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峰

新家安置很快, 北闕的人齊刷刷來幫忙,一個早上的時間就把房子都搬妥當。

“家裏亂的很。”張叔拿出一袋銀子,“讓三娘請諸位去外麵吃一頓, 等我都整理好了,再請來家裏慶祝。”

張一咧嘴笑:“不用了張叔,咱們誰跟誰啊,就是以後你們搬得這麽遠了, 菲姐也都搬走了, 從善坊就隻剩下我和麗娘了。”

張叔聞言笑:“也剛好能做個伴,若是以後沒飯吃,記得來張叔這邊吃飯, 這院子雖然隻有一進,卻有四間屋子, 頗為寬敞,給你們都留個休息的位置。”

王新嘲笑著:“給他留什麽房子, 紫電的馬廄不是挺寬敞。”

張一那點傷感離別之情頓時被氣走,舉起拳頭就去打人。

張叔慈愛地看著他們打鬧。

“行了, 別給張叔搗亂了。”楊言非自門外馬車上搬下最後一個箱匣, “鈺兒已經讓菲姐去買東西了,你們再拎幾壇酒, 直接回北闕慶祝得了。”

張叔連連點頭, 順手把錢袋塞進楊言非懷中:“今日辛苦了, 多吃點,這些東西再去富貴樓點個吃食送過去。”

楊言非把錢塞回去,笑說著:“張叔和鈺兒搬遷, 按理該是我們送錢, 怎麽還收張叔錢, 這次我們請客,等過幾日張叔親自下廚,我們一定敞開肚皮吃。”

張一和王新各自拎著兩壇酒走了過來。

王新也跟著勸道:“是這個理,新屋搬遷要花錢的地方多得很,我們不講究這些虛禮,張叔您最重要的就是替司直把錢存一點,把錢捏牢一點,這錢花的流水都沒這麽快。”

他跟著歎氣,司直這麽多年來一分錢也沒存下,屬實有些過分了。

張一點頭,擠眉弄眼說道:“該砌牆的砌牆,該分戶的分戶,可不能被隔壁那位拿捏……嗷嗚……”

楊言非錘了錘他的肚子:“別亂說話,你這嘴再這樣,以後就不要靠近這宅子了。”

張一頓時耷拉下眉眼來。

王新板著臉教訓道:“是這個理,隔壁的人我們惹不起,少於他們打交代才是。”

“知道啦。”張一不好意思說道,“我這嘴就是碎。”

張叔見氣氛僵硬,連忙圓場:“好了好了,張一對內就是這個脾氣,也是為我們想而已,對外還是講分寸的,你們快走吧,對了,奶黃的竹籠你們拎過來了嗎?”

楊言非點頭:“放在右邊第一間屋子的角落裏,怕她害怕,還特意蓋了一個黑布,關了門,先不急著讓她出來,讓她適應適應。”

“還是不萌細心。”張叔擺了擺手,“去玩吧,張叔也不招待你們了,這裏實在亂。”

“對了,杏酒在哪裏,唐別駕這次幫了她不少,她打算送幾壇酒去道謝。托我這次一並帶過去。”楊言非問。

張叔指了指右邊蓋著紅封條的箱子,隨後擔憂說道:“在這呢,隻送酒是不是不太體麵啊。”

楊言非無奈苦笑:“那位祖宗缺什麽啊,圖個心意而已,今後也難以有交集,把事情做圓就差不多了。”

張叔點頭:“這些我也不懂,你們看著辦就好。”

楊言非很快就掏出兩壇杏酒:“那我們先走了,張叔若是累了,就等晚上我和鈺兒下值之後再來一起收拾。”

張叔已經蹲下來拆東西,聞言隻是擺了擺手。

二十個箱匣被放在院子裏,其中酒壇占了一半,自己的東西加起來,一個箱子都塞不滿,可見沐鈺兒之前過得日子頗為不講究。

一行人鬧哄哄得來,靜悄悄地走,隔壁李府的小門終於再一次悄悄關上。

王新看著那邊的細微動靜,眯了眯眼。

楊言非蹙眉問道:“這戶人家查清楚了嗎?”

