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

洞穴低矮潮濕,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味道,驟然的光亮讓被關在這裏的人發出不安的躁動,可那動靜太小, 很快就被無聲的沉默所擠壓著。

她們比外麵裝神弄鬼的木偶人更像木偶。

秦知宴呆在原地:“這麽多人。”

這裏密密麻麻大概有十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指導人的大腿處,所有人都不得不蜷縮著,就像一個貨物一般被隨意對待著。

沐鈺兒眉心緊皺。

“奴兒, 你帶秦少尹出門帶人過來。”唐不言輕聲說道, “讓人多備些衣物來。”

兩人很快離去,沐鈺兒舉著火折子走了幾步。

火折子格外明亮,昏暗狹小的空間被照出晃動陰影, 可光亮所到處,那些女子並沒有任何反應, 目光呆滯,神色漠然。

沐鈺兒蹙眉, 剛走一步,又轉身拽著唐不言的袖子, 嘴裏嘟囔著:“以防萬一。”

自從知道對麵之人可能精通機關之術, 沐鈺兒便格外謹慎。

法自術起,機由心生, 機關微小隱秘, 卻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令人防不勝防。

唐不言動作自然地伸手替她接過火折子,為她照亮麵前的路,火折子被高高舉起, 光照也瞬間被擴大了一圈。

“這裏是不是有個人?”沐鈺兒眼尖, 看著黑暗的角落裏似乎趴伏著一個身影, 低聲說道。

“好像是……”唐不言把火折子朝著那方向照去,“那個彩雲的衣服。”

沐鈺兒帶著唐不言上前,就看到彩雲身下的泥土被鮮血染濕了,胸口的傷口還在氤氤流著血,小臉蒼白,唇色發青。

沐鈺兒打量著麵前眉眼緊閉之人,蹲下.身來探了探鼻息,揚眉:“還有氣。”

“這個傷口是斧頭砍的。”她伸手扯下一圈衣擺,開始給人包紮傷口,低聲說道,“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看到的那個木偶人。”

唐不言移開視線。

“別說,真的長得好像琉璃。”

隻是琉璃的五官更加精致柔媚,彩雲卻隻能占到眉宇間的三四分神似,即便這樣,乍一看還是會讓人認錯。

唐不言依舊不言,昨日他便發現這個問題,雖然這人大部分時間都不曾抬頭。

“陸星……姑且我們先稱呼他叫陸星,自己都走了,為什麽不順手把這裏的人都帶著,甚至……殺了。”

帶走這麽多人反而麻煩,殺了是最一了百了的做法,但陸星顯然也沒有這麽做。

唐不言想起昨日見到那人時,狂傲不羈,肆意妄為,當眾就敢用木偶嚇唬他們,甚至不可否認,那一刻他是動了殺心的,隻是後來又莫名消解了。

這樣的人自以為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蔑視一切,自然也不會順著常人的思維去辦事。

“說明在他眼裏,這些人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沐鈺兒分析著,隨後強調著,“我倒是覺得像他會做的事情。”

唐不言嗯了一聲:“這些人應該也問不出線索,所以陸星才會這樣肆無忌憚。”

“為什麽這些人沒運出去?”沐鈺兒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些目光呆滯的女子身上,不解問道。

唐不言沉默著:“阿大的供詞在你身上嗎?”

沐鈺兒點頭,半站起來,舉起一隻血粼粼的手:“在我這個袖子裏。”

唐不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無知無覺得樣子,手指微動,最後鎮定地伸手探去她的袖口。

她穿著的是圓領窄袖,袖口隻能伸進兩根手指,一探進去,就能清晰的感受到她滾燙的肌膚。

兩人同時一怔。

“張叔在我左右袖子裏縫了兩個暗兜。”沐鈺兒咳嗽一聲,低聲說道,“在我手心的那個兜裏。”

唐不言嗯了一聲,手指貼著她的手腕往下繞了一圈,溫潤如玉手指帶著滑膩的觸感,又像羽毛輕輕劃過整圈手腕。

——帶著微微的癢意。

沐鈺兒手腕微動。

唐不言停下動作,抬眸看她,一雙漆黑的眸光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水波閃動,淩淩沉寂。

“在下麵,在下麵。”沐鈺兒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有一個抽繩,你拉一下就開了。”

