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

一艘去往鄭州的大船熱熱鬧鬧得在西市的三金碼頭下了水。

碼頭的扛把子眯眼看著大船遠去, 招了心腹說道:“尾巴收拾幹淨,不要被人發現了。”

“得了,和北闕的兄弟一起收拾的, 保證一點痕跡也沒有。”那人拍著胸脯保證著,隨後話鋒一轉,“不過咱沒想到,司直這麽一打扮, 還怪好看的。”

“那也是你肖想得了的。”扛把子給了他一腦瓜子, “再說了人是去辦事,那叫能屈能伸,好樣的!”

那人扣扣下巴:“確實, 仔細想想也覺得有點奇怪。”

扛把子氣笑了:“快去幹活,少給我扯皮。”

“得了。”那人嬉皮笑臉地跑了。

再說遠去的鄭州商船二樓角落的一間雅間裏, 沐鈺兒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氣悶坐在凳子上。

唐不言脫下披風掛在架子上, 見狀忍笑:“怎麽還在生氣。”

“為什麽要換成這樣子?”沐鈺兒不悅說道,“若說要避人耳目, 喬裝打扮, 你唐少卿怎麽都沒變化。”

唐不言坐在她身側,歪頭看她鬢間的珍珠鎏金步搖安靜地垂落在耳邊, 越發襯得膚色雪白, 上穿乳白色的素色花紋上衣, 外罩鵝黃色朱雀鴛鴦紋背子,腰間係上寶花纈紋淺絳色六麵長裙,臉上蒙了一塊白紗, 額間一點朱紅梅花,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看, 便隻覺得是一個嬌俏可愛的少女。

“看什麽!”沐鈺兒凶巴巴扭頭質問著。

“司直這般穿,很是好看。”他咳嗽一聲,唇色發白,可神色溫和誇道。

沐鈺兒臉上凶意一僵,眼珠子不自在地動了動。

“此番下鄭州,行程凶險,東宮之事本就不賴北闕,司直能如此以身犯險,某銘感五內。”

唐不言時常眉眼令人看不清神色,可一旦抬眸安靜看人時,便覺得瀲灩皎潔,明月多情。

沐鈺兒嘴角微動。

“若是我們光明正大出行,涉案之人定當有所警惕,到時情況必將危險加倍,喬裝打扮乃是不得已為之。”他話鋒一轉,循循善誘。

沐鈺兒含含糊糊說道:“那你怎麽不換衣服?”

“我對外已稱病,阿娘午時拿著令牌去請了太醫。”唐不言解釋道,“而且他們對某的印象未必有對瑾微的深,瑾微今日出入唐府三四趟,想來已經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確實,世人都言唐不言,可真正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倒不如一直在外麵跑的瑾微。

瑾微,唐三郎的貼身小廝,人人都知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唐不言身邊。

“那我換個打扮不就好了,我可以扮成你的小廝啊。”沐鈺兒提了提裙麵,皺了皺鼻子,“腰間沒有刀我就覺得不習慣。”

“可司直的模樣卻是洛陽城內無人不知。”唐不言不經意地給人套了一頂高帽,溫和說道,“司直若還是尋常打扮,隻要一出現在三金碼頭就會被人發現,而且某也不想此事和司直牽連太多,怕讓司直遭受無妄之災。”

沐鈺兒臭著臉:“那我這樣就不會被發現?”

“司直之前在東宮赴宴可有一人認出?”唐不言安靜地看著她,反問道。

沐鈺兒語塞。

還真是。

她忍不住扭頭去看一側的銅鏡。

鏡中倒映出一個朦朧的影子,乍一看渾然陌生。

“這是我第二次穿這樣的衣服?”她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紋。

唐不言也跟著看向鏡中的人,溫和反問道:“為何不穿。”

“有些麻煩。”沐鈺兒歎氣,“我常年要跑案子,穿裙子實在不方便。”

“而且女子為什麽一定要穿裙子。”沐鈺兒盯著銅鏡中的那雙漆黑的眼睛,不高興質問著,“我就覺得褲子好穿。”

唐不言含笑點頭,認真說道:“自然沒有說不準女子穿衣袍,司直穿袍子也很好看。”

這話仔細聽還帶著一點縱容,常年心大的沐鈺兒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抿起,下意識覺得耳朵滾燙。

