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門

那人的刀剛剛挑破窗紙, 塞入窗隙中,刀尖就突然推不動了。

他還未想明白怎麽回事,突然聽到一個笑眯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晚上不睡覺啊, 你們這些當殺手的還蠻辛苦的。”

那人還未回神,就被人一抽一拉,整個人騰空而起,被人直接拽了進來, 隨後重重摔在地上。

“讓我看看今天晚上的夜宵長什麽樣子。”

一隻腳順勢踩在他的胸膛上。

殺手被迫仰頭看著麵前形容嬌俏的少女, 淺緋色的裙子如花般散開,鬢間的珍珠串子襯得眉眼越發明亮。

此人明明眉眼含笑,卻看他渾身戰栗, 頭頂發涼。

一隻小手麻利地扯掉他的黑布,利索揍了他右臉頰一拳, 順手捏開他的嘴,然後又快速地拔了他一顆牙。

“毒牙。”沐鈺兒用黑布一裹一扔, 笑眯眯說道。

一連串的動作快到令人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嘴角的血留到脖頸處, 凍得殺手一個激靈, 殺手這才知道掙紮起來。

奈何麵前這個小女郎瞧著嬌嬌小小,力氣卻大到離譜, 踩在胸口的腳, 就像巨石一般, 壓得他隻能劃動四肢,卻一點也動彈不了,宛若劃水的烏龜。

“哦吼, 還挺有活力, 瞧著也挺年輕, 給你清蒸了吧。”沐鈺兒扭頭看著慢慢吞吞走來的唐不言,“怎麽樣,吃不吃?人肉大補。”

一副完全吃過了,很是懷念的模樣。

殺手掙紮的動作一頓,嘴角一直吐的血沫都停了停,驚恐地看著麵前之人。

唐不言無奈看著沐鈺兒張牙舞爪,故意嚇唬人的嘚瑟樣子。

“是誰讓你來的。”他斯斯文文問道。

“要殺就殺……啊……”

沐鈺兒的腳微微用力,垂首,看著麵前吃疼的人,和顏悅色說道:“我不愛聽這句話,還有什麽‘我不會背叛主人的’,‘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錢辦事的’,‘要殺要剮都隨意’等等沒信息的話,我都不愛聽,你換句話說。”

她齜了齜牙,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不然我就把你的腸子從嘴裏踩、出、來。”

要不是她的話實在太驚悚,這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堪稱嬌俏。

殺手被她不著調的動作嚇蒙了,隻是愣愣地看著她。

“快說。”沐鈺兒不耐煩地用力踩了踩。

殺手嘴巴張了張,卻隻是吐出一嘴血沫,開始裝死。

沐鈺兒也不氣,抬了抬下巴:“把我包裹裏的長刀拿來。”

唐不言便去一側把裹著黑布的長刀拎了過來。

沐鈺兒笑說著:“都說魚鱠對廚子的刀工有很高的要求,要求切出來的魚片要薄如絲縷,透明可見,最好是能吹起來的。少卿,你家的廚師是不是這樣啊。”

唐不言點頭:“阿耶喜歡吃鱸魚鱠,家中專備一個刀工了得的廚子,手快刀利,順著紋理,一點血跡也沾不上,”

“我聽說去歲唐夫人辦宴,最後壓軸的是一道鯨魚鱠,鯨魚足有十尺長,兩人寬,那位大廚隻取了魚腹便足夠那十來桌的客人食用了。”

“魚腹肉質鮮美,入口甘甜,配上芥醬,再調和水葵、鹽和豉絮,最後撒上一點橘皮,去腥提味,卻是別有滋味,與一般魚肉略有不同。”

沐鈺兒眨巴眼,扭頭認真看他。

“真的這麽好吃?”

唐不言見她一雙眼睛滾圓明亮,光澤閃動,顯然是小貓兒嘴饞模樣,嘴角微微抿起,笑說道:“還算不錯。”

沐鈺兒歪頭感慨道:“能得你小雪人一聲不錯,那看來是真的好吃了。”

她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

唐不言見她舔了舔嘴巴,不由笑問道:“想吃?”

“嗯!”沐鈺兒應得格外大聲。

“下次帶你去吃。”唐不言淡淡說道。

沐鈺兒眼睛越發亮了,重重點頭,隨後低頭,混世魔王一般盯著那個殺手:“既然少卿請我吃鯨魚鱠,那我今日請少卿人肉鱠。”

殺手眼睛都瞪大眼了。

——之前不是還在說鯨魚鱠嗎?怎麽就要片我了?