談古言微涼的手心緩緩下沉,指間是不是觸摸到手腕內側的敏感細膩的皮肉。

沐鈺兒簡直是坐立不安,一邊恨不得抓耳撓腮,一邊恨不得立刻自己掏出東西,偏此刻隻能僵硬地抬著手,目光是不是流離在麵前之人的側臉,一臉木色。

唐不言動作並不慢,但兩人一口氣皆是半晌沒落下,等那古怪的感覺終於抽離兩人的肌膚,這才各自輕輕一口氣。

“就這個。”沐鈺兒立刻收回手,繼續蹲下去給人包紮傷口,“這份證詞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唐不言借著火折子的光看了過來,字跡依舊是熟悉的龍飛鳳舞,洋洋灑灑,要你仔細看才能認清她的字。

“一個完美的閉環。”沐鈺兒動作麻利地給彩雲包紮傷口,嘴裏碎碎念著,“村裏的事全都扔給已經死了的村長,綁架的事隻說自己是幫忙把人戲班子送到這裏,除此之外,一問三不知。”

唐不言把那張供詞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最後冷不丁問道:“村長家的二郎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存在,他並沒有說。”

沐鈺兒嗯了一聲:“這事我問過,但是他說二郎隻是愛玩,待不住這才整天出去的,但到底是做什麽的,他也不知道。”

唐不言嗯了一聲:“這是一份完美供詞。”

完美把自己栽出去,往嚴格裏走,也不過是一個從犯。

“說起來二郎不是還涉及揚州的案子嗎?”沐鈺兒不解問道,“這個二郎難道真的隻是第一個采花賊被你抓的。”

沐鈺兒潦草打了一個結,聲音逐漸詭異起來,幽幽說道:“不會就是因為他大半夜翻你的窗戶吧。”

唐不言抬眸,淡淡說道:“司長覺得呢?”

沐鈺兒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熱情說道:“當然不是,我們少卿哪裏是這麽小氣的人,所以他到底為什麽被你這麽窮追不舍啊。”

“揚州官場如今涉及兩個案子,我之前和司長仔細說過,司長還記得嗎?”唐不言問。

沐鈺兒點頭:“科舉舞弊,人口……販賣!”

她臉色倏地嚴肅起來:“難道所有被綁架的女子最後都送去揚州了。”

“自來揚州多情地,我第一次微服下揚州時碰到有人追逐一位女子,我順手讓瑾微把人救下,才發現是紅樓裏逃出來的人。”唐不言神色冷淡疏離,“那娘子自稱是洛陽人,被人買到這裏,養精蓄銳到今日才逃了出來。”

沐鈺兒瞳仁微張,可很快便又覺得一切合理。

自來皮肉生意便是油水買賣,無本生意,賣家賺個銅錢滿缽,買家圖一個心情愉快,可所有人都沒有問過那些不曾被當成人對待的女子,所有人的快樂都建立在她們的血淚上。

“送她來揚州高價賣給青樓的就是這個采花賊。”唐不言聲音微微低沉,“隻是這人很是狡猾,狡兔三窟,借著采花賊的名義行不軌之事,也借著商人的名義成了揚州官場眾人的座上賓。”

沐鈺兒眉心緊皺,一臉嚴肅。

“我查到那人最後落腳的地方時,正好查到他帶著幾個女子去揚州通判府上,表哥有些衝動,鬧出一點動靜,結果當夜就碰到那人來我隱藏身份時下塔的院子裏,想來也是被他逃走了。”

“所以他當夜不是來采花的……”沐鈺兒冷不丁說道,“他是來殺你的。”

唐不言神色冷淡,點了點頭。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隻覺得心驚膽戰,之前聽程捷那二愣子滿嘴胡說,不曾想當時揚州的情形竟然如此緊張。

“你白日露出馬腳,晚上就被人摸到下榻的地方,到底是早早就有人盯著你,還是他們的勢力早就滲透揚州所有地方。”沐鈺兒猶豫問道。

唐不言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但不論那個都說明揚州早已險象環生。”

“所有那些女子被撞在木偶裏被人送出去,最後被那個二郎帶走,直接送往揚州。”沐鈺兒沉聲說道,“若是買賣人口,為何送這麽遠的揚州,便是從洛陽到揚州,一路順著河流南下,沿途各種大型城池,也能賣出更好的價格……”

沐鈺兒聲音一頓:“那你之前查的那個揚州長史吳籟青突然暴斃,和這個事情有關係嗎?”

