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

“三娘。”

張叔見了人連忙走下來, 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小聲說道,“切莫起爭執。”

“叫誰三娘, 我家可不認她。”年紀稍小的小郎君立刻不高興發難著。

“閉嘴。”

馬車內傳來一個嗬斥聲,隨後車簾被掀起,走出一個穿著祖母綠衣裙的女子,相比較時下流行寬大衣袍, 她的衣服是前朝的夾領小袖, 紅綠間色長裙外罩一層絳紅色紗羅質地的籠裙。

年紀稍大的小娘子上前把人扶下馬車,出來一個四十上下的夫人,嫵媚豐腴, 娥眉淡掃,丹紅麵靨點於兩側, 樂遊反綰髻上插著一套祖母寶石的頭麵。

正是顧家大娘子。

“顧大娘子。”沐鈺兒麵色如常上前,叉手行禮, “既然寬限了十日,今日才第七日, 按理還有三日的時間。”

顧大娘子原名王清霜, 乃是一名洛陽商賈之女,王家在洛陽算大戶, 這位大娘子行為做派潑辣粗魯, 還算出名。

“本不想打擾, 可那個賣家兩日後就要上門驗看一番。”

王清霜不愛笑,板著臉解釋著:“買賣房屋本來就有驗看的道理,今日赴宴回來, 就想著你們孤女老人才上門提醒一番, 免得到時衝撞了你們。”

沐鈺兒頷首, 臉上看不出喜怒:“是這個道理,兩日後我自然會騰出屋子。”

王清霜抬眸看她,淡淡說道:“如此甚好,妙兒,甜兒我們走吧。”

“那爹……”顧妙妙猶豫說道。

王清霜上了馬車,淡淡說道:“強扭的瓜不甜,你爹自作多情,要你多管閑事。”

顧妙妙被阿娘懟得說不出話來。

顧甜卻是脾氣衝,不悅說道:“什麽不是我們操心的,今日娘不帶這人回去,爹又要自己生悶氣了。”

“好了,走吧。”顧妙妙看了沐鈺兒一眼,把弟弟拉上馬車,“就你話多。”

顧甜十來歲,最是倔強的年級,上馬車前狠狠瞪了一眼沐鈺兒。

沐鈺兒冷眼看著馬車離開小巷,這才收回視線,扶著張叔的手,隨口問道:“晚上吃什麽,肚子餓了。”

張叔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後還是咽下嘴邊的話:“還未做呢,今日去牙子那邊看了房子,北闕在承義坊,不如我們搬去那裏,也省的三娘到處跑來跑去。”

沐鈺兒笑:“不用了,那邊都靠近外城了,屋子太擠了,紫電到時整天被關在院子裏,還不把家都給我拆了,而且承義坊太偏了,我們找一個熱鬧點,商鋪齊全點的,也免得以後到處去南北市,也辛苦。”

張叔心事重重:“可如今從善坊的地價都漲的很快了,更別說其他更好一點的街坊。”

“這事我來處理。”沐鈺兒轉移話題,“晚上做個煨豆腐吧,我買了安記的素燒鵝,到時候熱熱就可以吃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再做個芥菜餺飥,院子裏的芥菜是不是要熟了,我離家前看他長出芽了。”

張叔咽下滿腹心思,也跟著笑:“就知三娘惦記著,今早見她長得正嫩,剛摘下放在水裏湃著呢。”

“煨豆腐三娘打算如何做?”張叔縱容問道。

沐鈺兒眼睛一亮:“就上次張叔做的那個法子,把豆腐切成方塊,在入滾水去腥,之後加入雞塊,火腿、豬肉、香菇和春筍一起煨煮,等到表麵冒出蜂窩狀就出鍋,到時把雞塊火腿豬肉拿出來單獨拌料。”

張叔連連點頭:“那雞塊火腿豬肉煮久了,滋味就沒有了,給奶黃吃吧。”

奶黃是去歲跑到馬廄裏,誤把紫電當成母貓的小奶貓,最後被紫電不耐煩叼給沐鈺兒。

沐鈺兒沒空養,都是張叔仔細照顧著,如今粘人得很,兩人一踏入小院,奶黃就翹著尾巴奶聲奶氣地叫著,噠噠跑過撒嬌。

奶黃是一隻橘黃色長毛小貓,這才取名奶黃。

“嬌氣。”沐鈺兒打算撈貓,揉一頓。

奶黃以不符她肉嘟嘟身形的姿勢,一個急轉彎,順勢避開她的手,直接朝著張叔懷裏屁顛屁顛跑去。

沐鈺兒氣得咬牙:“是誰辛辛苦苦賺錢養你,你知道不知道。”

