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

唐不言一向是風流蘊藉, 博學於文,約之以禮的君子典範,今日不僅膽大妄為地爬人牆頭, 甚至還能如此直截了當的表明心意。

自詡大膽的沐鈺兒也不由愣在原處。

唐不言抱著吉祥,沉默地站在高高的牆頭,那截精致的寬大衣袍落在牆垣上,衣袂翻飛, 瞧著有憑風獨放, 風月想宜的飄然欲仙的清雅絕塵之氣。

“怎麽這麽黏糊。”沐鈺兒低頭捏了捏手指,但還是很快就抬眸,笑眯眯問道。

唐不言明明是先開了口, 卻又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摸著吉祥的耳朵, 安靜地看著她。

漆黑的眸光便是在微涼的夜色中也格外亮堂清正。

沐鈺兒看著他,突然問道:“少卿有沒有坐過屋頂啊。”

唐不言搖了搖頭。

他自小體弱, 小時候唯一一次爬樹還下不來,可把家人都嚇壞了, 當真是多走兩步都忍不住要開始盯著他, 久而久之,他便隻能一直待在屋內。

沐鈺兒眼睛一亮:“那我帶你去玩啊。”

唐不言抬眸去看沐鈺兒邊上烏瓦平整的正房, 皺了皺眉。

“居人之地, 豈能隨意踏足。”他婉拒道。

沐鈺兒擺了擺手:“不去這裏, 去富貴樓的三樓樓頂,帶上我的酒,我們喝一場, 看我喝也行。”

唐不言看著她挖了一半的泥, 猶豫說道:“酒後急行, 極易出事,還是去我院中的小閣樓上。”

沐鈺兒認真強調著:“我可不會醉。”

唐不言點頭,但還是不鬆口:“去我那閣樓還能備些吃的,今夜你也不曾用晚膳,可以讓瑾微做些好吃的。”

沐鈺兒的心不爭氣地動搖了。

“阿姊白日裏讓人送了不少水果來,其中有一筐拇指大小的大紅櫻桃來,說是今年的果樹長得很好,本打算也來送給你,但你家沒人,張叔許是出門買菜了,便放在這裏,本打算明日給你送來。”唐不言聲音清雅,在夜色中簡直是話本裏誘書生做壞事的山野精怪,不急不緩,偏又蠱惑人心。

“最是合適做櫻桃饆饠,瑾微的櫻桃煎做得極好,他還擅長燉煮,其中櫻桃燉梨這道菜,不論是配著糕點,還是單吃都清甜可口,白日裏廚房的下人做了蜜煎櫻桃,今日豔陽高照,也剛曬好,酸酸甜甜,很是入味。”

沐鈺兒聽得咽了咽口水。

“司直再帶一壇梅酒不是正好下酒。”唐不言最後說道。

沐鈺兒立馬屈服了,抓起一側的榔頭,開始挖土。

一直窩在唐不言懷中的吉祥見狀,尾巴晃了晃,隨著她的動作,嬌滴滴地喵叫一聲。

沐鈺兒不以為意,隻是不曾想,本該睡著了的奶黃溜溜達達跑過來,罵罵咧咧,氣勢洶洶。

吉祥見狀,也不堪示弱,立馬掙紮著要去一決高下。

唐不言眼皮子一跳,一把按著小貓兒的腰,把人抱了回來。

“喵!”

“喵喵!”

沐鈺兒把著急在牆下打轉的奶黃抱起來放在一側的空台上,奶黃掙紮要去找吉祥打一架,吉祥也不甘示弱地叫著。

那架勢,好似隻要碰在一起就要大打出手一樣。

唐不言壓著身強力壯的小貓兒,卻不料吉祥還是一個壞脾氣,有些力氣地掙紮著,也跟忍不住晃了晃。

沐鈺兒終於挖到梅子酒,一抬眸就看到唐不言竟然在打晃,嚇得一把撈起奶黃,一手拎著酒壇,直接坐在牆蘅上,把奶黃往唐不言懷中一塞,一手攔著他的肩,免得人掉下去。

當初隔壁賣房的那戶人家可真是實在人,唯恐兩家鬧出矛盾,這牆可是又高又厚,唐不言若是摔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

奇怪的是,兩隻本來罵罵咧咧的小貓兒,一同落在唐不言的懷中,反而耳朵往後倒去,嘴裏倒是一聲不吭,瞧著甚至還有些乖巧。

沐鈺兒坐在牆蘅上冷笑一聲,一手一個嘎巴脆彈在小貓兒額頭,冷笑一聲:“叫啊,怎麽不叫了,剛才不是很凶嗎?”