唐不言臉上露出讚賞之色,微微頷首:“有。”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他,嘴角微動,半晌不敢說話,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卻打的她有些暈乎乎的。

誠如她之前所說,洛陽到揚州路途遙遠,一路上都是隱患,隻要那些女郎跟被唐不言碰上的那個一樣,破釜沉舟逃了出去,所有的事情都會蓋不住,所以要是想要看管住這樣的人便要花費大量的力氣,這也就是那個女郎到了揚州反而逃出來的原因。

這是一筆不劃算的買賣,隻要有點腦子便都算得出來,但這群人還是義無反顧去往揚州,這就說明……

揚州,他們不得不去。

若說天下繁華,揚州確占三分,但買賣人口一事,除卻昆侖奴,新羅婢,這些容貌上明顯和周人有異的人,其餘人大都不會因為地方的不同而價格變化巨大。

所以他們送去揚州的目的便突然變出幾分意味深長來。

“吳籟青涉及的明明是科舉舞弊的案子。”沐鈺兒忍不住喃喃說道,“科舉舞弊本就塵埃落定,可他卻還是死了,那他的死便很難是科舉舞弊的問題。”

唐不言把手中的供詞單手折了起來,淡淡說道:“順著司長這樣的思路查下去,我找人摸清了這個采花賊是何時來的,又去了哪些地方。”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他。

“比我早半個月,足跡卻遍布半個揚州官場。”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所以揚州官場大半人都不太幹淨。”沐鈺兒喃喃自語,隨後嘴角微微抿起,“……以色養權。”

唐不言捏著火折子的手微微一動,所有光亮便也跟著搖晃一下。

“有人用這些女子送給官吏,讓他們在每年的科舉考試中……”唐不言的聲音微微放低,似乎隻能被麵前的沐鈺兒單獨一人聽見,“……錄取自己要的人。”

沐鈺兒怔怔地看著他,腦海中所有的問題瞬間得到解答。

兩個按理完全沒有關係的案情,在此刻完全聯係起來。

有人在洛陽拐賣這些女子,千裏迢迢送去揚州,不是為了買賣,是為了交易,為的是揚州官場能聽自己的話,能把自己要的人借著科舉的名義送到洛陽來,甚至是送到朝堂上。

“梁堅找到的賬本原來是這個。”沐鈺兒喃喃說道。

梁堅的賬本一開始就消失不見。

這就能解釋到底是什麽賬本能讓梁堅一個明明被抹去名字的人也得以順利上洛陽。

“所有他入洛陽就注定要死,因為他觸動了最根本的核心,梁菲說的一切都是騙人的,她根本就不是被梁堅強硬騙到洛陽來的,他來這裏就是為了一步步殺掉梁菲,至於後來的科舉,完全是梁堅這個蠢貨不明所以,到處亂打亂撞,這才把這個事情弄得複雜無比。”

唐不言點頭。

“你說這個二郎後來被你追到寶青山去。”沐鈺兒沉默片刻,抬眸去看唐不言,嘴角微動,聲音倏地隻剩下一點氣音,“寶青山當時都有誰?”

唐不言垂眸,最後沉默地搖了搖頭。

唐家大娘子開宴,洛陽叫得出名字的達官貴人,名門望族,公侯卿勳爵都如約而來,華貴赴宴,太多太多的人在那幾天擠在寶青山上。

“好大一盤棋。”沐鈺兒喃喃自語,心事沉重。

兩人沉默間,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好臭啊,這裏。”張一捂著鼻子悶悶說道。

“有人受傷了嗎?怎麽有血腥味。”陳菲菲嚴肅問道。

“啊,沒有啊,不是隻管著人嗎。”秦知宴慌張說道。

一行人很快就出現在拐彎口,火把把整個洞穴瞬間照亮,隻是所有人都齊齊停下腳步,齊齊倒吸一口氣。

“先把人帶出去,記得用布條蒙住眼睛。”唐不言吩咐著,“把所有的消息壓下。”

金吾衛齊齊稱是。

“這是誰?”陳菲菲走了過來,“嗯?長得好像琉璃。”

“是牡丹閣的人,還有氣,你先看看還有沒有的救,我還有話要問。”沐鈺兒說道。

陳菲菲點頭,伸手扣上她的脈搏:“還有氣,傷口處理及時,不會死的,張一,和我一起抬出去。”

兩人很快就把人送上擔架,先一步走了出去。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也緊跟著說道:“我們也出去吧。”

“好。”唐不言吹滅手中的火折子,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牢籠內的女郎,隨著沐鈺兒轉身離開。

—— ——

“司長。”王新正帶人輕點東西,見了人低聲說道,“聽說有新情況。”

“嗯。”沐鈺兒點頭,“找幾輛馬車來,直接開進來。”

“你打算把人都帶回去?”唐不言問。

“既然被我們救了總要安頓好。”沐鈺兒看著淩亂的小院,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些人失蹤這麽久,此刻被我們救出來放回家未必是好事。”

流言蜚語,皆能殺.人。

“司長心善。”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立刻湊過來,一本正經問道:“少卿每個月真的很多零花錢?”