奶黃蹭了蹭張叔的脖子,格外嬌嗲,看到沐鈺兒眼熱。

“我才幾日不回家,她便渾然不認識我一般。”她撚酸著。

張叔失笑:“怎麽跟一隻小貓兒計較,貓都是聞氣味的,你這幾日東奔西跑,身上都臭了,奶黃當然不待見你,熱水就在灶上,快去洗個澡。”

沐鈺兒抬手聞了聞,頓時也跟著皺了皺眉:“真臭。”

張叔笑著搖了搖頭,把小貓兒放在胸前的兜裏,便帶著它去廚房一起做飯,隻是等一切準備妥當,這才發現三娘還未出來,不由有些擔心,連忙趕著去敲門。

叫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聲響,頓時嚇得推門而入,隻見**正仰麵倒著一人。

原來是沐鈺兒洗完澡,起了睡意,睡得正香。

張叔鬆了一口氣,連忙拉出一床被子給人帶著。

“沒事,你先睡,睡飽了在吃飯。”他見人要醒了,連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肚子,“乖,睡吧。”

沐鈺兒嘟囔著一句,抱著被子,睡得更熟了。

張叔坐在床邊,看著她眼下的烏青,悄悄歎了一口氣:“好孩子,辛苦了。”

沐鈺兒這一睡,直到第二日的卯時正刻才醒過來,她摸著響如打鼓的肚子,懶洋洋起身開門,便看到張叔正在給紫電梳毛。

紫電大爺一般,一邊吃著吊在屋簷下的胡蘿卜,一邊舒舒服服地甩著尾巴。

天剛蒙蒙亮,微亮天光恰恰落滿院子,院中熱鬧極了,奶黃站在石桌上趾高氣揚地對著紫電喵喵叫。

“這事讓我來。”沐鈺兒靠在門邊,笑說著,“我這幾日帶他去河邊,索性給他洗個澡。”

紫電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少看我,今天不行,今天我得去找房子了。”沐鈺兒揮了揮手。

那馬兒通人性一般,不高興地打了一個馬響,尾巴一扭,直接屁股對著她。

“嗐,這狗脾氣!”沐鈺兒氣笑了。

“灶上有雞絲粥,早上有賣貨郎經過,是賣班魚的,我就買了幾條,用了昨日的雞湯煨煮,三娘快去嚐嚐。”

沐鈺兒眼睛一亮:“張叔做的魚最是好吃了,怪不得一大早就聞到一股杏子酒的味道,使用了我的杏子酒去腥的吧。”

“三娘好鼻子。”張叔笑說著,擺了擺手,“快去吃吧,再燉一會兒就太爛了。”

沐鈺兒快步朝著廚房走去,張叔笑著拍了拍紫電的腦袋。

紫電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吃!”廚房內傳來沐鈺兒火急火燎的聲音,“燙燙燙。”

張叔連忙探出腦袋,擔憂說道:“燙著了嗎?洗手了沒?不要用手?快端出來涼涼。”

沐鈺兒嘴裏哎哎了幾聲,可半晌沒有出來的動靜,張叔無奈搖了搖頭。

好一會兒,沐鈺兒才端著一葷一素,外加三疊小菜,一碗粥走了出來。

“哪來的蝦餅,好香。”沐鈺兒指著金燦燦,半個手掌大小的蝦團,笑說著,“哪來的蝦,趁這幾日天氣好,不如做一壇醉蝦。”

張叔點頭,順手把打算溜過去蹭吃的奶黃撈起,塞進前兜裏,笑說著:“就知道三娘每年都貪這一口,特留了一小筐,隻是從去年到現在都雨少,蝦也不多,今年大概隻能做一壇。”

一句話,一半摻著奶黃的叫喚聲。

沐鈺兒故意用蝦球**著奶黃,張叔隻好無奈壓著奶黃蠢蠢欲動的腦袋:“不要逗她,她今日吃飯了,昨日的那些雞肉都被她吃了。”

沐鈺兒這才收了逗弄之心:“煮蝦的酒就用我去年釀的那壇黃酒,我之前喝了一口,醇厚清味,煮這個剛好,到時候加入清醬和米醋,就埋下院子裏好了。”

張叔點頭,隨口說道:“那不如等找了新院子再做。”

沐鈺兒大咧咧一揮手:“先做,到時候找北闕的人幫我們搬家,開喬遷宴正好用得上。”

張叔點頭:“也好。”

