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冬夜料峭, 頭頂的燈籠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昏黃的燭火落在兩人頭頂,暈出一層朦朧的圓暈。

沐鈺兒站在夜風處, 頭頂的發帶隨風飄動著,乍一看甚至還有一些孩子的稚氣。

張叔看著她,溫柔得笑了笑:“你隨的是你阿娘那邊的排行。”

沐鈺兒眨了眨眼:“所以,我阿娘還有兩個女孩兒, 我前頭有姐姐?”

“是上頭有兄弟, 上有兩個姐姐。”張叔說道。

“所以我是按照阿娘這邊排序的嗎?”沐鈺兒堅持不懈問道。

張叔一怔:“三娘為何問這些,是有人在三娘麵前說了什麽嗎?”

沐鈺兒低著頭,半晌沒說話。

“三娘莫要聽那些人胡說。”張叔上前一步, 擔憂說道,“你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些人不過是胡亂說的罷了。”

“那顧叔呢……”沐鈺兒反問。

很早之前,沐鈺兒就發現其實張叔並不喜歡顧叔。

那種難以言表的不喜, 就像空氣一般,看不見摸不著, 卻又隱隱能透過細枝末節令人不經意察覺出一點不對勁。

張數眸光微動, 輕聲說道:“他是一個好人。”

“所以顧叔根本就不是……”沐鈺兒緩緩吐出一口氣,認真說道, “我阿耶, 是不是。”

“所以他不然我叫他阿耶, 你也不喜歡我和顧家來往,以前沒錢也不願接受他們的救濟。”沐鈺兒敏銳說道,“那顧叔為什麽有對外說我是他的小孩。”

張叔歎氣, 整個人好似衰老了好多。

“三娘一定要問這些嗎?”他問, 那雙疲憊的眸子注視著麵前深究的小女郎, 多年來的辛苦成了眼尾深刻的皺眉,一旦如此愁苦,便成了不能抹去的痕跡。

沐鈺兒一怔。

那一瞬間,她似乎察覺到張叔身上沉重的壓力,那種不能被言及的痛苦幾乎能壓垮他瘦弱的肩膀。

“不問了。”她動了動腳尖,低頭說道,“張叔去休息吧。”

張叔眉心越發愁苦,緊緊握著三娘的手,好一會兒才鄭重說道:“三娘不必多想,那些人都和你沒有關係,三娘隻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張叔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沐鈺兒點頭,嗯了一聲。

張叔溫柔注視著麵前滿腹心思的女郎,可到底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柔說道:“三娘若是做不完就別做了,明日我來,你且好生去休息。”

“知道了。”沐鈺兒笑說道。

小院裏很快就安靜下來,張叔臨走前又掛了三盞燈籠,整個小院頓時亮堂起來,沐鈺兒蹲在米袋前,捏著米來回撥弄著。

張叔的屋內隱隱能聽到一個輕微的呼吸聲。

兩個人各自無言,卻又沒有捅破這個尷尬的薄紙。

—— ——

唐不言睡到半夜,隱隱聽到奶黃和吉祥喵喵的聲音,不由睜開眼打算去勸架。

兩隻貓也不知怎麽回事,一向穩重的吉祥見了奶黃就一臉不高興地拍尾巴,呆呆得奶黃見了吉祥便是凶凶的哈氣,謹微就把人安置在兩個屋子裏。

許是大晚上不睡覺又跑出來了。

唐不言揉了揉額頭,披上大氅出了門。

守門的小仆年紀小,蓋著被子,睡得不知人事。

唐不言站在門口,聽著聲音,才發現聲音是從頭頂傳來的,便往前走了幾步,抬頭去看。

一個人影正安靜地坐在屋頂上,大紅色的衣服被月光一照顯出幾分幽暗的朦朧,夜風呼嘯,吹得她頭頂的發帶胡亂飛舞,頗有種張牙舞爪的氣勢。

唐不言站在門口,安靜地看著那人。

隻見她一隻手隨意地壓在支起的膝蓋上,另一隻的手裏捏著一條小魚幹,正在吊貓。

兩隻沒出息的貓,正來來回回撲著,一條條蓬鬆的尾巴高高豎起,瞧著格外高興。

“郎君。”守門的小仆終於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三郎站在自己邊上,誠惶誠恐喊道。

這聲音驚動屋頂上的一人兩貓。

沐鈺兒動作一頓,順勢看了過去,手中的小魚幹就被身形更加龐大的吉祥一口叼走,奶黃頓時急得喵喵叫,圍著沐鈺兒打轉。

“少卿。”沐鈺兒低聲喊道。

“不礙事,你去屋裏睡吧。”唐不言安撫小仆,低聲說道。

小仆懂事說道:“那仆給三郎準備茶水來。”

沐鈺兒坐在那裏沒動彈,兩隻小貓兒討不到吃的,就開始在屋頂上來回走著。

“事情弄好了?”唐不言問。

沐鈺兒點頭。

“為何不去睡覺?”他又問。

沐鈺兒索性盤腿坐著,一隻手撐著下巴,垂眸看著院子正中的人,嘟囔著:“睡不著。”

