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

若是按照往常, 北闕的廚房掌控在任嬸手裏,而任嬸做飯的水平隻能用一句‘能吃,熟的, 不死’的來形容,所以席麵上的大都菜色都是張一王新去樓裏定的,但今天不一樣。

廚房來了個小廚神!

別看瑾微世家大仆出身,瞧著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滴滴小郎君, 不曾想顛鍋和燒柴樣樣麻利, 就連切菜都能引起眾人驚呼。

“這有什麽。”瑾微故作矜持地說道,“三郎嘴巴極挑,這是夫人特意找人教我的, 菜切細一些,才能更入味。”

“這菜知道輕輕從鍋裏過一遍就行了, 久了就老了嚼不動了。”

“這肉還要燉,倒在砂鍋裏, 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燉。”

廚房內圍了不少人,一個個都擠在窗戶門口, 眼睛都綠了。

香, 太香了。

沒想到北闕的廚房還能傳出這麽香的味道。

眾人感動落淚,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都離開北闕了, 還惦記投喂他們。

沐鈺兒看著不爭氣的北闕眾人, 鬱悶地把小昭從唐不言身上扯下來,塞到路過的陳安生懷中。

小昭和陳安生大眼瞪小眼,各自捏著鼻子撇開腦袋, 偏又一人抱著, 一人摟著, 乖乖得朝著熱鬧的人群走去。

“少卿餓不餓啊。”沐鈺兒從窗口縫隙中看到一股熱氣騰騰的煙冒了出來,咽了咽口水,“下午那個糕點怎麽不吃啊。”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

沐鈺兒下午一邊寫折子,一邊吃糕點,兩邊各不耽誤,動作飛快。

至於那糕點,全程沒有一顆進去唐不言的肚子,雖然那是瑾微臨時為自家郎君做的一疊米糕。

沐鈺兒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那我們先入座吧。”

唐不言站在書房門前,看著院中熱鬧擁擠的布置。

王新正帶人在廊簷下掛燈,一個個都裝滿燭油,看上去格外亮堂,許是怕不夠亮,張一正帶人搗鼓著簡易的懸掛燈,用以一根大竹竿劈開兩邊,把幾盞稍大點的燈籠掛上去,做成高高的挑起,反而比兩側的廊燈更亮一點。

“張一就是聰明啊。”任叔坐在靠門的廊下,抽著旱煙,笑眯眯誇道,“這竹竿上燈籠的不會晃下來嗎?”

張一得意地仰了仰頭:“上麵有劈了一個鉤子,卡住了,平日裏把這個竹竿可縮進屋簷下,燈籠也可以當做是廊燈,若是晚上辦宴就伸出來,跟個太陽一樣往下照,亮堂得很。”

“他很聰明。”唐不言看著張一去抽靠門的廊下的那根木棍,這才看清棍子到底是如何伸縮的。

北闕的屋子大都是懸山頂,高挑上揚,那竹棍就藏在鬥拱空隙間,若非仔細觀察便難以發現。

“巧思多變,不拘一節,若是放到工部會有更好的發展。”唐不言對著沐鈺兒認真誇道。

沐鈺兒歎氣:“之前師父沒出事時,便一直打算送他進工部,後來出事了,這個事情就耽擱了。”

“你想他去嗎?”唐不言垂眸去看。

沐鈺兒抬眸看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想的,想要他們有更好的發展,陛下年邁,若是新皇上任,誰也不知道北闕到底能不能繼續,自然要為他們打好出路。”

“那你呢?”唐不言問。

沐鈺兒垂眸,好一會兒才無所謂說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不言看著她黯然的模樣,輕聲說道:“工部的事情,我會替他打探的,隻是……”

沐鈺兒臉色一喜。

“我希望司長也能為自己考慮一二。”唐不言伸手,輕輕撫去她肩頭的落葉,順帶把垂落在肩頸處的發帶送到身後。

“你對他們同樣重要,若是你過得不好,他們更是不會離開你。”唐不言輕聲說道,“雛鳥欲飛,必有大鳥助力,但若是要踩著大鳥的屍骨,與你與他們都不是好事。”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她。

“我之前於司長說的同樣算數。”唐不言下了台階,輕聲說道,“司長與陛下而言是大才,屈居落人話柄的北闕,實在是可惜了,若是去了更遠的地方,便是新皇上任,也不會對你趕盡殺絕。”

