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北闕入了夜反而熱鬧起來, 小孩子掛著燈籠,開開心心地提著燈籠在院中跑著,廚房內站滿了人, 任叔帶人在外麵擺桌子,張一和王新剛從地牢回來正準備去換件衣服,常年不見太陽的陳星陳月也跟著出了地牢,正站在樹下當木樁子。

琉璃在北闕人緣不錯, 大抵因為她是張柏刀要照顧的人。

張柏刀對北闕眾人都有知遇之恩, 這裏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過他的幫助,張一王新這些被他撫養起來的孤兒更是如此,愛屋及烏, 所有人都對琉璃的態度格外溫和。

琉璃午時便從小門入了北闕,因為前堂大都是辦案的地方, 人人神色匆匆,便也不亂跑, 熟門熟路來到後院教幾個小朋友讀書識字,等天色逐漸暗下, 這才來到帶著他們來到前堂。

“來了正好, 這鬆子糖是老任剛買的,剛炒的, 香得很, 你且拿著, 分著點他們吃,別給多了,小心壞了牙。”任嬸從廚房窗口探出腦袋, 笑說道。

陳安生讀了一天書的腰頓時不酸了, 眼睛一亮, 迅速貼著琉璃,其餘幾個小孩也眼巴巴的看著她。

“好好!“她大聲說道。

琉璃失笑,接過那包鬆子糖坐在一側圓凳上,陳安生幾個小孩立刻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嘴裏甜滋滋地喊著姐姐,眼睛確實一直盯著那個糖果看。

“白日裏學的都記住了嗎?”琉璃問。

陳安生立刻耷拉著眼皮,訕訕說道:“今日這麽開心的日子,為什麽要說這些啊。”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抓了一小把鬆子糖遞到她手中:“一定好好讀書,這世上隻有這樣東西可以保護你。”

陳安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去吧,把這些給弟弟妹妹分了。”琉璃摸了摸她還未完全束起的頭發,笑說道,“不要吃太多,晚上還要吃飯。”

陳安生滿眼都是那包糖,用力點了點頭。

“鈺兒把他們養的真好。”琉璃目送著小孩子嘰嘰喳喳跑遠了,笑說道,“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陳菲菲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緊跟著坐在她身邊:“鈺兒小時候吃了很多苦,自然不會讓這些小孩也這樣。”

琉璃沉默,盯著緊閉的書房看去。

“誰不苦。”她低聲說道。

陳菲菲側首看她嫵媚的側臉,好一會兒才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恨司長當年沒有救你,所以到他出事前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琉璃垂眸,捏著團扇的手轉了轉。

當年琉璃落難時已經七歲,陳菲菲則剛被自己的師父自雪地裏撿回去養著,那年五歲,生來早慧,作為一個局外人,琉璃和張柏刀之間的事情,她可以說是完全看在眼裏。

“這些年鈺兒在你們中間來回調和。”陳菲菲索性靠在倚靠在一側的欄杆上,歎氣說道,“但你自己過不起這道坎便是她做什麽也沒用。”

琉璃側首,那雙淺色的瞳仁較之一般人更為淺色,好似顏色最淺的兩顆琉璃珠子,圓潤而清亮。

“都過去了。”她輕聲說道。

陳菲菲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歎氣轉移話題:“鈺兒在後院給你留了一件屋子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琉璃點頭,毫不吝舍地嘲笑道,“布置得真難看。”

陳菲菲也跟著煞有其事點頭:“鈺兒的審美確實還停留在老古董年代。”

“我是喜歡那紅色,可那大紅色的帷幔,照得整個屋子都亮了,真是豔俗。”琉璃無奈說道。

“那可是她精挑細選的,可是你最喜歡的赤獅鳳紋蜀江錦,花了十輛銀子呢,別看醜,可是最貴的。”陳菲菲解釋著。

琉璃笑了笑,眉眼彎了下來,在眼尾落下一簇溫柔的陰影。

兩人沉默地聽著小孩的嬉笑玩鬧聲,臉色卻不見太多自得之色。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阿耶當年抱著我說,當年阿祖帶他從蜀地出來時的狼狽。”她漫不經心地搖著扇子,無奈說道,“說那山路難住,忽上忽下,他當年不過七.八歲卻牢牢抱著一匹蜀錦,因為阿娘說要是平安出了蜀山,這東西就是他的。”