唐不言眉心一揚,沒有接話。

“我之前看秦少尹安置那幾個水槐村帶回來的人,花了好多錢。”沐鈺兒盯著他看,慢慢吞吞說道,口氣中充滿感慨,“秦少尹真有錢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我也是湊集善款而已,倒是會把銀錢來源一五一十告訴那些女子的。”沐鈺兒鬼點子很多,笑眯眯說道,“若是您的錢剛好救他們於水火,我叫她們初一十五給你上柱香。”

王新欲言又止。

“初一十五上香……”唐不言慢吞吞說道,“祭奠先輩倒是如此規矩。”

——言下之意,他還沒死呢。

沐鈺兒立刻齜了齜牙,誠心悔過:“那就逢年過年,少卿生辰,少卿娶妻,少卿生子等等時間,都可以的。”

唐不言聽著她滿嘴胡言亂語,卻又看到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失笑:“你去找瑾微吧。”

沐鈺兒歡呼一聲:“少卿當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王新看得歎為觀止。

“若是我不肯給錢,司長打算如何?”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沐鈺兒左顧言它:“不會的,我就知道少卿一定會給的。”

“司長肯定把自己的月俸拿出來了。”王新在一旁拆台說道,“之前辦案子,若是被害人家境貧寒,司長都要自掏腰包的。”

“怪不得司長這麽多年,兜比臉幹淨。”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沐鈺兒頓時惱怒,可有拿人手短,隻好衝著王新發火道:“快幹活,我在北闕等你。”

王新摸了摸鼻子,叉手應下。

沐鈺兒氣呼呼地走了。

“吏長!”一個金吾衛捧著一個盒子快步走過來,“這件衣服上有血,但是血跡看上去很久了,被人裝在這個盒子裏,是否要裝起來。”

唐不言下意識看了過去,突然停下腳步。

“東西給我。”

王新伸出的手頓時一僵,立刻轉了個方向:“給少卿看看。”

沐鈺兒走到門口,扭頭去看唐不言臉色嚴肅,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自己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過來。

“少卿在墨跡什麽啊。”她溜達過來,探過腦袋說道,“給我也看……”

——一件帶血的衣服安靜的躺在盒子裏,衣服華貴而精致,尤其是衣袖和領口是一個個用碧綠色琉璃穿起來的珠子,隻是如今右手的那圈珠子被拽掉了一顆,隻留下一截尷尬的線頭。

唐不言察覺到身後之人的呼吸驟然停下,下意識伸手蓋上盒子。

沐鈺兒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冰白的手腕頓時泛出血色來。

王新心中一驚,上前不安喊道:“司長。”

沐鈺兒抬眸,一雙琉璃色的眸子在日光下好似有水光閃動。

唐不言垂眸,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合上蓋子,低聲說道:“別看了。”

“是,是碧璽嗎。”沐鈺兒聲音微微顫動。

唐不言沉默。

寶青色的碧璽並不常見,青綠色的珠子卻隨處可見,門外漢一向看不出區別。

握著他手腕的手指帶著還未完全擦拭幹淨的血跡,手指是克製不住地顫動,染紅了月白色的袖口。

唐不言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低聲說道:“是。”

沐鈺兒瞳仁微縮,眉心瞬間緊皺,整個人微微勾起背來。

追查多年的線索就這樣赤.裸裸的,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麵前,就像一把突如其來的快刀,打的她毫無招架之力,也疼得她肝腸寸斷。

——她師父臨終前握著的那顆珠子。

—— ——

北闕內,眾人麵麵相覷,皆不敢說話。

沐鈺兒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內,誰也不準打擾,如今過了晚飯,也沒有出來吃飯,這才讓眾人急了。

“怎麽辦?!”張一驚慌失措,“飯都不吃了!”