恰在此時,張一的鬼叫聲響起,打斷了兩人間的沉默:“好了好了,飯菜好了,快入座吧。”

與此同時,一股濃鬱的肉湯味順著完全退去夕陽的風飄了過來。

“走,吃飯吧。”沐鈺兒笑說著,鎮定岔開話題。

北闕眾人的開宴和時下分座不同,他們自己打了一個大圓桌,可以安置十人左右,顯得緊密而熱鬧,北闕的人不多,兩張大圓桌足夠安置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唐不言身上,按理琉璃是壽星本該坐首位,但唐不言身份高,加上是北闕前上峰,沐鈺兒便請他坐首位。

唐不言搖了搖頭:“不必,我今日隻是客人,你們以前怎麽坐就怎麽做,我坐在司長邊上即可。”

眾人的目光便也跟著看向沐鈺兒。

沐鈺兒想了想也跟著點頭:“行,你坐我邊上。”

琉璃便被人拱衛到首位上入座,沐鈺兒坐在她右手邊,唐不言緊挨著沐鈺兒坐下,剩下之人都是隨意之人,很快就找了個位置坐下翹首以盼美食上桌。

“來了來了。”張一興奮說道,“我剛才看到一碗油拉拉的紅燒肉……”

話還未說話,便看到任嬸端著兩海碗的紅燒肉送了過來:“今日多虧瑾微小郎君露了一手,諸位都有口福了。”

瑾微跟在身後,同樣端著兩疊肉菜,矜持說道:“不敢當,尚能入口而已,菜都是熱的,快吃吧。”

“每年就靠這頓飯大魚大肉了。”有人打趣道。

“是啊,還是老大掏錢呢。”緊跟著有人促狹說道。

沐鈺兒呲笑一聲,大聲解釋著:“每次加班我請客的次數還少,少汙蔑我。”

“可那個不好吃啊,來來回回就是燒餅和羊肉湯。”張一嘟囔著,“還都是任嬸做的……啊啊啊……”

“小兔崽子,我還在呢。”任嬸沒好氣說道,“那次不是你這個小猢猻吃的最多了,還敢吃抹幹淨就翻臉不認了。”

張一立馬討好地笑了笑:“不敢不敢,我就是嘴快嘴快。”

六葷四素,兩湯一糕,倒是講究。

“好講究。”琉璃看著那明顯和往年格格不入的菜肴和排盤,笑說道。

往些年,北闕都是大鍋菜,東西也都是隨意盛的,邊上外麵買來也都是隨意倒在碗筷上,哪有排盤的說法,今日卻是每盆菜都各有裝飾,好看又精巧。

“少卿可是衣食住行無一不精。”沐鈺兒隨口說道,“動手吧。”

“畢竟和我們不一樣。”琉璃笑說著。

唐不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琉璃正倒了一盞酒,和一側的陳菲菲說話。

“琉璃娘子是今日生辰?”唐不言隨口問道。

琉璃搖頭:“後日才是我的生辰。”

“她生日喜歡自己呆著,我們是提早為她慶生的。”一側的沐鈺兒一邊吃,一邊勸唐不言多吃點,“少卿你怎麽不動筷子。”

唐不言捏著快遞,盯著碗裏的蔬菜,又開始了隨口吃飯的敷衍模樣。

“老大你的樣子好像老媽子啊。”飯還沒開始吃,張一已經和陳星陳月兩兄弟一起喝得滿臉通紅,見狀嘲笑著。

沐鈺兒順手把手邊的果殼朝著他腦殼扔去。

張一揉了揉額頭,抱怨著:“司長就是偏心,少卿去地牢審訊你就特意去接,怎麽不來接我。”

沐鈺兒把嘴裏的糕點咽下去,大聲強調道:“誰叫你讀書狗屁不通,字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我隻是請少卿給我的折子出謀劃策,怎麽到你嘴裏就奇奇怪怪的。”

張一眨眼,不解說道:“案子結了啊?那六個蛇頭怎麽辦啊?”

“蛇頭死了就死了。”沐鈺兒隨口說道,“現在又沒有說這兩個事情有關係。”

“而且少卿和我說,這個事情當兩個事情查,算兩個功勞。”沐鈺兒不客氣地把唐不言賣了。

張一一聽,立刻豎起大拇指:“高,果然還是少卿高。”

唐不言麵無表情地接過沐鈺兒殷勤送來的糕點。

“蛇頭?”琉璃驚訝問道,“是誰死了?”