唐不言這人長得實在好看,眉目間那點清冷疏離,就像雪山縈繞霧氣一般,帶著朦朦朧朧的仙氣,可這樣的人,一旦軟下眉眼跟你說話,便是雪光忽落,孤月出山,無人能拒。

“可少卿這長相?”沐鈺兒眨巴眼,自美色中回神,也沒有被糊弄,挑剔地打量著唐不言的臉,認真說道,“到哪裏都很出眾啊。”

唐不言抿唇,笑:“可我今日就是想要告訴一些人,我準備去鄭州了。”

沐鈺兒不解。

“這是做個陛下看的。”唐不言淡淡說道。

“什麽意思?”沐鈺兒迷茫問道,“那陛下不就知道你們唐家摻和此案中,那不是不好。”

“唐家早已繞不開了。”唐不言無奈說道,眸光看向沐鈺兒,“就如蘇懷所言,高.宗與我祖父的白首之恩,便注定唐家會攤入這趟渾水中。”

沐鈺兒敏銳問道:“所以,你做,陛下生氣,你不做,陛下更生氣。”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揚起:“司直聰慧。”

“對當政者來說,一心一意比三心二意更讓人來的放心。”唐不言解釋道。

“那你為何這次不帶瑾微,孤身一人來,這不是白做戲了嗎?”沐鈺兒摸了摸下巴,繼續問道。

“因為我們也要做,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做,這樣就是打陛下的臉,顯得我們唐家也太不會做事了。”唐不言耐心解釋著,“所以瑾微是做給外人看的,我們唐家不摻和此事中,但我正大光明出現是做給有心之人看的,也是做個陛下看的,唐家求的不過是一份心安。”

他話鋒一頓,最後說道。

“為君者,不能不仁。”

沐鈺兒眨眼,突然笑了笑。

“笑什麽?”唐不言蹙眉。

沐鈺兒歪頭:“覺得少卿當真和其他人不一樣,少卿瞧著冷冰冰的,可瞧著卻格外滾燙。”

唐不言眨眼。

“滾、燙。”他唇齒微動,把這個詞在嘴邊滾了一圈,心跳不經意跳快了一下。

“少卿為何當官?”沐鈺兒撐著下巴,冷不丁反問道。

“說起來也和司直並無兩樣。”唐不言直接說道,“錦帶吳鉤,拜相封侯。”

沐鈺兒吃驚,上下打量著唐不言:“沒想到清冷驕傲的唐三郎竟也有這般市儈的想法,功成名就,不枉此生,和那些凡夫俗子並無區別。”

唐不言笑:“有何不可,人本該就有野心。”

沐鈺兒像是第一次認識麵前之人,滾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她開口,殷勤說道,“少卿升官了,別忘了提攜我。”

唐不言頓時輕笑一聲,冰雪逢春,春水乍皺。

沐鈺兒呆呆地看著他。

兩人說話間,就聽到大門被敲響,一個高大粗壯的影子倒映在門上。

沐鈺兒立刻回神,警惕起來。

“是奴兒。”唐不言低聲說道,“讓他進來吧。”

沐鈺兒吃驚:“他什麽時候上的船。”

“就在我們前麵。”唐不言解釋著,“押著胭脂水粉的挑夫。”

沐鈺兒打開門,果不其然看到穿著灰麻衣的昆侖奴站在門口,與此同時,手裏還拎著一個人。

沐鈺兒和那個人麵麵相覷。

那人被人五花大綁了,嘴裏塞著白布,身形矮小,是以整個人就像一個包裹一樣被高大的昆侖奴提溜著。

“誰啊。”她讓開半邊身子,不解問道。

昆侖奴把人提進來,然後放在地上,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這才說道:“套在麻袋裏提進來的,沒人發現。”

“不會就是你之前挑進來的那個麻袋吧?”沐鈺兒自上而下把人掃了一眼,想起前麵那商隊確實一人兩個麻袋,在他們前麵一個個上船的。

“嗯。”

沐鈺兒聞言,真心實意誇道:“你力氣真大。”

昆侖奴一本正經說道:“還可以。”

有點謙虛,但又好像不太謙虛。

沐鈺兒噗呲一聲笑了起來。

“那我們是要把這個人清蒸呢還是紅燒呢。”沐鈺兒蹲下來,歪頭打量著麵前之人,一臉無辜地恐嚇著,“這人年紀有些大了,清蒸肉質不太鮮嫩,紅燒吧,加點花椒,去去腥。”

那人一臉驚恐,雙眼瞪圓,似乎下一秒就要暈倒。

“廚房裏沒有這麽大的鍋。”昆侖奴也跟著比劃著,“但鍋爐房裏有。”

那人滿頭大汗,眼白一翻,眼看就要暈過去了。

“不要鬧。”唐不言清冷的聲音無奈想起,“這就是李家的郎君。”

沐鈺兒仔細想了想,最後老實問道:“誰啊?”

