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湧

地牢內的氣氛倏地安靜下來, 昏暗的燭火及時得明滅了一下,照的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陰陽不定。

那道人打跌的模樣一反剛才的嬉皮笑臉,半個身形隱藏在陰暗處, 隻露出捏訣的手勢,竟還有些莊嚴之姿。

王新皺了皺眉,扭頭去看沐鈺兒,大小雙胞胎悄無聲息地退回到角落裏。

沐鈺兒盯著那人, 冷不丁呲笑一聲, 打破地牢內的安靜:“洛陽每日都有大事,我若是把你交出去,估計也是一個大事。”

那道士身形一僵。

沐鈺兒慢條斯理靠近牢門前, 伸手隨意撥弄著鎖鏈:“你若是要和北闕做生意,可是要拿出實際的東西, 裝瘋賣傻不行,裝神弄鬼更不行。”

那道士睜開眼, 看著麵前站著的人。

“你的背景我們都查過了,到是幹幹淨淨, 有驚無險, 得過且過。”沐鈺兒笑說道,“但想來你之前生活條件還不錯, 且並非真正需要博取功名的讀書人, 是以不太能明白若是讀書人無意中得到一點可能是考題的契機, 那便是拚了命也會再去試一下。”

道士眉心一動。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執念。”沐鈺兒手指微微用力, 手掌大小的長鎖便應聲而, “哪能如此無動於衷。”

道士頓時緊張得貼近牆角。

沐鈺兒捏碎門鎖, 卻也不進去,隻是站在門口,打量著麵前警覺的人,笑臉盈盈說道:“你說是嗎?”

地牢內是比剛才還死寂的安靜,稀稀拉拉的燭火也跟著滅了幾支,地牢內的暗度更加低了。

許久之後,那道士終於動了動,整個人放鬆得靠在牆上,雙腿耷拉著,輕輕冷哼一聲:“你早就知道了?”

“還行吧,我本來覺得你隻是一個插科打諢的小混混,套一個讀書人的皮給自己掙錢罷了。”沐鈺兒好脾氣說道。

道士擰眉:“那現在又怎麽會發現我不是小混混。”

沐鈺兒笑了笑,手指翻飛,做了一個手勢,手指彎曲且緊繃,絕非隨意拿捏出的姿勢。

道士瞳仁一縮。

——這是單白鶴訣。

“不巧,某做了幾年火居道士,眼睛還算銳利。”沐鈺兒笑說道,“你瞧著有些道家功夫在身上,所以看來你之前說的話都要反一下了,不是久考不中才做了道士,而是從一個道士偽裝成一個久考不中做了道士的讀書人。”

這話說得頗為拗口,卻又聽的人呼吸一頓。

“那我們為何沒查出來?”王新不解問道。

“真真假假各自摻半,自然容易亂了眼。”沐鈺兒笑,“不然也不會讓這人逃了這麽久。”

“不是逃。”那道士突然說道,“隻是不想見人罷了。”

“那我就偏要把你洗得幹幹淨淨,放在大街上讓人見見你這個真道士假讀書人。”沐鈺兒和和氣氣說道。

大小雙胞胎對視一眼,突然氣勢洶洶地朝著道士衝過去。

“抓起來。”

“洗幹淨。”

“刮胡子。”

“剃頭發。”

一直裝死的道士整個人倏地蜷縮起來,立馬齜了齜牙,不悅說道:“你這小丫頭怎麽這麽凶,說起來我還救過你了。”

沐鈺兒一揚眉。

“你被你師父抱在懷中的時候,我還捏過你的臉呢。”道士不甘心說道,“你還對我笑過呢。”

王新不悅皺眉,厲聲說道:“胡說什麽。”

沐鈺兒和張一王新是師兄弟,相比較後兩人,沐鈺兒和張柏刀認識的時候更晚一些。

陛下從長安遷都洛陽後,師父是最後一批跟著離開的人,來洛陽後租的小圓子是沐鈺兒隔壁院子,這才誤打誤撞收了她做徒弟,帶著她進北闕。

那個時候沐鈺兒已經四歲了。

道長身形一動,緩緩看向正中的沐鈺兒,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原來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麽?”王新有些生氣,“若是在胡說八道,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那道士目光緊盯著麵前的沐鈺兒,好一會兒冷哼一聲,聲音略帶得意說道,“你發現了是不是?”