唐不言攏著袖子,淡定問道:“為何睡不著。”

沐鈺兒換了隻手撐著下巴,小腦袋換了個邊,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隻是小臉皺著,獨自一個人坐在屋頂上。

唐不言隻是安靜地看著她,也並不催促。

小仆端著一個小幾,上麵放著溫熱的茶水和糕點小心的放在屋簷下,隨後悄無聲息地退到一側的廂房裏。

風起夜深,天迥月窺。

兩人一坐一站,一上一下,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唐不言咳嗽了一聲,沐鈺兒才回神,驀地低頭,擔憂說道:“你怎麽還站在這裏。”

唐不言搖了搖頭,沒說話。

沐鈺兒盯著他蒼白的唇色,整個人滑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手。

入手果然一片冰冷,當真成了一個小雪人,摸著有些刺骨的寒。

“你怎麽不去屋裏。”她有些生氣說道。

唐不言隻是抬眸看著她,一雙漆黑的眼珠溫柔而平靜。

沐鈺兒粗魯地把他的手塞進披風裏,又用那披風給人嚴嚴實實裹起來,最後推著他往屋內走。

臨走前,還不忘一手端起小幾,一手拉著人,兩邊各不耽誤。

唐不言看得直笑。

沐鈺兒不悅說道:“笑什麽,東西浪費了可不好,你冷了怎麽不叫我,傻站著做什麽。”

唐不言邊笑邊咳嗽,眉眼間暈開紅暈,越發顯出膚色冰白,瞳仁烏黑,瞧著頗有點豔絕之姿。

他一笑,沐鈺兒就來氣,膽大包天伸手去擰他的臉,更加板著臉問道:“笑什麽,本來就身子不好,若是病了怎麽辦。”

入手的溫度哪怕呆在溫熱的屋內也沒緩和半分,反而越發像一塊冷玉,冰冰涼涼的滑膩觸感。

沐鈺兒不過微微使勁,那臉頰立刻誇張地泛出大片紅暈,好似在控訴她的暴力。

——把小雪人捏碎了!!

她又是大驚又是心虛,連忙鬆開手,假裝無事地把人推到火盆邊上,用腳勾了凳子讓人坐下烤火。

“餓了嗎,讓廚房弄些粥來。”唐不言把自己的手從大氅裏艱難拿出來,看著正搬著小板凳,把小幾放在一側的人。

沐鈺兒搖頭,先給唐不言倒了一盞茶,塞到他手心,又給自己倒了一盞咕嚕咕嚕喝了進去。

還帶著熱氣的熱茶瞬間充盈全身,她的臉頰立刻泛上熱意。

“打擾你睡覺了嗎?”她問道。

唐不言搖頭:“本來就睡不安穩,算不上打擾。”

沐鈺兒皺著眉,擔憂問道:“找程大夫看過沒?”

“看過了,體弱時症,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唐不言捧著茶,注視著她,“為何今夜睡不著。”

沐鈺兒捏著糕點,抬頭看著他,卻又不說話,那眼神偏又有些委屈,可憐兮兮地蜷縮在小凳上,好一會兒又重新低下頭。

唐不言伸手,撫摸著她的額頭。

沐鈺兒悶悶說道,卻又沒有把腦袋移開:“我不是小孩了。”

“又不是隻有小孩才能接受別人的安慰。”唐不言笑說道,“你不高興,我安慰你,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我想知道自己的阿娘阿耶到底是誰,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沐鈺兒把糕點塞進嘴裏,悶悶說道。

唐不言一怔。

沐鈺兒圓滾滾的眼睛看了過來:“你知道什麽嗎?”

唐不言沉默。

“我剛才答應張叔不問此事了。”沐鈺兒自顧自說道,“我不想要他為難,也不想他傷心,他對我很好,我一睜開眼就看的是他,若是小時候還在意阿耶阿娘到底是誰嗎,可現在我已經不在意了。”

唐不言心疼地看著麵前喃喃自語的人。

“可我又怕這事並不簡單,我怕牽連到張叔,你們越是隱瞞,我越是擔心。

”沐鈺兒嘴角一抿,小聲說道,“我不能沒有張叔。”

她的人生中隻有這個人是一直陪著她的,從年幼到年少,再到如今,那些別人口中的阿耶阿娘對她而言不過是虛幻的名字,過了那個好奇的年紀便也過去了,可張叔卻是一直陪著她的人。

那可是二十年的時間。

張叔陪著她長大。

她陪著張叔變老。

唐不言輕輕揉了揉她的眉頭,緩緩吐出一口冰冷的濁氣。

“你一定知道什麽。”沐鈺兒從那衣袖縫隙中看到他的眉眼,篤定說道,“你有心事時就是這樣的,張一心裏有事能急的上躥下跳,你心裏有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瞧著比任何時候都要鎮定。”

唐不言垂眸。

“我覺得好多人知道這事。”沐鈺兒繼續說道,“除了我,可我明明是最應該知道的,我阿耶不是顧叔,我阿娘把我交給張叔,他們到底是生是死……”

“是不是死了。”沐鈺兒沉默一會兒,突然說道。

唐不言的手指緩緩縮起,最後輕輕拂過女郎灼熱的額頭。

“隻有死了,你們才這樣忌諱莫深,隻有死的不清白,你們才不願意讓我知道。”沐鈺兒一把抓住唐不言的手,緊盯著他的眸光,“他們是不是死了?”