沐鈺兒歎氣,愁眉苦臉說道:“都死了,南市要亂一場了,你這些日子出門可都要小心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都死了!”琉璃聲音微微太過,滿臉不可思議,“怎麽死的?一夜之間死的嗎?這也太蹊蹺了,可以線索了?”

“屍體還沒驗呢,還在停屍間待著呢。”陳菲菲說,“等明日再看,反正也不急於一時。”

“要我幫忙嗎?”琉璃問。

“別,可血腥了,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張一連連擺手。

一側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抬眸,驚訝問道:“你也會驗屍?”

琉璃笑了笑:“哪裏算得上會,不過是以前跟著菲菲身邊看過幾次。”

“琉璃可太謙虛了,她學東西可快了。”沐鈺兒為她說話,“而且好幾次破案都靠她幫忙的。”

唐不言垂眸,手指轉著酒杯:“原來如此,這次能找到琉璃山的入口也多虧了她。”

“是啊,琉璃一向是冷靜心細,還運氣好。”張一羨慕說道。

“說起來,若不是她,村長家的二郎大概就跑了。”唐不言眼眸眯了眯,狀似不經意說道。

琉璃捏著酒盞的手轉了轉,笑說著:“當日多虧了少卿和身邊的那位昆侖奴,不然我可就是闖下大禍了。”

“不至於如此嚴重。”唐不言神色冷淡,偏聲音卻還稱得上溫和,“那位二郎也並非你有意帶出來,他如此帶你,你那日帶水槐村的人出來時,還如此照顧他們。”

琉璃垂眸,盯著酒盞中的澄色烈酒:“見了弱小總是忍不住照顧,且那些人與此事完全無關,何必遷怒她們。”

作為不小心旁聽了全部審訊過程的當事獄卒,陳星陳月隻是咬著筷子不說話,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曾想琉璃娘子身為弱女子,能如此為他們考慮。”唐不言看著她平靜的麵容,淡淡誇道。

琉璃笑了笑,不再說話。

“說起來,那日那個村長突然發瘋沒嚇到你吧?”張一皺眉問道,“那人都快出去了,怎麽好端端發瘋啊,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為什麽,而且那個繩結可是王新綁的,怎麽會突然鬆開了呢。”

陳菲菲也跟著說道:“你當時就在村長邊上,可有傷到你。”

琉璃搖頭:“當時和幾個女郎在一起,並沒有注意到那個人。”

“當時那條蛇全程盯著老大,我們也全程盯著那條蛇,確實都沒注意到他。”張一說道,“隻能說他的身份若是出去了,也是一死,說不好還會連累村裏的人,若是先一步死了,倒也幹淨。”

“嗯?不得了了!”陳菲菲驚訝說道,“你張一怎麽也開始思考了。”

張一得意地皺了皺鼻子:“好說好說,分析得還有道理吧。”

“那他為何不那天晚上找個機會自盡,偏要鬧到那條蛇麵前。”唐不言淡淡質問道,“而且他身上放著那個鈴鐺,為何一開始沒被人發現。”

張一一怔,看著唐不言眨了眨,突然整個人縮了起來,躲到王新背後。

“怎麽吃飯的時候還帶考查作業的。”他大聲嘟囔著,又慫又倔強。

王新木著臉,把人捏著脖頸拉出來。

“當夜沒死可能是我們看管太嚴了。”王新說,“至於那個鈴鐺……”

“我和菲姐當時其實是搜過所有人身的,確實沒有任何東西才是。”他沉聲說道嗎“這個確實有些奇怪,不過那鈴鐺不大,當日如此緊張,不知道是不是檢查漏了。

“我今日問過葉二郎那個鈴鐺的事情。”唐不言冷不丁說道,

沐鈺兒從滿碟吃食中抬眸,驚訝問道:“他怎麽說。”

“這東西確實是村長本來就有的,卻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他的,而是三四年前,有人給他的。”唐不言的目光自座子上的諸人掃過,聲音平靜而冷淡,“那人是誰,他不得而已,但是這個鈴鐺卻是和蛇有關係。”

沐鈺兒嗯了一聲:“是銅鈴上的琉璃。”

唐不言點頭:“對。”

“為什麽?我瞧著倒是很像那些祭祀的巫器。”陳菲菲不解說道。

“就是蛇的耳朵是聽不見的,眼睛倒是還行,隻是不能被刺激到,這樣高大的蛇很難注意到我們這種高度,所以我們便需要有個東西來吸引它。”沐鈺兒解釋道,“那個琉璃我近距離看過,很亮,有了光就能神光四射,這樣會刺激到那條蛇。”

“刺激這條蛇做什麽?”張一驚訝說道,“這不是找死嗎?”