王新不敢說話,隻是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書房外的遊廊下,自沐鈺兒把自己關在裏麵,他便一直站著。

“不礙事,你們去吧那些救出來的小娘子安置好,在問一下她們對以後身後的想法,若是想回家便送回家,你們找兩個官差一個個送回家,再贈與每人一貫銅錢,若是想自立門戶的,就帶人去京兆府讓康成幫忙立戶,如此便每人三貫銅錢,在若是無家可回,也沒立足本事的……”唐不言揉了揉額頭,“先讓她們安置著一個月,學一些手藝,先掛在北闕名下,費用問瑾微拿。”

王新聽得咂舌,這一圈下來,可是大錢。

王新點頭,抱拳離去。

“那我呢?”張一呐呐問道。

“那個村長的二郎如今在何處?”唐不言問。

“還在京兆府呢。”張一說。

“那你去把他帶回北闕,先安置在北闕。”唐不言說。

張一連連點頭,點了幾個人很快就離開了。

“彩雲情況如何?”唐不言問著匆匆而來的陳菲菲。

陳菲菲點頭:“醒過來了,傷口情況和戲班子的人一模一樣,力度角度都是一樣的,應該也是鳳頭斧,同一個凶手。”

“那可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唐不言打量著陳菲菲的臉色,鎮定問道。

陳菲菲笑:“少卿真是敏銳。”

“她說自己是昨天晚上發現小樓突然亂了起來,還沒說話,就突然被一個木偶人砍了一刀,然後就暈過去了,什麽都不知道。”陳菲菲揚眉,意味深長說道。

“鈺兒昨天子時才回來,那我們姑且從子時開始算,到她被發現是午時,中間整整六個時辰,那個斧頭砍得傷口頗為深,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怎麽能流這麽久的血,還有一口氣留著。”

唐不言眉心微動。

“之前就是因為她一直在流血,所以司長才給她包紮起來的。”

“對,而且現在雖然是夏天,傷口不會愈合很快,但六個時辰綽綽有餘,不該還在流血。”陳菲菲信誓旦旦說道。

“她在撒謊。”唐不言心思轉動,“麻煩陳娘子去前頭問問,看看那些被就回來的人可又知道她是何時來這裏的。”

“好。”陳菲菲點頭,踩著影子快步離開。

北闕院中很快就隻剩下唐不言一人。

夏夜如水,兩側的燭火隻剩下微微一截,照得並不亮堂。

唐不言仰望著,看著漆黑的星空,夜色如幕,星光閃爍。

張柏刀對北闕的影響,對沐鈺兒影響顯而易見,沐鈺兒能這樣顛顛撞撞長大,他功不可沒。

所有人都對他的驟然去世並不懷疑,隻有沐鈺兒一個人暗自調查,如今這兒線索就這樣直接的捅到她的麵前,逼得她方寸大亂。

當日在去往鄭州的行船上,他便見識過沐鈺兒因為她師父的事情亂了陣腳。

——張柏刀對她而言,是不一樣的。

唐不言親親歎了一口氣。

世間有許多事情,要靠自己走出去。

至親之事,尤為如此。

“連起來了。”背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唐不言轉身,就看到窗戶被人推開,沐鈺兒憔悴地出現在他身後。

“什麽連起來了?”唐不言上前一步,伸手把窗戶支了起來,注視著麵前之人。

沐鈺兒臉上很幹淨,並沒有眼眶通紅的模樣。

唐不言心中鬆了一口氣。

“我師父一定是查到人口拐賣的事情,所以才被他們殺的。”沐鈺兒把手掌的冊子舉起來,“這是我師父出事前一個月,寫個京兆府府尹的信,想要看近半年來失蹤的人口冊子。”

沐鈺兒把一張發黃的紙張遞了過去,

“還有這個,我師父出事前在查一個有六指的人,對外說是采花賊,所以一開始我也以為是師父是誤入歹人陷阱,後來帶著王新張一等人追蹤一月才把他們悉數殺光,隻是那些人中都沒有六指模樣的人。”

沐鈺兒幽幽說道:“六指,少卿有沒有聽著很耳熟。”

唐不言看著那本記錄北闕案件的冊子,眉心微蹙:“殺死蕭家人的那夥人,唯一一個沒有出家的人。”