“自來就有‘飲禦諸友,炰鱉膾鯉’的詩句,巧的是汴水一帶鯉魚豐富,說不好這是一條不請自來的鯉魚精。”唐不言饒有興致地咬文嚼字,神色冷淡,聲音平靜,絲毫看不出要把人活剮了的凶狠。

殺手麵露驚恐之色。

因為麵前的女閻王已經把長刀□□了。

刀鋒銳利,嶙峋勝雪。

殺手隻覺得那金刀在瞳仁中倏地逼近,還有女閻羅笑眯眯的目光,隨後刀光交錯,逼得他不得不閉上眼,頭腦空白,再回神時,便覺得上身一亮。

“都說魚肚子好吃,人肚子是不是也好吃啊。”沐鈺兒笑眯眯問道。

唐不言束手,站在身後,配合說道:“應該如此,肚上三寸,乃是人體保護體內器官的重要部位,按道理是脂肪最肥厚的地方,魚肚肥美,人肚也該如此吧。”

“原來如此,那我現在就來一片給少卿看看,我這人別的不行,就這刀學了十八年,想來和你家的那位廚子一樣厲害,保證一點血也不給流下來,汙染這肉。”

沐鈺兒手中的刀緩緩自胸口劃下。

細微的疼痛隨著刀鋒的下落清晰地傳到殺手大腦中。

死亡麵前,殺手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

刀尖直直垂落在肚臍眼三寸位置。

殺手被人踩著腰跨動彈不了,卻能用餘光看到那刀停著的位置,冰冷的觸感把那點疼痛加倍得放大。

“瞧著肚皮也挺細皮嫩肉的,瞧瞧,是不是要流血了……”

沐鈺兒笑盈盈的聲音在屋內慢條斯理響起,

殺手隻覺得肚皮巨疼,那長長的漆黑刀尖好似在肚子裏翻滾一樣,冰冷的刀尖完全不會被人焐熱,隻是隨著她的用力一點點陷進去,而鮮血而一點點順著皮肉流了出來,在皮肉上一點點滑落。

有些癢。

但更多的疼。

殺手嚇得臉色蒼白,嘴皮子都在哆嗦:“說,說,我說。”

沐鈺兒扭頭,對著唐不言得意地揚了揚眉。

唐不言看著她就差翹尾巴表示嘚瑟了。

“現在說可不一定來得及。”沐鈺兒故意大聲歎氣,“都片開一點了,少卿瞧瞧,是不是翹起來了。”

唐不言隻是跟著淡淡地嗯了一聲。

“說說說,我真的說。”殺手一聽,越發覺得肚子疼的不行,唯恐自己真的要被人片了,嚇得聲音都拔高了。

“閉嘴。”沐鈺兒用力踩住他的胯部。

殺手隻好恐懼地閉上嘴,心中對這位混世閻羅王心生畏懼。

“說吧,誰讓你來的?讓你來做什麽?怎麽上來的?有沒有同行的鯉魚精?”沐鈺兒手中的刀在他的肚皮上轉了一圈。

殺手嚇得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我說我說。”

“要是被我發現你撒謊了……”沐鈺兒彎腰,臉上不在帶笑,琉璃的圓瞳就像一隻大貓,冰冷無情,“我就讓你知道剮刑到底是什麽,讓你生不如死。”

殺氣澎湃,如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潮水,隻在片刻就完完全全充斥著他的身體。

殺手身體想要驚懼顫抖,可大腦卻隻剩下一片空白,腦海中隻剩下那雙完全沒有感情的眼睛。

目空一切,渾然無情,殘忍弑殺。

“說吧。”沐鈺兒站直身子,慢吞吞說道,就像慵懶的大貓暫且收起了巨大的爪子。

“我是蛟龍幫的人。”他聲音發虛,奄奄一息說道,“是大當家叫我來殺一個叫唐不言的人。”

“就殺他一人?”沐鈺兒挑眉,不悅說道,“怎麽,我不配嗎!”

“大當家就說唐不言是獨自一人喬裝上岸的,隻帶了一個妾侍……嗷嗚……”殺手也不知那句話得罪這位女煞神了,隻覺得腰跨都要被這一下踩斷了,臉都疼白了。

“帶了什麽……”沐鈺兒木著臉,冷冰冰反問道。

殺手被踩懵了,喃喃說道:“妾,妾……嗷……”

沐鈺兒出奇憤怒,沒名沒姓也就算了,怎麽還往下掉了一個檔次。

“唐家不納妾。”唐不言見狀,淡淡解釋道。

沐鈺兒驚訝扭頭。

“四十無後才可納妾。”唐不言看著她,蹙眉說道,“男女皆是如此。”

沐鈺兒歪頭。

“你們高門大戶不是孩子越多越好嗎?”