唐不言輕笑一聲:“不是死人了嗎?”

張一琢磨了一下,發現確實如此,不由驚訝問道:“這是什麽原理。”

“也許一開始,這個器具的目的是……”唐不言捏著手指,慢聲說道,“要別人死。”

沐鈺兒吃東西的手一頓。

“所以這次是失誤?”王新猶豫說道,“那也太失誤了,我們當時距離他不算遠,若是當時朝著我們扔過來,一定能讓我們死傷慘重。”

“不是失誤。”

“不是失誤。”

沐鈺兒和唐不言齊聲說道,兩人對視一眼,很快又移開視線。

“那個銅鈴就是扔在他自己腳下的。”沐鈺兒說。

“他要的就是自己死而已。”唐不言緊接著說道。

“而且他走之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側首看他,皺眉說道:“你怎麽後來沒說。”

唐不言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後來你走了。”

沐鈺兒一呆,隨後心虛地收回視線。

——是這樣的,倒也沒錯了。

“他說什麽了?”琉璃問道。

唐不言注視她,輕聲說道:“小、心。”

琉璃一怔。

“小心?”張一不解,“小心什麽啊?小心有人要殺你?小心這條蛇?”

“小心人?!”沐鈺兒摸了摸下巴,“之前村長就說過還有人藏在村民中,隻是我們現在還沒找出來。”

“琉璃娘子當時和他說過幾句話,可有發現他有什麽異樣?”唐不言話鋒一轉,低聲問道。

沐鈺兒自碗中悄悄看了他一眼,用胳膊肘懟了懟他的胳膊肘。

唐不言收了收手臂。

沐鈺兒眉心一皺。

琉璃垂眸,臉上笑意微微斂下:“當時並未注意這些,隻想著把人平安送出去就好。”

“行了,吃飯吧。”沐鈺兒出聲打斷席麵上的話,“吃飯時間不聊這些了,好好吃飯。”

“就是,開心的時間怎麽能說不開心的事情。”張一連忙給自己倒酒,笑說著,“走,敬我們的小壽星一杯酒。”

琉璃臉上露出淺淡溫柔的笑來,也跟著滿杯舉起。

氣氛倏地重新熱鬧起來,大家的也徹底不說這些了,開始拚酒吃菜。

唐不言提著酒壺給沐鈺兒倒了一杯酒,鎮定自若的推了過去。

沐鈺兒盯著那酒盞,有些氣悶得把酒推了回去。

唐不言便繼續把酒推回去,

沐鈺兒再一次推回來。

水酒無辜地在酒盞中晃了晃,灑落了幾滴。

“對不起,別生氣了。”唐不言的聲音隻能在兩人耳邊回繞。

沐鈺兒側首睨著他。

“隻是問問也不可以嗎?”唐不言說。

沐鈺兒冷哼一聲,把酒盞接了過去:“別把她拉進去。”

唐不言看著她氣悶的臉色,欲言又止,可到最後還是沉默不語。

月上正中,夜色深沉,打更的聲音剛剛響起。

——亥時了。

北闕的人大都醉倒在桌子上,就連王新這等酒量好的也都迷迷糊糊,隻是憑著一口氣還站著。

沐鈺兒喝了足足有一壇酒,臉頰通紅,但眼睛還算清明,隻是瞳仁泛出水光。

“少卿飽了沒?”她靠過來,濃鬱的酒香便迎麵而來。

唐不言看著驟然靠近的人,點了點頭。

“喝醉了沒?”沐鈺兒又問,緊盯著唐不言的眼睛。

唐不言搖了搖頭。

“這樣啊。”沐鈺兒眉心緊皺,不悅質問著,“我的酒不好喝嗎?”

“好喝,但我不會喝酒。”唐不言終於發現,小貓兒原來醉了看上去還挺清醒的,迷惑人的表象倒是還挺逼真。

沐鈺兒像是立馬發現他在想什麽,沉聲說道:“我沒醉!”