奶黃半個腦袋埋進唐不言胳膊,小尾巴繞著唐不言的胳膊。

裝死。

唐不言忍笑。

吉祥到沒有如此不爭氣,隻是目空一切地看著遠方。

“沒出息。”沐鈺兒拍了拍奶黃的屁.股。

奶黃不為所動。

“貓似主人。”唐不言終於忍不住說道。

沐鈺兒擼貓的動作一頓,抬眸,不高興地看著唐不言。

“去吃櫻桃吧。”一個好好的詢問被人說成肯定的語氣,沐鈺兒便也被一肚子的吃食勾走了魂,利利索索地帶著一人兩貓,直接去了花園的閣樓上。

兩側竹林婆娑,雖未點燈,但明月煌煌,倒也有幾分清幽寂靜之色。

如今已過子時,仆人人大都在角房裏休息,整個唐府隻剩下幽幽的燭光照亮著,

這本是一個二層閣樓,但唐不言一開始為了避嫌窺鄰的嫌疑,就主動把第二層推了,把第一層改成了水榭,隻是平台略略有些高,和一般的觀賞或讀書的水榭又有些不同。

沐鈺兒靠在一側的扶手欄杆上,看著不遠處的波光淩淩的湖麵,笑說道:“這裏的風景倒是好。”

唐不言怕兩隻小貓兒打起來,便一左一右各自放在凳子上,甚至還貼心地墊了一個棉製的蒲團,小貓兒的尾巴齊齊甩了甩。

“倚林靠水,扶欄而坐,這是南方常有的布置,這些年洛水貫通運河,鏈接南北後,不少人家都是這樣的布置,郡主殿下今日的那個小閣樓,不就是這樣。”

沐鈺兒點頭,順手拍開手中的梅子酒,那邊唐不言已經動靜了守著花園的仆人,吩咐他去準備櫻桃的吃食來。

“這麽晚了,瑾微是不是睡了,不麻煩她了。”沐鈺兒難得善解人意地說道。

唐不言麵不改色地說道:“沒有的,瑾微晚睡。”

—— ——

一側的倒座房最大的那間屋子裏,瑾微被人用拍門聲驚醒,不悅的皺起眉來,卻在聽了幾個字之後一躍而起,整個人也跟著清醒了一下,起身彎腰穿靴,朗聲說道。

“我馬上就來。”

“瑾哥一向睡得早,可要我們打下手。”門口的人小聲問道。

瑾微打折哈欠開了門,點了點頭說道:“行,我知道了,到時候拌餡多加點蜜,務必要甜一點。”

仆人不解:“三郎不是不愛吃太甜的嘛?”

瑾微匆匆的腳步一頓,盯著遊廊上的花燈,幽幽說道:“你不懂啊。”

仆人摸了摸腦袋,充滿信任地說道:“我都跟著瑾哥做。”

一時間安靜的前院頓時熱鬧起來,隻是沐鈺兒處在後院的小角落裏,並未察覺,反而開始用竹葉吹著斷斷續續的小調。

唐不言仔細停了停,笑問道:“哪裏來的曲子,好好聽。”

沐鈺兒不好意思地收回竹葉:“我這吹得不好,是張叔教的,說是一首蜀州的小調,我還看過那個詞,說是一個叫猶華的人寫的。”

唐不言臉上笑容一僵。

沐鈺兒又斷斷續續吹了幾句,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半遮著白皙小巧的麵容,借著朦朧夜色看去有些莫名的天真。

“猶華是……”唐不言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顧錄事的字。”

沐鈺兒捏著竹葉的手一頓,很快便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嗦聲。

唐不言連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沐鈺兒猛地回頭,那雙琉璃色的大眼睛裏充滿不可思議之色,又是警覺又是委屈:“真的?”

唐不言不忍直視,但還是點了點頭:“英,猶華也,是顧錄事啟蒙開學時,他的祖父親自為他取的子,寓為光華光彩,才華出眾。”

沐鈺兒呆呆地看著他。

“你不知?”唐不言好奇問道。

沐鈺兒搖了搖頭,許久之後含糊說道:“我,我和顧叔來玩比較少,我啟蒙是師父給我找的師父,後來再大些,我進了北闕,就更不好上門叨擾了。”

張叔也不愛提他,師父更是和顧叔不熟,王夫人不喜她,她跟不會私下打聽他的事,久而久之,沐鈺兒竟隻知他叫顧英,原本是太原顧家最是尊貴的嫡長子,後來受了明仁太子的牽連,被祖父親自劃出族譜,如今做著一個從七品的錄事,但他身體不好,今年以來便一直纏綿病榻,這封差事想來馬上就要老病請退了。

唐不言似在那一瞬間的震驚迷茫中感受到眼前之人年幼時的不安慌亂,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眉間。

滾談眉心被微涼的手指震了震,沐鈺兒也緊跟著回過神來。

“算了。”沐鈺兒低聲說道,“現在知道也不晚。”

唐不言嗯了一聲:“顧錄事年少成名,容貌俊秀,才思敏絕,最是意氣風發時被稱為白鹿四傑之一,卻因為一片《檄英王雞》文被高.宗認為此舉挑撥二王相爭,遂逐之出王府,之後更是牽扯到皇位之爭,被顧家除名。”

他看著沐鈺兒迷茫的神色,聲音越發低沉:“如今舊人舊事存活於世不知一二,他,也是過得煎熬。”

沐鈺兒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顧叔和那個明仁太子關係很好嗎?”

