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亂雲薄暮, 急雪回風,不知不覺,天色陰沉, 一場大雪不期而至。

大雪覆頂,不知不覺,夜色蒼茫,到處都是白皚皚的一片。

書房內, 暖爐熏煙四起, 唐不言和沐鈺兒四目相對,最後忍不住又看向麵前的一塊鐵質牌子。

這是一個龜殼形狀的鐵質牌子,上麵是用篆書寫的一個大字, 兩側各是指甲蓋大小的小字。

“這個字是不是‘兵’字啊。”沐鈺兒慢吞吞問道。

唐不言沉默。

沐鈺兒繼續念著鄭重那行字:“左右郎將憑。”

“豹騎衙翊府。”右邊一行字。

“左在城陵阤。”左邊一行字。

沐鈺兒嗯了一審,繼續用奇怪的口氣說道:“你說這像不像調兵的龜符啊, 瞧這個小腦袋,瞧這四個小爪子, 哦,瞧這個大圓屁股。”

一個手指不規矩地推了推烏龜屁股。

唐不言抬眸看她。

沐鈺兒訕訕笑了笑, 收回手指。

舊製發兵, 皆以虎符。立

朝初期為了避諱開國聖人的爺爺名諱,從虎符改用銀兔符, 後又改為銅魚符, 陛下稱帝後改為銅龜符。

“這個是郎將才能持有的兵符, 可以調配城陵阤豹騎衙翊府的禁軍。”唐不言終於開口說話。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所以葉郎將是丟了兵符才格外著急。”

東宮丟的是魚符,怪不得要如此緊張,還要殿下親自出麵。

唐不言又是沉默, 好一會兒才艱澀說道:“這不是他的兵符。”

沐鈺兒嗯了一聲, 不解問道:“什麽意思。”

“這是豹騎衙翊府的朗將才能持有的虎符。”唐不言沉聲說道。

沐鈺兒一怔:“說起來葉朗將不是去府兵了嗎?怎麽會有陛下麾下禁軍的魚符。”

“這是東宮的六率。”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一怔。

唐不言的視線自那一個個雕刻的字上掃過, 最後抬眸看向沐鈺兒。

“這是太子左右衛率中的精銳,駐紮在城陵阤,是……”唐不言低聲說道,“陛下半月前親自為殿下組建的一個衛隊。”

一陣寒氣瞬間自沐鈺兒後背冒氣。

“葉朗將怎麽會有這個?”她忍不住低聲問道。

唐不言沉默。

“要不要跟陛下說啊。”沐鈺兒忍不住回轉一下陰暗的心思。

唐不言歎氣:“你猜陛下會拿誰第一個動刀。”

沐鈺兒和他四目相對,最後老實巴交地指了指自己:“我。”

倒是一點猶豫也沒有。

唐不言點頭,點了點她額頭,輕笑道:“還算沒有被權力迷了眼。”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喪氣低頭:“我本以為殿下是一個仁厚的人。”

“不過是一個龜符,何必想著多。”唐不言揉了揉她的耳朵,順手把龜符拿走,“也許是被葉朗將偷去了。”

“也許是怕丟了,放在葉朗將那邊。”

“也許不過是,一時想岔了。”

沐鈺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個龜符被人塞進袖子裏,立馬警覺:“你拿去幹嘛?”

“去找阿耶。”唐不言也老實說道。

沐鈺兒眉心一皺,緊緊打量著唐不言,最後慢慢吞吞說道:“去幹嗎啊,我能去聽一下嗎。”

唐不言眉心一揚:“打算給陛下聽一下。”

“好歹吃著北闕的飯,還是要忠君一點的。”沐鈺兒慢條斯理去捏唐不言的袖子,下巴一抬,“什麽時候去啊。”

“就現在。”唐不言含笑說道。

沐鈺兒看了眼刻漏,好心說道:“馬上就子時了,深夜打擾唐閣老會不會不太好啊。”

“不礙事。”唐不言說,“阿耶沒有這麽早睡。”

沐鈺兒立馬露出殷勤地笑來:“原來閣老這麽辛苦啊,要不要帶點夜宵過去。”

唐不言失笑,順坡說道:“那你去準備吧。”

—— ——

馬車在安靜的雪地裏行走,金吾衛的巡邏隊看到唐家的馬車皆視而不見。

“你知道陳策是從金吾衛被金鳳大統領提拔道千牛衛的嘛?”沐鈺兒看著又一隊金吾衛離開,放下簾子後冷不丁問道。

唐不言搖了搖頭。

“你說陳策是一月前來東宮的,你覺得他知道這時嘛?”沐鈺兒又問。

唐不言還是搖頭。

“陳策為什麽騙我。”沐鈺兒撐著下巴,忍不住又開始問道。

唐不言抬眸:“你覺得陳策是誰的人?”