唐不言歎氣:“這事,我並未有證據,你等我查清楚再給你一個答案可以嗎?”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沐鈺兒堅持說道。

唐不言搖頭:“不可以,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你的張叔著想。”

沐鈺兒一怔。

“先把今年過了吧。”唐不言注視著麵前錯愕的人,低聲說道。

—— ——

洛陽初雪,沐鈺兒一臉倦色地出現在北闕門口,還沒跨進大門,就聽到裏麵熱鬧得很。

“嗷嗷,疼死了。”

“叫什麽,不接上以後就瘸了。”

“我就摔了一跤,怎麽就斷腿了。”

“叫你平時跟著我們跑幾圈,你偏偷懶,如今抓個賊都把腳摔斷了。”

沐鈺兒站在門口站定,擠不進去的小昭就發現了她,扭頭朝著她跑過去,睜開雙手,著急說道:“抱抱,張一哥哥腿斷了,看看。”

“摔一下就斷了。”沐鈺兒把人抱在懷裏,不可思議問道。

“是抓賊!抓賊!”張一一遍嚎,一遍強調著。

“找一個三隻手。”王新抹了一把臉,無奈說道,“我說我去追,他偏不信邪,多跑了幾步,就被路上的泥雪滑了腳,一摔就斷了小腿。”

沐鈺兒聽得無語。

“是不是很沒用。”陳菲菲把繩子係好,無奈說道,“太瘦了,骨頭也脆,雪又滑,邊上還有石頭,這不是倒黴嘛,好了,我要趕在雪還小時去看俞夫人了,你找個人背你回去休息。”

張一一臉晦氣。

“確實倒黴。”沐鈺兒點頭,“抓了哪個賊啊,我去看看,臨近年關,讓我們北闕痛失一名大將。”

“在地牢呢。”王新說,“對了,地牢裏的人可以放一波出去了,都要擠滿了。”

“我去看看。”沐鈺兒把小昭塞到陳安生懷裏,轉身說道,“下雪了,讓人撒點鹽,都被摔了,幾個小孩的衣服多穿點,這幾日就不要出門玩了,突然降溫,任嬸,熬一鍋薑湯讓人都喝一碗。”

她有條不紊安排著,原本擠在一起的北闕眾人也跟著散了。

“地牢裏的那個道士。”王新跟了上去說道,“就那個梁堅案裏替薑才傳假考題的那個。”

沐鈺兒點頭:“怎麽了,聽說整日唱歌,神神叨叨的。”

“按理早該放走的,被他死活拖著不肯走,眼看就要留著過年了。”王新為難說道,“可要直接認出去。”

沐鈺兒一驚:“還有人賴在北闕不走的。”

“確實獨其一份。”王新無奈說道。

“走,回回那個同門去。”沐鈺兒手裏捏了個法訣,笑說道。

地牢一如既然的安靜陰沉,雙胞胎站在陰暗處陰森森地看著沐鈺兒,齊齊說道:“滿了,滿了,擠死了。”

“不擠不擠,剛剛好。”一個嬉皮笑臉的聲音傳了過來。

沐鈺兒抬頭去看,就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穿在滿頭毛發裏,瞧著比雙胞胎還滲人。

“你可以走了。”沐鈺兒板著臉說道,“給他準備一件衣服,再把胡須頭發理一下,等會就送出去吧。”

原本嬉皮笑臉的人頓時慌了,一把抓住欄杆,大聲說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這裏。”

“這不是客棧,給我趕出去。”沐鈺兒冷酷無情說道。

“我會死的,你們當官的怎麽見死不見,殺人啊,這是殺人啊。”那人繼續哀嚎著。

沐鈺兒冷笑:“我這裏是北闕,殺人的,救人的在京兆府,你不認路,我找人帶你去。”

那人打了一個哆嗦,整個人突然神神叨叨起來:“起來,京兆府殺人,你們救人,我哪裏都不去。”

“拖出去,拖出去。”沐鈺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幾個沒問題的都送走,不要耽誤後麵的人住進來。”

“好咧。”大小雙胞胎立馬摩拳擦掌準備動手,準備一報平日裏的大小仇。

“且慢。”那道士一躍而起開始大跌,手指高深地掐算了一下,聲音突然低沉,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竟隱隱有莊嚴肅穆之色。“貧道剛才察覺天象,洛陽將有大變。”

作者有話說:

雙十一誤我,好不容易晚上沒上班,專心致誌買東西,結果一個東西手忙了一步,害得我後麵的東西都要重新算,耽誤我碼字QAQ

明天修文,困死了感謝在2022-10-30 23:32:52~2022-11-01 00:21: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掬思暖 22瓶;蕤默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