張一點頭:“老大剛買房的那天,我就讓修業坊的暗哨把這戶人家翻了個底朝天。”

“這戶人家做草藥生意起家,今年洛陽的草藥水漲船高,就因為汴水那邊有水匪為禍,這戶人家一直做南北運輸的二道販子,發了大筆橫財,結果半月前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水軍又一次剿匪,說是抓到幾個水匪,其中就有這位李家家主。”

“殺良冒功?”楊言非蹙眉,“二道販子倒也算不上水匪這般嚴重。”

張一哂笑:“誰知道呢?終歸不是好人。”

“那你讓修業坊的人多注意這一帶,張叔年紀大了,孤零零一個人在屋中,若是真有事,也好有個照應。”王新說道。

張一點頭:“早就安排好了。”

—— ——

北闕一群人坐在小凳子上,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小孩拿著幾串糖葫蘆跑來跑去,時不時有歡笑聲從緊閉的門內傳出,聽著就格外熱鬧。

“任叔,你這肉烤不熟的,切太大了。”

“張一,你這個菜敢不敢浸水裏洗一下。”

“王新,切菜!不是捏菜,這菜要被你捏爛了!”

北闕前院空地上,相互嫌棄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不遠處遊廊裏,沐鈺兒拎著兩壇杏酒,猶豫片刻:“你說我直接上門會不會被人打出來。”

“打出來倒不會,閉門羹倒是可以吃幾碗。”楊言非老實交代。

沐鈺兒歎氣:“唐不言之前與我說這幾日要來北闕的,都三日了,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

“說起來,你知道薑才要回並州了嗎,薑家對外說是讓薑才回老家為陛下祈福。”楊言非與她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神秘兮兮說著這幾日洛陽城裏的動**。

沐鈺兒興致缺缺:“這些紈絝子弟,去哪不是禍害人,有什麽區別。”

“區別大了,這次薑才要入廟清修,過幾日就走,陛下連緩衝的時間都不給,薑家這幾日入宮勤快得很,就連千秋公主都請動了,估計是為了薑才去求情。”

“公主殿下倒是脾氣好,誰來求情都要幫一幫。”沐鈺兒隨口說道。

之前鄒思凱死刑就是被公主阻止了,言說鄒思凱畢竟也曾年少成名,國子監出來的人,因為不夠充足的證據便殺之而後來,恐引起天下讀書人的惶恐,這才讓陛下改變了主意。

“那哪能一樣,殿下畢竟之前也曾下降給薑家,隻是後來薑則攸病逝,這才回公主府居住,算起來和薑才也是嬸侄關係的。”楊言非說道,“隻是這次陛下鐵了心要把薑才送回去。“

沐鈺兒聞言隻是皺了皺鼻子,目光落在院中幾個小孩身上,見他們自己摔了還高高舉著糖葫蘆,不由嫌棄地齜了齜牙。

“陛下扶持薑家這些年,放權維護,高封抬舉,仁至義盡,若是其餘事情陛下還能高舉輕放,隻是涉及科舉,乃是國之根本,陛下再放任下去,遲早要出事,不過陛下這次看似重打,其實也是為了保護薑家,犧牲一個蠢材薑才而已。”

楊言非本以為是好事,可被她這樣一分析,就有有些喪氣:“本以為薑家要失寵了呢。”

沐鈺兒笑,懶洋洋地靠在窗欞上,琉璃色的瞳仁眯了眯:“我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鄒思凱背後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設計在科舉案上故意推薑家一把。”

楊言非不解:“不是他們自作自受嗎?”

“之前薑才說有個人去三藏茶樓鬧事,我查了那人,你猜怎麽著?”沐鈺兒挑眉問道。

楊言非搖頭:“怎麽了?”

“人不見了。”沐鈺兒摸了摸下巴。

“是不是畏懼薑家報複,先跑了?”楊言非蹙眉說道。

“薑則行做事睚眥必報,三藏茶樓販賣考題若不是這人愣頭青一般鬧起來,我們的人也察覺不出一樣,畢竟那茶樓裏整日都有人神神叨叨。”

沐鈺兒拍手:“你自己都說了,若非他鬧起來。”

她話鋒一轉:“若是你買了考題,發現不對,你會鬧起來嗎?”

楊言非連連搖頭:“自然不會,鬧大了此事就把我記過了,今後都不能參加科舉了,這事情隻能啞巴吃黃連……對,那個讀書人以後不打算科舉了嗎?”

