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沐鈺兒聞言, 心中立刻百轉千回,在老實交代和迂回婉轉中猶豫時,隻聽到對麵的唐不言手中的茶盞請磕在桌麵上, 隨後鎮定說道:“正是。”

太子妃輕笑一聲,眸光終於從沐鈺兒身上落在唐不言身上:“三郎倒是忙碌,昨日去了曲園,今日就來我東宮, 東宮一件小小的報失案子, 還要勞煩大理寺少卿親自出麵,真是慚愧。”

沐鈺兒眼珠子一動。

——東宮竟然知道昨日唐不言去了曲園!

唐不言垂眸,捏著手指的手微微一頓, 隨後又說道:“東宮為太子所居,乃天下表率, 洛陽城內竟有人膽大妄為,偷到東宮屬官身上, 微臣身為下官,自然義不容。”

太子妃含笑注視著麵前的唐不言, 長長的丹寇垂落在扶手上, 姿態自然放鬆:“可到底是興師動眾了一些。”

“財物偷竊本就是重罪,更別說是乘著葉朗將家中混亂, 光明正大, 登堂入室, 也該抓起來以儆效尤。”唐不言淡淡說道。

太子妃垂落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原來如此,本宮就說葉朗將如此嚴謹之人,怎麽會讓蟊賊偷到自己家中, 想來是那日正是他家述職報道, 整理家什的日子, 怪不得後麵還攔著不敢報官,若非殿下見他如此心神不寧,這才好心出麵,現在聽來也是情有可原。”

高端局往往都是打著機鋒的。

沐鈺兒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了一眼,就開始放鬆下來,捏著糕點,開始吃東宮的美食。

“想來也是東西格外重要,不知娘娘可有聽聞一二。”唐不言話鋒一轉,這次直接問道。

太子妃笑了笑,身形微動,豔麗的裙擺在正午的日光下豔豔生輝:“隻聽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到底如何我們也不便打聽,你們北闕外加一個大理寺,個個都是陛下肱骨,能臣幹吏,想來也該手到擒來,查到蟊賊,免得丟了名聲。”

沐鈺兒一聽把鍋甩給自己了,連忙把嘴裏的糕點咽下去。

唐不言的眸光微微抬起,並未直視太子妃的眼睛,隻是落在她的丹寇上,乍一看又好似在審視,可轉眸再看,不過是恭敬地垂眸。

“京兆府定當全力以赴,隻是洛陽蟊賊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葉朗將不肯交代到底是什麽,京兆府邊上有回天之力,也難以大海撈針。”唐不言聲音平靜而鎮定,態度卻又有些咄咄逼人。

——葉朗將到底丟了什麽!

太子妃身形往後一靠,淡淡說道:“那三郎不如直接問葉朗將。”

“朗將如今重回府兵,現在想來已經在京郊,微臣貿然前往怕是於理不合。”唐不言四兩撥千斤說道。

“那真是可惜了。”太子妃笑了笑,“殿下不過是好心而已,具體是什麽確實不知。”

殿內的氣氛不知何時突然緊繃起來,隨著太子妃的話尾又沉默下來。

唐不言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好似一杆青翠翠的玉竹,冰白的側臉在日光下顯出微微涼意。

“如此便打擾了。”唐不言的眸光一轉,正好碰上正前方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眉眼不由彎了彎。

沐鈺兒便連忙把最後一塊糕點塞進嘴裏,也跟著站了起來。

“卑職告退。”

太子妃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沐鈺兒身上,打量了許久,半晌沒有說話,直到唐不言的身形微微一動,擋住了她的視線,這才回神,閉上眼,懶懶揮了揮手:“下去吧。”

兩人很快就離開寬大的內殿。

太子妃看向左邊那個位置,原本疊了幾塊糕點的小碟如今隻剩下幾塊。

“這個司長還挺貪吃。”身邊的宮娥不屑說道。

太子妃輕輕睨了她一眼。

宮娥嚇得立刻跪在地上。

“能吃是福氣。”太子妃淡淡說道,“這些糕點不過是奉人之物,本就是要人吃的,端上來不吃便又扔了,也怪可惜的,那些年本宮和殿下想吃都沒得吃。”