唐不言蹙眉:“你現在的鄰居。”

沐鈺兒一怔,隨後倒吸一口氣。

“就是那個二道販子,半月前被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當成是內賊抓起來的李家大郎。”

那李大郎聽了沐鈺兒的話,頓時激動起來,在地上像一隻蟲一樣扭來扭曲,臉色漲紅,嘴裏嗚嗚個不停。

唐不言頷首:“正是他。”

沐鈺兒不解:“這人怎麽在這裏啊?”

“本來也早就死了。”唐不言說,“但李家賣給我們兩個院子,夫人拿了錢,不知怎麽求到公主殿下跟前了,殿下覺得此事確有蹊蹺,便讓鄭州那邊把人送過來,前幾日才剛到刑部。”

唐不言看了一眼沐鈺兒。

“楊言非調人出來。”

沐鈺兒眨眼。

“哎。”她站直身子,“楊言非那傻子怎麽幹這事。”

“聽說與你有用,二話不說就簽了單子。”唐不言看著沐鈺兒的眼睛,隨意說道。

沐鈺兒頓時笑了起來,隨後臉上笑意一頓,凶神惡煞質問:“你沒事把楊言非牽進來做什麽。”

唐不言垂眸。

“楊家孩子多得跟養豬一樣,也就萌萌一個出息的,不過萌萌娘是良家小妾,主母又格外嚴苛,這些年都是小心過日子的。”沐鈺兒趴在他麵前,認真解釋著,“這些事情不要把他牽扯進去。”

唐不言靜靜地看著她。

“是他自己主動找我的。”

沐鈺兒吃驚。

“我之前本打算讓瑾微去找刑部尚書,但沒找到人,瑾微走時碰到楊言非,瑾微雖並未明說,但他自己聽出來了,然後就簽了單子。”他看著沐鈺兒解釋著。

沐鈺兒蹙眉:“若是被發現了怎麽辦?”

“事情鬧大,閣單會送到鳳台。”唐不言無辜說道。

到了鳳台,勢必要到唐稷手中。

到了唐稷手中……

“朝中有人,還真的挺方便。”沐鈺兒喃喃說道,隨後鬆了一口氣。

唐不言眉眼低垂,捏著手指,淡淡說道:“司直和楊員外郎關係不錯?”

沐鈺兒坐會凳子上,隨口說道:“還想吧,一起長大的。”

“原來是青梅竹馬。”唐不言隨意說道。

沐鈺兒歪頭:“小時候我們經常打架的,這樣算得上青梅竹馬嗎?”

唐不言抬眸看她,淡淡說道:“許是有些困難。”

“哦。”沐鈺兒皺了皺鼻子,“張叔說我們倆叫歡喜冤家。”

唐不言捏手骨的手指一頓。

“司直亂用成語的毛病原來是家風淵源。”他說。

沐鈺兒也跟著沒心沒肺地笑:“張叔最不喜歡讀書了,往日裏我讀書他都是避著走的。”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說回正事吧。”

沐鈺兒連忙把臉上吊兒郎當之色收了回去。

“此人常年遊走鄭州、汴水和洛陽三地,還算是有些人脈。”唐不言說,“與我們在鄭州所做之事有益,而且我看過他的案卷,確實有些奇怪。”

他對昆侖奴說道:“讓他說話。”

李家大郎嘴裏的布一被扯開就開始鬼哭狼嚎。

“貴人救命啊,貴人……嗚嗚嗚。”

昆侖奴蹙眉,捏著他的嘴巴,認真說道:“小聲點。”

李家大郎的嘴巴被人捏成漏鬥,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欲哭無淚地點點頭。

昆侖奴這才滿意地鬆開手。

沐鈺兒看著李家大郎嘴角一圈紅色,立刻笑了起來。

“小人名叫李生,家中獨子,乃是河南道亳州人,亳州乃是大周草藥之地,想來貴人們也略有耳聞,小人自小耳融目染,長大了便也做起草藥生意,做的是收取亳州的草藥再通過水運送到洛陽,小人家在亳州還算有些威望,在亳州收草藥物美價廉,之後再販賣到洛陽,賺取那差價。”