“嗯,沒醉。”唐不言哄道,忍笑說道,“去休息吧。”

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苦著臉強調道:“我真的沒醉。”

“沒醉,但是天色晚了,該去休息了。”唐不言也跟著一本正經說道。

“這倒是。”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我才喝三壇酒怎麽會醉呢。”

“我送她回去休息吧。”一側的琉璃無奈說道,“是沒醉,就是喝多了有點糊塗了,她就是這樣。”

琉璃臉頰泛出紅意,說話還算流利。

眼下清醒的人已經不多了,這一桌大概隻剩下琉璃和唐不言,另外一桌的隻剩下任叔和任嬸,就連瑾微都站不穩了。

琉璃把沐鈺兒架在肩上,輕鬆扶了起來,唐不言虛攏一側的手緩緩收了回去。

“我一直挺有力氣的。”琉璃解釋著。

唐不言跟在她身後,沉默地坐著。

“琉璃娘子可有違自己贖身的打算。”走到內院時,唐不言問道。

琉璃嗯了一聲,把逐漸滑下去的沐鈺兒拖了回去。

“時機到了,便可以離開了。”琉璃隨口說道。

“司長為了你,願意攪渾洛陽的水,希望牡丹閣幕後之人能讓你一條生路。”唐不言低聲說道,“此事危險,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可見她對你,是真的。”

琉璃垂眸,看著垂落在自己麵前的紅色發帶。

沐鈺兒滾燙的呼吸落在脖頸間,嘴裏碎碎念著。

——她明明年紀最小,卻是最操心的一個。

“她身上有傷口,你等會若是有空幫她擦一下。”唐不言轉移話題,隨口說道。

琉璃眉心一簇:“受傷了?怎麽會受傷?”

“那個葉二郎當日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唐不言的聲音幽幽地在背後響起,“若非要為父親報仇,他完全可以安然逃出來,結果這樣一耽誤,司長為了抵擋這條巨蛇和他,這才受了傷。”

琉璃走路的動作一頓,把沐鈺兒半個人掛在自己身上,隨後才說道:“怪不得後來少卿和我們走丟了。”

唐不言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嘴角微微抿起。

—— ——

夜色漆黑,子時的更鼓聲響起,北闕眾人接著酒意在睡夢中沉睡,前廳淩亂的席麵還未收拾,原本亮堂的光燒的隻剩下幽幽的餘光。

很快,一道影子穿過內外院的交界處,從最西麵的地牢方向走來,朝著側邊小門走去。

夜色森森,樹蔭婆娑,那人在夜色中急行,隱約能看到黑色的袍子在夜風中翻滾。

就在此刻,一盞微微的燭火自角落處亮了起來,那道影子很快就安靜下來,隱藏在竹葉林的黑暗中。

那盞燈籠緩緩走進,前院的旱廁隻有這一個,那火光正朝著廁所方向走去,也正朝著那黑衣人的方向走去。

—— ——

天色不過剛微微發亮,雞鳴就此起彼伏,沐鈺兒被那吵架一般的聲音驚醒,自混亂的夢中睜開眼。

夢中一會兒是回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大雪中,一會兒似乎自己依舊是趴在牆頭朝著師父毫不膽怯地招了招手,再一會兒,她抱著從師父家帶回來的遺物,獨自一人走在街上。

這個夢太過混亂,許是在沒過多久就是師父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這樣的夢就會頻繁入夢。

隻是今年這個夢被那個碧璽擾亂得更加混亂而已。

她盯著頭頂的帷帳,額頭有些脹痛,她不得不揉了揉腦袋,翻個身,打算繼續睡覺。

就在此刻,門口突然傳來奴兒激動的拍門聲:“出事了,司長,出事了。”

沐鈺兒蹭的一下站了起來。

奴兒的聲音一向慢吞吞的,從來不曾如此嚴肅過。

她快步前去開門,剛一打開門就看到奴兒正提起手來,打算繼續敲門。

“怎麽了?”沐鈺兒問,下意識問道,“是少卿出事了嗎?”

奴兒焦急搖頭,伸手就要去拽她朝著外麵走去:“不,不是,是張一。”

沐鈺兒臉色微變,聲音微微提高:“張一,張一怎麽了?”

“肚子中了一刀,人都冷了。”奴兒著急說道,拉著人快步走著,“已經請大夫了。”

沐鈺兒反手握緊他的手臂,臉色大變:“人在哪裏被發現的?”