唐不言笑:“多子多福確實算好事,卻不是隻有這是好事,唐家自來就是靠自己的,孩子是寄托,卻也不是全部。”

沐鈺兒新奇地眨巴眼:“你們唐家真有趣。”

唐不言隻是站在桌邊,看著她笑。

他笑起來實在好看,眉眼間的那點朦朧霧氣被搖晃的燭火一照,盈盈水色,春日料峭。

沐鈺兒一股子的氣都煙消雲散了,摸了摸耳朵,訕訕移開視線。

“那個,我還說嗎……”殺手心虛問道。

“繼續啊,讓你停了嗎。”沐鈺兒低頭,凶神惡煞說道。

殺手含淚咽下這個啞巴虧。

“因為消息來的匆忙,隻有我和張三坐小船先來一步,張三在下麵看船,我獨自一人上來的。”

“誰給你們傳的消息?”唐不言問。

“我也不知道,隻看到大當家收到一個信鴿,之後就把我們兄弟兩叫來了,說你們是來殺我們的,叫我們先下手為強。”

“真的?”沐鈺兒唱黑臉逼問道,“是雙章還是宋林森?”

殺手眼珠子不自在動了動。

“拿茶杯來,我要開始割肉了。”沐鈺兒冷著臉說道。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但但,之前確實聽說過這兩人……”殺手連忙說道,“這兩位貴人與我們來過信。”

“你說有過來信?”沐鈺兒問道。

“有。”殺手確信說道,隨後甚至主動說道,“但信件都是大當家自己保管的,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放在哪裏。”

沐鈺兒忍笑,最後板著臉說道:“你倒是識趣。”

“現在全都知道我要來了?”唐不言坐在圓凳上,咳嗽幾聲後問道。

“應該吧,反正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宋指揮使應該也知道了。”

沐鈺兒嫌棄說道:“你們和宋林森很熟,這些年是不是他一直在保護你們,這才讓你們這般肆無忌憚。”

殺手為難地看著她,態度不言而喻。

“狼狽為奸,魚肉百姓。”沐鈺兒冷笑。

“若是有人來鄭州暗訪此事,你們會如何?”唐不言問。

殺手老實交代:“若是能拉攏就花錢,若是不行就讓他意外入水。”

沐鈺兒驚訝:“朝廷命官都殺,好大的膽子。”

殺手雖不說話,但眼底還是帶著得意的。

“可以了。”唐不沉吟衣片刻,頷首說道。

“你現在就把你的同伴騙上來。”沐鈺兒鬆開腳,淡定說道。

殺手活像見鬼一般瞪著她。

沐鈺兒熟練地掏出一顆藥丸,給他粗暴塞進去:“喏,毒藥,是不是很苦很澀,入口就化了啊,唐家秘密毒藥,誰也解不出來,不信你問問我們唐少卿。”

那藥丸還不等殺手吐出來就直接在嘴裏融化了,最後直接苦麻了他的舌頭,聞言頓時驚悚地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低眉順眼,坐在一側,神色波瀾不驚,被一側的燭火這般一照,形象瞬間高深莫測,殺人如麻起來。

——到底是哪來的雌雄雙煞。

殺手閉上眼,心如死灰想著。

“快去,把人騙上來讓我玩一會兒。”沐鈺兒大大咧咧收了刀,絲毫不怕他反撲的鎮定模樣,“等會我就多給你一顆解藥,你就能比你同伴多活半日了。”

殺手踉踉蹌蹌離去。

“真不怕他跑了?”唐不言不解。

沐鈺兒吊兒郎當坐在一側:“走就走了唄,就是打聽一下情況,免得到時候去鄭州了兩眼一抹黑。”

唐不言微歪頭看她:“哪來的毒藥。”

沐鈺兒咧嘴一笑,順手抹了一把窗沿上的灰和不知名的髒團,然後沾了點水搓成一個小黑團。

“喏,烏漆墨黑毒藥丸。”她得意地遞給唐不言看。

唐不言嫌棄,目光落在她的小黑手上麵。

“髒,去洗手。”

沐鈺兒順手把丸子放在桌子上,唐不言直接起身離開。

“你怎麽這樣。”沐鈺兒一邊洗著手,一邊不高興說道,“還不是為了保護你!”