“誰知道呢,算了,總歸是大人物的事情。”沐鈺兒就像小貓兒翻個身一般,整個趴在窗欞上,閉著眼,懶洋洋說道,“要操心的怎麽都是陛下。”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陛下高舉輕放的原因。”楊言非倒是沒有這般心大,反而憂心忡忡地順著這個思路想了下去,聲音微微壓低,“是不是東宮。”

沐鈺兒笑,聲音就像氣音冒出:“當今太子乃是陛下第三子,十二年都在房州過著苦日子,聖曆元年受封為太子,你仔細想想在大場合上,見過幾次這位太子。”

楊言非眉心緊皺,老實說道:“除了祭天等事,其餘時間屈指可數。”

沐鈺兒不說話,頭上兩根大紅色的發帶垂落在臂肘間,舒舒服服曬著太陽。

“你覺得是太子嗎?”楊言非嘟囔著,“盼著薑家倒了的人數不其數,但太子肯定是頭一個。”

陛下本就在太子人選中猶豫不決,若非前朝舊臣大力施壓,太子如今還在房州過著膽戰心驚,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個是陛下侄子,一個是陛下親子,可一個代表的成功,一個是失敗。

薑則行做事霸道,不給太子麵子是常有的事情,太子性格怯懦,常常避其鋒芒,好幾次都是千秋公主出麵解圍,這才把那些爭鋒消弭過去。

沐鈺兒長睫微動,半晌不語,冷不丁說道:“若是薑則行自己呢,或者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呢?”

“那也太蠢了吧?”楊言非不解。

沐鈺兒睜眼,笑了笑:“若是一開始國子監對薑則行來說是鑲金的寶貝,現在就是燙手的山芋,陛下讓薑家掌管國子監不就是為了為他們樹立人心,拉攏人脈,可如今陛下年邁了。”

楊言非身形一怔。

“薑則行能在長安洛陽屹立這麽久,吸引這麽多人,身邊能人異士這麽多,犧牲一個兒子卻能讓自己重新回到朝堂上,太過正常,且薑則行是笨蛋嗎?”沐鈺兒眸光一轉,笑臉盈盈問道。

楊言非搖頭:“自然不是,單是文明四年的那塊‘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寶圖便知,他極會看清看清形式,對陛下心思的把控,隻怕比幾位皇子都要厲害。”

沐鈺兒不說話,被太陽曬得整個人暖洋洋的,含含糊糊說道:“不說了,這事與我們遠得很,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理北闕。”

她齜了齜牙,歎氣:“畢竟辦的不算一般,梁菲到現在也沒消息。”

“這事怎麽怪你。”楊言非解釋道,“說起來還是唐不言一開始就把消息掩起來,導致我們消息錯過,忽略的梁菲。”

沐鈺兒腦海中驀地響起唐不言那張雪月相宜,梅雪清絕的臉,嘴巴一撇,不著調說著:“別說他,我現在的債主呢,對他恭敬點。”

楊言非說起這事又覺得頭疼:“你要錢問我借不就好了,幹嘛招惹唐不言啊。”

“還不是怕房子跑了,你是不知那個李府管家見說賣給我,那老臉憔悴的,萬一我這一走,他改了主意說不買了,或者被其他人買走了如何是好。”沐鈺兒可憐兮兮地說著,“我瞧著這麽可怕嗎。”

“才不是!”楊言非義憤填膺,“就是他們有偏見。”

“小鈺兒,小鈺兒!”陳菲菲扯著嗓子在門口響起,“你在嗎?人呢?”

沐鈺兒懶懶伸出一手招了招,有氣無力說道:“托福,人還在世上。”

陳菲菲把手中滿當當的東西順手扔給王新,領著裙擺跑過來,一本正經說道:“你知道陛下打算對北闕改製嗎?”

沐鈺兒一個激靈站起來:“這麽突然,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

“什麽時候的消息,我那個八卦精上司都沒說。”楊言非也緊張起來。

八卦精上司,刑部侍郎周星是也。

“剛剛,我們的暗線也一點消息也沒有,陛下身邊的千牛衛直接去的吏部尚書屋內,我們的人這才聽到一點消息。”

沐鈺兒心中咯噔一聲,忙這麽嚴實,一定不是好消息。

“怎麽改?”楊言非還帶著幾分期冀問道,“司長的位置空了許久,是不是打算讓鈺兒補上。”

陳菲菲直接翻了個白眼:“那還叫什麽改製,直接下聖旨褒獎不就好了,我覺得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你這次做了這麽多,五日時間覺也沒睡幾個時辰,這次竟然一點獎勵也沒有,竟然還要改製。”楊言非低聲說道,“陛下也太過嚴苛了些。”

沐鈺兒歎氣:“別把北闕關了就行。”

楊言非也跟著歎氣。

陳菲菲冷笑一聲,擼了擼袖子:“管他到時候什麽人來,我們北闕的人可不是好相處的。”

沐鈺兒又重新軟骨頭一般趴下去,懶懶散散說道:“那今天豐盛點,萬一是散夥飯呢,說起來,那我得趁早給唐不言把酒送過去。”