原本侍奉一側的宮娥黃門全都跪下。

偌大的宮殿一時間隻剩下北風闖堂而過的呼嘯聲。

“她阿娘當年也很愛吃糕點。”太子妃閉眼靠在椅背上,聲音困倦而懷念,“原來都這麽久了。”

她身邊年紀最大的嬤嬤膝行上前,叩首低聲說道:“娘娘,多慮傷身,還請節哀。”

太子妃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節什麽哀,我該笑才是。”

她一頓,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隻是偶爾深夜驚醒,覺得心有戚戚而已,昨日是他們,那今日會不會是我們,我韋家如今隻剩下伶仃幾人,我兒重照年紀尚小,仙兒一屍兩命,皆不能長命百歲,裹兒想嫁唐家不過是求得一絲庇護……”

“娘娘。”嬤嬤連忙抬頭,打斷她的話,警惕說道,“隔牆有耳。”

太子妃沉默著,緩緩閉上眼:“罷了,見了故人,有些傷懷罷了。”

—— ——

沐鈺兒灰頭土臉出了東宮,腳步極快,一點也沒有等身後唐不言的意思。

唐不言籠著披風,慢條斯理地跟在她身後,沒一會兒見人走遠了,就咳嗽一聲,就像扯著人發帶,麵前那人便停了下來,不耐煩地站著,等過了一會又繼續走著,如此重複著,直到兩人快走到崇光門,遠遠便看到陳策正帶人走了過來。

“司長,少卿。”陳策見了他們,驚訝上前,“你們怎麽在這裏。”

“辦個案子。”沐鈺兒腳步一頓,反問道,“你這又是從哪裏回來。”

陳策笑了笑:“陛下今日宣召殿下一同聽課,我護送殿下前往,陛下不要人在身邊伺候,我便先一步回來了。”

“那殿下等會怎麽回來?”沐鈺兒不解問道。

“陛下會找人護送回來的。”陳策笑說道,“千牛衛有的是人。”

沐鈺兒沉吟片刻,小聲問道:“陛下總是召見殿下一同聽課的?”

“隻這兩天。”陳策說道,“我得走了,司長少卿慢走。”

沐鈺兒目送他遠去,好一會兒才扭頭看著慢慢吞吞終於走上來的唐不言,擰眉問道:“他為什麽要騙我。”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沙啞說道:“司長不妨直接去問他。”

沐鈺兒瞪了他一眼:“那不是打草驚蛇。”

唐不言隻是安靜地看著她:“那他是蛇嗎?”

“哼,我哪知道,反正我也不是藏著掖著不和人說的人!”沐鈺兒盯著唐不言,大聲說道,“大壞人!”

唐不言忍笑:“我也不知道真的會是太子妃來見我們。”

沐鈺兒抱臂,冷著臉,不說話。

“當然,也略有過猜測。”唐不言一點也不怕挑起人的火氣,慢吞吞繼續說道。

沐鈺兒的眸光中立刻泛出火氣。

“隻是沒想到殿下當真讓太子妃出麵。”唐不言又說,“欲蓋彌彰,想來殿下也很為難。”

沐鈺兒的火氣噗呲一聲下去了,耳朵一動:“什麽意思?”

唐不言籠著袖子沒說話,反而越過她,高深莫測地朝著宮門口走去。

沐鈺兒立刻抓耳撓腮,跟了上去,扯著他的袖子,又是憤怒又是哀求:“什麽意思啊,你說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哎,你說啊,你說了我請你吃糖行不行。”

“你這人太過分了啊,我不和你說話了啊。”

沐鈺兒把人趕上馬車後從利誘到威逼,惡狠狠說道:“你快說,不然我就揍你了。”

唐不言慢條斯理脫下大氅,笑臉盈盈反問道:“打算揍哪裏?”

