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沐鈺兒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戶部尚書蔣素舟是誰!

掌握各府衙官吏月俸的老大啊!

畢竟自來就是誰發錢誰祖宗。

“你請他過來幹嘛?”沐鈺兒跟在他身後, 小聲問道。

唐不言親自開了門,淡淡說道:“蔣尚書。”

蔣素舟一開始還有些不滿,畢竟北闕眾人的目光實在太過赤.裸裸, 對一個常年受人奉承恭敬的人來說,這目光不算友好,可他在一聽到唐不言的聲音時,嘴巴比腦子快得先一步露出笑來。

“賢侄!原來賢侄在這啊!”

他快步上前, 忙不迭伸手去握他的手, 卻被唐不言順勢避開行了一禮。

“不敢擔尚書這聲稱呼。”唐不言叉手行禮,恭恭敬敬。

蔣素舟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 正打算伸手把人摟過來,奈何一抬手就看到一雙冷沁沁的眼, 下意識把手訕訕放了下去。

——唐稷這個老狐狸見人就是三分笑,怎麽生出這個小雪人兒子的。

他心中吐槽, 可嘴角還是洋溢著熱情笑意:“今早聽聞賢侄高就,當真是年少英傑啊。”

誰也不曾想吏部尚書蔣素舟馬上就要是花甲之年, 可對一個剛及冠的小輩彎腰屈膝卻是一點也羞澀, 張嘴就是奉承之意。

沐鈺兒躲在唐不言身後看得歎為觀止。

“想當初愚叔與閣老同在白鹿書院求學,早早便敬佩閣老才學, 如今唐家一門三子, 個個都是人傑, 當真是閣老栽培有功啊。”

——瞧瞧這馬屁拍的,句句都指著唐閣佬拍啊。

“賢侄如今回洛陽任官,也該慶祝慶祝, 愚叔在富貴樓設宴, 賢侄不吝賞臉啊。”

——請唐不言吃飯是假, 做給閣老看倒是真的。

“賢侄若是賞臉,那真的是某三生有幸啊!”

——嘶,這馬屁……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彎起,冷淡地抽回手,頷首說道:“尚書客氣了,本隻是通知太倉的,想來是某那小仆不懂事,竟然勞煩尚書親自送月俸過來。”

蔣素舟熱情地笑:“聽說是賢侄的事情,我自然是上心,還以為是有那個不長眼的,敢苛待你的月俸,我定是不饒他的。”

——聽聽!別人的月俸苛待了,就是不饒他!北闕的就是一拖就是三個月!屁也不放一個!

沐鈺兒悲憤握緊拳頭,太過分了!

“太倉的官員都是奉公守法之輩,又有尚書這般教導,自然不會做下這等事情。”唐不言彎唇,客氣說道。

蔣素舟心裏清楚得很,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什麽玩意,踩高捧低,欺軟怕硬,可誰敢得罪太倉的人,所以這些年他也不是沒別人這麽奉承過,但這話從他唐不言嘴裏說出來,那就是痛快,是舒心,是得意。

他立刻驕傲地停了停胸膛。

“北闕的銀子三月未曾發放,一定是背後有小人作祟。”唐不言話鋒一轉,沉重說道,“不然尚書怎麽能任由此些事情發生。”

蔣素舟琢磨出不對勁,眼睛下意識一掃,就和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對上了。

那眼睛又圓又亮,就像自己書房中珍藏的琉璃珠子,金橙薄絢。

那大眼睛撲閃了一下,隨後笑了起來,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卑職參見蔣尚書。”

沐鈺兒從唐不言身後走了出來,不卑不亢行禮。

蔣素舟立刻倨傲抬起下巴,淡淡說道:“你是?”