“我去唐府門口轉轉。”沐鈺兒拎起兩壇子酒出門。

北闕外,被陳菲菲拉下的陳安生右手一掛拉至少十斤的肉,左手滿滿當當的蔬菜瓜果,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破了嘴依舊活蹦亂跳的魚,魚尾巴對著她的臉時不時抽幾下,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迷茫地站著,一張小臉紅撲撲的。

沐鈺兒一出門就看到她傻乎乎地站著,麵前蹲著一隻巨大的昆侖奴,不遠處的唐不言正站在馬車邊上,大概是沒看過這麽蠢的人,正靜靜地看著她。

昆侖奴正身處粗黑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把他脖頸間的大魚取下來,那條比陳安生臉還大的魚,落在昆侖奴手中就顯得較小起來,也順便開始裝死了。

得,欺軟怕硬一條魚。

沐鈺兒拎著酒站在門口,一時間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捏著酒壇有些踟躇。

唐不言察覺到她的視線,隨意看了過來,霜雪霽寒,雲淡光寒。

沐鈺兒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正打算去找別駕呢,這是給別駕送的酒。”

她把兩壇酒放在車轅上,笑說著:“去年就釀好的,放了不少冰糖,也許合別駕口味。”

那一側,陳安生仰頭看著昆侖奴,稚聲稚氣說道:“你好高啊,我以為可以長這麽高嗎?”

“不可以。”昆侖奴歪著頭說道,“你們中原人都矮。”

“哦。”陳安生有些訕訕地低下頭,“那你們上麵的風景是不是好看點。”

昆侖奴見小孩格外失落,便把小孩放在肩膀上:“高高,看看。”

陳安生坐在他肩膀上,抱著他的腦袋,頓時興奮起來:“好高哦。”

“咳咳,安生,先把東西交給任叔,就等著你的東西了。”沐鈺兒咳嗽一聲,隨後對著唐不言說道,“沒想到昆侖奴還挺喜歡小孩。”

“奴兒隻是不善言辭。”唐不言目送昆侖奴入內,隨後聽著北闕內發出熟悉的大驚小怪的聲音。

“好高啊!這是昆侖奴嗎?”

“天哪,胳膊好大。”

“哇,這麽一比,王新都好小哦。”

“別駕今日怎麽來了?”沐鈺兒試探問道。

唐不言攏了攏披風,淡淡說道:“某如今已經是大理寺少卿了。”

沐鈺兒啊了一聲,隨後眼珠子一轉,在‘他到底是知道消息來嘲諷我的’還是‘和新鄰居交代一下自己的喜事’之間猶豫。

“恭喜。”她最後還是覺得後麵那個理由更好一點,畢竟唐不言還算一個大好人。

唐不言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目光落在北闕敞開的大門上,裏麵熱鬧極了。

“你們白日不上值,鬧哄哄在院中做什麽?”

沐鈺兒懶洋洋說道:“嗐,我今天搬家了慶祝一下,說起來以後要和少卿做鄰居了,真是榮幸啊。”

她話鋒一轉,隨後悲苦說道:“聽說我們北闕要改製,也不知道是不是散夥飯?”

她直勾勾地看著唐不言,一雙琉璃瞳子大寫著‘打聽消息’四個字。

“確有此事。”唐不言頷首,矜持說道。

“那你知道怎麽回事?”沐鈺兒立馬殷勤問道。

唐不言慢條斯理說道:“要空降一個上峰。”

沐鈺兒眨巴眼:“不撤銷北闕?”

唐不言搖頭:“為何如何說?”

沐鈺兒苦著臉:“畢竟王兆死了,梁菲也沒抓到,陛下一怒之下覺得北闕沒用,撤銷了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確實。”唐不言點頭,“陛下之前卻又此意,卻被新上峰阻止了。”

沐鈺兒眼睛一亮,瞬間裂開一個大大的笑,興奮地看著他:“是哪位好人?”

唐不言抬眸看著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嘴角微微彎起:“不巧,正是某。”

沐鈺兒笑臉逐漸僵硬,最後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後退一步。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慢條斯理上前一步,臉色稱得上和顏悅色:“能和司直共事想來也相當有趣。”

沐鈺兒嘴皮子哆嗦了一下,耳朵都往後麵飛了飛,嚇得沒敢說話。

“薑才的事情,還請司直給我一個解釋。”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不慌不忙又走了一步,繼續說道。

薑才的事,特指沐鈺兒收了錢,卻不幹活,還把鍋甩到唐不言身上這件事情。

沐鈺兒眼前一黑,終於生出夜路走多了,終於碰到鬼的荒誕錯覺。

“聖,聖旨呢?”沐鈺兒垂死掙紮問道。

唐不言頷首,自袖中拿出明黃色的一卷東西,好心遞過來:“不必跪了,司直看看就行。”

沐鈺兒手指抖索著,接過聖旨看了一眼,差點沒直接跪下,幸好一雙手及時把人扶住。

“司直小心。”

那雙手冰白修長,精致如玉,若是平時沐鈺兒還得誇一句美人玉手,現在卻覺得這手好看是好看,但是怎麽骨子裏透出黑漆漆的顏色!