沐鈺兒手指點了點下巴,最後老實說道:“反正不會是東宮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陳策一個千牛衛大統領,被陛下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尤其是如今東宮並不強勢,瞧著也不想能掀起風浪的人,怎麽看也很難策反陳策的樣子。

“那陛下怎麽沒什麽反應?”沐鈺兒小聲問道,“不抓起來問一下嘛。”

唐不言失笑:“陛下為什麽抓人?”

“因為……”沐鈺兒靠過來,在他耳邊窸窸窣窣說道,“殿下有不軌之心啊。”

唐不言低笑一聲,捏著她的耳朵。

沐鈺兒不高興地動了動耳朵:“你笑什麽。”

“殿下隻是膽子小,卻不是蠢,怎麽會和陛下說龜符丟了。”唐不言說。

“那查不出來嗎?”沐鈺兒質疑道。

唐不言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隻怕陛下不願。”

儲君為國之根本,陛下已經年邁,東宮初定,再生是非,隻怕動**四起。

沐鈺兒嘴角微動:“那這事我們這樣蓋過去不就好了,捅到陛下麵前也是我們挨罵,索性就無事發生。”

唐不言笑著揉了揉她的耳朵:“陛下要知道,卻不想隻知道。”

沐鈺兒沉默片刻,長長哦一聲。

“陛下不想知道是因為東宮不能生亂,她是一國之君,陛下想知道是因為她的兒子要為了權力謀反,她是一個母親。”她低聲說道,“皇家真是複雜,一點人心能被這樣來回折騰的,捏碎了在揉起來,揉起來再捏碎,怪不得人人都瞧著不真實。”

唐不言眼波微動,垂眸看著麵前的女郎。

“我以為人人都向往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力。”唐不言慢條斯理揉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道。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我才不要,我覺得我現在就挺好的,就是……沒錢。”

她捏了捏自己癟癟的錢袋子,裏麵隻有幾個銅錢,可憐兮兮說道。

唐不言笑了笑:“可你有了權力那就有錢了。”

沐鈺兒歪著頭,打量著他:“其實是兩碼事,這錢是我自己掙來的。”

“你好端端與我說這些做什麽?”她敏感問道。

唐不言笑:“隻是有感而發罷了。”

沐鈺兒低頭,乖乖把自己的小荷包理好。

“這是張叔給你做的?”唐不言問。

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好看嗎?”

“好看。”唐不言給麵子誇道。

沐鈺兒開心地指了指荷包上一團黃色的線,勉強能看出是一個蹲坐的小動物:“張叔給我縫的小貓,你看好看嗎。”

“好看。”唐不言違心誇道。

沐鈺兒扣著圖案的手一動,不好意思翻了個麵,嘟囔著:“不給你看了。”

唐不言為難說道:“誇你怎麽還不高興了。”

沐鈺兒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剛才在試探我,你是不是查到什麽了。”

唐不言握住她的手:“等這些事情都過去。”

沐鈺兒抬眸,那雙淺色的眸子在頭頂夜明珠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我其實自己查了查。”沐鈺兒自顧自說道,“張叔若真的是你說的那樣,那他接觸到的人不外乎皇室宗親。”

唐不言握著她的手微微一動。

“陛下這些年殺過數不盡數的皇室宗親,光是揚州徐敬業造.反一案中,他找到一個肖像明仁太子的人,豎旗謀反,最後落到自古第一人覆族掘墳的地步,為此陛下還牽連數千人,我查過這些人,家中子弟沒有一人活下來,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示眾。”

沐鈺兒看他:“我如今二十歲,二十年前,便是調露四年,那個時候酷吏橫行,每日抄家之人不計其數,張叔說我是一出生就和他在一起的,這一點他不會騙我,他甚至還能說出我尿床的事情,所以從這個時間推斷,和皇室扯上關係的隻有一人。”

她說話格外清晰有條理,一字一字地分析著自己的身世,好似事不關己一般。

唐不言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

“他確實有一個女兒,也一直養在身邊,太子死後,那女孩隨母親和兄長自.焚,自此皇嗣斷絕。”沐鈺兒淡淡說道,“我若是這樣的身份,隻怕,早死了。”