“卑職是北闕司直沐鈺兒。”沐鈺兒笑眯眯回著。

蔣素舟眼珠子一轉,下意識朝著唐不言看去。

北闕他是不放在眼裏,若是前任司長張柏刀在,倒還能說幾句,現在隻剩下一個司直,便是眼睛都不落她身上一下的,可今早的風向又好像有點不對。

唐不言空降北闕,但又沒有兼任司長,隻是代管,都是洛陽官場裏混的,能走到這個位置的,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咳咳,原來是沐司直啊。”他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算得上和顏悅色的笑來。

沐鈺兒頓時受寵若驚。

“你們的新上司真不錯啊,一上任就幫你們討月俸啊。”他笑眯眯說著。

沐鈺兒立刻露出崇拜之色:“唐少卿當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這司直瞧著很好套話啊。

蔣素舟一聽就有戲,得意想著。

“唐少卿一來就體恤民情,親力親為,真的是不辭辛苦,任勞任怨,堪稱官吏表率,上峰指導,值得陛下大大褒獎一番,不虧是唐閣老的兒子,當真有唐閣佬的風範,陛下能有這樣的左膀右轉,當真是大周之幸啊。”

沐鈺兒真情實感,胡說八道,瞎話張嘴就來,一點也不帶磕巴的。

——怎麽有一個比自己還會拍馬屁的人!

蔣素舟聽出不對勁來,立刻危機起來。

“好了好了。”他出聲打斷沐鈺兒的話,不悅說道,“小小司直整日吹噓拍馬,不求上進,還不一邊去。”

“好嘞。”沐鈺兒麻利地滾回屋子裏,順手躲到門後麵。

唐不言看著那道長長的影子自門縫中偷了出來,嘴角微微揚起。

蔣素舟目光慈祥和藹地看向唐不言:“早上聽聞賢侄高任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便以從四品的高位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敢當,陛下看重。”唐不言四兩撥千斤地說道。

蔣素舟眨了眨眼,隨後話鋒一轉,“隻是還聽說陛下讓賢侄也擔任北闕司長之職。”

身後的沐鈺兒也立刻豎起耳朵。

唐不言咳嗽一聲,神色虛弱:“不敢,隻是兼任此職而言。”

“北闕眾人都不是好……咳咳,賢侄身體孱弱,陛下怎麽這般打算。”蔣素舟試探許久,終於問出此行目的,一臉不解擔憂。

唐不言也跟著一臉茫然,無辜說道:“下官也不知,許是陛下找不到人了吧。”

蔣素舟和他四目相對,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不言這話是覺得除了自己,沒人能入陛下的眼。

——瞧瞧,好狂的口氣。

——算了,唐家人都這麽狂的。

蔣素舟又氣又急,偏還是隻能咬牙誇道:“是賢侄優秀而已。”

“不敢當,隻是不過北闕是陛下親設的衙司,許是陛下打算做些什麽吧。”誰知唐不言話鋒一轉,輕輕歎了一口氣,意味深長說道。

蔣素舟臉色微變,抬眸悄悄去看北闕眾人,連著目光都變得警惕起來。

誰知北闕眾人個個一臉嚴肅,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蔣素舟心中越發驚疑,要知這幾日洛陽看似平靜,底下卻是波濤洶湧。

陛下三日前剛讓薑家的小兒子回了老家,又罷了薑則行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狠狠懲戒了一番,可前日卻下旨讓梁王重新入了朝,同時入朝的還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自從半年前因為殿前失儀已經在東宮隱忍不出半年之久。

這兩道政令一下來,打亂了所有人的腳步。

“不知閣老對此事可有說法?”蔣素舟委婉問道。

唐不言微笑,真誠說道:“陛下聖旨,阿耶自然是讚同的。”

蔣素舟盯著他的眼睛,一時間有點懷疑這個黃毛小子在糊弄人,可這人的眼神有太過真摯,顯得非常像那麽一回事。

“尚書還有什麽問題嗎?”唐不言問道。

蔣素舟嘴角微動,最後喃喃說道:“沒有了。”

“那下官送送蔣尚書。”唐不言笑說著。

“我本以為北闕要撤司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看樣子陛下是打算重用了。”蔣素舟站在門口,不死心說道,“不然也不會讓賢侄來兼任。”

唐不言隻是笑著:“誰知道呢。”

“這次揚州科舉的案子少卿辦的實在漂亮。”蔣素舟殷勤,“賢侄這是前途無量啊。”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等做臣子的福氣。”唐不言恭恭敬敬地說著。

蔣素舟上一次吃這麽大的癟還是在唐稷手裏,一時間對這父子兩氣得牙癢癢,再也裝不下叔友侄恭,頭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蔣素舟開開心心的來,眉心緊皺地走,連著馬都跑快了幾步,不願在北闕門口多停留一會。

“你為何這麽騙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沐鈺兒背著手,溜溜達達湊過來問道。

唐不言目送馬車遠去,眉宇間的冷淡緩緩斂下,最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推開:“我這裏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司直幫忙。”

沐鈺兒皮笑肉不笑:“原來後招在這裏,說吧,什麽事情?”