李生眼角一瞟兩位貴人,卻見兩位貴人並無異色,顯然早已了解過,心中頓時一個激靈。

“這些年小人一直是做這些生意的,半點壞心也沒有的,小人的草藥雖算不上優秀,但絕對算不上差,價格也給的中規中矩。”他連忙為自己辯解著。

“生意也都是做老客的生意,所以也算攢下一點錢銀,在洛陽也有了房產,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內賊啊,也沒有和那夥水賊有聯係啊,貴人明鑒啊。”

沐鈺兒撐著下巴,笑眯眯說道:“能在洛陽買房,那可不是一點哦。”

李生眼波微動。

“你一直靠租房過日子,可兩年前突然暴富,買了三座院子,一個一進院子,兩個二進院子,你甚至花了大錢把其中一個一進院子和二進院子改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唐不言咳嗽一聲,聲音沙啞,可眸光卻依舊銳利。

“洛陽隔河就有太行山王屋登山,北麵又有邙山,加上西端有伊、洛、河、濟四水交匯,草藥業本就繁茂,自前朝開鑿運河後,交通便利,大周四大草藥都城的草藥絡繹不絕送入洛陽,城內的草藥價格一直不高,但是甘草一物而言,便是你在亳州用一文錢的價格邁入,到洛陽也隻能用三文錢的價格賣出,也不過一兩多賺了兩文。”

唐不言的聲音格外冷靜,條理清晰,邏輯縝密,便是外行人都能聽明白。

李生聽得滿頭大汗,眼珠子不安分地轉動著。

“你主要做的是尋常草藥,價格便更上不去了,你名下並無自行載貨的大船,每次都是搭乘別人的船隻,亳州到洛陽不算近,按斛算,一斛十文錢,如今來往商船都是千斛,想來你應該是不能全包。”

沐鈺兒吃驚。

唐不言說的如此頭頭是道,顯然是深刻研究過的,隻是這些日子他已經忙到連睡覺都沒時間,又從哪裏扒拉出時間了解這些。

“你每次最多兩斛,也就是兩百五十斤不到,草藥不吃重,這樣在洛陽草藥商販重算得上翹楚了。”唐不言誇道。

張生額頭的冷汗滴到眼睛裏,疼得他眼睛立刻泛出紅色,可他卻是動也不敢動,一陣陣的恐懼自腳底傳了上來。

“所以,您一年淨賺三百兩都是生意興隆,關公顯靈了。”唐不言淡淡說道。

李生一聽,臉色比唐不言還青白。

“洛陽修業坊大盤街兩年前的一個二進院子多少錢來著?”唐不言見狀,饒有興致地問沐鈺兒。

沐鈺兒自搬到洛陽就開始饞房子,日日盯著房價,一聽這話,腦海中立馬浮現出價格:“至少兩千五。”

“那兩年前這位李商人要花多少錢買兩個二進院子和一個一進院子?”唐不言慢條斯理又問道。

“至少六千兩!”沐鈺兒眼睛一亮。

“這位李生如今還未到四十,便是從十三歲開始做生意,那他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在洛陽修業坊大盤街買下這樣的家底。”

沐鈺兒立刻認真掐算著:“不吃不喝都要二十年,可他有妻有子,甚至還有一個認識很久的管家,每年租房子日常嚼用便算隻需要一百兩,那就需要三十年,嗯,你從十歲就開始做生意了?”

不等李生自己說話,唐不言為他解釋著。

“這位李生原先在亳州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紈絝,在二十歲,得天庇護這才娶了一個悍妻,妻子未出嫁時便是家中的頂梁柱,嫁人後直接用棍棒把人打上正道,公婆見狀大喜,便出了第一筆錢,讓這位李生開始做起了草藥生意。”

李生不曾想這些陳年舊事都被人翻出來,嘴角**,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生意隻能說一般,但幸好家中有些人脈,才能不冷不淡做下去,加上此人改不了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每年家中還有一百兩剩餘都是妻子的功勞。”唐不言的聲音格外冷淡,卻又聽得李生滿心羞愧,再也抬不起頭來。

“你這一夜暴富……”唐不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有趣。”

沐鈺兒掰著手指:“偷摸拐騙,總逃不過這些,畢竟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情。”

“你是打算跟我們說,因為汴水兩年前草藥難以進來,所以你的價格提高了,還是打算與我們說,你有一日行船自河心,有洛神捧著錢銀非要塞給你。”唐不言笑問道,“又或者,那些人怎麽與你說的,被抓之後直說不知情,也不知為何放過你,可能是因為你李生美若天仙,自帶神光庇護,刀槍不入。”