陛下對明仁太子的警覺,徐敬業的下場就是最好的說明。

她絕對不會允許他的小孩還活在這個世上。

唐不言看著她,漆黑的眸光倒映著麵前冷靜的人,輕聲說道:“你總是這麽勇敢,是我不如你。”

沐鈺兒眨了眨眼。

“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勇氣,可以放任你在這件事情上摔得頭破血流,便也不會這樣為難。”唐不言摩挲著她的指骨,“我隻是希望你能平安和我一起到老。”

沐鈺兒的呼吸瞬間安靜下來,刹那間,她似乎聽到一個細微的心跳聲。

它在胸前鼓動著,安靜又平和,卻又裹挾著一顆不安膽怯的心。

一向無畏的唐不言在害怕。

他在為告知她這件事情的真相而害怕。

這一刻,藏在沐鈺兒心底二十多年的委屈澎湧而出。

小時候,坐在門檻上聽著那些小孩無知卻充滿惡意的話,她隻能故作不在乎地吃著糖,把幹枯的荷葉放在手心來回捏著,一坐就是一整天,隻是為了等著一個不可能再來找她的人。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又不肯多說一句。

她從一歲等到二十歲,從懵懂無知的孩童長成無所畏懼的大人,可那個人依舊沒有等來。

她有些不好的年頭,卻又不敢仔細想著,隻能當自己無所謂一般埋了起來,一層又一層,直到所有的事情即將蓋不住了……

唐不言看著她驀地紅了的眼眶,心中惶惶,卻隻是伸手把人緊緊抱在懷中。

“再等等。”他聲音帶著微微的哀求。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再出現一個太子遺孤也不能攪動時局的時候。

沐鈺兒緩緩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

“那個男人我查了一下,好像確實是流浪漢,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許是之前外邊生亂逃進來的,如今住在一個道觀裏,那道觀裏還有一個熟人,就是之前纏著要給張叔算命的人,兩人看張叔心好就賴上了。”好一會兒,沐鈺兒再一次開口,卻是轉移話題,低聲說道,“看來是我想多了,不是壞人。”

唐不言隻是繼續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清苦的酒曲的味道。

隻有這樣真真切切的抱在懷中,那種得知真相時的慌張和不安才能被完完全全壓了過去。

“後天就是梁王壽辰了,張叔明天就會酒都送過去,之後就可以安心過年了。”沐鈺兒又說,“今年過年要給張叔做一件新衣服。”

“好。”

“你見過我顧叔嗎?”

“不曾。”

“那我過幾天帶你去見一下。”

“好。”

—— ——

沐鈺兒下了馬車,站在唐家側門邊。

雪越下越大,照得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隻有一排竹竿上挑著的風燈,照得路麵微微的亮。

唐不言下了馬車,塞給她一個手爐:“小心凍瘡。”

“不冷。”沐鈺兒開口,呼出一口白氣來,便也跟著多吐出幾口氣。

“別調皮,快進去吧。”唐不言拉著人就往裏麵走。

沐鈺兒哈哈笑著:“今年入冬晚,但冷的還挺快。”

兩人說話間,背後突然傳來馬蹄的聲音。

沐鈺兒扭頭去看,驚訝地嗯了一聲:“這馬車好像是大娘子的馬車。”

唐不言眯眼看了一眼,眉心皺了皺。

馬車很快停了下來,駕車的木安恭敬喊道:“三郎君,司長。”

馬車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聲,唐惟清的身形露了出來。

“你們也聽到消息了?”她並未像往常一樣華衣金釵,隻是簡單的挽了一個發髻,臉上不施粉黛,可見出來得匆忙。

“什麽消息?”沐鈺兒不解問道。

唐惟清臉上更為驚訝:“你們不知道……那你們大晚上過來做什麽?”

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為了一個案子。”唐不言簡單說道。

唐惟清眉心緊皺,隨後直接跳下馬車:“看來你們真不知道,要出大事了。”

“什麽事情?”沐鈺兒見她如此,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追問道。

唐惟清接過木安遞來的披風隨意披著,一點平常的尊貴都沒了,隻是壓低聲音,卻又忍不住急切說道。

白煙在漆黑的夜色中飄起,很快又消失不見,連帶著聲音都逐漸飄忽。

“有人說明仁太子並非陛下親生。”

作者有話說:

寫到這一步,這本書我真的是看到結尾的影子了,嗚嗚嗚,我又想立flag了!~感謝在2022-11-06 23:23:14~2022-11-07 23:41: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檸檬檬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