沐鈺兒咬牙,甩開他的手,把聖旨遞了回去,話鋒一轉,小心翼翼說道:“少卿一下肩負兩個重要部門,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為君辦事,何談辛苦。”唐不言收回手,一本正經說道。

沐鈺兒仰頭,怔怔地看著他。

——急,求問得罪上司後該如何升官?

升官發財夢想,折戟沉沙。

沐鈺兒心情凝重地帶著唐不言入了北闕。

一踏入那個破爛的大門,便能看著小孩子們正尖叫著繞著走廊奔跑,任叔正刷著一個大鐵鍋,所有人都在幫忙洗菜切肉。

若不是一個辦事衙門,倒是頗為人間煙火氣。

“北闕為何這麽多小孩?”唐不言站在門口,目光在奔跑的小孩上掃過,問道。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還未說話就聽到唐不言淡淡說道。

“若是不說實話,北闕到時候人員精簡,養不了這麽多小孩。”

沐鈺兒頓時大驚:“你要精簡北闕!”

唐不言垂眸,他不說話時,眉宇間冷淡疏離,有種格外不好說話的高冷無情。

“不能精簡。”沐鈺兒氣憤說道,“他們的父母都是北闕的人,隻是後來在任務中……他們若是不能呆在北闕,就隻能去孤獨園了。”

孤本意指幼而無父,獨本意為老而無子,孤獨園便是如此。

大周建..朝時,前朝連續徭役,又趕上數十年的戰爭,中青年損失慘重,同時也導致大量的老人和小孩無人供養,朝廷便出資供養這些人。

園中的老人可以供奉到去世,可小孩十三歲便要開始獨自一人生活。

這地方不算差,卻也是最後的一個選擇。

唐不言側首:“那你便打算一直養著他們。”

沐鈺兒抿唇不語。

“供養一個小孩要花多少錢。”唐不言的聲音冷冰冰的,顯得格外無情,“更別說院中一共有五個小孩,北闕司直一年才多少俸祿。”

沐鈺兒蹙眉,抬腳就要離開。

“他們遲早都會拖累你。”唐不言的聲音在背後冷靜響起,“你聰明機靈,性格活泛,難得的是武功超群,當今陛下以女子之身榮登大寶,你這般的人她自然會重用,你若是舍棄了北闕,未來便是坦然大道。”

唐不言的聲音極具蠱惑,眉宇冷淡卻又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為你而屈頸的**。

當他眸光倒映出你的影子,便會讓人誤以為他滿心滿眼為你,便是緩和語氣與你說話時,也總能牽著對方的鼻子走。

“不……嘶……”沐鈺兒不悅轉身,隻是還沒說話便突然臉色大變,眼疾手快一手抓著一個小潑猴,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小昭舉著糖葫蘆啪嗒一下直接撞到唐不言腿上。

一個巨大的糖漬黏在唐不言雪白的披風上,最後可憐兮兮地滾落在地上,染上一層泥沙。

沐鈺兒眼前一黑。

小昭被撞的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也不哭,隻是呆呆地仰頭看著麵前的陌生人。

恰巧陌生人正垂眸看她。

一雙眼睛就像黑色的糖葫蘆一樣亮晶晶的。

“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小昭立刻笑眯眯地說著,自己拉著他的披風乖乖站起來。

兩隻小髒手立刻在披風上留下兩道汙漬,格外顯眼。

“我的祖宗!”沐鈺兒臉色大變,直接把人提溜起來,扔給後麵匆匆趕來的任叔。

這一番動靜,院裏的人也都看了過來。

“唐別駕!”楊言非立刻站了起來,快步走過來,“您這是……”

他也看到那件華貴披風上的汙點,頓時嗬了一聲。

昆侖奴也緊跟著走上來,蒲扇大手無措地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衣服髒了。”

“這玩意多少錢?”沐鈺兒借機悄悄問道。

楊言非捂唇小聲說道:“一兩百銀子肯定是要的。”

沐鈺兒直接倒吸一口氣。

那邊唐不言直接解下披風,神色不辨喜怒。

“我,我過兩天給你洗幹淨。”沐鈺兒湊上去,激靈從昆侖奴手上接過來,幹巴巴說著,“肯定給你洗的很幹淨。”

