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那人頭發半百, 麵容憔悴,瞧著年紀頗大,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衣服, 整個人憔悴而貧困,眼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起不來,一隻手抱著受傷的膝蓋,隻是莫名其妙地盯著沐鈺兒看。

沐鈺兒被那目光看得頭皮發麻。

——這人的目光實在太過灼熱。

“看我做什麽?”沐鈺兒不悅質問道。

那人沙啞著, 突然笑了起來, 聲音沙啞。

唐不言攏了攏披風,見他如此奇怪,不由皺了皺眉。

“這人瞧著有些奇怪, 不如讓奴兒帶他去京兆府問問。”他說道。

沐鈺兒頷首。

大門就在此刻打開,張叔腰間圍著深藍色的圍兜, 手上還濕漉漉的:“怎麽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沐鈺兒伸手,見她整整齊齊地站著, 這才掃過一眼唐不言,最後看到那個跌坐在地上的人。

“哎, 這不是那個小傻子嗎。”他說。

沐鈺兒一驚:“你認識?”

張叔把手放在圍兜上擦了擦, 笑說道:“認識的,說起來也不算認識, 有一日肚子太餓了, 敲了我的門, 我就給了他幾個包子,後來隔三差五就來吃飯,也不會說話, 隻會笑和哭, 我瞧著……

他歎氣:“我算著時間今日也該來了, 一直沒等到,還以為去別家乞討了,你們先進來,我去給他拿兩個包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轉身去裏麵拿東西。

奶黃躡手躡腳跑出來,隔著門檻,探頭探腦看著。

沐鈺兒扭頭去看那個奇怪的人,那人現在有不笑了,隻是低著頭,木著臉,一副完全不知事的樣子。

沒一會兒,張叔就用曬幹的荷葉包著三個包子走了出來,奶黃也溜達溜達跟在他後麵,朝著那人走去。

張叔把人扶了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歎氣說道:“這包子你拿著,若是餓了,下次直接來敲門。”

奶黃繞著他腳邊走路,嬌嬌纏纏的。

那人捏著包子,低著頭,也不說話,很快就轉身離開了。

沐鈺兒看著奶黃高高翹起的尾巴。

“這人確實經常來。”她喃喃自語,“奶黃膽子小。”

奶黃膽子小,若是第一次見,早早就躲起來了,怎麽會主動湊過去。

她有些懊惱:“家裏來人,我竟然不知道。”

唐不言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小臂。

沐鈺兒歎氣,目光在周圍穿尋了片刻,最後盯著某一處看了一眼。

那邊,一個貨郎很快就挑著貨擔離開了。

“查一下。”沐鈺兒低聲說道。

唐不言頷首。

兩人說話間,張叔便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順手接過沐鈺兒手中的魚,笑說道:“你的米鹽和小魚幹我都收到了,小魚幹已經收拾好了,現在正在低爐裏烤著,米鹽還在院子裏堆著呢,三娘今日要釀嗎?”

“嗯,我買的就是糯米,不必挑了,到時候直接上鍋蒸。”沐鈺兒把奶黃抱在懷裏,捏著她的耳朵說道,“小魚幹花了別人的錢,你賣身去吧。”

她嬉皮笑臉地把奶黃塞進唐不言懷中。

奶黃髒兮兮的小爪子啪嗒一聲在漆黑的大氅上留下一個腳印子。

“哎。”瑾微驚訝說道。

沐鈺兒一驚,連忙拎起奶黃的爪子,胡亂抹了一把,誰知道那大氅上的狐毛金貴得很,原本還算邊緣整齊的髒爪痕,瞬間暈開了一大片。

一處髒衣服眼睜睜變成一片髒衣服。

沐鈺兒大驚失色。

“喵。”奶黃睜大眼睛,無辜地叫了一聲。

唐不言見那兩雙圓滾滾的眼珠子,忍不住輕笑一聲。

“髒了便髒了。”他抱著奶黃,意味深長說道,“連著小魚幹算再一起還便是。”

沐鈺兒捏著小貓爪子,低頭,看著小貓無辜的瞳仁,點了點髒兮兮的爪子,無情說道:“喏,都是你幹的,你要還的。”

奶黃呆呆喵了一聲。

“張叔,我們今日吃魚肉包。”沐鈺兒扭頭說道,“請少卿吃。”

張叔笑了笑:“好,隻是今日院中亂的很,不若等我做好再送過去。”