瑾微自袖間掏出一張畫像。

沐鈺兒打開看了一眼,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模樣,瘦高,臉頰顴骨高聳,一把山羊胡子整整齊齊梳著,模樣很是普通,屬於扔在大街上不會讓人多看一眼的人。

“這誰?”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眉宇不舒服地皺了起來:“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且讓人在洛陽城內把這人找到,越快越好。”

沐鈺兒揚眉,慢吞吞說道:“找人倒是簡單,就是怕他自己躲起來了。”

唐不言垂眸:“他在洛陽並無別產,認識的人也都找過了,如今大概率是散在人群中。”

沐鈺兒敏銳察覺到他的潛台詞。

已經找過,但又不方便大張旗鼓的找,這才找到北闕。

“這又是哪位貴人家的事情啊?”沐鈺兒收了畫卷,“知道了,盡快給您找到。”

唐不言頷首。

“若有消息,直接派人送來唐府。”唐不言叮囑著。

沐鈺兒懶洋洋點頭。

“哎,得了,少卿慢走。”她心情大喜,連裝也不願意裝了,手搭在大門上,大有等人後腳一抬,立馬關門的打算。

唐不言卻不動彈了,隻是抬眸慢條斯理地問道:“薑才的事……”

沐鈺兒一臉沉重:“都是我卑職的錯,卑職現在就寫檢討書。”

唐不言嘴角微微揚起:“三千字。”

沐鈺兒不曾想唐不言竟然也會蹬鼻子上臉,大驚失色。

“少一個字便再寫三千字。”唐不言攏了攏袖子,腳步輕盈地下了台階。

沐鈺兒一臉悲憤,目送唐家馬車離開。

—— ——

陛下到底沒有對北闕太過絕情,三月初六,清明剛過,難得的好天氣,陛下賞了北闕一百兩銀子還有十匹絹布,北闕眾人興奮地提早過年。

“又可以慶祝一番了!”張一摸著布匹,驚訝說道,“這話花紋竟然摸不出紋路!好厲害啊。”

陳菲菲不愧是北闕最愛美的女人,一眼就挑中了桃紅色的那匹:“這可是彩繪的素絹,陛下真是大方啊。”

沐鈺兒躺在搖椅上,閉著眼曬著太陽,懶洋洋揮了揮手:“讓呂嬸把衣服都分一分,夏天要來了,每個人都做一身衣服,陳安生這個小混球,下半年就要去讀書了,給她多做幾件,記得都用草藥熏一下,免得多蚊蟲。”

“天氣是慢慢熱了,可洛陽的五靈脂還不能大量進來,各種草藥都要被賣空了,現在洛陽藥材價格奇高。”王新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側,擔憂說著,“總覺得會出事。”

“別說北闕裏一些常備的傷藥沒有了,家裏最簡單的去熱的草藥也不常見,昨夜我隔壁的那戶人家小孩突然起了燒,還上挨家挨戶去敲門才借到一點草藥的。”任叔是負責後備的,也跟著插嘴說道。

“前些日子我去外麵采買驅蚊的草藥,太貴了,五靈脂現在已經十文銅板一兩了,往常才三文,量大購買的話還給我便宜幾文呢。”

沐鈺兒皺了皺眉:“我之前買房子的時候,聽那個藥材商說是因為河道上有水匪,怎麽還沒剿匪成功嗎?”

“水匪?”張一湊過來,“是說蛟龍幫嗎?”

沐鈺兒抬眸看他。

張一嘴裏塞著從小孩手中搶來的一顆糖,含含糊糊說著:“這幾日南市來了外地人說起來的,說汴水河渠上去年開始就來了一夥水匪,很是囂張,之前還隻搶東西不傷人,給了錢就過,但今年開始也不知為什麽突然殺人掠貨樣樣都幹,偏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水軍打了四五次都沒無功而返。”

沐鈺兒皺眉:“我瞧著洛陽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

“自然不敢鬧太大。”張一撇了撇嘴,“那鄭州鹽鐵裝運使是誰的人啊,陛下愛寵著呢,半年前就連太子都被他穿小鞋,吃了一個癟……”

“咳咳。”任叔直接給了他一腦袋,“少說些事情,幾個腦袋。”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水路進不來,陸路也進不來嗎?”