沐鈺兒沉默。

王新眉心倏地皺起。

“你的師父對你和你的其他師兄弟並不一樣,你其實早有所察覺。”道長慢慢悠悠說道。

“司長是女子,自然要多加照顧一些。”王新冷著臉打算他的話,“並無任何不同。”

道長冷哼一聲。

“我且問你,你師父搬到洛陽,是不是找了好幾個院子,明明之前有不少院子也不錯,甚至還便宜一些,但你師父都沒有同意是嗎?”

王新一怔。

他是三個師兄弟中年紀最大的,那一年他已經八歲,師父到了洛陽卻沒有一開始就找院子,反而早出晚歸,他隻好帶著張一跑了不少地方。

那個時候洛陽因為湧入不少人,房價長得飛快,他帶著張一走了不少牙行,基本上走一個,價格就漲一漲,聽的人心驚膽戰。

他最不解的是明明有幾個還不錯的院子,可師父卻一點也不著急,甚至跟他說不要再出門,免得碰到壞人,房子的事情他自己會找。

直到五日後,師父突然回來,把兩人叫醒,說帶他們去新屋子休息。

那日正值中午,張一睡得起不來,王新隻好背著睡得他跟在師父身後,師父背著大包小包來到一處院子前。

院子很小,位置也比較僻靜。

王新開始憂心這裏是不是距離師父辦公的地方太遠時,冷不丁聽到背後的張一小聲嘟囔著。

——“有小貓。”

他下意識看過去,隻看到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小女孩瞧著隻有四五歲大小,小臉雪白,圓嘟嘟的,正晃著雙腿坐在牆頭,歪著頭,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睛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當真好似一隻小貓兒。

“你怎麽在上麵。”師父大驚,直接把人抱了下來。

誰知小孩也不害怕,抓著師父的衣服,眼睛亮晶晶:“飛!飛高高!”

還沒說話,隔壁院子裏就傳出動靜,出來一個年級頗大的男子。

“會飛。”小女孩拉著師父的衣服,對著那人高興說道。

“三娘調皮。”那男子失笑,拍了拍手,“過來,該吃午飯了。”

小女孩哦了一聲,扭頭去看師父,開開心心問道:“是我的新鄰居嗎?”

師父嚴肅點頭。

“哦,那我等會找你玩。”她把手中的糖果塞進師父手中,自來熟說道,“給你的,張叔做的鬆子糖,超級好吃。”

—— ——

“你說再多也沒用。”沐鈺兒打斷王新的沉思,平靜說道,“與其在詐我,不如先關心關心你等會怎麽跑出洛陽。”

道長臉上笑容一僵。

“別以為你說這些似而非似的話我就會留你。”沐鈺兒抱臂冷笑,“給他剃個胡子,梳個頭,拉倒南市再把人放下去。”

大小雙胞胎對視一眼,摩拳擦掌準備把人拖出來。

“等等等,等會。”道士整個人火急火燎跳起來,緊盯著沐鈺兒,“你真的不想知道。”

沐鈺兒背著手朝著後麵的地牢走去。

道士站在遠處,臉色陰晴不定,一時拿不準到底怎麽回事。

王新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上的那道疤現出幾分煞氣來。

“你容我在這裏等到陛下千秋結束,之後我跟你講你的神思。”眼看大小雙胞胎已經走了進來,道士掙紮許久,終於大聲說道。

沐鈺兒腳步一頓,嘴角露出笑來,卻也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要過年了,給我同門道長那件新衣服來。”

大小雙胞胎失落地低下頭。

“浪費錢。”

“丟出去。”

道長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盯著她的背影,不解說道:“你真的一點也不好奇。”

沐鈺兒停了下來,扭頭笑說道:“少卿答應我,等過段時間和我通氣。”

道長一怔,臉色陰晴不定,最後抹了一把臉,大聲說道:“男人都靠不住,若是我們說的不對,你信我。”

“你不是男人嘛?”