陳菲菲神色微怔。

這是琉璃第一次在外麵說起她的家人,這些年她對這些事情忌諱莫深,便是連沐鈺兒也不敢在她麵前提起舊事。

“他當真一路抱著那匹綢緞跟著大人們走了一路,後來上了船隻才被人發現手都僵了。”琉璃仰頭,看著原處的層層晚霞,”我後來問他為什麽不放下來,反正阿祖這麽疼他,不會不給他的。“

陳菲菲安靜地看著她。

“他說不行,答應了抱著才能給他,那就是抱著才能給他的,那款紅色的花紋他最是喜歡了,所以一定要牢牢抱著。”

夕陽閑放一堆愁,不道人間未招魂。

“你瞧……”琉璃側首看她,“這人就是固執,便是認準了一件事情死也不會低頭,小時候是,長大了也是,那日,也是。”

陳菲菲微微坐直身子,嘴角緊抿。

當年李禦史被判這麽重,不就是因為他至死都不肯低頭,這才牽連三族,無人幸免。

琉璃笑了笑,半闔著眼,輕聲說道:“我後來發現,我也是這樣的。”

陳菲菲啞然,手指不知不覺中抓著衣擺:“那你是……恨,他……”

張柏刀和李禦史相識於微末,一路扶持,卻又不得不各自走上兩條路,當年事發前,長安早有流言,陛下要重用張柏刀。

世人都以為,這是張柏刀不救琉璃的原因。

其他人不知,陳菲菲卻是知道,當年李家遇難時,所有人避之不及,張柏刀卻執意要去救人,被師父陳璌攔下後還發了好大的脾氣,直到……有一個人深夜拜訪。

—— ——

夜色沉寂,街道上火把閃爍,金吾衛全營出動,整個長安噤若寒蟬。

張家的大門被人輕輕扣響,打破了屋內的爭吵。

“是誰?”張柏刀警惕問道。

陳璌連忙把還小的陳菲菲抱在懷中。

屋外並沒有聲音,隻是繼續扣了兩聲,一長一短,是江湖中開門的暗號。

張柏刀示意陳璌帶人進屋子,這才上前開門。

陳菲菲趴在門縫上,看著大門被打開,外麵站著一個穿著黑袍子的人。

那人身形修長,長長的袍子自上而下包裹著自己。

“你是?”張柏刀警惕說道。

那人抬首,輕輕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斯文俊秀的臉,那人瞧著隻有三十歲上下,那雙眼睛卻早已沒有尋常人的浮躁,借著院中的燭火冷沁沁地看著張柏刀。

“唐郎中!”身後,師父不可思議地喊道。

“你來做什麽?”張柏刀顯然也認出此人,聲音僵硬質問道。

“有一件事情想要找您幫忙。”那個唐郎中聲音格外溫和,卻在細聽之下帶著生人不可近的冷淡。

陳菲菲緊盯著那人的麵容,莫名有些畏懼。

“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說的。”張柏刀直接關門,卻不料那人竟然直接伸手去擋。

陳菲菲嚇得叫了一聲,很快就被師父緊緊捂住嘴巴。

師父沉重的呼吸聲落在她的腦袋上,那種不安慌張的氣氛不知不覺中浸染到她身上,陳菲菲眨了眨眼,一口氣慢慢懸了起來。

張柏刀連忙停下動作,粗黑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沉默地盯著麵前之人。

“此事重大,您為何不聽我與你說。”那人並未收回手,隻是麵不改色地問道,“我知道您要做什麽,李家覆滅已是覆水難收,詔令已經在內閣案首,明日便會發出。

張柏刀牙關緊咬,隻是恨恨地盯著麵前之人。

“他一心赴死,隻求陛下能明白他的苦心,可陛下久病已經無能為力。”那人聲音依舊冷冷清清的,可注視著張柏刀的目光卻格外悲憫,“你救不了他,誰也救不了他,你不行,我不行,便是今日太子從巴州回來也不行。”

張柏刀握著門檻的手咯吱作響。

“但我可以為你保李家女眷性命。”那人輕聲說道,聲音帶著一絲蠱惑,“隻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情。”

“什麽?”張柏刀聲音微微發抖。

那人好似察覺到屋內有人,準確朝著陳菲菲所在的位置看了過來。

陳菲菲這才發現,那人的眼珠極黑。

“是我的朋友陳璌。”張柏刀低聲說道。

“入內說吧。”那人低聲說道,“此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哪怕是你的朋友,這是保護他,還有那個小女孩。”