唐不言看著幹淨的水瞬間被染黑,眉尖一聳。

“沒有帕子。”沐鈺兒嘟囔著,話音剛落,一條雪白的帕子便落在自己麵前。

“少卿好多帕子啊。”沐鈺兒接了過來,胡亂擦了一下,然後塞進自己的袖子裏,“我這裏還有好多,過幾天我洗幹淨還給少卿。”

唐不言盯著她雪白的耳垂,嘴角微動,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兩人說話間,窗戶間便傳來動靜,沐鈺兒嘴上說著輕鬆,但還是在一瞬間繃直腰肢,把唐不言推到帷幔後站著,自己站在他麵前。

很快窗戶又被熟悉的動作挑開了。

“不就是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嗎?還要我出麵,慫死了,捅不死嗎?”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就,你看了就知道了。”殺手一言難盡的聲音緊跟著響起。

——裏麵那個女閻羅王,大當家來了估計都搞不定。

他垂頭喪氣跟了進來,忍不住說道:“兄弟別怪我。”

“你嘀嘀咕咕說啥呢,人呢。”張三看著空位一人的屋子,傻眼問道。

“在這呢。”沐鈺兒笑眯眯的聲音響起,與此同時,那把長刀架在他的脖頸上。

動作太快,誰也沒反應過來。

“你,你是誰?”張三大驚,隨後立刻反應過來,“媽.的,李四你陰我。”

李四跟在身後,垂頭喪氣:“大當家沒說這個小妾這麽厲……嗷……”

刀柄直接錘了一下他肚子,疼得他眼前一黑,腹中劇痛,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別說我不愛聽的。”沐鈺兒木著臉說道。

這一下,直接把兩人都怔住了,動作這麽快的人,力道舉重若輕,一看便是好手。

沐鈺兒手腳麻利地給人喂了烏漆墨黑毒藥丸:“行了,毒藥都吃了吧,味道還行吧,之後老老實實做事情,我到時候就給你們解藥。”

李四大驚:“不是說先給我吃一顆解藥的嘛?”

“什麽,混蛋,你拿我換解藥。”張三大怒。

剛才忘記做解藥的沐鈺兒握刀的手一頓,暗暗吸了一口氣。

——完了,要露餡了。

“給他們一人一顆吧。”一個瓷白瓶子遞到沐鈺兒麵前,“之後每日給一顆。”

沐鈺兒抬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一臉鎮定,好像真的有這麽一回事一般。

“船上有我的人,這兩個人先給他們看管,少卿看行不行。”沐鈺兒給人分好解藥,問道。

唐不言頷首。

沐鈺兒拉了拉一側的繩鈴,沒多久,大門就被人敲響。

“司直。”一個身形矮小,模樣普通的領頭人行禮,他身後還跟著兩人,“潛海龍讓小的三人在鄭州時為司直效力。”

“你,你不是唐不言的小妾。”張三驚訝。

門外三人明顯也怔了一下。

“你再給我胡說一句。”沐鈺兒麵無表情地豎起長刀。

“胡說什麽,這麽凶悍,明顯是夫人啊。”李四煞有其事說著,“當小妾還不給翻了天。”

刀柄被手指捏出咯吱的聲音。

“這兩個人暫時交給你們看管。”唐不言趕在沐鈺兒殺.人前,指了指角落裏焉頭搭腦,盡踩雷的人說道,“帶下去吧。”

“是。”那三人也唯恐被傻子波及,連忙把人揪走了。

屋內很快就陷入安靜。

沐鈺兒沉默地坐回椅子上。

唐不言大概也自覺避險,並未坐下,隻是站在一側。

“你剛才給他們吃的是什麽?”沐鈺兒套好刀鞘,隨口問道,打破沉默。

“甘草丸。”唐不言咳嗽一聲說道,“程大夫做起來潤喉的。”

沐鈺兒吃驚:“你的藥啊。”

唐不言搖頭:“算糖吧,不舒服的時候吃著玩的。”

“哦,怪不得我聞著怪甜的。”沐鈺兒嘟囔著,“行了,明天中午就能到鄭州了,少卿你繼續睡吧,我坐一會兒。”

“不睡了,睡不著。”唐不言搖頭。

“那我們商量一下到時候去鄭州如何行事。”沐鈺兒也不困,隨口說道,“鄭州如今官匪一家,我們一過去十有八九就會被盯上,隻能低調行事,但這樣怎麽混進匪穴呢,這兩個殺手頂多就是帶帶路,為我們找書信,找賬本不現實。”

