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見

珍珠閣的宴會不歡而散, 兩位小娘子意外身故,千秋公主讓身邊的女官親自把兩位小娘子的棺槨送回家。

且不說這兩家人接到棺槨後是什麽表情,但宴會上公主對此三申五令, 眾人出了這道門便也跟著諱莫如深,任誰來問也不敢多說一句。

沐鈺兒也沒心思留下吃飯,從後門焉噠噠地爬上唐不言的馬車。

陳菲菲懶得坐馬車,自己拿著唐家的信物, 直接在宵禁中, 騎馬回了北闕。

馬車內,唐不言把一疊糕點放在擺在她手邊,並未多言。

沐鈺兒難得沒有撿起糕點吃, 反而坐在一側扣著腰間上的玉佩鈴鐺。

頭頂的夜明珠發著悠悠的光,落在兩人的臉上, 在鼻翼嘴角露出淺淺的陰影。

“要回家還是回北闕?”到底是唐不言開口問道。

沐鈺兒沉默片刻,小聲說道:“回家吧。”

唐不言敲了敲車壁, 是以瑾微回家。

兩人一路無言,沿途聽到金吾衛鞋跟上的釘靴踩在地麵上的聲音, 走動間盔甲精鐵摩挲作響, 馬車大大咧咧走在大街上,卻一直無人阻攔, 大概是唐家早早就掛出牌子, 金吾衛便都當無事發生。

馬車很快就停了下來, 兩人卻都坐在車上沒有動彈。

夜色入水,長街寂靜,隻剩下零星的蟲鳴鳥叫時不時響起。

唐不言歎氣, 低聲說道:“回去休息吧。”

沐鈺兒哦了一聲, 慢慢吞吞下了馬車。

她下了馬車, 還未敲了敲門,就隱隱聽到門裏麵傳來急促的喵叫聲,沒一會兒,大門就被人打開一道縫,頭頂的燈籠落在看門之人身上,暈開溫潤的光澤。

“是三娘回來了啊。”張叔見了人笑了起來,一看便是一直在門口等著。

沐鈺兒嗯了一聲,順手把打算偷溜出去的奶黃撈了回來,抱在懷裏用力吸了幾口氣。

奶黃呆呆地縮著腦袋,嘴裏也跟著喵喵叫了一聲。

張叔的眸光在門口安靜的馬車上掃過,臉上笑容微怔,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可是要請少卿入內一敘舊。”

沐鈺兒搖了搖頭,一隻手抱著奶黃,一隻手揮了揮:“少卿快回去休息吧。”

瑾微悄咪咪朝著緊閉的車簾看了一眼,隨後聽到一聲扣響聲,便直接牽著馬車,朝著隔壁走去。

“在隔壁休息啊。”沐鈺兒摸了摸奶黃耳朵,嘟囔著。

張叔把門打開,連忙讓人進來,之後才關門上杆,一轉身,看著沐鈺兒站在葡萄藤架子下,過了盛夏,葡萄藤隻剩下稀疏的樹葉,也跟著秋天一般荒涼起來。

“今年葡萄都沒怎麽長,長了的幾串也都酸酸澀澀的,是不是因為剛移過來,還沒適應啊。”沐鈺兒隨口問道。

張叔笑著點了點頭:“都說樹挪死,今年我們還是初夏的時候搬過來,這葡萄藤養了這麽多年,也算爭氣,不僅沒死還長了幾串葡萄意思意思,也算是有點靈氣了。”

沐鈺兒捏著奶黃的耳朵,笑了笑:“所以它明年還會跟以前一樣長很多很多葡萄嗎?”

張叔點頭:“自然會,到時候三娘就可以釀葡萄酒了。”

沐鈺兒笑了笑,把奶黃放回桌子上,笑了笑:“一個小小的葡萄藤都這麽堅強,倒顯得我矯情了。”

張叔臉上笑容微怔。

沐鈺兒可是他一點點拉扯大的女郎,那麽小的時候就被抱在懷裏,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地把人帶大,那真的是眼珠子轉一下都能猜出來她在想什麽,今夜一開門,明顯就感覺出她興致不高的樣子。

若是以前出門玩,她回來一向都是開開心心的,抓著奶黃紫電都能絮絮叨叨許久的脾氣,可今日卻連著笑都勉強了幾分。

他的三娘可是這天底下最是好相處的小娘子了。

——是有人欺負她了嗎?

——還是見了不喜歡的人?