“現在的就是陸路進來的,和西邊的水路運來的,但藥材多南方,陸停就要翻山越嶺,路程便遠了,一來一回價格就高了。”王新說。

“不過好在現在並沒有十幾翻的往上漲,隻是多了七.八個銅錢,再說了隻是鄭州那邊進不來,洛水、伊水、黃河那邊也是進的來的,隻是饒了一圈,這才導致價格一直偏高。”

沐鈺兒懶洋洋說道:“這都是上頭的人操心的事,說起來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小雪人了,之前叫你們查的事情都查的如何了?”

“全洛陽的兄弟都動了,連相似麵容的蚊子都沒翻過,翻來覆去地找。”張一攤手,無奈說道,“影子也沒有。”

沐鈺兒揚眉:“各大碼頭,車行,城門口都還蹲著嗎?”

張一點頭:“兄弟們連隻蒼蠅都沒放過,但凡是輛馬車經過,都要偷偷趴在車底看一下,不過老大,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不知,有眉目了?”沐鈺兒挑眉問道。

“安業坊的烏衣巷,老大應該知道吧?”張一神秘兮兮問道。

王新插嘴:“不就是老鬧鬼的那個街巷嗎?”

張一就像找到依靠一樣,立馬眯眼,壓低聲音:“就是那裏,據說烏衣巷常年有哭聲自地下,自磚縫,自水裏傳出來,且動不動就有白影一閃而過,更可怕的是,據說我們的人還經常看到穿著紅衣服……”

“是這樣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猝不及防響起。

一股冷風自後脖頸處刮過,一截紅袖子在眼前一閃而過。

張一活像被人踩了尾巴,尖叫一聲,整個人如青蛙一般原地起跳,蹦的老高。

“哈哈哈,膽小鬼。”陳菲菲捏著袖口,笑得直不起腰來,“就這點膽子還敢學人說鬼故事,你什麽時候能麵不改色驗屍,才能說道說道鬧鬼的事情。”

張一一張瘦黃小臉都嚇白了,雙腿還是打顫。

沐鈺兒也笑得直揉肚子。

“快給你張一哥哥倒杯水壓壓驚。”她拉著到處跑的小昭說道。

小昭歪著頭看著張一,長長哦了一聲,蹦蹦跳跳走了,沒一會兒就端出一碗茶。

“放了糖糖哦,哥哥不怕。”她軟軟說道。

張一接過水一飲而盡,一把把小昭抱起來:“還是小昭寶貝最貼心。”

陳菲菲施施然坐在沐鈺兒身邊,磕著瓜子,眼尾一挑,挑釁道:“整天說一些玄乎其玄的東西有什麽用,有本事抓一隻鬼來,讓你菲姐開個肚子,挖個腦髓,掌掌眼。”

張一木著一張臉,生無可戀:“鬼見了菲姐都要跑。”

陳菲菲嗤笑一聲:“世人多膽小,鬼怪神佛算什麽。”

沐鈺兒笑說著:“張一你繼續說,那個人住在烏衣巷嗎?”

張一把小昭放下,繼續說道:“烏衣巷有一戶魯姓人,家境不錯,是個做官的,也不知做什麽官,反正每天按時都是官員作息,由一個醜仆接送上下值,名叫魯寂,長得和畫中人有八分相似。”

王新嗯了一聲:“那最近可有見到他?”

“說來也巧,已經有三日不曾見到了!”張一比劃了個三日,“若真的是他,三天時間,估計早跑了。”

距離唐不言給她送畫像正好三日。

“這麽巧。”沐鈺兒摸了摸下巴,“你讓人盯著點這戶人家。”

“那人還找嘛?”張一問,“如此大海撈針都好不到人,若是今日還沒有一點動靜,真的是有點懸了。”

沐鈺兒思度片刻:“若是今日還沒找到,全都散了,我寫信給唐不言說明此事。”

眾人點頭。

就在此時,北闕大門被人哐哐敲響,門框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常年負責修繕大門的張一頓時心疼,怒吼著:“死.人了啊,這麽用力敲門做什麽。”

“三金碼頭的人說,賣泥鰍的人正準備收攤了。”傳信的是一個小乞兒,一張臉烏漆嘛黑。

——賣泥鰍是北闕暗語,指的是潛逃的人。

——收攤是說人找到了,正在圍捕。

“走,去看看。”沐鈺兒的聲音出現在背後。

張一掏出三個銅板給小乞兒:“辛苦了。”

小乞兒高高興興接過銅錢,小腿倒騰得飛快就跑了。

“燈下黑啊,就在我們邊上,還好我們在各自碼頭都是加派人手的,三金碼頭有兩個水域,往西去往鄭州,往南去往南邊,這人打算往哪邊走?”