沐鈺兒噗呲一聲笑出來。

沒想到唐不言還挺有寫話本的潛質,胡說八道得頭頭是道。

李生直接癱軟到在地上,整個人抖索起來。

唐不言臉上的淡淡的笑意瞬間斂下,聲音冰冷:“還不老實交代。”

昆侖奴立刻把人提溜起來,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威脅道:“還不說。”

昆侖奴本就身高近八尺,整個人魁梧好似一堵牆,眉眼粗黑,臉頰黝黑,一旦拉下臉來,比廟中的羅刹還可怕。

李生在他手裏跟個拔毛的鵪鶉一樣。

“貴人貴人明鑒啊。”他淚流滿麵說道,“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小人掏光了家底,花了三千兩銀子這才買了這張平安通行證啊。”

“你仔細說說到底是什麽回事。”沐鈺兒掏出筆和紙,笑眯眯說道,“要是說假話了,這位昆侖奴可是真的會吃人哦。”

昆侖奴配合地齜了齜牙,露出雪白的牙齒,瞧著格外陰森。

李生打了一個抖索,再也不敢隱瞞。

“這是說起來還要從兩年前的一個夏日說起……”

——“我們觀察你們許久了。”

燈火通明的夾板上,圍著一群凶神惡煞的賊人。

十二個被人五花大綁的商人嚇得臉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看著外麵手舉鋼刀的盜匪。

盜匪背後高高豎起的湛藍色旗幟上,一條威風凜凜的蛟龍隨風而動。

——是蛟龍幫。

常年水上打劫的水匪。

李生整個人縮在前麵一個商人背後,心跳極快。

這些人原本一直在西南水域橫行,去年開始也不知怎麽就來汴水了,但還好不會殺人越貨,隻是要錢要的賊狠,被他抓到的人幾乎都要傾家**產。

“你若是要錢,可以去信給我的家人,他們會給你籌錢的。”有一個商人壯著膽子說道。

不少人跟著附和著。

蛟龍幫的為首那人臉上長滿絡腮胡子,半張臉都看不清,隻能看到一雙精亮的眼睛,凶狠煞氣,不似好人。

“這次不要錢。”他說,“這次是我打算和你們做生意的。”

“做什麽生意?”有人警惕問道。

“就草藥生意。”匪首笑說著,手中的寬刀被隨意靠在椅子上,“你們同意嗎?”

眾人麵麵相覷:“什麽意思?”

“就是以後你們做生意,我手下的人不僅不攔著,甚至還會保駕護航。”匪首笑起來,可被燭火一照卻顯得越發陰森。

“這麽好?那您想要什麽?”擋在李生前麵的商人問道。

“想要你們這十二人的貨物加起來送到洛陽買,然後每人給我五百兩銀子,若是還有剩下的,我大發慈悲,都給你們自己。”匪首指了指如今被栓在匪船邊上的商船,和顏悅色說道。

眾人驚駭。

“這,這可能。”有人慌張說道,“我們的草藥都是尋常藥草,非暴利,我們也非大戶,一年到頭規規矩矩下來也不超過兩百兩銀子。”

“對,這裏加起來不過三斛,不超過八百斤,怎麽能買到五百兩呢。”有人提出質疑。

匪首不耐煩嘖了一聲,目光陰狠地掃過眾人:“愚蠢,都是蠢貨。”

眾人被嚇得不敢說話。

“你就不會提高價格嗎?”匪首握著手中的寬刀,不耐說道,“本來一文的東西,你買一兩,三文的買三兩,價格上去了,你們的錢不就來了。”

李生心中微動。

“可這樣沒人會買啊。”李生前麵的人開口說道,“我們的貨物更賣不出去。”

眾人麵麵相覷,不敢說話,卻都是點頭讚同。

匪首笑,臉色猙獰:“這還不簡單,若是往後能去洛陽的隻有你們幾個呢?”

“什麽?”李生隱約猜出這人的意思,心中驚駭。

他一出聲,那匪首就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嚇得立馬躲了起來,不敢再說話。

“想來你們也想明白了。”匪首目光一個個掃過眾人,“這樣的話,別說一趟五百兩,再往後你們就交給我一次一萬兩,剩下的錢你們便都自己分了吧。”

“那這樣百姓不就買不起藥了?”李生前麵那人不悅說道,“如此行事,實在有些霸道。”

匪首臉上笑意一頓,麵無表情地看向那人。

“你不想幹?”