沐鈺兒慢條斯理吃好飯,這才起身準備去牙行。

“不如我們再讓顧家寬限幾天?”臨出門前,張叔猶豫的聲音響起,“而且聽說五郎病好久了,三娘去看看他吧?若是提一嘴,五郎定是同意的。”

沐鈺兒失笑:“算了,每次一去都雞飛狗跳的,等我那日爬高牆去看一眼,房子遲早要搬的,現在春闈結束,房價還便宜一些。”

張叔欲言又止,卻又知自家三娘最是固執,是萬萬勸不動的,隻好點頭說道:“那三娘早去早回,午時要吃什麽便早些買回來,我給三娘做。”

“想吃顛不楞,張叔做幾個唄。”沐鈺兒皺皺鼻子,嬌氣說道。

張叔點頭:“好,家裏醋要沒了,你若是有路過張記記得買一些陳醋和米醋來。”

沐鈺兒揮了揮手:“知道啦。”

從善坊的牙行在主街,她背著手溜溜達達進去的時候,正巧碰到一個熟人。

“瑾微。”沐鈺兒驚訝說道,“你怎麽在這裏。”

她朝著外麵張望著,卻沒看到想看的人。

“郎君沒來,是我獨自一人來的。”瑾微見了她,突然沒了好臉色,臭著臉說道。

沐鈺兒笑:“我可沒得罪你,怎麽還對我掛臉。”

瑾微嘴角微張,卻又沒說話,隻是噘著嘴走了。

沐鈺兒笑著搖了搖頭。

“這位貴人是打算來買一個兩進院子的。”牙行夥計是個老熟人,立馬湊上來說道,“聽說今日一大早,橫掃了諸多街坊牙行。”

他苦著臉,掰著手指,一個個數過去:“要求多得很,要臨街但不要太吵鬧,要熱鬧但不能人太多,兩側的鄰居不能是無力粗魯之輩,院子雖要兩進,但正中院子要大,房屋要朝陽,對了連原主人不能是品行不端之人都要算上去,唯恐這院子不幹淨一般,若是院中本就有草木為加分項,若是布置雅致也是可以的。”

沐鈺兒眉尖忍不住跳了跳,露出笑來。

夥計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這位祖宗雖然要求多,但是做事豪爽,基本不講價,一大早就把幾個大牙行走走了一遍,我這個是第五家。”

他比劃了一個手勢,齜了齜牙。

沐鈺兒失笑:“得,我知道是那位祖宗要了。”

衣食住行,無一不精的唐雪人是也。

“行了,不管這些大人物的事情了,你這裏有什麽合適我的房子,能買下來最好,也要一個一進的院子,最好也熱鬧一點。”

夥計笑了笑,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笑說著:“二進的院子不多,撇開那位祖宗打算參考的地段,餘下的便這些了,您看看有沒有看中的,選好了再讓我們帶您去實地看看。”

沐鈺兒目光一掃,很快就記下了幾個位置。

“咦,修業坊不是內坊嗎?怎麽隻要五百兩就買了。”沐鈺兒指著最上麵的一行信息,不解問道。

“聽說房主在……在裏麵了,家人急需錢來打通關係,您瞧,一口氣賣了兩間院子,隻是一個是一進的,一個是兩進的。”

小二熟練地放開冊子,指給別人看。

“一進的那個隻要五百兩,可兩進的那個開價二千三百兩,地段倒是不錯,一進的價格偏低,二進的卻是高了,不過房主說後麵自帶了一個小花園,不算虧。”夥計聳了聳肩,“大家現在都怕是主家出大事,便都不敢買,這才閑置了。”

沐鈺兒有些心動:“具體位置在哪裏,我去看看。”

小二哎了一聲,連忙拿出另外一本冊子翻了翻:“修業坊大盤街往右走第八間李府。”

沐鈺兒掏出三個銅板遞給夥計:“這房子今日先壓給我,我先去看看。”

“好嘞。”夥計收了錢,笑說著。

—— ——

修業坊屬洛陽內城,比之南市附近的街坊更為熱鬧,也更井然有序。

張叔年紀大了,去年入冬後竟連著病了三次,沐鈺兒心中一直頗為焦慮,從善坊是不錯,但到底少了一些養病的環境,而且內城的藥堂都是百年老店,大夫醫術也更好一些。

沐鈺兒快走幾步,站在大盤街入口,突然眼尖地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正滴答答地走向裏麵,頓時眼皮子一跳。