張一跟在身後,砸吧嘴:“三金碼頭就在西市出口,這人也是笨的,選這個熱鬧的碼頭走做什麽。”

“是不是要去鄭州,去鄭州隻能從三金碼頭走。”王新也跟著說道。

沐鈺兒沉默:“你這幾日打聽打聽那個魯寂到底在哪裏高就。”

等三人來到三金碼頭,隻看到一個垂頭喪氣,船老大打扮的人。

“人呢?”沐鈺兒問道。

“跑了。”船老大抬頭露出一張匪氣刀疤臉,“媽了個巴子,這王八蛋真的屬泥鰍的,滑不溜秋的,我們的人一靠近,今日敢直接跳上已經揚帆的船,跑了。”

“臥槽,這要是被船槳刮到可不是開玩笑的,能撿回一條命都是好的。”張一吃驚,“這人不會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嗎?命也不要了。”

“那船是去哪裏的?”

沐鈺兒看著湖麵上巨大的彩色商船,船帆碩大如巨翼,船尾所過之處,水波分劃,白沫激聲。

“鄭州商船。”

船老大撇了撇嘴:“二手道子,洛陽如今的物價都是這些沒良心的人弄高了。”

“是草藥的?”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船老大沉吟片刻:“還真是,司直厲害,這也算的著。”

“如今的鄭州還能有船過來?”王新驚訝問道。

“能啊。”船老大臉上露出隱晦之色,“水匪也不是沒腦子的,一條河被截斷來的劃算,還是壟斷做個買賣劃算。”

沐鈺兒眉心立刻皺起。

“那這人跑了,如何交差?”張一擔憂問道。

沐鈺兒看著江麵上的一艘艘巨船,冷笑一聲:“唐不言這王八蛋就是心眼多,說好合作的,竟然耍我們,這個魯寂跑了就跑了,讓我們的人都撤了,把痕跡全都磨掉。”

張一不解:“什麽意思?”

沐鈺兒眯眼看著熱鬧的碼頭,冷笑一聲:“把洛陽草藥價格抬起來的那些人,可別犯到我手裏。”

船老大上前低聲說道:“真的不追,我們的人剛才鬧出些動靜,怕不能好好善後。”

沐鈺兒沉默,搖頭:“不追,魯寂十有八九是犯事了,還和鄭州那群水匪有關,我們不要摻和進去,把之前露麵的幾個人都先送走避避風頭。”

船老大見她如此慎重,也不由緊張起來。

“不礙事。”沐鈺兒安撫著,“此事我會解決的。”

—— ——

沐鈺兒給唐府遞了話,可一直遲遲沒有動靜,唐不言自那次從北闕離開便不見任何影子,隔壁的院子也一直沒人搬進來。

她到不覺得唐不言在拿喬,若是魯寂真的有問題,他現在應該最是頭疼才是,沒空搭理她也算正常。

三月初十,陰雨綿綿,沐鈺兒難得休沐,也沒趕上事情,便打算養個小酒曲,之後做藥酒。

“如今這點草藥買來要多少錢?”沐鈺兒抓了一把甘草放在石缽中用力研磨著,隨口問道。

張叔正在一側洗米,聞言想了想:“甘草本就在藥店中藥量大,如今已經供應不上了,這點是春波堂最後的甘草了,花了十五文。”

沐鈺兒吃驚:“往常十五文可以買半簸箕了吧?”