台階下,大概是知道自己闖禍了,小昭一臉怯生生地站著,小臉癟著通紅。

“不必。”他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那邊昆侖奴已經去馬車裏捏了一條新披風送來,給人小心翼翼披上。

任叔領著幾個闖禍的小鬼不知所措地站著,小孩子烏壓壓擠在大人腿邊。

“帶她們去洗洗手。”沐鈺兒開口把人趕走。

“別駕今日怎麽來這裏了?”楊言非這話是問著沐鈺兒的。

沐鈺兒領著披風的手一頓,悄悄說道:“新上峰。”

“上墳?”張一拎著一株還帶著泥巴的菘菜,直接嚷嚷出來,“還差幾天才清明呢,上啥墳?”

沐鈺兒眼前一黑,把楊言非手中的蘋果朝著他腦袋扔過去:“上我的墳,你個破落耳朵,我早說去掏一下了。”

張一被砸的嗷了一聲,依舊一臉不太聰明的樣子。

楊言非也後知後覺回味過這三個字來,不由倒吸一口氣。

—— ——

唐不言在很多場合都會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可那些人衣著體麵,神色不卑,態度恭敬,渾身上下寫滿了欲語還休的場麵交集。

那些人知道他是誰,畏懼他,奉承他,討好他,哪怕是厭惡,是抗拒,也不會帶著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目光。

可眼前北闕的人卻有些不太一樣,他們眼神中帶著探究,帶著抗拒,帶著打量,但更多是一種‘這人誰啊,耽誤我吃飯’的委屈。

三教九流,桀驁不馴,不拘常理,是世人對北闕的評價。

接了這個任命時唐不言早有預料,是以並無被冒犯的感覺,隻是神色冷淡地掃過眾人,最後淡淡說道:“先去吃飯吧。”

垂眉耷眼的沐鈺兒一驚,隨後大喜。

人群中眾人麵麵相視,隨後各自露出喜悅之色,如鳥散般繼續趕著之前的事情,似乎完完全全忽略了這位尊貴的客人。

“司直。”唐不言熟門熟路地朝著書房走去

沐鈺兒臉上笑容一頓,北闕的人卻開始歡呼送人離開。

畢竟死貧道不死道友。

書房還是一如既往的淩亂擁擠,唐不言並未坐下,而是站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院中熱鬧的北闕眾人身上。

幾個小孩大概被教訓過了,乖乖搬了個小板凳,小小一隻圍在水盆前,看著魚遊來遊去。

王新帶著幾個男的正在吭哧吭哧劈柴,張一時不時在劃水,事情沒做多少,杏子吃了半拉,菲姐正帶人切肉洗菜,一塊塊肉被切得整整齊齊,大小完全一致。

整個北闕彌漫著熱鬧的氣氛。

沐鈺兒乖乖站在他身後,眸光落在他露出的半截冷淡側臉上。

唐不言換了一條月白色的大氅,金絲壓邊,繁瑣華麗的花紋層層疊出,安靜地垂落在腳邊,雪白的絨毛簇擁著消瘦冰白的下顎。

這樣的人站在破舊磕磕絆絆的脫漆窗欞前,連著蓬蓽生輝都顯得過了,隻會覺得突兀。

北闕不合適這樣的天之驕子。

“司直知道陛下為何讓我接管北闕。”好一會兒,唐不言低聲問道。

沐鈺兒搖頭:“不知。”

“你知道的。”唐不言自眾人身上收回目光,淡淡說道,“司直七竅玲瓏心,便是猜,也該猜出一點的。”

沐鈺兒揚眉,並不接招,隻是懶洋洋敷衍著:“便是不敢妄自揣度聖意。”

唐不言輕笑一聲。

“你覺得若是真的對此事要加封,也該落到你頭上是嗎?”

他的手指搭在窗台上,閑適自然,漫不經心,有些人天生渦旋,隻要出現就能占據所有人的視線。

沐鈺兒垂眸:“不敢,此事確實沒辦好。”

“所以,司直確實是這麽認為的,甚至遷怒我,你不服我?”唐不言轉身,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看著沐鈺兒,直接問道。

沐鈺兒挑眉反問:“我該服你嗎?”