“所以六指很有可能就是陸星。”沐鈺兒幽幽說道。

唐不言仔細回想著當日的場景,卻發現陸星有隻手一直捧著酒盞,看不真切,而另外一隻手則是一直撫摸著彩雲,他並未仔細看。

如今看來確實有些奇怪。

他似乎並未露出手來。

“他綁架小昭時,帶了手套。”唐不言抬眸,眉心凝重,“若是尋常人戴手套反而明顯,但若是他不帶手套,六指的特征更是明顯。”

沐鈺兒點頭:“我就是這般想的。”

“彩雲醒了,我們可以去問一下。”唐不言說,“他是陸星的枕邊人,也該知道一些,而且陳娘子剛才也說她有些古怪。”

唐不言把之前陳菲菲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確實是撒謊了,這麽大的傷口一個時辰不止血,人就要涼了,她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可能撐過六個時辰。”沐鈺兒眼睛一亮。

沐鈺兒嗯了一聲,直接撐著窗沿,整個人靈敏地躍出來。

“走,我們去回回她。”沐鈺兒神采奕奕說道。

唐不言跟在她身後,擔憂說道:“不由先去吃飯吧,瑾微做了好吃的金絲餅。”

“不要,我現在不餓。”沐鈺兒擺了擺手,朝著西跨院走去。

唐不言抿了抿唇。

沐鈺兒一向餓的快,這才整日惦記吃東西,現在已經超過六個時辰沒有吃東西了。

“走啊,少卿。”沐鈺兒走了幾步,見唐不言站在原處不動彈,不解說道。

唐不言抬腳走了過來。

“我剛才查了好多東西,還把之前的幾個案卷都翻了翻。”沐鈺兒走在最前麵碎碎念著,“你猜這麽著,原本按理隱藏在過往背景中的人竟然早就一個個冒出來。”

“屠殺蕭家的那貨賊人就是那幾個和尚還有陸星,陸星也是帶梁堅來洛陽的人,也是梁菲嘴裏的貴人,還有,之前去鄭州的船上,那個據說和我師父有關係的陸星,大概是金蟬脫殼之計,還有那個日本浪人,也一直在兩個案件中若隱若現。這般算起來,就莫白的案子好像和這個事情沒關係,但我總覺得奇怪,可能是忽略是什麽細節。”

沐鈺兒腦海中五個案子的大量信息在翻滾,逼得她不得不伸手掐了掐腦門,才能勉強從繁瑣的線索中抽出一條絲來。

“背後之人布局一定很久了,也花費大量的人力。”沐鈺兒沉聲說道,“至於我師父,不過是察覺到一點異動,卻被滅口。”

唐不言一直沉默地聽著。

他本以為,以為沐鈺兒會……

可到底是低估了這個人的韌勁。

“我沒哭,少卿。”沐鈺兒說了半晌也沒聽身後之人說話,沉默片刻後冷不丁說道,“我不會哭的,之前在王舜雨阿娘屋前說的那句話是真的。”

唐不言腳步一頓。

——“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長痛不如短痛,可這也太疼了……”

——當日,她說的,竟然是她自己。

唐不言嘴角緊緊抿起,心中驀地升出一瞬間的後悔。

“我知道我師父……走的那日……”沐鈺兒停下腳步,輕聲說道,“我就哭完了。”

張柏刀與她而言,如師更如父。

顧英有自己的家,她是一個意外,融不進去也不想靠過去。

張叔對她而言隻是捧在手心,畢恭畢敬,唯恐出了一點差錯。

隻有張柏刀,五歲那邊她無聊得趴在牆頭看著隔壁新搬來的鄰居,見到他看過來的視線,開心地咧開嘴,不甚規矩的揮著手,沒心沒肺地打了個招呼。

張柏刀穿著皂色的衣服,腰間跨著長刀,一直緊皺的眉心緩緩露出一個僵硬地笑來。

他會壓著自己去讀書,去練武,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這些都是為她好。

會在她開心時給她買好吃的,會在她做錯事時,拿起棍子揍她,會趕在她生辰時風雨兼程趕回家,會嘴上嫌棄,卻還是親自帶著她出任務。

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她在山野天地間肆無忌憚長大,就像山穀裏的風,田地裏的草,水麵上的魚,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沐鈺兒想,若是她有阿耶,想來也會如此。

——若她的阿耶,真的是他。

可這一切,在她十八歲那年的生辰前一日,戛然而止。

他說他現在要先去抓一個人,一定趕在前生辰回來。

——可他,沒有再回來了。

“沐鈺兒。”唐不言喉骨微動,輕輕地喊了一聲,注視著麵前之人安靜垂落的紅色發帶,心疼說道,“別難過了。”