“大概是看花眼了吧?”沐鈺兒嘟囔著,慢慢吞吞走了進去,恰好走到李府牌匾前,就看到唐不言正被瑾微的扶持下緩緩下了馬車。

——得,倒黴。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

“沐司直。”瑾微隨意一看就看到巷子口站著的人,驚訝喊著。

唐不言順勢看過來,一雙眼睛瞧著冷沁沁的,看不出喜怒之色。

沐鈺兒隻好慢吞吞走進來。

“你不會是故意盯著我家郎君吧。”瑾微警惕說道,“我剛一個時辰前在牙行見了你,這麽巧,司直現在也來這裏了。”

——這下有嘴也說不清了。

沐鈺兒心中如此想,可臉上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大概這就是心有靈犀吧。”

瑾微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

唐不言收回視線,示意小仆去敲門。

——上次單方麵和美人爭吵後,兩人就沒見過麵,也不知道若是做鄰居……

沐鈺兒慢吞吞走上來,靠上去。

——感覺不太好!

唐不言垂眸,便看到沐鈺兒那隻皮爪正小心翼翼揪著袖口的花紋,就差把‘有話說’寫在臉上了。

“來看房啊。”果不其然,沐鈺兒笑眯眯先開口。

唐不言點頭。

“你看中二進的院子了?”沐鈺兒又問。

唐不言微微抬眸:“司直想說什麽?”

“我看中一進的院子了。”沐鈺兒估摸了一會兒,試探說道,“咱們不會做鄰居吧。”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蒼白的唇微微彎了彎:“怕是不成。”

沐鈺兒大喜!

“這兩間院子某都要了。”唐不言慢條斯理說道。

沐鈺兒大驚!

“什麽!”沐鈺兒急了,連忙站到她麵前,驚疑說道,“不是說就隻要一間二進院子嗎?”

唐不言見她一雙眼睛撲閃著,眼珠子提溜轉著,眉頭緊皺,眼尾都耷拉著,當真是急了的樣子。

“一進院子和二進院子中間有個小花園是貫通的,我家郎君可不喜歡和別人分享東西,不過是二千八百兩,索性都買了。”瑾微站在身後不悅說道,“司直不要攔著我家郎君的路。”

沐鈺兒被唐家的財大氣粗頓時驚了一下,不由爪麻,小心翼翼商量著:“那花園我給你?”

“實在不行,我出錢砌麵牆,保證不去你家打擾。”沐鈺兒眼巴巴地看著他。

沐鈺兒的眼睛實在透亮,尤其是這般看人時,晶亮滾圓,實在有些……手癢。

唐不言移開視線,隨口問道:“司直為何搬家。”

沐鈺兒立刻露出哀怨之色,假裝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我家張叔病了,小可憐見的,老臉憔悴……”

“說實話。”唐不言淡淡說著。

“我被趕出來了。”沐鈺兒立馬正色說道。

唐不言嗯了一聲,眉心微微蹙起。

既然選擇和沐鈺兒共事,他自然是查過這位北闕司直的,對於她不足以為外人道的身世也略有耳聞。

——顧家五郎顧英的私生女,生母不詳,自小隨忠仆長大,五歲後隨前北闕司長張柏刀習武,入了北闕,一呆便是十五年。

兩人說話間,李府大門終於打開,出來一個俏生生的小娘子。

她一眼就看到人群最中間的唐不言,還未說話便紅了臉,一雙眼睛羞澀垂下。

“諸位,諸位是來看房的。”小娘子羞答答問道。

瑾微上前,叉手行禮:“正是,在牙行看到貴府掛出了兩間待出售的院子。”

小娘子眼睛時不時瞟著沉默不言的唐不言,手指都要扭成麻花,聲音越發低了:“是,是我家,這院子在我們隔壁,諸位稍等,我去拿鑰匙。”

大門很快就被關上,小娘子的腳步聲也逐漸遠去。

可見小娘子雖然被美色衝紅了臉,但還沒把腦子衝暈。

沐鈺兒頗有閑心地看著。

沒多久,大門就再一次被打開,這次除了那個小娘子還有一個老人和兩個年輕小仆。

老人一看便是李府的管家,一開口便格外穩重:“諸位就是來看房子的吧?”

隻見他目光一轉,就看到在一群錦衣華服中格格不入的沐鈺兒,謹慎問道:“這位是……”

沐鈺兒眼尖,立刻就察覺出他一瞬間的抗拒,立馬黏著唐不言貼上去,伸手揪了揪他背後的披風,大眼睛撲閃著。

“一起的。”她厚著臉皮說道。

李府管家立馬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還未說話,就感覺揪著自己披風的手越發緊了,頗有種不同意,就把披風當場倒掀的架勢。

——小貓兒也不曾這般煩人。

唐不言警告地斜了她一眼,嘴上卻說道:“嗯。”

那雙爪子立刻就鬆開了,甚至還頗為好心地給人捋了一下褶皺,容光煥發說道:“一起的!”