那人抿唇,不敢說話,臉上卻又是明顯的不讚同。

匪首笑了一聲,麵無表情地垂眸看著麵前之人:“也罷,某從不強求人。”

眾人心中鬆了一口氣,可那口氣還未完全放下,便覺得頭頂一陣寒光掃過,最後一道滾燙的鮮血猝不及防噴了李生一臉。

李生還未回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麵前之人的頭顱被挑飛,最後直接落入滔滔江水中,而屍體猝不及防倒在他懷中。

鮮血劈頭蓋臉蒙了他一臉,滾燙腥氣。

“啊啊啊啊啊。”他終於奔潰大叫,連滾帶爬爬到另外一處。

屍體驟然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

“所以隻好送你上路了。”匪首遺憾大笑著,陰鶩的目光一個個掃過去,“還有誰有意見,灑家送你們一道上路。”

眾人驚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生意買賣,誠信最重要,諸位簽字畫押吧,再交上三千兩的銀子,今後便是富貴與共的兄弟了。”匪首大笑著,手中的鋼刀還滴著血,在夾板上一道道猙獰地朝著四處流去。

“我,我真的迫不得已啊。”李生哭喪著臉,“我們但凡有一點意見,那賊人便是提刀殺人,也不是沒人悄悄去洛陽告狀,可狀子沒遞上去,人就慘死家中了,還被人倒吊放血,非要我們一個個觀摩過去,我們原本十一個人,到現在隻剩下八個了,全都死了。”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

“你一趟下來大概能賺多少錢?”沐鈺兒問。

李生猶豫。

昆侖奴立刻虎目圓睜,沙包大的拳頭在他麵前晃了晃。

“我說我說。”李生抱頭,“那個船老大給我一艘小船,每次大概能兩千斤的載重,一如洛陽就被一個身高六尺,中等身形的人帶走,然後進去黑市拍賣,大概,大概能三十萬兩。”李生含含糊糊說道。

沐鈺兒大驚。

“你們如何分成?”唐不言淡淡問道。

李生苦著臉,憤憤說道:“哪敢提分成啊,他們把大頭拿走,剩下的碎銀才是我的。”

“三十萬兩下的碎銀可不少。”沐鈺兒木著臉譏諷道。

李生頓時縮頭縮頸,裝死不說話。

“他們是怎麽選中你的?”唐不言問。

李生搖頭。

“你們一路上是如何平安過汴水的。”唐不言繼續問道。

“隻要在船頭掛上蛟龍旗,從亳州到鄭州便會一路平安,然後把棋子摘下,就能平安到洛陽了。”

沐鈺兒皺眉:“汴水段你們就沒看到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水兵。”

李生點頭:“看到過,第一次遇到了還格外害怕,偷偷摸摸把旗子降下來,可後來發現他們就算看了也都當沒看見,好似看不見我們一般,我覺得大概是蛟龍幫大概和他們打好交代了。”

沐鈺兒倒吸一口冷氣,扭頭去看唐不言。

“那我們這次不是送羊入虎口。”

怪不得剿匪一次也沒成功,怪不得這事瞞了這麽久,若是真的連鄭州鹽鐵裝運使都和他們沆瀣一氣,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唐不言麵色平靜,顯然早有心理準備。

“那你又是為何被抓的?”他對沐鈺兒安撫點點頭,又問道。

李生苦著臉:“我覺得他們大概是不需要我們了,把我們當替罪羊了,那次我們跟尋常一樣,掛著蛟龍旗在汴水航行,誰知走到一半就被水軍團團圍住,還說我們是內賊,哄抬草藥價格,罪該當豬。”

“我當時便覺得不妙,其實好幾天前我就感覺有些問題了。”李生頹廢說道,“上一次運輸草藥時,那匪首就莫名其妙叫我把這些年的賬本都交給他看看,看著看著,竟直接全都搬走了,說怕我們另有主意,要去核對。”

李生苦笑:“我們的人一路上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幹活,哪有做手腳的可能,我當時越想越奇怪,所以最後一次出船時,我便和夫人約定,若是我三日後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

沐鈺兒揚眉:“你夫人確實有些本事,求到公主門下了。”

“是,我夫人是極好的。”他抹著眼淚說道。

“他們怎麽沒有當場殺你?”沐鈺兒不解問道。

“我是第一個被抓的,他們關了我五日,五日時間裏,剩下為他們做事的七人也先後被抓了。”