沐鈺兒盯著那張臉看了一會,又盯著那小身板看了一會兒,嘴裏一句話七上八下,愣是沒找到合適的地方。

“太欺負人了。”沐鈺兒整個人往後一倒,心如死灰說道。

唐不言失笑,把人從門口的位置拖了進來。

沐鈺兒像一隻生無可戀的小貓兒,一動不動,任由他把自己拽進來。

“一個和諧恩愛的家中會有兩個強勢的人嗎?”唐不言反問。

沐鈺兒眼珠子微動,強忍住心癢癢的嘴,沒說話。

“東宮其實一直是太子妃做主,想來你也有所耳聞。”

沐鈺兒眼珠子一動,直勾勾地看向唐不言。

“一件能讓太子妃出麵的事情說明此事並不簡單。”唐不言繼續說道。

沐鈺兒終於沒忍住開口:“可殿下被陛下拉去讀書了啊。”

“可你我的身份還不至於驚動太子妃出麵解釋這件事情。”唐不言笑。

沐鈺兒眨了眨眼,冷不丁說道:“東宮不是想要招你為婿嗎。”

唐不言一怔,低頭看她:“你在吃醋嗎?”

沐鈺兒冷哼一聲,理直氣壯說道:“我才不愛吃酸的。”

唐不言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臉,突然輕笑一聲。

沐鈺兒惱羞成怒,立馬伸手把他臉上礙眼的笑蓋住,氣勢洶洶怒罵道:“笑屁啊。”

不說還說,這一說,唐不言立刻笑彎了眼,隨即笑彎了腰。

沐鈺兒氣急,準備跳車離開,眼疾手快被唐不言一把抓住手腕。

“三娘。”唐不言緊緊握著掌心滾燙的手腕,聲音微微放柔。

沐鈺兒耳朵一麻。

這還是唐不言第一次叫她這個。

三娘這個稱呼對她而言格外不同,對其他人而言,不過是稱呼的序齒,但對沐鈺兒而言,是格外親切的稱呼,是張叔才會叫她的名字。

唐不言手指摩挲著那截手骨。

纖細而堅韌,摸上去令人愛不釋手。

沐鈺兒不高興地縮了縮爪子。

唐不言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心肉。

“你若是真的吃醋了,我真的很開心。”唐不言低聲說道,“你待我,總是不太上心的樣子。”

這聲音還有些委屈。

沐鈺兒聽得有些耳熱。

“我何時對你不上心了。”她慢慢吞吞回懟道,“大庭廣眾還要我掛在你身上不成。”

唐不言笑,語出驚人:“也不是不行。”

沐鈺兒一怔,呆呆地動了動嘴,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少卿你還挺,挺離經叛道的。”

唐不言隻是笑著捏著她的手指骨,一點點摸過去,就像捏著小貓兒軟綿綿的爪子。

“咳咳,不要給我轉移話題。”沐鈺兒勉強回神,動了動手指,嚴肅說道,“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唐不言嗯了一聲,繼續說道:“太子妃出麵說明東宮對此事完全知情,葉朗將丟了東西第一時間來找東宮已經頗為奇怪,若隻是尋常東西,東宮也該避嫌以為在府兵任職的將軍,可太子殿下並沒有。”

沐鈺兒煞有其事點頭。

“到現在為止,東宮語焉不詳,不敢細說,太子不敢出麵,隻能說明,那東西許是東宮的。”

沐鈺兒倏地瞪大眼睛。

“東宮的東西在以為朗將家中!”沐鈺兒聲音先是一揚,最後又低了下來,隻剩下含糊的氣音,“那是什麽東西啊。”

唐不言沉默,慢慢揉著沐鈺兒的指骨,好一會兒才說道:“怕是見不得光的東西。”

—— ——

北闕內,張一圍著那些首飾嘖嘖稱奇。

“一個朗將家裏還挺窮啊,東西都很一般,也就這個首飾盒值錢點,這個花紋像是大家手筆,加起來比這些個首飾還值錢。”他在南市打滾,自然有一對利眼。

“不是都是金子嗎?”陳安生一把薅住的小昭偷摸摸想要摸蝴蝶簪子的手,不解問道。

張一齜了齜牙,露出牙花笑說道:“都是鍍金的,你墊墊,分量就不對,太重了,金子可沒有這麽重,而且金子軟得很。”

小昭踮著腳尖,嘴裏嘟囔著:“我摸摸,我摸摸。”

陳安生不耐煩地把人抱在椅子上,一手扶著人,一手捏著一隻簪子掂了掂,好一會兒才老實說道:“金子的簪子多重啊,沒摸過。”