張叔點頭。

“那其他的呢,這個蓼汁呢?平日裏用的也不算多,總該不會很貴吧。”

“但他原先價格就不算低,現在要三十文了。”張叔愁眉苦臉說著,“昨日早上三娘說要這些藥草做藥酒,我昨天中午吃完飯便去采購了,可還是走了整個南市也隻買了五樣,剩下的川穹和川烏頭還是去北市才買到的,這兩樣所需不像甘草這些量大,每個二兩,可這般也花了五十六個銅錢。”

沐鈺兒眉心緊皺。

不曾想洛陽的藥材已經高價到這個地步了。

此事若是洛陽糧食居高不下,一定早早到達天聽,陛下雷霆一怒,便是再多的水匪此刻也都要被斬於馬下,可偏偏是藥草。

一個可以忍的東西。

尋常百姓除非病得厲害,才會去藥店抓藥,便是實在買不起了,洛陽城外的山上也能抓一下應應急,最壞不過是病死。

隻要不是餓死,所有人都能視而不見。

“好了,三娘不要多想了。”張叔見她心不在焉,連忙安撫道,“因為三娘喜歡釀酒,家中常備了不少草藥,也能過一段日子。”

沐鈺兒懶懶嗯了一聲,抓了一肉桂和生薑,繼續用力研磨著,咚咚咚的動靜極大。

張叔笑著搖了搖頭:“中午想吃什麽?”

“春雨就該剪春韭,再配個黃粱飯,美滋滋。”沐鈺兒抬頭看了眼菜窪,韭菜不過剛剛種下,就已經鮮嫩嫩地冒出頭來。

沐鈺兒搬來第二天,李府還算守信,把大門一分為二,還順道做了一堵外牆,沐鈺兒也麻利地找人來在在內院砌牆,把整個花園送給唐不言的二進院子,甚至多送了一尺地皮給他們,即使這樣,這個一進院子比尋常的一進院子要寬敞許多。

別的不說,前院就極大。

張叔喜歡得不得了,院子分好的第一天就劃分了好幾個區域,買來各式各樣的種子,又在正堂右側搭了一個葡萄藤架子,不過十來天的時間,已經鬱鬱蔥蔥,格外好看。

如今兩人就在還有點光禿禿的葡萄藤架下做酒曲。

“一個炸,一個拌吧。”沐鈺兒笑眯眯說著,“炸的那個把根立在水裏,然後用竹刀剪去葉梢,一定要剪得齊齊的,倒是把根拿去炸了,再放入冷水裏過一下,去油去味,又脆得很,配個黃粱粥,就不會沒滋味了。”

“那個拌的,去摘一把剛冒尖的嫩韭菜,然後用薑絲、醬油還有醋伴著吃,一定很開胃!”

沐鈺兒眼睛亮晶晶地說著。

張叔含笑聽著,連連點頭:“也快午時了,這糯米已經磨成粉了,等三娘的蓼汁磨好就可以攪拌了。”

“好。”沐鈺兒磨草藥的動作越發賣力了。

張叔則去了廚房開始做午飯。

因為已經開鍋熱油,張叔索性拿著早上趕集時買來的鮮嫩竹筍,切片,勾上麵糊和香料,直入入鍋炸成金黃色。

他動作麻利,炸好的竹筍被整整齊齊碼在一派,他便切了幾片鮮豬肉,把薤菜切碎,直接炒熟調味。

四碟菜很快就端了出來,奶黃輕輕一躍,蹲在菜邊上,倒也沒直接上手,隻是在兩人吃飯時候,直勾勾地看著,時不時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

張叔最是心軟,趁沐鈺兒不注意便挑出一點肉,悄悄喂給它吃。

沐鈺兒裝傻充愣,裝作不知道,就在此時大門突然傳來敲門聲。

“這個敲門動靜,我一聽就知道是張一的。”沐鈺兒歎氣,“怕有事情了。”

張叔也跟著放下筷子,擔憂地看著她起身開門。

“老大老大,有案子。”

一開門,披著蓑衣的張一張口就開始嚎。

沐鈺兒倒是冷靜:“又沒有交給北闕,激動什麽。”

“本來以為是刑部的事情,萌萌都過去了,誰知後麵來了一個女官說,今後洛陽城內的命案優先交給北闕辦理。”

沐鈺兒揚眉:“真的假的?”

“對,刑部的人還鬧了一會兒。”張一有些得意,“不過來的人,老大你大概也認識,就那個木頭臉春兒,眼尾一掃,那些人就屁話也不敢放了。”

他笑得超級大聲,幸災樂禍:“不過刑部也要配合,所以萌萌又被推出來了,現在正在洛水那個大風車邊上等你過去。”

“什麽事情?”沐鈺兒開門把人迎進來,“我去換個衣服。”

“曲江邊上那個大風車,老大你也見過的把,二層樓這般高。”張一比劃了一下,“曲江經常有人亂扔東西,這風車平日裏就會卷一些衣服竹簾上來,要金吾衛時常去打撈清理,結果你猜今日金吾衛跟往常一樣下河時發現了什麽?”