她抱臂,一掃臉上的頹廢,眉間間桀驁之色凜然而現。

“你是唐不言,唐家三郎君,背靠唐程兩家,你的未來就該跟你兩位兄長一般,走的是文官路線,而我們北闕隻是一個陛下臨時興起成立的衙司,明眼人的看得出他並非權貴們上升的踏板。”

沐鈺兒滿臉譏笑:“再者,唐少卿您哪裏和我們北闕的眼,肩不能提,背不能抗,嬌滴滴的小雪人一個,我們北闕出門走任務,還要分出四個人拿轎子抬您不成。”

唐不言並未生氣,或者說他依舊是那副令人辨不清息怒,看不到神情的冷淡模樣,就像雪山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居高臨下,卻又淡漠無情地注視著凡塵中的一切。

“我確實自幼體弱,除卻讀書並無一技之長。”唐不言順著她的話說道,“可天下之事,除去暴力,總該還有其他解決辦法。”

“所以少卿是打算改變北闕暴力的辦案方式。”沐鈺兒挑眉問道。

唐不言背手,朝著她走了一步,半張臉頓時落在陰影懷中,眸光中的深邃便也悉數暗淡下來,帶著蠱惑人心的欲.望,即使抗拒,但依舊忍不住看著他。

“我不想改變什麽。”唐不言的聲音冷淡而低沉,“是司直想要改變什麽。”

沐鈺兒垂頸不語,懶懶散散地嗯了一聲,似笑非笑。

唐不言並不惱怒,隻是籠著袖子,任由寬大的袖袍垂落而下,借著屋內微亮的日光而熠熠生輝。

“比如為北闕謀取一個未來嗎。”

沐鈺兒倏地抬眸看他。

“北闕的未來你我皆知,你師父死後他的走向隻能是落敗,是取締。”唐不言緩緩上前,慢條斯理說道,“你有心阻止,卻無力回天。”

沐鈺兒盯著他袖子的眼睛緩緩上移,一點點掃過修長的脖頸,消瘦的下顎,高挺的鼻梁,最後到漆黑的雙眸。

眼神若如刀,此刻的唐不言大概早已鮮血淋漓。

唐不言在她銳利的視線中一步步走到她麵前,最後終於站在她麵前,站在整個陰影中,折頸低眉,那雙如水墨畫一般的眉眼頓時跌落凡間,甚至墜入黑暗。

“可我能幫你。”

沐鈺兒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眉尖一跳,緩緩湊上去,替他撫了撫肩上的細灰:“那少卿想要什麽?”

唐不言笑了起來,滿心滿眼的冷淡疏離,傲氣矜貴瞬間消散在這個淺淺的笑容上,一雙眼眸頓生漣漪,溫柔多情一般,那點唇珠微微翹起,帶著微微的紅。

翩翩郎君,豐神俊秀。

“幫我安撫好北闕。”

唐不言伸手撫開她的手腕,笑說著。

沐鈺兒揚眉,譏笑道:“原來少卿想要我做您手中的一把刀。”

唐不言搖頭,伸手。

沐鈺兒眼波微動。

卻見唐不言撿起她垂落在胸前的紅色發帶,隨意放置後背處:“是雙贏。”

沐鈺兒往後退了一步,嗤笑一聲:“說來聽聽,怎麽就雙贏了,若是我不配合你,我們北闕的人可不止會硬功夫,殺人的軟功夫也多得很,您這位嬌滴滴的小郎君,遲早收拾包袱滾蛋。”

唐不言嗯了一聲,好脾氣說道:“自然是相信北闕眾人的功夫,隻是……”

他話鋒一轉,意味深長說道:“走了我一個,還會再來一個,耗到最後不過是兩敗俱傷,陛下撤司之心隻會越演越烈,沒有人想要一把不受控製的刀。”

“所以你就是陛下控製北闕的刀鞘。”沐鈺兒笑臉盈盈地反問著。

唐不言頷首:“我來北闕自有自己的目的,可我同樣可以保北闕暫得喘息,目的達成我自會離去,未來司直若是當真升官發財,自有能力保護北闕免於傾覆。”

“我都這麽得罪你了,我還能升官發財。”沐鈺兒疑惑。

唐不言又笑了起來,這次倒是頗為真情實感:“自然可以,公是公,私是私,司直在公事上並無大錯,我與司直也並未任何衝突,為何不行。”

沐鈺兒心中微鬆。

毫無疑問,唐不言的要求足夠吸引人,而且這幾日相處,她也是相信唐不言的人品的,此人貴重,不僅體現在家世上,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為準則。

“那說得好聽。”沐鈺兒臉上露出笑來,懶洋洋說道,“你倒是給出一點誠意啊。”

唐不言淡然頷首:“自然可以。”

沐鈺兒站直身子,驚疑地看著他。

“就當是恭賀司直喬遷之喜。”

“去把我的昆侖奴叫來。”他視線一轉就看到昆侖奴已經捏著幾塊糖,和小朋友玩起來了。

“你的奴兒倒是比你受歡迎。”沐鈺兒也跟著看了過去,大聲嘲笑著。

“奴兒性格單純,去哪都是受歡迎的。”唐不言頷首,看了眼更漏,“別貧嘴了,時間要來不及了。”