沐鈺兒大大咧咧揮了揮手:“不礙事的,少卿才不介意呢。”

唐不言也緊跟著點頭:“不礙事,早就想看司長釀酒了,正好有次機會看一下。”

張叔拎著那兩條魚,那雙眼睛掃過麵前兩人,最後目光落在三娘身上,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她笑起來麵容裏有說不出的親昵。

隻這一眼,他那點隱晦的擔心終於落到實處,那一瞬間,讓他不知如何說話。

“怎麽了?”沐鈺兒見他隻是看著自己,不解問道。

張叔回神,把手中的魚繩換了個位置提,再抬眸時,已經是以往笑臉盈盈的樣子:“沒事,先回家吧。”

唐不言的視線落在張叔佝僂地背上。

若是單看模樣,當真看不出麵前之人隻有四十五歲。

他頭發已經花白,麵容憔悴,眼角多紋,精氣神渾然不見,乍一眼,不過是泯然眾人的平庸。

可那人也曾是長安……超群絕倫俊秀郎君啊。

沐鈺兒開開心心地跟在張叔身後,和他說著今日聽到的八卦,口氣抑揚頓挫,言辭驚險刺激,倒是十足十的說書先生架勢。

張叔隻是安靜側耳聽著,時不時點頭,滿心滿眼的寵溺。

院子裏果然堆滿了一堆東西,那些米還未被打開,隻是堆在一側的角落裏,葡萄藤架子下則是還未開始烤製的小魚幹。

吉祥正虎視眈眈蹲坐在屋頂上,注視著麵前的小魚幹。

奶黃則掙紮地要跳下來。

沐鈺兒聞著空氣中彌漫著焦脆的味道,笑說道:“好香啊。”

“這一爐馬上就好了。”張叔貼了貼那地爐的外壁,笑說道,“正好給奶黃和吉祥吃晚飯。”

奶黃已經開始圍著地爐打轉,時不時伸出爪子把拉一下,被燙了也不肯走,隻是舔了幾口爪子,繼續堅持不懈在邊上踱步,胡須肉眼可見地卷了起來。

“這裏就交給三娘了。”張叔無奈,把貪吃貓奶黃推到一邊去,這才說道,“我去做魚肉包,晚上還有什麽要吃的嗎?”

沐鈺兒已經把吉祥抱了下來,點了點頭:“這裏交給我,少卿還想吃什麽嗎?”

唐不言搖頭:“不要麻煩了。”

沐鈺兒捏著吉祥的耳朵:“我看家裏還有幾個土芝,烤幾個做晚飯吧,就不用蒸米了。”

張叔沉吟片刻:“不如先把玉芝蒸熟後切麵,在裹上榧字和杏仁粉,和麵粉裹在一起煎至金黃,再配上幾種不同口味的醬,鹹甜多口,三娘覺得如何?”

沐鈺兒點頭:“這樣也好。”

院中很快就剩下沐鈺兒和唐不言,外加兩隻貓和一匹馬。

紫電不知何時從馬廄裏溜出來了,正哼次哼次地吃著散落在地上的白蘿卜葉子。

“你怎麽跑出來了。”沐鈺兒拍了拍馬屁股,無語說道,“你也太皮了些。”

馬尾巴開心地甩著,是不是拍打著她的手。

唐不言坐在藤椅上,摸著奶黃被燙卷了的毛發,笑說道:“奶黃不怕熱嗎,都這樣了還想去爐邊呆著。”

沐鈺兒一邊費力把紫電拉回去,一邊抱著也想去爐邊打轉的吉祥,還要回答唐不言的問題:“貪吃而已。”

“和主人一樣貪吃。”唐不言用手指把那打結的毛梳開,點了點小貓鼻子,笑說道。

奶黃隻是懵懂地蹭了蹭他的手。

“有半個壞了的蘿卜,三娘且用蘿卜把人哄走。”張叔的聲音從廚房小窗內傳了出來。

紫電不高興地噅了一聲,圓滾滾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剩下的菜葉子。

奶黃也跟著湊熱鬧,喵喵叫個不停。

許是那地爐的味道越來越濃烈,連著一向沉穩不動的吉祥都有些焦躁地甩著尾巴,想要跑下去湊一下熱鬧。

一時間沐鈺兒兩邊受力,手忙腳亂,嘴裏一邊喵喵喵,一邊噅噅噅。

張叔看得直笑,手中也不耽誤,掀開手中的木蓋,滾滾白煙立刻湧了出來,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甜糯的香味。

整個小院熱鬧而溫馨。

隨著暮鼓聲音第一聲響起,沐鈺兒把最後一口玉芝片塞進嘴裏。

“少卿準備回去嗎?”沐鈺兒問。

唐不言看著張叔開始舉著燭光掛燈籠,反問道:“司長打算做什麽?”