管家也不多問,見明顯為首的那位貴人都同意了,便頷首說道:“諸位這邊請,出售的院子和我們這間有一個小過道,本是主家為了安置客人和遠來的親戚特意購買後打通的,西邊各有一個角門,若是買賣妥了,之後就會關上的,貴人若是覺得不放心,我們這邊也可以出錢拆了角門,再砌牆。”

他說話格外沉穩,吐字帶著一點南方口音。

沐鈺兒習慣性問道:“你是河南道人士?”

管家一怔,隨後點頭說道:“仆和主家乃是亳州人,這位貴人好厲害。”

沐鈺兒背著手慢悠悠說道:“亳州靠近淮南道,腔調不似尋常河南道尾音上揚,反而多了點江南風味。”

管家驚詫:“不曾想小娘子如此了解各地風俗。”

沐鈺兒笑說著:“亳州自來就有‘商湯古都,魏武故裏’的美稱,出了不少名人,後又出了一個神醫華佗後,如今亳州藥材遍地大周,坊間一直‘來入亳州城,一覽天下藥’的美譽,不知這位主家可也是做這門乘風買賣的?”

管家高興說道:“小娘子好生博學,大周四大藥都,亳州確實占了一席之地,仆主家也確實是做藥材起家。”

沐鈺兒頷首:“那真是厲害,隻是我聽說去年起各地藥材好像運不到洛陽是為何?我家中也有老人久病,買藥花了大價錢。”

她順勢歎氣,沉聲說道:“藥材居高不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不言順勢看過來。

沐鈺兒看似大大咧咧,但她極為聰敏,心思又細,隻是眾人總因為她是女子,又因她愛笑,便忽略其內在的銳利,是以每當她故作隨意與人說話,很難令人保持警惕。

管家歎氣:“本不該如此,這幾年南邊年成不錯,貴人知道南邊的藥是怎麽來洛陽的嘛?”

沐鈺兒嗯了一聲:“知道一些,聽說亳州的的藥材都是統一到馬蒲城裝貨,之後進入汴水,一路北上達到汴州,汴水早已打通去往鄭州的水域,之後隻要到了鄭州,鄭州到洛陽水域四通八達,便是閉著眼都要送到洛陽來。”

“就是如此!小娘子當真博學。”管家敬佩說道,“不僅草藥如此,便是南邊的糧食,綢緞,瓷器等等都是這樣入洛陽的,陛下自載初元年遷都洛陽,一應物件皆可水運,相比較從前個送去長安,不僅路程短了許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沐鈺兒點頭,眼尾一撇仔細聽他們說話的唐不言,立刻拍了一句馬屁:“陛下聖明。”

唐不言側首,頓時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沐鈺兒對著他咧嘴一笑,小小虎牙露了出來,乖巧可愛。

“是,陛下遠見之深,拍馬難及。”管家也跟著附和了一句,“隻是前些年水盜橫行,半數船隻都要被攔下,拿了錢和貨物便算了,偏偏今年開始殺.人了,我們做生意也不過求一個安心,這事弄的南邊商人很是畏懼,一來一往,願意北上的人就算了,畢竟南邊往東往西都可以做生意,何必白白賠了性命。”

沐鈺兒立刻嚴肅皺眉:“何時的事情,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按理該上報才是,鄭州汴州兩地應該出兵剿滅水賊才是。”

“剿是剿了,但是完全沒有用啊,那些水匪狡猾得很,南邊本就水道縱橫,人一來就跑,人走了就回來,後來鬧出浩**聲勢皆是無功而返,久而久之,那些官吏也就……”

管家立馬住口,大概察覺到這兩位也都和官吏有關,便訕訕說道:“是仆多嘴了,院子到了,就是這裏。”

“共用一個大門啊。”沐鈺兒說了話,一眼就看到一扇紅色大門,立刻驚訝說道。

管家點頭,上前開門:“兩間院子打通後,就砌了圍牆,做了一個大門,原先想著都是自家人,也無所謂的。”

他察覺出不對勁,委婉問道:“貴人們,不同路?”

沐鈺兒看著那扇大門,小聲問道:“不是說出售兩個院子嗎?”