李生喪氣:“我當時胸口一直藏著我家的傳家玉佩,為求晚死,便賄賂給那個看押我們的人,而且匪首似乎在確認我們到底有沒有藏私,把我們一個個都帶去詢問了,又拖了幾日,我命大,前麵的人問完便都殺了,我是最後一個……”

他打了一個寒顫。

“那日,那日他覺得沒有任何遺落了,正打算殺我……”

——“且慢,此人不能殺了。”門口,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李生慌張中往後看去,便震驚地瞪大眼睛。

來人身形高挑,麵容斯文,一笑起來眼尾便有一道道皺紋,看著有些和藹。

“認出我了?”他信步走來,站在李生麵前,“你的夫人好本事啊。”

李生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指,指揮使。”他驚懼喊道。

來人竟然是鄭州鹽鐵裝運使的指揮使宋林森。

“看來我這張臉還是有些麵子的。”宋林森看著人,和顏悅色笑起來,溫和極了,“聽說你之前一直嫌棄你夫人大字不認一個,配不上你。”

他蹲下來,慢條斯理給人解開帶子。

“但依我看啊。”他的動作溫柔極了,“是你配不上你夫人,你夫人好生本事,知道找千秋公主來救你這個,廢物。”

李生一邊驚懼他的靠近,一邊卻又因為自己可能要得救而激動起來。

“高興。”宋林森一眼就看穿李生眼底的喜悅,“是該高興的,平白撿回一條命。”

匪首提著刀站在他麵前:“殺了他,就說公主懿旨來晚了又不會如何?”

“那你可太小瞧我們這位公主了,肖像其母,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宋林森笑著搖了搖頭,“人前腳一死,我們後腳也得跟著完蛋。”

匪首粗黑的眉不耐煩皺起:“那怎麽辦?那走到半路我們再動手?”

“那也太明顯了。”宋林森笑,“不慌,人給她就給她了。”

匪首不悅:“這人知道不少東西。”

宋林森和和氣氣地看著李生:“那你會說嗎?”

那聲音格外溫和,眸光卻格外陰森,就像一條幽深盯著人的毒蛇,冰冷無情,不帶一絲感情。

李生嚇得大腦一片空白,隨後隻覺得下.身涼了一片。

“你若是說一個字,不僅你要死,你的家人也要死,洛陽的,亳州的,都得死。”宋林森笑了起來,“這些年也你犯了不少事情,咬死不說是最好的,以後被放了,我也放你一條生路,但你便是說了,天涯海角,你都躲不過去。”

“你前麵的例子太多了。”

李生滿腦子都是宋林森無害的笑。

“我們原先有十一人,後來死了隻剩下七.八人,其中有一個揚州的商人名叫陸星,都已經告狀告到北闕了,人卻被北闕的人殺了。”

“北闕!”沐鈺兒噌的一下站起來。

“陸星!”唐不言揚了揚眉。

“放.屁,我們北闕根本就沒殺過這號人。”沐鈺兒冷著臉說道,“也沒收到這封東西。”

“你說的陸星何時死的?”唐不言問。

“就去年啊。”李生慌張地看向沐鈺兒。

“別急。”唐不言伸手,把人拉著坐下,“陸星你不記得了?”

沐鈺兒蹙眉,隨後說道:“好耳熟的名字。”

“帶梁堅上洛陽的揚州商人。”唐不言說,“我們的人查過,揚州卻有這號人是做藥材生意的,但去年已經死了。”

沐鈺兒狠狠揉了揉額頭:“等會,怎麽又和梁堅扯上關係了,不,不對,那個日本浪人救了梁菲,梁菲說有個貴人,那個貴人和這個冒牌貨背後的陸星同一個人吧,他們不會都是……”

沐鈺兒倏地閉嘴。

“上次的案件背後就還有一個人沒抓出來,現在剛好一網打盡。”她忍下心中的暴躁,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那個誰,來找過北闕,你怎麽知道的?”