“十歲時便是太子侍讀,王府修撰,十年時光,哪怕後來被逐出王府,但依舊來往密切,哪有不好的關係。”唐不言低聲問道,“你不知?”

沐鈺兒搖頭。

唐不言看著她迷茫的神色,嘴角微動:“你,知道你阿娘是誰嗎?”

沐鈺兒抬眸,又搖了搖頭:“有記憶以來,就是張叔養大我的,沒有阿娘。”

唐不言垂眸,好一會兒又問道:“可有想過去找她?”

沐鈺兒又是搖了搖頭:“張叔說阿娘死了。”

唐不言看著她,腦海中驀地響起前幾日從江西送回來的消息,心思微沉。

——張叔竟然是江西人。

兩人說話間,外麵傳來腳步聲。

瑾微親自端著吃食送了進來,沒一會兒就擺滿了滿滿一座,紅豔豔的,果然是櫻桃宴。

“這麽晚了還辛苦你起來。”沐鈺兒看著瑾微兩個大黑眼圈,不好意思說道。

瑾微一本正經,義正言辭說道:“沒事,我睡得晚。”

——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百日裏珍珠閣的事情,便是有時沉默也不覺得無趣,隻是唐不言麵前的梅子酒還有底,沐鈺兒已經喝了半壇,臉頰紅撲撲的,眼睛水潤朦朧,半撐著下巴在發呆。

唐不言怕她醉摔了,想要把人扶到一側的靠椅上,卻不料大晚上正是醒貓的時候,奶黃和吉祥正在屋內來回奔跑。

奶黃這個不爭氣的直接裝上沐鈺兒小腿,這一下直接把沐鈺兒撞的踉蹌了一下,整個人朝著唐不言撲過去。

滾燙的身體直接撲了過來,唐不言原本虛浮著她腰間的手慌忙搭上她的腰,這才把人扶穩。

沐鈺兒嘴裏嘟嘟囔囔著,掙紮著要站起來,吉祥刺溜一下踩著她的腳跑過去,七斤重的小貓兒這一下踩得人腳一軟。

用來固定的筷子也終於從鬆鬆垮垮的發髻上掉落。

唐不言連忙把人整個抱起來。

沐鈺兒倒也不是很醉,隻是整個人喝了酒就難得犯懶,不太清醒地半個身子靠在她肩膀上,灼熱滾燙的氣息塗在脖頸處,激的人冒出層層雞皮膚。

唐不言看到那隻紅潤小巧的耳垂落在自己麵前,喉骨微動。

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背上,發梢落在手背上。

夜風微動,發絲輕揚。

她剛才用筷子把頭發隨意挽了起來,剛才被奶黃和吉祥接連一撞,意外鬆了頭發。

“沐鈺兒……”他低聲喊了一句,搭在她腰間的手不知不覺收緊。

沐鈺兒懶懶嗯了一聲,透過欄杆看著不遠處的湖泊,眼珠子不動不懂的,好似發呆的小貓兒。

“我給你紮個頭發。”他輕聲說道。

沐鈺兒又是嗯了一聲,也不知到底聽了沒。

唐不言把人扶著靠著欄杆,一隻手扶著她,另外一隻手舉起,用嘴咬開手腕中打結的貓兒發帶。

長長的發帶散落頓時散落下來,柔軟地貼著白皙修長的手腕落入衣袖中,越發顯出瑩白玉潤的手臂。

發帶上的小貓借了人氣,頓時活靈活現起來。

沐鈺兒安靜地趴在欄杆上,整個人懶懶散散,隻是盯著那個湖麵發呆。

唐不言小心翼翼地縷過那頭濃密的頭發,細密厚重的頭發自發間滑落,露出幾寸冰白的皮膚。

長長的發帶一圈又一圈地繞著。

小貓兒好似靈活地在空中打滾一樣,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唐不言看著她,一顆心隻覺得好似剛才吃的蜜煎櫻桃,甜的心尖都在發顫。

小小的蝴蝶結落在烏黑濃密的發束上,唐不言便好似欣賞不夠一般,不願移開視線。

沐鈺兒突然扭頭,四目相對,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連著呼吸都在夜風的加持下交纏在一起。

唐不言蒼白的嘴角微微抿起:“你……”

“苗大娘子的證詞有問題。”一直沉默的沐鈺兒冷不丁說道。

作者有話說:

最近加班有點多,國慶會多寫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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