“是兩個,若是你們不同路,我們可以出錢替你們各自開來兩個門,隻是這院子是我家郎君花了大價錢布置的,我家夫人是希望若有貴人買,能齊齊買下,這才把一進的院子定得如此便宜。”

這話,他是看著唐不言說的。

沐鈺兒緊跟著扭頭去看唐不言。

誰知,唐不言竟然不看她!

沐鈺兒大驚失色,立馬貼過去:“三郎,你怎麽不說話!”

一直緊緊跟在唐不言身後的小娘子立刻驚訝地看著她,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徘徊。

唐不言垂眸。

沐鈺兒滾圓圓的大眼睛立刻不甘心地看著他。

“先進去看看吧。”他開口,順手把沐鈺兒的腦袋推開。

沐鈺兒緊跟在他後麵,小聲說道:“分開就是兩間院子,各走各的,我家就兩個人,也不打擾你,我瞧著挺好的,三郎你說呢。”

“我若是不同意。”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見她的瞳仁實在透明無辜,鬼使神差問道,“你會,像貓兒一樣在地上打滾嗎?”

沐鈺兒不懂,但大為震撼。

——唐不言竟然還有這種變態愛好!

“不會!”她瞪眼,凶巴巴說道,“但我會給你套麻袋。”

“這就是司直有求有人的態度。”唐不言話鋒一轉,淡淡反問著。

沐鈺兒齜了齜牙,扒拉竿子往上爬:“那你就是同意了。”

“這就看司直態度了。”唐不言眯眼,懶洋洋說道。

兩座院子本就是連在一起的,原本隔間的牆壁被敲碎,隻留下一個花牆小宮門,盛開的素罄花爬滿整座牆壁,白如雪浪,枝搖浮花,簇如瀑布。

“這花養的真好。”瑾微忍不住誇道。

這沐鈺兒也跟著感慨了一句:“花朵真大,做素罄餅一定很好吃。”

“這花是看的,如何能惦記成吃的。”一直不說話的小娘子見兩人靠的近,說話間又格外親密,撚酸駁斥著。

沐鈺兒一本正經說道:“可以看為什麽不可以吃,你眼睛看飽了,肚子說不定也想吃一下味道呢。”

小娘子身邊的女郎都是溫柔賢淑之輩,何時遇到這樣不講理的,一時間氣得撅了噘嘴。

“你,粗魯。”她不高興說著。

沐鈺兒嗐了一聲,知道自己這是被無辜遷怒了。

小娘子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從唐不言身上移下來過。

唐不言終於垂眸看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臉頰爆紅,隻是她還未說話,倒是管家察覺出不對勁,立馬找個借口,讓仆人把小娘子帶走了。

“這是我家大娘子,府中就一個娘子,自來就是嬌生慣養的。”管家連忙請罪道。

瑾微倒也不在意,畢竟他也覺得沐鈺兒和洛陽高門的小娘子不太一樣。

太皮了點!

一行人把整個院子都走了一遍,管家口才極好,連著正廳掛著的一幅畫都講的頗有趣。

“修業坊靠近皇城,如今坊內買賣店鋪已經格外齊全,便是實在買不到要去南市,騎馬半個時辰也不到,加之大盤街一代都住滿官員,都是有禮有節之人,不會顯得吵鬧。”管家滿臉帶笑地說著,“若非家中急用錢,主家是萬萬不想賣的。”

“郎君,這個院子如何?”瑾微早已對這一帶做過深入了解,知道管家一點也沒誇大,這位置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沐鈺兒也立刻貼了上來,先一步說道:“我也覺得一進小院挺好的。”

“確實。”唐不言笑,“兩間院子都不錯。”

管家眼睛微亮,相比較這位見多識廣,但同一般洛陽閨閣女子不同的小娘子,這位明顯出身高門,氣質冷淡,仆從環繞的富貴小郎君更符合他的要求。

沐鈺兒立刻警覺起,伸手抓著唐不言的披風,搶先一步說道:“等會,我和三郎單獨說兩句。”

唐不言垂眸看她的爪子。

誰知道這次沐鈺兒沒有立刻鬆開,反而氣憤地抓著,用力扯了一下。

瑾微皺眉:“司直你……”

“就說兩句。”沐鈺兒強硬說道。

“無事,你們先下去。”不曾想唐不言竟然頷首,淡淡說道。

管家和瑾微隻好先一步離開大堂。

沐鈺兒不等他說話,先一步鬆開衣服,一本正經說道:“別駕不會打算兩家都要吧。”

“小花園連著正好看,若是拆了,反倒可惜。”唐不言點頭,隨後冷不丁說了一句,“司直還能說一句。”

沐鈺兒迷茫。

“你之前不是說‘就說兩句’嗎?”唐不言故作不解。

沐鈺兒愣愣地看著他,嘴角微動。

巧舌如簧如她,一時間也捉摸不定,唐不言這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嘴癢,手更癢。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別駕大人有大量好人有好報我想要那個一進院!”沐鈺兒拍馬屁兼顧提出訴求,一口氣吐了出來。

唐不言眼底不由浮現出笑意,沐鈺兒這才發覺自己是被騙了。

——氣!