沐鈺兒摸著肚子,長歎一聲,舒舒服服說道:“等會把米都先浸到酒缸裏,然後等水把米泡軟,再走下一步。”

“一個人嗎?”唐不言的目光看著正在井邊洗碗的張叔,問道。

“對啊,張叔休息得早,這事情很簡單的。”沐鈺兒解釋著,“水和酒都是現成的,半個時辰就能弄好了。”

“不用你幫忙。”她像是知道唐不言要說什麽一樣,嫌棄說道,“你幾斤力氣啊,而且等會弄髒了衣服可不好,等隻會勾兌了,我再讓你來看我的獨門手藝。”她皺了皺鼻子,得意說道。

唐不言笑著點頭,抱著奶黃,隨口問道:“五日後就是梁王生辰,你的酒打算如何暈過去?”

“到時候找張一送過去,他一向是北闕最會交際的人了,王新不喜歡這樣的事情,任叔腿腳不方便。”沐鈺兒掰著手指分析著,

“若是需要,可以去隔壁借人。”唐不言說。

沐鈺兒點頭應下。

“既然如此就不耽誤司長做事了。”唐不言抱著奶黃起身,“吉祥已經溜回去了,我看你這裏也亂的很,不如把奶黃放我那邊養幾天,你若是得空了再來抱回去。”

他一本正經說道,沐鈺兒不疑有他,也跟著點頭。

張叔洗碗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說道:“這樣多麻煩少卿,不然先把奶黃放到三娘的屋裏,它吃飽了不愛動,不會麻煩的。”

沐鈺兒一聽,覺得很有道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先去我那裏,兩隻貓作伴也正好。”唐不言又說道。

沐鈺兒再一聽,也覺得有道理。

張叔沉默,隨後悶悶說道:“聽三娘的打算。”

沐鈺兒琢磨出不對勁來,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抱著奶黃站在昏黃的燭火下,瞧著格外正義凜然。

“就想把奶黃給你養兩天。”沐鈺兒睨了他一眼,隨後話鋒一轉,“我過幾天烤梅花味的小魚幹,他自己會跑回來的。”

唐不言抿唇無奈笑了笑:“好。”

沐鈺兒親自送唐不言出了門,見人進了隔壁大門,這才轉身回了院子,不遠處張叔已經洗好碗筷,正一個個在竹籃中擺好,放在廊下晾幹。

他做事格外仔細,一個個斜靠著,再依次擺開,好似一朵瓷花盛開一般。

“三娘看什麽?”張叔笑問道,“若是晚上累了,浸米這事讓我明天早上來做。”

沐鈺兒笑著下了台階:“不累,今晚吃得多,正好消消食。”

張叔把最後一個碗放好,把濕漉漉的手放在圍兜上仔仔細細擦幹淨,隨後平靜問道:“三娘和司長關係真不錯,還主動帶他回家吃飯。”

沐鈺兒索性坐在台階上,仰頭看著漆黑的夜色。

“張叔,我好像……”她一頓,目光落在張叔身上。

張叔正安靜地看著他,衰老的麵容被頭頂的燭火一照,越發顯出垂垂老態。

“喜歡他。”

沐鈺兒聲音中的猶豫被夜色緩緩驅散,認真而堅定。

張叔被圍兜包裹的手指微微一動,但很快又安靜下來。

他溫柔地注視著麵前的女郎,目光安靜而深邃,似乎透過她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一刻,他的瞳仁中甚至微微有水光**漾。

沐鈺兒一驚,快步上前:“怎麽哭了?”

張叔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說道:“沒哭,年紀大了,被風吹的。”

“張叔不高興嗎?”沐鈺兒盯著他的手指,冷不丁問道,“我不能喜歡他嗎,因為我們不相配嗎?”

張叔緩緩握緊她的手腕,微涼粗糙的皮膚緊緊貼著女郎跳動的脈搏。

“這天下,沒有三娘不合適的郎君。”他低聲說道,聲音在夜色中逐漸低沉,“三娘該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的。”

沐鈺兒盯著那手指,好一會兒突然問道:“顧叔家隻有一個女孩,那我為何行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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