“就前麵你們吃飯的地方。”奴兒低頭走著,神色嚴肅,“我早上來敲門但是沒人開門,我覺得不對勁就翻牆進來,正好看到任叔從後院走過來,後來我聞到血腥味,便跟任叔一起找,任叔在一片竹林邊上,一眼就看到倒在落葉中的張一,還好地下是落葉,給他遮擋一下身體,現在也不是大冬天,不然現在肯定不行了。”

奴兒難得說了這麽一大段,口氣急促而嚴肅,沐鈺兒聽得呼吸驟然亂了。

屋落偏逢連夜雨,兩人穿過長長的遊廊朝著外麵走去,還未出了內外交接的遊廊,便聽到另外一個急促的腳步聲。

“老大,不好了,人死了!”一直形影不離的雙胞胎兄弟,今日竟然讓哥哥陳月獨自一人出來。

沐鈺兒腳步一頓,眼皮子一跳。

“葉二郎死了,被人割了脖子。”陳星神色堪稱狠厲,“昨夜有人夜闖地牢。”

“機關沒開?”沐鈺兒嚴肅問道。

“隻開了第一層。”陳星咬牙說道。

第一層就是簡單的置換牢房的防禦性機關,並沒有任何攻擊作用。

第二層機關一旦啟動便要見血,平日裏很少啟動,昨夜北闕內人數眾多,雙胞胎雖不在獄內,膽也沒有開啟具有攻擊作用的第二層。

“旁的犯人可有看到?”沐鈺兒問。

“之前少卿審問過,把他單獨放在隔間裏,所以暫時安置在甲字牢房,那一排就關著那個騙人的假道士,昨夜那人睡的沉,但隱約看到有一個女子經過,高高瘦瘦的,隻是沒看仔細,沒一會兒就看人走了。”陳星說。

“女子?”沐鈺兒眉心緊皺。

“對,是一個女子,假道士說那人穿著黑漆漆的,以為是你,也不敢隨意出聲就任由她進出了。”陳星說。

“可有聽到什麽動靜?”沐鈺兒冷靜問道。

“隻聽到有短促的尖叫,以為是你在審訊,也沒在意,翻個身繼續睡了。”陳星咬牙說道,“後來甚至連那女子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

沐鈺兒神色凝重。

“還能救嗎?”

“已經沒氣了。”陳星凝重說道。

奴兒倒吸一口氣,扭頭去看沐鈺兒。

“鈺兒。”陳菲菲聲音也緊跟著匆匆晌起,同樣急促不安,“彩雲不見了。”

“彩雲不見了!”沐鈺兒心中完全起不了波瀾,平靜問道,“她不是不會武功嗎,這幾日又被你嚇得門也不敢出,怎麽會不見了呢?”

“就是不見了,我今日去敲門,屋內空無一人,我把西跨院都找了一遍,確實沒有。”陳菲菲嚴肅說道,“是不是她幹的。”

張一出事消息已經傳遍整個北闕,原本安靜的北闕已經熱鬧起來,所有人都慌亂不安地湧了過來。

“昨夜西跨院就我和菲菲,之前聽菲菲說過此事,所以我是鎖了跨門的,今日我發現鎖鏈被撬了,但我們昨夜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琉璃跟在陳菲菲身後,低聲說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沐鈺兒沉默,一夜時間,張一重傷,彩雲消失,葉二郎死亡,所有證據都在表明,陸星背後的人……

——出手了!

—— ——

北闕眾人擠在外麵的院子裏,一個個神色嚴肅而緊張,緊盯著緊閉的大門。

唐不言站在沐鈺兒身側,垂眸看著她緊繃的眉眼。

大概兩炷香後,大門才被人打開,陳菲菲滿身是血的疲憊走了出來。

“血終於止住了,多虧奴兒和任叔,若是再晚一會可能就……”陳菲菲揉了揉額頭,一張臉也跟著沒有血色。

沐鈺兒緊懸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謝天謝地,老天保佑。”任嬸滿眼含淚,合掌對著天空拜了拜。

王鑫握緊的拳頭終於緩緩鬆開。

任叔把手中已經燒幹的旱煙塞進嘴裏,卻抽了一口煙,嗆得咳嗦了幾聲。

唐不言也緊跟著緩緩吐出一口氣。

“那情況嚴重嗎?”琉璃蹙眉,不安問道,“留了這麽多血。”

陳菲菲沉默:“不好說。”

眾人心中剛送下來的氣,頓時又提了起來。

“什麽是不好說。”唐不言出聲問道,“是很嚴重?”