眼看金吾衛馬上就要轉到這裏,陳菲菲一口氣到了頂端,不知如何處理。

那人依舊淡定,後麵是鐵甲森森的兵戈動靜,可他隻是安靜地看著張柏刀。

張柏刀沉默鬆手,讓開半個身子。

那人入了內,反手關了門。

“你要與做什麽交易?”張柏刀低著頭,麵無表情問道。

“要你去一個地方,帶兩個人回來。”那人低聲說道,緊接著便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張柏刀臉上的冷漠瞬間被錯愕淹沒,瞳仁微微睜大。

“此事我隻能托付給你,聽說您武功高強,世人難及。”那人盯著院中那盞顫顫巍巍,光亮微弱的燈籠,聲音微微壓低,隻能依稀聽到,“……內宮野心已起……擋不住了。”

張柏刀呆怔地站在原處。

“此行危機重重,也許會有性命之危,若非道盡途殫,不願再牽他人入局,隻是……”那人聲音微微發顫,叉手行禮,折腰而拜,“請張督尉為那人留下一絲血脈。”

—— ——

陳菲菲回神,目光落在書房緊閉的大門上,咽下心中的苦澀。

——那人是救了,卻是這個救法。

生不如死,透骨酸心。

這些當官的人,當真是可恨。

“我不恨他。”許久之後,琉璃突然開口說道,“我隻是……不想看見他而已。”

陳菲菲茫然地看著她。

“隻是看著他便覺得疼。”琉璃手中的金粉蝶團扇接著最後的日光折射出最後的餘光,“覺得煩了,覺得,說得再好聽,都是假的,人啊,靠人不如靠己,”

她笑了笑,溫柔的眉眼露出一絲冷淡,可很快那絲冷淡便隨著陳安生大聲吹牛而消失不見:“算了,不說這些了。”

“沒意思。”她把手中的團扇放在膝上,“不知道今日喝什麽酒,想要喝烈一點的。”

陳菲菲沉默地看著她,最後還是順著她的意思轉移話題:“都有,張一一大早就從鈺兒家搬了十來壇救了,今日不醉不歸。”

兩人說話間,書房大門咯吱一聲被打開。

沐鈺兒心滿意足地走了出來,沒一會兒,唐不言也緊跟著走了出來。

琉璃看了過來,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沐鈺兒。

沐鈺兒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古裏古怪地跑了個媚眼。

“若是我和鈺兒掉進水裏,你會救誰?”琉璃隻是笑著,卻在收回視線中,冷不丁開口。

陳菲菲錯愕,隨後猶豫說道:“你們不是都會遊泳嗎,水性還都比我好。”

“若是你水性比我們好,若是我們水性不好呢。”一向溫柔的琉璃顯出幾絲咄咄逼人來。

陳菲菲眉心緊緊皺起。

琉璃看著她的沉默,燦爛笑了起來:“你會救她對不對,算起來,你們才是一起長大的,鈺兒與我見麵時,不過七.八歲,那時候我都已經掛牌了……”

陳菲菲聲音微微提高:“不是的……”

琉璃倏地沉默下來。

“若是可以我一定兩個都救,但若是我做不到,我也會找人來救你的,鈺兒何時與你認識,我便是何時與你認識。”陳菲菲認真說道,“你和她於我而言都很重要。”

琉璃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那雙淺淡的瞳仁似有微光閃動,卻在細看後發現不過是最後一縷日光落在水波中。

“你怎麽了?”陳菲菲敏銳問道,“你今日似乎心情不好。”

琉璃笑著咬了咬扇子,嬌氣說道:“有你這句話就好,不然到時候我若是出閣了,擠在你們中間也太擁擠了。”

“那個老虔婆答應放你走了!”陳菲菲驚喜說道。

琉璃點了點頭,促狹地眨了眨眼:“等把我手中的事情了結了就好了。”

“要多少錢?”陳菲菲喜上眉梢問道。

“錢啊。”琉璃眼波流轉,嘲笑道,“你們北闕加起來估計都沒我有錢,這事你們別管。”

陳菲菲激動說道:“那我去和鈺兒說。”

琉璃按著她的手:“別急,這事我自己和她說,你可要保密,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行吧。”陳菲菲歎氣,“頑皮。”

“是你太老成了。”琉璃皺了皺鼻子,“何時和楊萌萌成婚啊,這喜酒可真難等。”

