈺兒把東西放在地上,隨後把布袋子抽開,一個人倒在幾人腳下。

——是一個人,還有氣。

唐不言仔細打量之後,甚至鬆了一口氣。

唐惟清嚇了一跳,看著那人緊閉的雙眼,驚訝說著:“這不是公主殿下身邊的那個宮女蘿羽嘛。”

沐鈺兒點頭:“就她。”

唐不言垂眸看著她:“不是去莫白家嗎?這人是怎麽來的。”

沐鈺兒背著繞了一圈,也一臉不解:“我說是笨兔子自己撞上來的,少卿信不信啊。”

唐不言點頭:“信。”

沐鈺兒驚訝抬眸看他。

“阿姐剛才想起來了,之前給公主殿下引薦的日本製香師就是她。”唐不言淡淡說道,“她若是真的和莫白有關係,莫白今日休沐,就該來找他。”

沐鈺兒一聽,立馬以拳抵掌:“少卿好厲害啊!你說巧了不是!這人就是來找莫白的,大概以為是莫白回來了,一個人站門口喋喋不休,說什麽下不下毒的。”

她歎氣,沉重說道:“本來我也是不想抓的,但也是她運氣也不好,正好碰到陳策來了,這麽大的功勞我能讓陳策給撈走!”

她得意說道:“所以,我就順手把人帶回來了。”

也不知千牛衛知不知道有個人專門在他們前麵搶功勞。

唐不言麵不改色地聽著,最後說道:“那就請司直把人待下去審問吧。”

沐鈺兒點頭,很快就把人動作熟練打包起來,最後背在背上,她剛轉身就停了下來,不解問道:“說起來,少卿看到過我的火折子嗎,它不見了。”

唐不言眨了眨眼,最後輕聲說道:“怎麽了?”

“今天想要的時候沒摸到。”沐鈺兒歎氣,“那是菲菲特意給我做的,很好用的,不知道是不是丟在密道裏了。”

她有些傷心地說道。

唐不言眸光微動,最後微微側首,淡淡說道:“明日我讓人送新的給司直。”

“現在集市上買的都不好用。”沐鈺兒轉身,焉噠噠地走了。

“是微明閣的。”唐不言說。

微明閣以火折子多用而出名,什麽都好,就是價格不好。

沐鈺兒扭頭,眼巴巴看著他:“真的?”

“嗯,”唐不言垂眸。

沐鈺兒立刻笑了起來了:“多謝少卿,少卿大氣,少卿真好,那我們書房見,馬上開會!”

唐不言點頭。

唐惟清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人辦案子,沒想到是這麽不按常理出牌,但看著沐鈺兒毫無負擔的身影,驚詫說道:“司直辦案的手法,很想經常給人敲悶棍。”

“她是北闕司直,案子都是親力親為,應該是做過不少這樣的事情。”唐不言分析著,甚至覺得很有可能。

唐惟清收回視線,冷不丁說道:“我記得當年張柏刀打算把司直之位給她時,還鬧出一些風波,最後是陛下親自拍板,我記得阿耶都不看好,再後來她屢立奇功還被人說三道四,後來鬧狠了,那些人還被北闕的人收拾了一頓。”

唐不言沉默地聽著。

那個時候他大概已經被外放曆練了,她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口中直言片刻得知而已。

“要我說若是天下女子都這樣厲害,世人習慣了,流言會不會就會少一些,司直文武雙全,不被世俗束縛,實在是厲害。”

唐不言看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這才說道:“她走到這一步,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她性格堅毅,不會被那些流言大刀,隻不過……”

他臉上露出笑來:“武確實厲害,可文的話,阿姐是沒見過她的字。”

——看了那個字,大概很難說過文武雙全這樣的話。

唐惟清噗呲一聲笑起來:“促狹,我去休息了,你也早些休息,我看北闕好似不睡覺的,這麽晚了,還燈火通明,別人辦案要錢,你們辦案,真是要命。”

—— ——

沐鈺兒剛把人交給雙胞胎,就正好看到唐不言提著燈籠,慢條斯理地走在昏暗的遊廊下,那件淺藍色的衣服被光籠著,連著破舊的柱子都頓時高雅起來。

她笑眯眯地欣賞了一會兒。

美人燈下看,果然名不尋常。

“司直。”唐不言聽到動靜,抬眸,微微一笑。

沐鈺兒溜達過去:“少卿還難受嗎?”

唐不言搖頭。

“我今日去莫白家發現,他父母都過世了,而且他給秋兒立了牌位,叫吾妻盛秋。”沐鈺兒歎氣,“他的親生族人在逼他,養大他的人死了,喜歡他的人被他親手殺了。”

沐鈺兒晃了晃腦袋:“我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做,他就不能不理那些王、蕭舊人,就單單純純做洛陽的莫白嗎?”

唐不言盯著她的側臉,淡淡說道:“太難了。”

“難在哪裏?他五歲就被人收養,那些嶺南舊事對他而言,記憶應該不算深刻吧。”沐鈺兒不解說道。

“人之天倫,他心裏越不過去。”唐不言淡淡說道,“他親生父母是為他而死,這便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心裏越想要掙脫,那根無形的線就越束縛著,自然會被人牽著走,人的命運,一出生便注定了,能掙脫開的人少之又少。”

“哦。”沐鈺兒冷不丁說道,“就像我其實也不能斬斷和顧家的關係那種嘛。”

唐不言提著燈籠的手指微微一動,看著她被光籠著的側臉,心中微沉。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沉重地說起顧家事。

顧家私生女,原來對她而言,並不是無所謂的。

一把刀自小插在心口,便是她,也越不過去。

“我並非……”唐不言垂眸,神色微動,低聲道歉道,“對不起。”

沐鈺兒回神,嗐了一聲:“算了,我就是隨便感慨一下,這事我還沒想好呢,反正我和他們也不來往,說起來也不礙事,到時候立個女戶,屁事沒有!”

——她,原來都知道。

唐不言心口微微泛起心疼之色。

“司直!”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剛走到書房門口,就看到王新捧著一樣東西急匆匆跑了過來。

沐鈺兒懶懶用刀尖頂住他的胳膊,一本正經打趣道:“小心點,不要把我們少卿撞到了,我火折子還在他那裏呢。”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

王新站穩了腳步後也顧不上疼,直接把手中的東西遞過去:“司直看!”

——是一幅畫。

是一張年代久遠的人物畫像。

畫上的背景是在一個花園,花枝繁茂間隱約可見其一角宮殿屋簷,正中的涼亭內,坐著一個頭戴免冠,身穿華服的女子,女子清瘦,眉形細長,正倚靠在欄杆上,長長的袖子垂落下來,而女子身邊則站著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七.八歲模樣,穿著淺藍色的袍子,麵容白皙可愛,手中正舉著一朵牡丹,歪頭笑著。

“司直看,這人像誰!”王新手指微微顫動,指著那個小男孩,沉聲問道。

作者有話說:

製作香丸的內容參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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