李生喃喃說道:“我和他關係不錯,他自己和我說的,說他遇上一個很厲害的男子,那人說自己叫北闕的司長叫張柏刀,可以為他查明這件事情,結果第二天晚上,他就被人放血吊死在家中了。”

他撇嘴:“誰知道是一個人麵獸心的東西……啊,你踢我做什麽……”

沐鈺兒冷著臉,厲聲嗬斥道:“嘴巴放幹淨一點。”

唐不言連忙伸手握緊她的手腕:“別衝動。”

沐鈺兒嘴角緊緊抿起。

“我師父不是這樣的人。”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強忍著憤怒說道,“他人很好的,北闕這麽多孤兒,張一王新都是他養大的,他不是這種的人。”

唐不言頷首,仰頭看著她,一雙眼睛似流月碎光,溫和說道:“你現在這麽生氣,也查不出緣由,等他把事情說清楚才最重要。”

“我是信你的。”

他認真說道。

沐鈺兒一怔,最後移開視線,坐了回去。

唐不言鬆開手:“你怎麽知道是張柏刀殺的?”

李生已經知道沐鈺兒的身份,一臉猶豫。

一側昆侖奴一拳頭錘在他肩膀上。

李生頓時塌了半年肩膀,疼的齜牙咧嘴。

“你若是不說真話,我現在就把你扔下去。”唐不言威脅道。

“是,是那個匪首說的,他還把陸星的屍體挖出來,非要我們一個個看過去,說現在洛陽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交給北闕的張柏刀也沒用,因為他也是我們的人,就是他把人供出來的。”

唐不言眼角一動,立馬伸手把人按下。

沐鈺兒呼吸加重。

“他還說了什麽?”唐不言能清晰的感覺到手掌下的拳頭因為憤怒而緊繃。

“沒,沒了。”李生看著沐鈺兒好似要冒火的目光,瑟縮說道。

“你仔細想想。”唐不言冷著臉說道。

李生盯著頭頂冒火的視線,皺著臉,仔細想著,後來可憐說道:“真的沒有了,我就聽過兩次這個名字,一次是陸星自己和我說的,一次是匪首和我說的。”

唐不言聞言,揮了揮手:“帶他下去,全程看著。”

昆侖奴重重點頭,把帕子重新牢牢塞回去,然後像拎東西一般把人拎走了。

屋內很快就隻剩下兩人。

唐不言為她倒了一盞茶,遞到她手邊。

“你若是生氣失去理智,那便是任由汙名落在你師傅身上。”唐不言溫和說道。

沐鈺兒盯著那盞溫茶。

“我師父是看到一個江洋大盜在屠村時,出手相助,後來誤入圈套,被人圍攻,沒有得到救援才……”沐鈺兒低聲說道,“後來我和張一王新花了五天五夜,才在一處荒山中把那幾人抓到。”

“我師父……”她抬眸看唐不言,琉璃色的眼珠似有水汽閃過,“不是這樣的人。”

“嗯。”唐不言猶豫一會兒,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更要查清楚了。”

沐鈺兒垂眸。

“若是我們能抓到那個匪首,便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胡說。”唐不言安撫著。

沐鈺兒咬牙:“我非要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

“匪首很有可能就是那個日本浪人。”唐不言岔開話題,“到時候你可以親自去把人抓到。”

“還有一天才能到鄭州,你先去休息吧。”沐鈺兒收拾好心情,想起瑾微臨走前的叮囑,開始把人往**趕,“你休息好了,才能想辦法把人抓起來。”

唐不言頷首:“那你也去休息了。”

沐鈺兒搖頭:“我就在這裏休息。”

唐不言抬眸看他。

“我怕有危險。”沐鈺兒蹙眉,“這船雖然是認識的人,但我總有點不安心,你先去休息,我得守著你。”

唐不言看著她認真的模樣,耳朵不由微微泛紅。

“你的房間就在隔壁,趕得及。”唐不言垂眸說道。

沐鈺兒抱臂,開始把幾個椅子凳子拚起來:“太麻煩了,就休息一晚上,而且你這間屋子靠邊,要是真的有問題,來不及。”

唐不言看著她大大咧咧地掏出長刀,最後合衣躺下。

“你怎麽還站著啊,去休息啊,都兩天沒合眼了。”沐鈺兒睜開一隻眼,看著站在自己麵前不動彈的人,不解問道。

唐不言無奈,揉了揉額頭。

“你……你是女子。”

“我知道,我還沒被氣到男女分不清。”沐鈺兒不耐煩說道,“我們以前都是這麽出案子的,你別怕,我保護你。”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大船安靜得行駛在大江上,就像一片樹葉落在水中,引不起一點波瀾。

一道漆黑的人影倒映在窗前。

沐鈺兒在夜色中倏地睜開眼。

作者有話說:

一斛,一百二十斤

還差一張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