“所以我們要先拿下蛟龍幫。”唐不言淡淡說道。

沐鈺兒吃驚,隨後認真分析著:“拿下匪首,我是沒問題,可蛟龍幫人這麽多,我是殺不過來的。”

唐不言笑:“會給你人的。”

沐鈺兒不解地看著他。

—— ——

直到第二日中午下了船,沐鈺兒才知道唐不言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一下船就別人圍了上來,最後上了一輛馬車。

車內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穿著深藍色方領袍子的男子。

男子哪怕坐著也能想象他到底有多高,眉宇隱隱有些眼熟的影子。

沐鈺兒忍不住又去打量唐不言,竟然發現這兩人竟然真的有點像。

他瞧著隻比唐不言大幾歲,可眉目間還帶著少年人的活潑。

“小表弟!”他咧嘴一笑,目光忍不住落在沐鈺兒身上,“我前些日子聽說我們程家多了個遠方小表妹,不會就是你吧。”

沐鈺兒吃驚,眼睛越發滾圓了。

“好像一隻小貓兒啊。”那人立刻眼睛都亮了,笑說著,“這麽漂亮的小女郎做我的妹妹,我也是很開心的。”

唐不言蹙眉:“表哥。”

程捷立刻閉嘴,先人一步說話:“我知道啦,小表弟,不可對女子輕浮,不可對女子胡亂言語!我知道啦!兩隻耳朵都聽到了!不要念了!”

說別人的話讓別人無話可說。

沐鈺兒還是第一次看唐不言吃癟的模樣。

“小表弟比我還小,比我還老氣。”程捷直接當著人麵說人壞話,指指點點。

“我聽說太原程家有一支在許州襄城帶水兵。”沐鈺兒歪著頭打量著麵前之人,“您是嗎?”

程捷立刻驕傲地停止胸膛:“不巧,正是家父。”

“好厲害啊。”沐鈺兒誇道。

“小舅舅還好嗎?”唐不言問道。

程捷點頭,哀怨說道:“好的呢,前些天打我時,還身強力壯地抽斷了兩根藤條,昨夜收到姑父來信,馬上就把我趕出家門,叫來接你了,生怕你在碼頭上吹一會兒冷風。”

“唐閣老的信?”沐鈺兒吃驚,“你們早有安排。”

唐不言咳嗽一聲,淡淡說道:“嗯,鄭州早已鐵桶一塊,我們再是暗訪也毫無作用。”

“那我們要怎麽辦?”沐鈺兒不解。

“打啊。”程捷得意說道,“給他們兩拳頭,我看那個宋林森不爽很久了,整天在我麵前裝長輩,看我這次不打得他喊爺爺。”

沐鈺兒更加吃驚,瞪大眼睛:“你們打算連夜闖入指揮使府,活捉宋林森啊。”

“你不會害怕了吧!”程捷不悅說道。

沐鈺兒驚詫過後,便覺得有些刺激。

“什麽時候行動啊。”她激動地搓了搓手,“我要去換身衣服。”

程捷迷茫地搖了搖頭,扭頭去看唐不言:“什麽時候開始啊。”

唐不言頭疼地揉了揉腦袋:“小舅舅不會就派你來吧。”

程捷點頭,隨即見他這般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立馬噘嘴,不高興說道:“怎麽,我不好嗎?全家我武功最高了,而且我可是昨夜夜宵都沒吃就日夜兼程來找你玩了。”

“我瞧著程郎君就很好。”沐鈺兒笑嘻嘻說著風涼話。

唐不言更加頭疼了。

“小舅舅讓你來,你就得聽我的。”他強調著。

程捷點頭,不甚聰明地說道:“阿耶和我說過了,說我要是壞了你的事,就把我的腿打斷。”

“這麽凶啊。”沐鈺兒捧哏。

“可不是,”程捷立刻委屈說道,“我阿耶隻對小表弟好了,全家都對小表弟最好了。”

“那可不行。”沐鈺兒說道。

“閉嘴。”唐不言淡淡抬眸,打斷兩人無聊的對話。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笑嘻嘻的閉上嘴。

馬車很快就匯入人群中,鄭州匯聚各大河流,人潮湧動,攤販擁堵,馬車慢慢悠悠走遠,原本跟在他們身後的人隔著人群打了幾個眼色,隨後各自散開了。

“郎君,隻剩下一條尾巴了。”駕車的車夫敏銳說道。

“知道了,不管他。”程捷說道,“你瞧,宋林森上輩子大概是老鼠,就喜歡幹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你們不會真的打算活著朝廷命官吧。”沐鈺兒問道,“這不是打陛下臉嗎?”