“你難道不是男人?”

大小雙胞胎視線一掃,意味深長說道。

道長夾緊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出家人可沒有男女之分。”

—— ——

還有一個半月就是過年,可在過年前,還有梁王的生辰宴,陛下的千秋宴要過,整個洛陽提前進入熱鬧的氣氛中,結果揚州冷不丁傳來一個消息——地洞了。

地洞便算了,揚州湖裏出現了一個大烏龜,烏龜足有一輛馬車這麽大,嘴裏叼著一本書出來。

那本書被秘密送入皇宮,五日後,揚州刺史方如玉就上折請辭。

“什麽書啊?”

沐鈺兒捏著小魚幹喂著兩隻小貓,不解問道。

北闕一行人在她家吃火爐子,前幾日下了雪冷得很。

王新正在廚房幫忙,陳菲菲給紫電刷著毛,楊言非正在洗菜切菜,張一傷了腿,躺在椅子上當大爺。

唐不言披著灰色大氅坐在葡萄藤下麵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撕著刀豆,聽了沐鈺兒的話,搖了搖頭。

“你也不知道。”沐鈺兒一驚。

“東西由女官直接送入內宮的,揚州刺史的請辭折子也是內宮直接批的。”唐不言把剝好的豆子整整齊齊擺在一處,輕聲細語說道。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手指舉了舉,避開奶黃的起躍:“這麽看來揚州刺史也不是自己想辭官的,說起來這個揚州刺史不是剛上任的嘛?”

“嗯。”唐不言把吉祥的腦袋推開,歎氣,“方如玉做事穩妥,愛民如子,是難得的能臣,可惜了。”

沐鈺兒見勢收好,在兩隻貓沒了興趣前,一貓一根小魚幹遞給它們,這才拍了拍手說道:“什麽書能讓一個揚州刺史引咎辭職。”

唐不言收了手,好一會兒才說道:“聽說是一本後漢書。”

“後漢書是什麽?”文盲張一問道。

“一本書罷了。”唐不言不願多說,“罷了,這事不要多問,如今洛陽瞧著有些亂。”

“是啊,地麵就很亂,公主殿下為了大冬日種出牡丹花,如今這路麵上到處都是石子泥土,還害我摔斷了腿。”張一哀怨說道。

沐鈺兒把豆角殼扔了過去:“你這腿是你自己的問題,少怪其他事情。”

“少說幾句。”窗戶前,王新探出腦袋厲聲說道。

張一訕訕閉上嘴。

“喵喵喵。”地爐邊上傳來著急的聲音。

沐鈺兒起身:“小魚幹要考好了,對了,說要給吉祥做梅花味小魚幹的,張叔,你買了梅花幹嘛?”

“買了,在角屋的小櫃子裏,你自己去拿吧。”張叔的聲音傳了出來。

沐鈺兒去了廚房邊搭起來的小屋子裏,掏了半天,悶悶說道:“怎麽沒有賣茶了,不是都順帶買梅花幹了嗎?”

張一大聲嘲笑著:“什麽順帶,花市和寶粟街一南一北,遠得很,賣梅花幹店和買玫瑰花一樣都是金貴東西,在百花花市,靠近曲園呢,大冬天的,你讓張叔跑著遠做什麽,有事直接使喚這條街的小猢猻啊。”

沐鈺兒找東西的動作一頓,好一會兒才悶悶說道:“寶粟街邊上有買玫瑰花的嘛?”