一時間,張叔隻覺得滿腹心思,愁腸九轉。

沐鈺兒見他這個模樣,便緊跟著解釋道:“我沒不高興,就是想到一些事情,覺得……心有戚戚。”

張叔聽了更是憂愁了:“是差事上的問題?”

沐鈺兒歪了歪腦袋:“也算吧,我也說不來,哎,先幫我看看我這個發簪還拿不拿得下來,繞著我頭發了,可別弄壞了。”

“頭飾怎麽繞著發髻了,可是宴會上玩的有些過了?”張叔還是人不知旁敲側擊著。

沐鈺兒大大咧咧一揮手:“不是的,爬了個山,不小心弄得。”

張叔把燈籠掛在一側的藤架橫枝上,還用發簪調亮了燭心,這才上前眯著眼,仔細地檢查著那個放在鬢後的那鈿珍珠銀玉鏤空的卷草紋梳背,不解問道:“怎麽還爬山了?”

沐鈺兒坐在石凳上,撐著下巴,盯著奶黃開始上躥下跳地跑動,隨後說道:“就是看到有一個小涼亭長得怪有意思的,上去看了看,沒想到這個高又這麽窄,我又不安分,就繞住了。”

張叔卻是說道:“哪裏是三娘不安分,依我看是這個發誓就做的太過複雜了,往常放在後麵的梳背可都是不帶流珠的,隻做一個固定和顯眼的作用,可這套頭麵,卻繞了一圈細細長長的珠子,可不是不方便。”

沐鈺兒笑眯眯聽著:“張叔怎麽連這個都懂啊。”

張叔笑了笑:“自然是從小就開始研究了,本以為自己養的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還想著要重新給人梳頭發呢,誰知道七.八歲的時候跟著青鬆跑了,這下倒好了,我每年給三娘做的裙子都每穿幾天了。”

沐鈺兒動了動腦袋。

“哎哎,小心,在解頭發呢。”張叔連忙按著她不安分的腦袋,“小心一些,這鏤空的花紋太細密了,三娘頭發有硬又粗,若是實在剪不開可要用剪子了。”

沐鈺兒一聽直接說道:“那就直接解吧,不要這麽麻煩了。”

張叔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不高興教訓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好隨意剪發。”

沐鈺兒委屈:“不是你剛才說可以解的嘛。”

“那是實在解不開了,我這還沒開始解呢。”張叔無奈說道,“你且好生坐著,這頭麵也貴,若是弄壞了,三娘可要給人打十年工了。”

沐鈺兒眨了眨眼,好一會兒含糊說道:“不用了。”

“為何不用?”張叔不解問道。

沐鈺兒張了張嘴,卻又沒繼續解釋下去,隻是小聲說道:“少卿可是好人。”

張叔見她懵懵懂懂的樣子,欲言又止,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三娘今日出去玩,可開心?”張叔一邊動手,一邊問道。

沐鈺兒撐著下巴,好一會兒才說道:“沒怎麽玩,碰到事情了,宴會上死了兩個人,跟著查案子去了。”

張叔驚訝。

“是給紹王的兩個正妃候選人。”沐鈺兒點到為止,“罷了,此事已經結案了,不說了,對了,我今日碰到王夫人了。”

張叔眉心緊皺。

“怎麽會碰到她?”

沐鈺兒用幾片垂落下來的樹葉揉成一團,用來逗貓,淡淡說道:“今日宴會上也請了她。”

張叔更為吃驚了:“帖子怎麽會請到顧家?”

若是顧英還是太原顧家的嫡長子,這帖子送過來並不奇怪,可如今的顧英說一句落水狗都不過分,至今都還是從七品上的錄事,掛著閑職,無所事事,東宮郡主的宴會怎麽會落到她頭上呢。

沐鈺兒隻是含糊解釋了一句:“公主殿下要為紹王選妃,所以七品衣裳的官吏家中有適齡子女的,都請過來了。”

張叔依舊皺眉:“那她可又與你說什麽?”

沐鈺兒搖了搖頭:“沒呢,王夫人不是刻薄之人,自然不會為難我。”

張叔歎氣:“王夫人秉性確實不壞,但她商賈出身,加上顧英又出了事,性子也不圓滑,甚至有些僵直,怎麽架得住邊上要看熱鬧的禍害。”

——這倒是。

沐鈺兒沒想到張叔還挺懂這些宴會上的門道。

她也不敢多說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含糊說道:“真沒事,我們甚至沒說過話,隻是她臨走前,跟我說顧叔病得厲害,我想著若是明日沒事,就去看看他。”

張叔不安說道:“不是說過了年就病了嗎,難道到現在都沒好?”