“抓啊!”

“不是!”

兩個聲音異口同聲響起。

唐不言斜了程捷一眼。

程捷立馬用手指捏著嘴巴。

“自然不能動宋林森,朝廷命官是陛下的事情,我們今日來鄭州要先去踏青。”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沐鈺兒和程捷齊齊歪頭看他。

唐不言莫名覺得自己被一貓一狗盯上了,手指微微有些癢。

—— ——

“指揮使,他們和程家那個小將軍接頭了。”

指揮使府上,一個瘦小的人跪在地上,低聲說道。

宋林森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寬鬆衣袍,手中盤著三顆色澤油光的核桃,閉眼小憩。

“就一個人來?”

“對,身邊隻跟了一個小妾。”

“哼。”宋林森不陰不陽地冷哼一聲,“倒是風流。”

“可不是,那小妾戴著麵紗看不清樣子,但身段格外好。”仆人奉承著。

“張三李四找到了嗎?”宋林森問道,“殺個讀書人都沒成功,可別被人抓了。”

灰衣仆人冷冷說道:“想來是任務沒完成不敢回來了,屬下已經下了生死令,見了人,格殺勿論。”

“嗯,處理幹淨些。”

灰衣仆人:“可要盯著他們一點,雖然我們都收拾幹淨了,定要他們毫無頭緒,碰得頭破血流,不過唐家的人一向陰險,萬一故意陷害我們。”

宋林森點頭:“盯著點,也別主動暴露自己,但也要讓他們看看什麽叫……”

他睜眼,臉上露出笑來,隻是一雙眼睛冷冰冰的。

“龍來了都得在鄭州爬著過。”

灰衣仆人立刻笑了起來:“得了,一定讓這位唐三郎摔一個大跟鬥,最好把那張俊臉都摔壞了。”

宋林森冷笑:“讓蛟龍幫的人都在蘆葦**藏好,給我安分點,不要再惹事了。

完全不知道被人惦記上的唐不言等人已經登上船,準備去遠點的水麵上玩。

鄭州水道豐盛,魚類眾多,這裏的踏青一般都是指水上遊玩。

唐不言正坐在二樓靠窗邊飲酒小憩,沐鈺兒正開開心心地摸著剛送上來的活碰亂跳的魚,嘴裏念念有詞。

“這條鱸魚可以清蒸,這條就紅燒好了,還有鱖魚,鱖魚做鱖魚臛也行,泥鰍可以燒薺菹,鯉魚燒豆腐湯,這條魴魚可以做魚鱠……”

“你好貪吃啊。”程捷一上來就聽到她的碎碎念,大聲嘲笑著,“會胖的。”

沐鈺兒不高興地抬頭,耳邊的珍珠步搖晃了晃:“一壺酒,一桌菜,人生快活如神仙,你這個傻大個懂什麽。”

程捷立馬不高興:“小表弟,她罵我。”

沐鈺兒也跟著扭頭:“少卿,他先罵我的。”

唐不言直接扭頭看湖,置之不理。

“聽說你刀法很厲害。”程捷抬了抬下巴,“事情結束,賜教賜教,我讓你三招。”

沐鈺兒不甘示弱:“我十招之內一定打得你喊娘。”

“好了。”唐不言也不知這兩個人怎麽一見麵就吵個不停,實在鬧心,“事情辦得如何了?”

程捷這次勉強拉回神智,說道:“打聽清楚了,人就藏在白蘆葦**深處,我已經找了數十了水性很好的人先過去一步探查了。”

“嗯。”唐不言點頭,“先不要驚動旁人,一步步繞進去。”

程捷點頭,握拳:“這次一定把他們的老巢都端了。”

“你們不會就這一點人去吧?”沐鈺兒坐直身子,擔憂說道,“聽說蛟龍幫人很多的,這點人不是去送菜嗎?”