沐鈺兒這才開門,站在門口,朝著院內,打趣說道:“小昭,不要掛在別人身上,放這位大哥哥過來。”

昆侖奴起身,幾個小蘿卜頭頓時到人家膝蓋,頓時又是一陣驚呼,抱著人小腿不放。

“任叔,別耽誤我做事啊。”沐鈺兒無奈說道。

任叔拿著勺子威脅道:“在胡鬧晚上就不給吃肉肉了,快來幫忙洗菜。”

小孩子們在玩和吃之間猶豫了片刻,最後一哄而散。

“晚上一直吃飯哦。”小昭仰頭,咬著手指頭,奶聲奶氣說道。

昆侖奴彎腰,小心把人捏起來放在一側去:“走。”

“郎君。”他站在門口,恭敬喊著,頓時擋住了所有光線。

“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去辦了吧。”唐不言含笑說著。

昆侖奴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什麽事情啊?”

沐鈺兒試探問道。

唐不言已經撿起一本書,自顧自看著。

沐鈺兒吃癟,板著臉故作凶惡說道:“少卿好大的膽子,竟敢一個人留在虎穴,不怕我們把你吃了。”

唐不言手中握著一本鬼怪話本,難得是上麵還有插花,畫工頗為精致,他竟看得頗為津津有味。

他翻過一頁書頁,淡淡輸哦奧:“不礙事,某到時候去南市哭,就說司直始亂終棄,背信棄義,當真是渣女。”

這話有些耳熟。

沐鈺兒在腦海中過了一下,突然噎住,這不是之前她之前威脅唐不言不把一進院子賣給她時說的話嗎!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怪不得司直的字是狗爬字,心思都放在看誌怪本上了,上麵還有餅屑,想來也是挑燈夜讀。”

沐鈺兒老臉一紅。

“我給少卿掃掃。”她殷勤上前,一樣就看到書縫中還未拍打幹淨的餅屑,連忙拍了幾下,不曾想那屑隨風揚起,直接唐不言臉上。

唐不言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沐鈺兒大驚,連忙伸手去擦他的臉。

柔軟卻帶著薄繭的手指猝不及防落在細膩微涼的臉頰上,入手好似皎皎寒冰,輕輕劃過時,莫名令人後背汗毛直起。

兩人各自頓了一下。

唐不言撥開她的手,沐鈺兒訕訕收回手。

“我給您打盆水。”她忙不迭地跑了。

唐不言垂眸,隻是用帕子隨意擦了擦。

屋外,沐鈺兒站在水井邊,突然低喃了一句:“小臉蛋還挺滑。”

“晚上吃蛋滑!?”張一在背後激動說道,“也不是不行啊。”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反手給了他一腦瓜子,張嘴輕吐:“滾。”

“好嘞。”張一不明所以被打了一下,但還是看得懂老大殺.人的目光,立馬滾了。

她端著水入內,唐不言已經開始繼續看書。

“洗把臉?”她問。

“不必,你坐下歇著吧。”唐不言看到倒影在書本上的影子,蹙眉說道。

“好嘞。”沐鈺兒坐在一側,隻是她安分沒多久,很快又發出細微的動靜。

唐不言擰眉,輕掃一眼,就看到一隻小貓兒正捧著一盒糕點,半張臉埋了下去,窸窸窣窣地吃著。

他盯著那發帶看了一眼,很快便又移開視線。

——她好像很愛吃糕點,甜味的。

腦海裏冷不丁冒出這樣的一句話。

“賢侄真的在此?”門後突然出來一聲驚疑不定的聲音。

沐鈺兒順勢往外看去,隻看到一個穿著深紫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正躊躇地站在門口張望著。

北闕眾人齊刷刷地看著他,瞧著頗為嚇人。

畢竟王新手中的斧子鋥亮,陳菲菲手中的菜刀上還帶著血。

身後高大的昆侖奴輕輕鬆鬆地拎著一箱東西,歪著頭看了看,最後,伸出一隻手戳了戳他的後背,直接把人戳了進來。

“誰啊。”沐鈺兒見那人踉蹌了一下,也不敢發火的憋屈模樣,不由樂了。

“戶部尚書蔣素舟。”

作者有話說:

唐宋兩朝很早就有老人小孩撫養的孤獨園等地方,老有所依,弱有所養

唐太宗年間,一兩銀子相當於現在4248元人民幣,所以可以算算那披風還有鈺兒那房子到底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