陳菲菲點頭:“刀插得太深了,差一點就插到肝髒了,若是今夜能不發燒就沒事,若是……”

她沒繼續說下去,但剩下的話卻讓眾人都慌了一下。

“何時受的傷,可以看出來嗎?”唐不言眸光擔憂地看著沐鈺兒,嘴裏卻有條不紊的問道。

“看情況是昨夜子時流血的。”陳菲菲說道。

唐不言抬眸,不解問說,“他不在內院休息,去前院做什麽?”

王新搖了搖頭。

“是不是後院的茅廁都有人了。”有人分析著,“我昨夜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但還是忍不住爬了好幾次廁所,每次都有人。”

“有可能。”王新點頭,“昨夜是有聽到他頻繁起夜的聲音。”

“昨日子時受傷到現在不會出事嗎?”唐不言算了算時間,不解問道,“三個多時辰,流了這麽多血。”

“那把刀還捅著就沒事,傷口流的血不會多,再者被發現時躺在落葉裏,還算保暖,現在天氣雖然夏末,不至於冷死,但躺在地上一夜也夠嗆的,最後那個傷口雖然靠近內髒,但又沒有傷到他們一絲一毫,一時間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不是故意的。”陳菲菲不安說著。

“這個凶手對張一還算照顧。”唐不言開口說道,“知道讓他在竹林裏留著一口氣。”

陳菲菲沉吟片刻後點頭:“我也是這麽覺得,甚至有可能是熟人,那個廁所距離落葉林不算遠卻還有幾步路的路程,若是凶手故意,張一去的是旱廁,也犯不著傷他。”

“所以張一應該是看到那個人的麵貌了?”沐鈺兒唇色微微發白,蹙眉問道。

“好歹毒的人。”

“到底是誰!”

北闕眾人義憤填膺說道。

“昨夜大門關了嗎?”唐不言去問任叔。

任叔連連點頭:“鎖了,我昨夜也喝了點,所以特意鎖起來的,今早看了一下,沒有被損壞的痕跡。”

“所以人還在這裏?”唐不言蹙眉說道,“那彩雲哪裏去了?”

眾人齊齊搖頭。

“但都找過了。”任叔愁眉說道,“確實是沒有。”

“門口有一個自稱是葉二郎媳婦的人帶著幾個朋友來府中找人。”門房處來人說道。

沐鈺兒揉了揉腦袋:“是那幾個來找你看病的,菲菲你先去吧。”

陳菲菲點頭:“我去前廳給他們看病。”

沐鈺兒心事重重點頭,上前推開房門,張一失血過多,一張蠟黃的小瘦臉如今顯出幾分蒼白來。

他平日裏嘰嘰喳喳,嬉皮笑臉,今日卻隻能如此躺在**,生死不明。

“我第一次見張一是師父牽過來給我的,說有七歲,看起來比我還小的樣子。”沐鈺兒看著張一雙眼緊閉的模樣,淡淡說道,“我一定會給他找出凶手的。”

唐不言的目光掃過屋內眾人,最後嘴角微微抿起。

“你們都去休息吧,我去地牢看看。”沐鈺兒很快就收拾好心情說道,“陳星和我一起去。”

陳月一直在地牢裏。

“然後等會去西跨院,彩雲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的。”沐鈺兒有條不紊吩咐著。

—— ——

地牢內,沐鈺兒來到葉二郎的牢房。

葉二郎一刀斃命,脖頸處深可見骨,斷麵幹淨,可見凶手沒有任何猶豫。

“這個傷口和張一的完全不一樣。”王新蹙眉說道,“難道有兩個凶手。”

“不,是一樣的。”唐不言沉聲說道,“隻是凶手殺葉二郎是殺意已決,對張一是,生死由命。”

王新不解:“什麽意思?”