程捷揚眉,神神秘秘說道:“我不先給他送菜,怎麽讓他給我做大菜。”

鄭州有一條水樣河,裏麵有一條蘆葦**很深很密集,尋常人進了就出不去,常常有人誤入,好幾天後屍體飄出來,所以這一帶也被稱為死亡渡口。

誰也沒想到這兩年赫赫有名的蛟龍幫的大本營就在這裏。

“要我說,幫主就是太小心了。”小船上,一個瘦猴模樣的人不耐煩說道,“這鬼地方壓根就沒人會經過,往常那些小漁民不都殺了嗎,根本就沒人知道這裏。”

“就是,現在天氣也熱了,到處都是蚊子。”另外一人翹著腳半躺在船上,不高興說著,“還要喂半個時辰的蚊子,手都腫一圈了。”

“少廢話,真這麽能說去找幫主說道。”撐船那人不悅說道,“快來換人,別給我墨跡。”

兩個瘦猴模樣的人對視一眼,各自嘻嘻笑了笑,卻都躺著不動彈。

“你,你們!”那高個子臉上浮現出怒氣。

“你啊,小年輕人還是能者多勞多幹一會兒。”

“就是,畢竟你現在受三當家器重,也該鍛煉鍛煉了。”

兩人一唱一和,就是偷奸耍滑,不願幹活。

撐船的人氣得咬牙,卻又不得不繼續劃船。

蘆葦被風吹倒,好似江邊生出一層層鱗甲,煙水茫茫,濕雲連野,水波身一點點**開,又一點點消失。

“是誰家郎君娘子的遊船闖進來嗎?”撐船的人看著不遠處冒出的桅杆,突然說道。

兩個小瘦猴立馬爬起來,仔細看著:“瞧著還挺有錢,快去抓起來,還能大賺一筆。”

“快快,靠過去。”

小船一點,緩緩悠悠走了過去,可沒多久,卻突然開始在原地打轉。

“走啊!還不走!做什麽啊。”其中一人不悅說道,伸手抹了一把濺上來的水,突然覺得不對勁。

——哪來的水濺上來?

低頭一看,一小腿肚的滾燙鮮血。

他嘴皮子哆嗦一下,下意識抬頭望去,便看到撐船的高個子光禿禿的脖頸,與此同時,湖麵上一層層血跡**開。

“啊啊……”

“別叫。”一個沙啞的聲音似乎自水中沉默響起,與此同時,水波一層層**開,一個個人頭冒了出來,為首一人手中還拎著高個子的人頭。

“再吵就殺了你。”一人躍上船,輕鬆地控製住早已嚇呆了的兩個人,捆起來塞抹布,一氣嗬成。

“走,和小將軍匯合去。”拎著腦袋的人上了船,低聲說道,“小心點,不要驚動別人。”

“是。”

一陣短暫的熱鬧後,整個蘆葦**重新陷入安靜中,小船在水麵留下一道道水波,隨後很快就消失在密集厚重的水叢中。

“都抓到了。”

派出去的人直到最後一波的的人都帶著戰利品回來了,程捷這才上來說道。

“那兩個人畫的巡邏圖畫的一點也沒錯,外圈巡邏三個隊伍,全都被抓了。”

唐不言頷首。

“我厲害吧?”程捷立刻搖著尾巴,求表揚。

沐鈺兒還在認認真真摸魚,笑嘻嘻說道:“少卿把他們兩個分開交代,他們就不敢撒謊,真是厲害。”

程捷一聽,果然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問清楚入口在哪,該進去了。”唐不言不知第幾次打斷兩人的鬥嘴,無奈說道,“別被宋林森的人發現。”

程捷哦了一聲,焉噠噠地走了。

“你家表弟和你性格……”沐鈺兒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說道,“大相庭徑。”

唐不言嗯了一聲。

“表哥是家中獨子,性格開朗,為人仗義,自小在外麵野習慣了。”唐不言解釋著。

“哦,也怪有趣的。”沐鈺兒笑說著,“逗起來真好玩。”

唐不言側首看過來。

“司直……”他話鋒一頓,到最後的話滾了滾但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喜歡這樣的?”

—— ——

安靜的蘆葦**不知何時突然熱鬧起來。

這是一種安靜的熱鬧。

水麵時不時有水波**開,但湖麵上卻又毫無動靜,但仔細看去,水下人影晃動,宛若皎潔的魚兒。

這樣的安靜持續了許久,直到一艘二層遊船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才徹底平息下來。

“怎麽有外人進來了。”大門口有人驚慌說道,“巡邏的老三怎麽回事,這麽大艘船看不到嗎?”