沐鈺兒木著臉盯著他看。

“司直有錢?”唐不言移開視線,避開她譴責的視線,轉移話題。

五百兩對唐家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錢銀,甚至兩座加起來的二千八也不會令人眨眼,可沐鈺兒卻不一定,寸土寸金的洛陽城,大多數官員除去祖蔭庇護和陛下賞賜,這輩子都是靠租房過日子的。

沐鈺兒老實說道:“沒錢。”

唐不言眉尖一抖。

“但我可以借錢。”沐鈺兒並不氣餒,甚至頗為理直氣壯,“楊言非就很有錢,菲姐在南市也有不少店麵,可以問他們借。”

“聽起來。”唐不言不解,“北闕裏司直最是窮困潦倒。”

沐鈺兒齜牙,破罐子破摔說道:“是我是我,怎麽了,別駕這口氣是打算借我錢嗎?”

唐不言看著她氣鼓鼓的小臉。

沐鈺兒其實長得很好看,小臉大眼,皮膚雪白,一雙眼睛古怪精靈,隻是她總是穿著圓領袍,梳著高馬尾,腰間那把古怪漆黑長刀時不時提醒著眾人。

這人,會殺人。

“倒也不是不行。”唐不言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沐鈺兒一驚,心中轉了十八個彎,小耳朵微動,忍不住警惕起來:“怎麽好心。”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唐不言似笑非笑。

“別駕的記性是不是太好了點。”沐鈺兒慢吞吞諷刺著。

就剛才隨口逼逼賴賴的兩句話,唐不言竟然還知道拿回來懟自己。

“那房子?”她剛在唐不言發功前出聲,口氣倏地溫柔起來,“別駕是打算一個人住?”

這話也不是沒理由的。

畢竟唐家作為兩代陛下愛寵,牢牢占據聖人臂膀,祖孫三代,占據了積善坊煙斜街半街之大,總不會堂堂三郎回來沒地方住,若是隻是作為置業,也輪不上唐不言這位小主子親自出麵相看,這般想來隻有他別府獨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唐不言點頭:“某打算搬出唐府。”

沐鈺兒臉上笑意更加溫柔了:“那您瞧瞧,一個二進院子,這院子可不小,三郎就是打滾從前堂到後院也需要一炷香呢。”

“我為何打滾?”唐不言挑眉反問。

沐鈺兒咽氣,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打滾。”

唐不言嘴角微微上揚,可很快便又扯平下來,淡淡說道:“然後呢?”

沐鈺兒繼續說道:“你看那一進院,你若是嫌我煩,我自己討腰包砌牆,花園都給你,那個小閣樓也可以給您。”

小閣樓是靠近一進院側的一個品茶的地方,兩層樓,小巧精致,之前管家說本是打算給一進院的。

“門讓主家掏錢給我們分開。”

“不自己掏了?”唐不言蹙眉,故意問道。

沐鈺兒嘴巴一撇,哽咽:“沒,沒錢了。”

唐不言看著她小可憐模樣,終於忍不住輕笑一聲,那雙漆黑的眸子水光盈盈,竟好似笑出眼淚來。

“若是我執意不同意呢?”唐不言止了笑,隨口問道。

沐鈺兒心中微鬆,知道牆角是撬鬆了,立馬笑嘻嘻說道:“那我就掛牌去唐府門口哭,說唐三郎始亂終棄,想來唐夫人為了息事寧人,也會送我一套房子。”

唐不言聲音還帶著散不開的笑意:“能和司直做鄰居,想來有趣。”

沐鈺兒立馬殷勤地給人捋了捋剛才被自己捏皺的披風:“三郎果然是天下第一好人啊!”