“嗐,鄉下人。”張一大聲嘲笑著。

陳安生又不服氣又沒法反駁。

“你去哪裏摸的金子簪子。”門口傳來沐鈺兒陰森森的話。

——北闕瞧著也不太像富裕的地方給人摸金子的。

張一立馬裝死。

隻見唐不言和沐鈺兒不知何時回來了,各自披著一黑一白的大氅站在門口。

“東西都找回來了。”王新遞上一張字條,“去過三個當鋪,一個首飾鋪,幸好東西都還沒賣掉,連著首飾盒都拿回來了。”

沐鈺兒接過那張紙看了一眼,隨後遞給唐不言:“確實都是來路不幹淨的店鋪,他們銷贓不會直接賣,而是拆分的,所以才沒有立刻賣出去。”

唐不言點頭。

“東西沒什麽奇怪的。”張一將功補過,立馬說道,“我剛才一個個檢查過了,這個朗將估計家境一般,靠著俸祿過日子,這些都是都是包金的,裏麵是銅,有些甚至是雕刻的比較精致的木雕而已。”

沐鈺兒走了過去,仔細打量著桌子上一個個擺開的首飾。

“確實沒什麽奇怪的,都是洛陽城尋常的樣子。”陳菲菲對簪子綢緞一向深有研究,也跟著開口說道,“是不是和這些東西無關,說不好三元連自己無意間碰了什麽卻不知道,這才被人追著找的。”

沐鈺兒沉吟片刻,扭頭去問唐不言:“你知道葉朗將那日家中到底發生什麽事情嗎?”

“若隻是簡單的調任,也不至於弄的側門無人看管。”

唐不言籠著袖子,淡淡說道:“聽說那日葉朗將的獨子不小心跌入水池中,淹死了。”

屋內一怔。

“真的是不小心嗎?”張一忍不住問道。

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說道:“不知。”

“冬日池塘淹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王新皺眉說道,“隻是覺得好巧啊。”

沐鈺兒擰眉:“三元說正院是有人把守的,說明內院中有一樣東西很重要,三元隻帶出這個首飾盒,說明東西應該就是在……”

眾人說話間,小昭歪頭打量著身邊的盒子,那盒子烏黑漆亮,四四方方,瞧著不過小小一個,卻又價值不菲的樣子。

她盯著那蓋子上的花紋看著,最後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個烏木做的首飾盒,入手光滑,最後又趁人不注意,偷偷拖了過來,翻來覆去地用手指臨摹著盒子上的花紋。

是牡丹纏枝花紋,繁瑣而精致。

隻是那盒子實在太重,小昭勉強抱了一會兒就抱不動了,想要放回去,卻還沒遞到桌子上,就沒了力氣,隻聽到咣當一聲摔在地上,也打斷了沐鈺兒的話。

那盒子哐的一下摔在地方,發出沉悶的聲音,整個蓋子也瞬間散架了。

小昭嚇了一跳,下意識拉著陳安生的袖子,不安說道:“摔,摔了。”

“哎哎哎,你怎麽摔壞了。”陳安生急得跳腳,“叫你不要亂動的。”

小昭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句,站在椅子上,紅了眼睛,不安地晃了晃:“對不起。”

“沒事,一個殼而已。”張一連忙安慰道。

小昭小嘴一癟,眼睛蓄滿眼淚,小聲說道:“太重了。”

“一個盒子有什麽重的!”陳安生氣急,“叫你多運動運動,每次都偷懶,一點力氣都沒有。”

“真的很重。”小昭捏著手指,低頭說道。

“你還狡辯。”陳安生皺眉。

“算了,小昭才幾歲。”陳菲菲拍了拍陳安生的手臂說道,“首飾沒壞就行,一個盒子也沒關係,到時候那其他東西裝一下就好了。”

“對,這個盒子是三元免費送給店家的,也是不值錢的東西。”王新緩和氣氛,把兩個小孩各自拉開。

“砸到手沒?”唐不言伸手把泫然欲泣的小昭,抱起來安慰道。

小昭抱著他的脖子,隻是小聲重複道:“特別重。”

沐鈺兒眉心微動,蹲下身來,仔細撥弄著摔成兩半的盒子,冷不丁說道:“這個盒子有夾層。”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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