“怎麽辦?要攔下來嗎?”他身邊的人慌張說道。

“攔下來啊,直接射火箭吧,不要讓他們靠近。”

“這麽大的船,燒起來動靜不小,怕會有人起疑。”

“那又如何……”

“好了,不要吵了。”為首一人眯眼看著,“一看便是誰家的遊船,你們把人騙走,實在不行就把人嚇唬走。”

“怎麽慫做什麽?”有人不甘心說道,“一看就很有錢,說不好能碰瓷一筆呢。”

為首的小頭目冷笑:“這麽想賺錢也不怕自己沒命花。”

“剛才指揮使來信了,這幾日洛陽來人了,我們都警覺一些,不要惹事,避過這陣風頭再行事,快去把人引開。”小頭目目光嚴厲地掃向眾人。

手下人慌慌忙忙下船準備把人引走。

隻是眾人沒想到,這船還是越走越近,一層層蘆葦被船頭劈開,無情碾壓。

“怎麽回事!”小頭目大怒,“不是說引走嗎,往裏麵走做什麽?”

“等等,這個船頭是不是……”有人眯著眼,“綁著人。”

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船頭齊刷刷立著數十個人,仔細一看還都格外眼熟。

“這,這不是今日在外圈巡邏的人嗎?”有人大驚。

小頭目眉心緊皺:“快通知老大,你們幾個隨我上去喊話,把人趕走。”

大船越走越近,整個輪廓近乎碾壓蘆葦**。

“這裏是私人水域,快走開。”小頭目大聲喊道,目光緊盯著船頭出現的三人。

為首那人披著淡藍色大氅,身形修長,形容病弱,他身後兩側,右邊是一個穿著淺緋色裙子的女郎,右邊則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小頭目一眼就和那個高個子壯碩男子對上眼。

“程,程小將軍。”小頭目喃喃自語。

程捷咧嘴一笑:“嘻嘻,正是你老子。”

“你,你們來……”

“撞它!”程捷抬手豎起,隨後用力一揮,大喝一聲。

原本還慢悠悠的船隻立刻加快速度,就像一隻離弦的箭,一把子就把大門給撞的搖搖欲墜。

“你們就這點人還想打開我們水寨的大門。”小頭目被撞的一個踉蹌,咬牙說道。

程捷下巴微抬,隨後目光看向沐鈺兒:“看好了,小爺我手下的兵可都是這個。”

他比了一個大拇指,手指放在嘴邊,一個嘹亮的哨聲悠揚響起。

那聲音剛停沒多久,就看到不遠處的地平線上,齊刷刷出現三艘——軍船!

沐鈺兒大驚。

誰也不知,這三艘是何時來的。

“大郎今日攜友踏青,你們竟敢如此不長眼欺負到我們頭上了。”

與此同時,程捷身邊的副將手裏拿著一個喇叭模樣的東西大喊著。

“來人啊,給我滅了他們,給大郎報仇!”

小頭目聽得一愣一愣了,一時間盯著他們,沒回過神來。

——誰?誰欺負誰!?

——到底現在是誰欺負誰!

怎麽還有人比他們還像強盜,還睜眼說瞎話。

話音剛落,三艘軍船齊齊豎起程家大旗,隨後鼓聲陣陣,震耳欲聾,最後齊齊飛快駛來,直接撞上大門。

大門是用木頭做的,本來仗著外麵有天然的蘆葦**做屏障,大門便做的不甚牢靠,被大船這麽撞三下,直接散架了。

上麵的人撲通一下掉入水中。

“殺啊,闖入寨中,把郎君救出來。”

程捷身邊的副將說瞎話都不帶眨眼的,身邊就站著自家大郎,聲音卻能如此悲憤,說的煞有其事。

沐鈺兒看得大為驚奇,悄默默靠近唐不言,小聲說道:“怎麽比我還能演。”

唐不言垂眸那隻抓著自己袖子的爪子,又看著她頭頂的毛茸茸碎發。

“算了,我能去打架嗎?”

沐鈺兒笑眯眯說著,也不等人說話,便自問自答。

“可以啊,那我去給你抓個大魚回來。”

唐不言歎氣:“小心一些。”

沐鈺兒突然拉著唐不言後退一步,與此同時,一根長箭穿過混亂人群,入目三分的落在唐不言腳尖。

若是剛才沒有後退這一步……

程捷臉色大變!

“不言!”

唐不言神色鎮定,抬眸去看,隻見對麵一截欄杆上站著一人。

灰衣長袍,玄色寬刀

“阿倍阿每遠成。”他淡淡說著。

來人沒有長著當日魯家那種猙獰的臉,也不是第一次見到的蒼白的臉,但下巴處卻都有一條傷疤,可見現在便是他的真麵目。

沐鈺兒把唐不言推向程捷懷中,手中長刀出鞘:“能在我手中逃兩次,你是第一個。”

她一旦不笑,眉眼間便多了點銳利,好似手中長刀。

指海海騰沸,指山山動搖。

“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