“好說。”唐不言撥開她的手,淡淡說道,“隻要司直不要無事唐不言,有事唐三郎即可。”

—— ——

沐鈺兒捏著地契神清氣爽出了院子,又親自扶著唐不言上了馬車。

“我現在給你寫借條嗎?”她探進腦袋問道。

買房的五百兩是直接問瑾微支取的。

沐鈺兒現在還記得瑾微那種驚慌失措又不忍細想的模樣,就差把眼珠子一人一隻掛在兩人身上,仔細看看到底發生何事的緊張模樣。

唐不言見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那顆圓溜溜的腦袋,油黑的頭發在日光下毛茸茸的。

他手指微動,最後移開視線,點頭:“上來寫。”

“好咧。”沐鈺兒輕盈躍上馬上,接過唐不言遞來的蘆葦筆,“你這裏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她一邊打量著蘆葦筆,一邊快速在宣紙上寫上欠條。

“幾分利啊。”她爽快問道。

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不需要。”

沐鈺兒眨眼,立馬殷勤笑道:“別駕真好!”

“不敢當,隻需要司直最近去北闕記得勤快點。”唐不言提出一個古怪條件。

沐鈺兒不解:“為何。”

唐不言攏了攏袖子,抬眸,笑了笑:“就當送給司直的喬遷之禮吧。”

沐鈺兒激動戳了戳手:“這多不好意思。”

“我那杏子酒好了,去年釀的,過幾日給別駕送去。”

唐不言眉尖微動:“我過幾日還要去北闕,司直在那裏等我即可。”

沐鈺兒疑惑地看著他:“去北闕幹嘛?”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著她,卻不為她解惑,隻是冷酷無情說道:“下車。”

“得嘞。”沐鈺兒快速滾下馬車。

唐家的馬車很快就駛出大盤街街口,最後停在唐府恢弘的大門前。

“三郎,三郎可算回來了,容成女官來了。”唐家大管家正站在門前張望著,一見馬車停了下來,就迎了上去。

唐不言眉眼低垂,神色冷淡說道:“知道了。”

“三郎仔細台階。”唐府管家親自把人扶進門,“三郎的房子看的如何,若是實在不行還是住在家裏吧。”

“看好了。”唐不言淡淡說著,唐府前院便格外開闊,一繞過影壁,大紅牆麵,烏黑牆瓦層層而上,層巒疊翠,精致華貴。

兩人踏上花廊,剛一走進就看到夫人養的那隻長毛小白貓吉祥正懶洋洋趴在欄杆上閉眼小憩。

唐不言腳步一頓,垂眸看著小貓。

小貓睡得正香,感受到那目光不耐煩地甩了甩尾巴,可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離開,不由忿忿睜眼。

一雙滾圓明亮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唐不言。

“三郎。”管家不解。

要說家中誰不喜歡這位貓祖宗,大概就是這位三郎。

三郎行事匆匆,許多時候都是匆匆而過。

偏小貓貪玩,兩人第一次見麵,小貓就踢翻了一隻花瓶,花瓶就碎在三郎腳邊,可以說膽大包天。

幸好是夫人養的貓,不然就怕要成野貓了。

可今日,管家驚訝地睜開眼。

因為他眼中最是高潔冷淡的三郎正彎腰,伸手把那隻小貓抱在懷中。

長長的披風斜切而下,就像掩護皎月下山的白雲。

吉祥大概也是沒想到,猝不及防抬眸看他,呆呆的,瞧著不甚聰敏。

唐不言終於伸手,揉了揉那簇柔軟的毛。

果然很軟。

“三,三郎。”管家磕磕絆絆喊了一聲。

唐不言抬眸,笑說著:“我過幾日就搬出府,麻煩管家幫我收拾一下衣物。”

管家連連點頭:“自然四季常服,冠冕禮服,筆墨紙硯,鍋碗瓢盆等等,都是老仆親自過目才能出府的。”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臉上的那點笑意也隨之消失不見。

“嗯。”

管家也不知道三郎為何生氣,隻是訕訕喊道:“三郎。”

“無事,我先去見容成女官,免得女官等久了。”他把小貓放回原處,頭也不回地走了。

東廂房正堂,容成嫣兒換了一身淺綠色修竹紋圓領袍,頭戴貴臣所用的進德冠,正笑臉盈盈和唐夫人說話。

唐夫人孕有三子一女,如今已近六十,可保養得極好,一條絳紅色卷草寶花聞的垮式長裙,綺麗錦繡,和三十出頭的容成嫣兒站在一起毫不遜色。

“三郎,大喜。”容成嫣兒聽到動靜,側首來看,見了人,微微一笑,淡漠淺淡的眸子浮現出朦朧雲霧,卻又不見喜色。

作者有話說:

餺飥——麵片

裙垮就是裙式褲裝

開啟第二案,猜猜這個案子和什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