“沒有啊,全洛陽就百花花市的幾家有買。”

“會不會有人用月季冒充牡丹。”沐鈺兒又問。

張一摸了摸腦袋,笑聲說道:“一個花倒也犯不上被打八十大棍吧,牡丹值錢,但也不至於值錢到令人鋌而走險。”

——律法嚴明規定,諸造器用之物及絹布之屬,有行濫,短狹而賣者,各杖八十。

“怎麽了?”唐不言問。

沐鈺兒摸出梅花幹來,沉著臉走出來,沒說話。

“行了,該開鍋了。”王新的聲音從廚房內傳出來。

張一歡呼一聲:“吃飯了,吃飯了。”

楊言非手腳麻利撐開一個中間挖空的大圓桌,地下放著一個炭盆,熱氣騰騰的鍋子就被放在上麵。

那桌子上麵還圍著一圈布,人若是做進去,裏麵燒鍋的炭也會哄得他們格外暖和。

“別剝了,到時候都吃進肚子裏的。”沐鈺兒抓著唐不言的手說道。

唐不言擰眉,捏著手裏的豆角不鬆手。

“是不是要下雪了。”王新把梁下的燈籠掛滿,整個小院頓時亮堂起來,仰頭看了眼天色後說道。

“那不是正好。”沐鈺兒已經把唐不言按在椅子上,笑說道,“下雪喝酒吃鍋子,真是太舒服的事情了。”

“是這個道理,今年入冬算晚的,我害怕不下雪呢。”楊言非分筷子勺子,也跟著說道。

陳菲菲坐在一側:“張叔別忙活了,快來吃。”

“你們吃你們吃。”張叔站在廚房窗口連連揮手,“別管我,這個饅頭還沒好。”

“讓我來,張一,算了,不萌,把張叔接走。”王新說道。

張一咬了塊糕點,扭頭去看,看著被楊言非攙扶過來的人,冷不丁小聲說道:“張叔老了啊。”

唐不言注視著緩緩走過來的人,兩鬢雪白,步履蹣跚。

“才沒有。”沐鈺兒不高興嘟囔著,“你閉嘴。”

“好了好了,開鍋了。”楊言非打著圓場,把木蓋子掀開。

鍋裏的白煙頓時爭先恐後地騰騰而起,院子裏眨眼就熱鬧起來。

沐鈺兒給唐不言和張叔這兩個不會喝酒的倒上果酒,給楊言非和張一酒量一般的倒上米酒,剩下的人全都是烈酒:“每年過年前後都忙得很,今日算提早慶祝了。”

“這幾日辛苦張叔替我跑一趟薑家了。”張一堆著張叔歉意說道。

張叔連連搖頭:“正好走走,不礙事,這些就都是和我三娘一起釀的,裏麵是酒一看就知,都交代清楚才不會出錯。”

“後天是最後的酒了,張叔弄完就可以徹底安心準備過年了。”沐鈺兒笑說著,“喝一杯。”

眾人臉上都露出笑意,齊齊舉杯飲下。

“哎,這個菜燙一下就好了。”

“肉切得好薄,好嫩好香,醃製過的吧。”

“這個蘑菇不會有毒吧,顏色這麽顯眼。”

“等會那個瓜切好了,放在水井裏了嗎?”

院子裏的聲音起此彼伏,唐不言安靜地抿了一口果酒。

“這個蘑菇很好吃的。”沐鈺兒給他勺了蘑菇遞到他麵前,眨了眨眼,“張一下的,快吃。”

“啊,我的蘑菇呢!”張一很快就大喊道。

唐不言嘴角抿開笑來,接過碗來咬了一口蘑菇。

入口滑嫩清香,確實味道極好。

小院熱鬧到天亮,所有人東倒西歪地睡著,兩個女郎借宿了隔壁的唐府,兩隻小貓兒一大早就溜溜達達踩著屋脊,早早就開始在院子裏巡邏。

張叔並未喝醉,雞剛打鳴就蹣跚爬起來,準備做所有人的早飯。

院子淩亂一片,酒壇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爐火早已熄滅,昨夜他吃飽了便去睡了,但聽動靜,大概弄到子時了。

就在此時,大門突然被人短促而清脆,禮貌地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