沐鈺兒愁眉苦臉,從奶黃嘴裏掏出那團樹葉,擔憂說道:“我入夏時看過一次,當時精神就一直不好,聽下人說每日走幾步就開始站不起來了,我瞧著確實不太好,不曾想到現在都沒好。”

張叔沉默著,好一會兒才沙啞說道:“他從小心事重,這些年也是為難他了。”

沐鈺兒默不作聲。

對這個名義上的阿耶,她更多的是那種道義上的關切,可一出生,她眼前就隻有張叔一樣,再大些便是師傅,反而是這個阿耶在她二十年的歲月中出現的次數寥寥可數。

可以前在長安,後來在洛陽的那些房子卻都是顧英拿錢出來給她租賃的,小時候也是他送錢,才讓他們不至於風餐露宿。

沐鈺兒對他陌生卻又有些感激。

王夫人你不喜歡她,她也是知道的,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便很少上門叨擾,但現在王夫人主動開了口,沐鈺兒便有些不詳的預感。

這位顧家夫人自來就心高氣盛,在官吏人家口不談錢的時候,自己下場做了生意,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是個要錢的人,自來就是從不主動和她說話,現在如此,想來也是……沒辦法了。

“那明日帶些東西去看他吧。”張叔溫和說道,“補品藥物就不要帶了,他們也不會吃你送的,水果糖鹽,布匹肉脯倒是可以送去,眼下入了秋,水果也多了起來,倒也能拾掇出好看的排麵,不會顯得失禮。”

“好。”沐鈺兒對生計之事一竅不通,自然是張叔說什麽他就應什麽。

張叔廢了好大的勁,這才把東西那東西解開,不由歎氣說道:“年紀大了,眼睛都化了,若是以前,可不會這麽費勁。”

沐鈺兒立馬誇道:“張叔還年輕得很,可不要想一些有的沒的,現在隻是天色黑了,看不清而已,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張叔笑著搖了搖頭:“我先給你送了發髻,也好叫你鬆快鬆快,再給你煮碗麵,免得你餓肚子睡覺。”

沐鈺兒驚訝地扭頭看他。

“三娘有沒有吃飽肚子我還看不出來。”張叔嗔怒道,“你便是眨一下眼,我都知道你這小腦瓜子在想什麽。”

沐鈺兒立馬露出燦爛的笑來,大眼睛彎起,臉頰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又是可愛,又是無辜,直把人看的心都軟了。

張叔給人小心翼翼拆了頭麵,鬆了發髻,用手指把頭發散開,用寬鬆齒距的大梳子把頭發簡單理了理,再挖出桂花頭油一點點抹上去,最後采用細密的梳子緩緩梳了起來,一下又一下,小心又仔細。

沐鈺兒舒服地閉上眼:“真舒服,我這頭發太多了點,洗頭實在麻煩,梳個頭也麻煩。”

張叔笑了笑:“頭發多是大福氣呢,三娘的福氣會想這個頭發一樣,又多又密,連綿不絕。”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

“我記得那年冬天我剛抱著三娘,三娘白白的,怪怪地躺在我懷裏,我瞧著哪哪都是極好,極漂亮的小娘子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娘的頭發又黃又細,我當時就害怕三娘以後頭發長得不好看,沒想到是多慮了,這頭發就是尋常人就是仔細養護都不能這麽好看的。”

沐鈺兒早就習慣張叔誇她的話。

在張叔眼裏,爬牆掀瓦那是三娘能幹,把先生氣哭那是教書先生不好,闖禍跑得快那是從小腿腳就利索,便是給他端碗水喝那也是聰明能幹,若是真的學武學的好,那簡直是神通降世,天助三娘,如今還會辦案子了,那可不是英明神武,天下第一了。

隻是誇她頭發長得好,那簡直是小兒科了。

張叔給人梳了一刻鍾的頭發,正打算給人綁頭發,這才發現發帶洗了,還沒幹透,又是擔憂說道:“明日我去裁幾個布條來,給三娘做個發帶。”

沐鈺兒動了動腦袋,順手把打算偷吃東珠的小貓兒給抱在懷裏,笑說道:“我想要發帶上鏽一個小貓的,就奶黃這樣。”