沐鈺兒仰頭看著油紙扇麵,想了想:“屍塊?”

張一腳步一頓,大驚小怪說道:“老大,你這水平去南市擺攤啊,賺的肯定比現在多,你怎麽知道的!”

“那風車看著笨重,其實很鋒利,加上附近的暗流很大,我記得去年誰家買了一頭豬,結果不小心掉到那附近,正打算去撈時那豬直接被風車攪成碎片,往常金吾衛清掃也都是用竹竿扒拉的,不敢靠的太近。”

張一連連點頭。

沐鈺兒話鋒一轉,笑眯眯說著:“總歸是發現屍體了,才叫命案,才需要北闕出麵。”

張一眨眼,隱約覺得自己被騙了,又不知哪裏被騙,便隻好繼續說道。

“總之就是之前梁堅死時,我們為了那個瀑布關過這個風車,曲水被截斷後流通,結果直接把下遊的東西倒灌上來了,這幾日時不時風車葉上就掛上布料竹簾,所以金吾衛打算找人清理一下,結果你猜怎麽著,一下水就發現了一條胳膊。”

沐鈺兒嗯了一聲,入內換了一身衣服,又接過張叔遞來的蓑衣和鬥笠,這才去西門角的馬廄牽著紫電出門。

“呦,這不是我們紫電小寶……嗷……”

張一聲音悠揚一轉,眼疾手快收回差點被咬的手。

“你的馬好凶啊。”他哀怨說著。

沐鈺兒扭頭說道:“張叔,我有事先走了。”

張叔站在葡萄藤下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嘴裏卻說道:“路上小心啊。”

“知道啦。”沐鈺兒牽著迫不及待想要出門的紫電,很快便上馬而去。

“哎哎,等等我!”張一剛爬上自己的小毛驢,就看到一串灰對著自家驢腦袋撲來,“嗐,紫電這個狗脾氣。”

驢也緊跟著哞了一聲。

“哼,我們慢慢走。”張一拍了拍驢腦袋,哼哼說道。

大風車位於洛水上遊,靠近慈惠坊,打撈的地點也就是慈惠坊外側的安然橋上。

沐鈺兒來的時候,橋邊緣已經圍滿了百姓,金吾衛已經用紅布條把這一帶全都拉了起來,耳邊是風車不停息的巨大瀑布聲,震耳欲聾,水花四濺。

楊言非穿著綠色官袍,手裏撐著一把傘,一臉嚴肅地看著被金吾衛一塊塊送上來的肉塊。

“不萌。”沐鈺兒把紫電拴在一處柳樹上,這才走了上來。

“可算來了。”楊言非見了人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被濺起來的水珠,聲音微微提高,“事情張一和你說了嗎?”

沐鈺兒點頭,目光看向那座巨大的風車。

風車為八卦風輪樣式,長滿青苔的巨大的外圈用竹編足足繞上三百六十五圈,風車內用十二根三尺粗的巨木做輔條,輔條上有二十四節同樣粗壯的木頭做半節,兩側支撐龐大風車的立柱是三丈六尺五的龍柱。

眼下數十個金吾衛水下功夫的好手,正在洛水裏翻騰,岸邊還有幾個吐得黑天昏地的人。

“聽說地下腸子內髒被攪了一地,還在水中晃**,衝擊太大了,這幾個怕是以後都不敢下水了。”楊言非在她耳邊,小聲說道。

沐鈺兒目光順勢看向撲在岸邊白布上,那裏放著的一塊塊大小不一破碎屍塊。

屍塊被泡的發白,皮肉上沒有任何血色,在微冷日光下乍一看宛若一塊塊白肉,非說那屍塊末端連著手腳,當真以為是有一隻不小心掉入暗渠的牲畜。

“屍塊有幾塊了,能看出男女了嗎?”