“脖頸處的大動脈一旦割了是沒有回旋餘地的,凶手一定要葉二郎死。”沐鈺兒蹲下來翻看著屍體,卻見他神色安寧,竟然完全沒有正常的痕跡。

沐鈺兒看向那個傷口,

“若是他真的相殺張一完全可以如此。”唐不言見她沉默,便自己接過她的話說下去,“可她選擇的確實捅他的肚子,甚至沒有傷到任何內髒,隻是讓他流血。”

“若是我們發現的晚一點。”王新打了一個寒顫,“那張一就會死。”

“可我們發現的很及時。”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對,就是這個意思,這個凶手對身上各種致命死穴很熟悉。”沐鈺兒看著的那個傷口,“這一刀直接把動脈完全切斷了,張一的傷口嚴重卻又不立刻致命。”

王新沉默,好一會兒才問道:“是那個彩雲嗎?”

沐鈺兒起身,結果唐不言遞來的帕子,無聲擦著,直到手指上的血跡被擦得幹幹淨淨,這才抬眸去看王新。

“不太像。”

王新臉色格外難看,他本就是常年嚴肅的臉,眉心處有一道折痕,現在越發明顯了。

北闕中論起關係,張一和王新同進同住,同吃同行,兩人更是相差兩個月被師父撿回來人,輪默契比起陳星陳月這對雙胞胎也不遜色。

“彩雲我探過脈,確實不會武功。”沐鈺兒說道,“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對北闕不熟悉,地牢雖然並未開第二道生死劫,但第一道的歧路關也足夠像個迷宮,若非對這道機關很熟悉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可對機關熟悉的人……”王新咬牙說道:”隻要師父和司長,還有雙胞胎,便是連我和張一都不知道。”

“地牢可有地圖?”唐不言問。

沐鈺兒搖頭:“沒有的,這個是師父請一個機關大師做的,沒有任何圖紙,後來他帶著我走了一遍,要求我務必記住,之後再交給下一個人。”

唐不言眉心微動:“機關大師?這麽大的地牢的設計很少複雜,設計這個的人是誰?”

誰知沐鈺兒還是搖頭:“不知道,師父不曾說過,隻說過那人不方便出麵。”

唐不言若有所思。

“那彩雲去哪了?”王新執拗說道,“現在就她不見了,那個假道士又說是高瘦女子,明明就是她最有嫌疑。”

“若是彩雲離開北闕,她是直接離開洛陽,還是躲起來?”沐鈺兒自問自答,“路引還在我們這裏,她暫時出不去洛陽,現在蛇頭都死了,地下的水混得很,假路引應該一時很難被找出來,所以她人應該還會留在洛陽。”

“梁菲還在這裏嗎?”唐不言問道,“她和梁菲既然一起拐騙女子,想來會有更深的消息。”

“對。”王新激動說道,“我們現在就去找她。”

—— ——

“我和她不認識.”梁菲木著臉說道。

王新憤憤說道:“你們怎麽會不認識!”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我不過是棋子,怎麽會和另外一枚棋子認識。”梁菲譏笑著,“但總歸不會有好下場。”

王新把木柱子捏的咯吱作響,緊盯著梁菲看,神色猙獰卻又隱忍。

“那個洞穴並不重要,你們撤離時甚至沒有把他帶走,那你當初為什麽要攔著我。”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梁菲身形一僵。

“因為你這樣可以活下來。”沐鈺兒冷不丁說道。

“在北闕總比在不知去向的小紅樓活得久。”

“所以,彩雲的辦法……”她輕聲說道,“也是你教的。”

沐鈺兒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案子查到小紅樓時,突然變得格外順利起來,想抓的人一抓一個準,想要的線索就有人提供上來,現在想來,也許在於這件事情鬧大了,再也不可挽回了,也再也遮擋不住了。

良禽擇木而棲,對誰來說都是一條明路。

梁菲和彩雲就是想要背主求生的人。

她們隻想活著,其餘的一切都要為他們讓步。

梁菲身形微微僵硬,隨後半張臉埋在暗色中:“我不知道你再說什麽?”

“但是她現在不見了,很有可能馬上就要死了。”唐不言聲音微微加重,帶著一絲蠱惑,“隻有你能救她。”

“她不是在北闕嗎?!”梁菲猛得抬頭。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她:“北闕地牢裏有一個與此事相關的人死了,她昨夜不見了,現在也沒找到。”

梁菲沉默,緊盯著麵前之人。

“我沒騙你。”沐鈺兒平靜說道,“救不救她,如今就看你的選擇。”

梁菲緊緊捏著手心的衣服,額頭竟然冒出一層熱汗來。

“在,樂呼街明樂巷,有一個小院子。”許久之後,她沙啞開口。

唐不言倏地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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