陳菲菲伸手要去打她。

琉璃眼疾手快把一側的陳安生拉到身前。

“啊啊啊啊,打我幹嘛,打我幹嘛!”陳安生猝不及防挨了揍,馬上鬼哭狼嚎。

陳菲菲忿忿把人推開,伸手點了點琉璃,罵道:“促狹鬼。”

琉璃哼了一聲,用帕子把陳安生的手指擦幹淨,一本正經甩鍋道:“罵你呢。”

陳安生小胸膛一挺,驕傲說道:“罵琉璃姐姐呢,要是罵我肯定罵我髒鬼。”

“在看什麽?”唐不言不解問道。

沐鈺兒收回視線,隨口糊弄道:“看陳安生這傻子呢。”

唐不言看了過去。

“別人罵了還這麽驕傲,實屬腦子有問題。”沐鈺兒撇了撇嘴,突然眼皮子一跳,手比腦子快地伸手,趕在小孩又不長眼直接朝著唐不言衝過去時,直接把小昭提起來。

小昭晃了晃胳膊腿,抬頭去看唐不言,歪了歪腦袋,露出無辜的笑來來,伸手,脆生生說道:“抱抱。”

小髒手竟然是朝著唐不言伸手去的,手指間眼看就要勾著唐不言的袖子了……

沐鈺兒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把不懂事的小孩挪開。

小昭不高興地踢了踢腿,委屈巴巴地看著唐不言。

“哈哈哈,小孩不懂事。”沐鈺兒幹笑著,把人提溜走,“髒死了,去洗手。”

小昭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悶悶說道:“不髒。”

“哎哎,新衣服啊!”沐鈺兒奔潰說道。

小昭被嚇得抬起手來,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整個人蜷縮著。

唐不言無奈,掏出帕子給人擦手。

“手髒,要用帕子擦幹淨。”他柔聲說道。

小昭便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他,長長地哦了一聲,可嘴裏卻不高興的嘟囔著:“麻煩。”

唐不言掃了沐鈺兒一眼:“你教的?”

“怎麽可能!”

沐鈺兒義正言辭的聲音。

“對!”

小昭沒心沒肺的拆台。

唐不言輕聲笑了一聲。

—— ——

“哎,你們怎麽來了?”

門口傳來敲門聲,有人開門後驚訝問道。

沐鈺兒抬眸看去,便看到幾個女子站在門口,手裏各自拎著東西,許是沒想到東西這麽多,有些吃驚地站在門口。

“是你們?”沐鈺兒順手把小昭塞到唐不言懷中,上前問道。

小昭抬眸看著唐不言。

唐不言正垂眸看她……手上的糖漬蹭上他的衣服上。

他緩緩移開視線,輕輕歎了一口氣。

小昭心虛地用手蓋住糖漬,自欺欺人地說道:“不髒,不髒。”

門口,那三個女子看著沐鈺兒便小聲說道:”多謝司長救命之恩,我們無家可歸卻得司長援手,這是我和兩位姐妹做的一些糕點。”

這幾人正是從小紅樓救出來的人,這三人都是回不了家,又有些做飯手藝便合在一起開了一個女戶,又一起開了一個糕點鋪子。

“司長有事,我們就不打擾了。”為首那人掃了一眼熱鬧的院子,識趣地把糕點塞進她手中,帶著兩個姊妹轉身離開。

“哎,三妹怎麽了?”其中兩人準備離開,卻突然發現自家三妹呆站在原地。

那個年紀最小的女子倏地回神,眨了眨眼,臉色難看說道:“沒,沒事,剛才有點不舒服。”

“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們快走吧,等會就要宵禁了。”三妹一手拉著一個姐妹,快步離開。

“怎麽奇奇怪怪的。”開門的人不解說道。

沐鈺兒看著有點落荒而逃架勢的三人,眉心蹙起,隨後緩緩收回視線:“沒事,先關門吧。”

“好嘞。”

大門咯吱一聲被關上。

一側,琉璃把小孩抱在膝上,擦著她的手心,隨口問著陳菲菲:“那些人是誰?”

“就之前在紅樓救的人,能回家的都回家了,不能回家的也都各自給了銀錢,讓他們自個立戶了,有些人留在洛陽做生意了。”陳菲菲低頭解著九連環,嘴裏簡單解釋著,“這三人比較厲害,被關的時候一直挺清醒的,後來還提供給我們很多證據。”

琉璃繞著小孩腰間的紅色彩絡,手指穿過細繩,不解問道:“什麽證據。”

“哄騙她們走的女子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