“十五塊了,別說是男是女了,人形都看不出。”楊言非口氣凝重,眉心緊皺:“你覺得是剛殺的,還是從下遊被衝上來的。”

沐鈺兒搖頭:“不好說。”

“找不到了。”水中有一金吾衛露出水麵,高聲喊著,聲音卻在激**水聲中被割得支離破碎。

“水底很黑,距離風車基座太近了,我們也不敢靠得很近,而且水裏都是肉碎,大塊的屍塊若是沒被攪進去,都在這裏,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洛水湍急,東西更撈不到了。”

他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這雨越下越大了,已經在洛水麵上打出一個個黃豆般的大坑。

楊言非扭頭去看沐鈺兒。

沐鈺兒點頭,高聲致謝:“有勞這位兄弟了。”

“不敢當。”那人很快就揮了揮手,招呼其餘人上岸,他們甚至避開放著屍塊的那塊白布,自稍遠處日常有人浣衣的長階上走上去。

“屍塊都抬回北闕,讓菲菲先勘驗一下。”她說,“我在這個附近走一圈。”

楊言非點頭,點了幾個刑部的差役去搬東西。

“你打算去附近走訪一下。”楊言非跟在她身後說道,“這裏是街坊,白日裏人來人往,晚上是宵禁,查的嚴,我覺得應該不是這裏拋屍的,不是從下遊倒灌上來的,就是從上遊衝下來,這幾日一直下雨,洛水頗為湍急。”

沐鈺兒看著刑部的差役拎著四個角把那些屍塊包起來,最後放到班車上。

“若是浸泡了許久,屍體一定會浮上來,下遊的人不該沒發現。”沐鈺兒沉吟片刻,繼續說道,“若是肢解了拋下去,這些屍塊已經很腫脹才是。”

楊言非點頭:“那就是上遊衝下來的。”

“上遊以此是皇宮,曲園,沿途金吾衛嚴加把手的地方,日夜不斷,那人是如何拋屍,或者拋屍塊的?”

“總不會屍體直接拋到風車附近,然後風車給他絞碎了吧。”楊言非猶豫假設著,“但還是這個問題,那人是如何拋屍的,這一帶金吾衛日夜巡邏,怎麽能悄無聲息呢。”

沐鈺兒蹙眉,走到一角買茶水的店鋪前。

店老板是一對老夫妻,如今夫妻兩人正坐在鋪子的長凳上出神。

“店家。”沐鈺兒站在鋪子前喊道。

妻子先一步回神,看著沐鈺兒的臉,最後看著她腰間的長刀,臉上露出害怕之色。

“我隻是來問問情況的。”沐鈺兒一笑,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一下子化簡了身上的銳氣。

丈夫把妻子推入屋內:“去給兩位官爺上兩碗茶來。”

妻子猶豫,但還是被丈夫堅定地推了進去。

沐鈺兒隻在入門口的位置坐了下來:“老丈人不必緊張,我隻是看你這個鋪子正在風車對麵,想看看最近有沒有什麽異樣。”

老丈人隻是搖了搖頭,不假思索說道:“白日裏生意好,沒時間去看那大風車,晚上我們夫妻二人睡得深,也都聽不到什麽聲音。”

沐鈺兒和楊言非四目相對,隨後沐鈺兒挑了挑眉。

楊言非拍了拍桌子,厲聲說道:“老丈可要老實回答,誰也沒想到此間會出了這種窮凶極惡的案子,若是不盡快找出凶手,那歹徒若是再發凶心,你們夫妻二人年邁,可別說金吾衛救援不及,平白丟了性命。”

老丈人眼珠子微動,臉色漲紅,嘴角卻還是緊抿著

“老頭子還是說了吧。”簾子後,老婦人端著兩碗茶猶豫說道,聲音在水聲衝擊下的有幾分虛無,“我也怪害怕的。”

沐鈺兒適當出聲,溫和說道:“兩位別害怕,若是真的而又什麽異樣,你們提供了線索,是造福鄰裏的好事啊。”

老婦人把兩碗茶放在兩人麵前,老丈人站在她身後,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眨了眨眼,盯著門外那顆盤根錯節的柳樹,猶豫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聲音因為微微提高,就好似被掐著脖子一般嘶啞。

“這河裏,有水鬼。”

作者有話說:

說起來,你們接受稍微微恐怖一點的嘛?我有一個案子,不是第四就是第五案,有點點恐怖腦洞QAQ

唐朝的爹叫阿耶,還有大人這個稱呼,是明清才有的,以前大人是家中長輩的意思,一般值得是父輩叔父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