她把奶黃的爪子舉了起來晃了晃。

張叔笑著搖了搖頭:“好。”

“也要大紅色的。”

“好。”

“要長一些的。”

“好。”

沐鈺兒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馬上就要子時了,我給三娘做一碗素麵吧,吃幾口壓壓肚子。”張叔說道。

沐鈺兒點頭。

張叔就去了廚房,沐鈺兒常年上下值時間不定,所以張叔一直讓鍋灶的火生著,就是怕她晚上餓,方便做吃食。

沐鈺兒看著石桌上整齊排放的頭麵,百無聊賴地數了數,發現竟然有十七個樣式之多,不由咋舌。

最華麗最大的的當屬那個東珠金玉發展,簡單卻又不失貴氣,雖然一直小貓爪子正在不知死活地扒拉著它。

“奶黃,若是弄壞了,我隻能把你送給壞脾氣的吉祥了。”沐鈺兒抱起奶黃,沉痛說道。

奶黃不明所以,呆呆叫了一聲。

果然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沐鈺兒隻好揉著它的肚子,小心翼翼把頭麵收了起來。

沒一會兒,張叔就捧著簡單的素麵端了出來,也順手把頭麵都接了過去:“三娘先吃,我把這東西收拾一下,可不能丟了。”

沐鈺兒中午吃的那頓早就消化幹淨了,捧起碗來就把腦袋埋進去,張叔看的心疼,卻也不好說什麽。

一手領著頭麵,一手帶著奶黃走了。

“張叔,你等會先睡吧,我等會去挖個酒,明日給顧叔送去。”沐鈺兒順口說道。

張叔點頭:“碗筷等會就放在槽中,我明日起來洗。”

“好嘞。”沐鈺兒嘴裏塞滿麵,含糊應下。

小院很快就剩下沐鈺兒一人,她坐在圓凳上,把那碗麵連著湯都喝得一幹二淨,這才滿足地用一旁早已準備好的濕帕子擦了擦嘴。

她吃完東西卻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坐在那裏發了會呆,眼睛一時間也不知道落在哪裏。

——今日的事情也不知為何,讓她莫名覺得有些煩躁。

許是那些小娘子都太年輕了。

許是一個案子不能查清。

再許是,那群不知死亡來臨的仆人。

直到外麵傳來更夫的聲音。

——子時到了。

她才倏地回神,揉了揉眼睛,起身準備去靠近廚房的那一塊空地上挖酒壇子。

隻是剛下了一個鋤頭,頭頂就傳來一聲貓叫。

沐鈺兒置之不理,繼續下手。

泥土翻了一下。

貓兒叫了一下。

直到三次後,沐鈺兒齜了齜牙,抬頭,果不其然,傲嬌的吉祥正蹲坐在圍牆上,長長的尾巴繞著自己的貓爪兒,居高臨下注視著站在下麵的沐鈺兒。

那神情,高傲。

“哎,祖宗,你不睡覺啊。”沐鈺兒不解問道。

吉祥這回倒成了一個啞巴,隻是抬頭看著黝黑的夜色。

沐鈺兒嚇唬說道:“再不下來,我用鋤頭捅你下來了。”

吉祥的尾巴拍了拍地麵。

——這是不高興了。

沐鈺兒齜了齜牙,認命拿出一側的扶梯,準備把小貓兒抱下來。

誰知道,扶梯剛剛搭上,牆頭就冒出一個人。

沐鈺兒吃驚地瞪大眼睛。

吉祥被人抱在懷裏,也不掙紮,尾巴甚至圍著來人的脖頸,隻是臉上依舊傲嬌,不太搭理人的樣子。

“看我做什麽。”唐不言無奈說道。

“少卿你也會爬牆頭!”沐鈺兒大吃一驚。

唐不言不好意思抿唇,耳朵微微發紅,卻還是低頭看著底下頭發披散下來的人,微弱燭火下平白多了三分稚氣,顯出幾分這個年紀才有的女郎嬌氣來。

“若是想要抓吉祥,加我來就好。”沐鈺兒見他被人抓包的窘迫,善解人意地笑說著,“你喊我一聲,我聽得到,這牆太高,小心……”

“我是,來見你的。”

冷不丁的,唐不言的聲音就順著夜風傳了過來。

作者有話說:

明天修文,太困了

國慶七天假,竟然還要兩天值班,我真的謝謝了感謝在2022-09-25 23:59:09~2022-09-26 23:58: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香煎豆腐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