生機蓬勃,鮮活明亮的小貓兒站在夜色中黯然失神,他想要把她緊緊抱在懷中,讓她感受到自己蓬勃的愛意。

—— ——

“奴家真的不知道。”彩雲一見到人就白著臉,顫顫巍巍說道,“我當時就暈了過去,能活過來真是老天爺保佑啊。”

“這倒不是老天爺的問題。”沐鈺兒坐在一側慢慢吞吞說道,“是我們北闕的仵作醫術高超,給你縫起來了。”

彩雲臉色一僵,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位置。

“你對陸星還有什麽了解的?”沐鈺兒公事公辦問道。

“沒有了,陸郎君最是大方了,有錢得很。”彩雲嬌滴滴說道。

“那她給過你碧璽嗎?”沐鈺兒捏著炭筆的手一頓,鎮定問道。

彩雲眯了眯眼,隨後嫉妒說道:“是那個寶青色的琉璃珠子嗎?”

沐鈺兒點頭,一側的唐不言也抬眸看了過來。

彩雲頓時興奮起來:“沒有呢,聽說那可是一個貴東西,我之前還問陸郎君討過,誰知道他竟然說我不配。”

她滿是嫉妒的說著:“這東西琉璃姐姐很喜歡,她屋子裏很多,陸郎君為了討好她,也送給她一盒呢。”

沐鈺兒眉尖微蹙。

“陸星可有一隻手有六個手指?”唐不言出聲問道。

彩雲眼珠子一轉。

沐鈺兒麵無表情把手中的本子一合,大聲說道:“來人吧,把她拖出去活埋了。”

“哎哎哎。”彩雲急了,連忙擺手,誰知道抽到傷口,頓時疼的齜牙咧嘴,“別別別,我說我說。”

沐鈺兒冷著臉看著她,樣子頗為嚴肅,大有一言不合就送她重新去投胎的架勢。

“有的,陸郎左手是六個手指,第六根長在小拇指後麵,小小的,完全不影響日常工作,但是碰也碰不得,說也說不得,我又一次多嘴問了一下,還被他大罵了一頓。”彩雲委委屈屈說道。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

“那奴家什麽時候可以回去牡丹閣啊。”彩雲嬌滴滴問道,“若是久不回去,媽媽可是會扣錢的,一次可是十兩銀子,奴家可不是琉璃姐姐這般自由,大晚上出去都可以,也沒這麽多錢。”

沐鈺兒眉心一動:“琉璃大晚上出去?”

彩雲嗯了一聲,嘴巴一刻也停不下來:“許是有人找吧,哎,琉璃姐姐這樣的待遇,可是我們這些人想也想不來的,偏偏我們姐姐對誰都沒個好臉色,可真是奇怪了,越是這樣,那些達官貴人越是喜歡,你說我是不是以後……”

沐鈺兒沒空聽他們後續的職業規劃,合上本子起身。

彩雲訕訕閉上嘴。

“你別想這些了,你先想想能不能出去吧。”沐鈺兒好聲好氣說道。

彩雲皺眉:“我可沒做壞事。”

“那你為何撒謊。”沐鈺兒臨走前,淡淡說道。

彩雲臉色大變。

—— ——

“問到了,十七個人中,七個人打算回去,三個是洛陽本地人,四個人是之前來洛陽逛夜市的人,我已經安排好官差,也備好銀錢了,等明日就送人離開。”王新捧著本子有條不紊說道。

“還有四人不願回家,就打算自立門戶。”王新繼續說道,“這些人家中情況複雜,之前丟了也沒人報案,想來回去也不好,我也按照少卿的吩咐,明日帶他們去京兆府立戶。”

“還有三個情況複雜。”王新蹙眉。

“這三個人若是沒走丟,估計也會被賣的。”他低聲說道。

陳菲菲呲笑一聲:“她們說她們是逃出來的,不想被阿耶賣去給自己換酒,或者給阿弟的聘禮錢就不管不顧跑出來,後來又冷又餓坐在街頭被一個女子**,這才被抓到了的。”

沐鈺兒蹙眉:“女子**?”

“對,其實著十七個人中有十四個是被人哄騙走的,都是女子或者小孩說自己需要幫忙,她們好心跟過去,然後被帶到小巷子裏,這才被人抓起來。”王新說。

“若是大街上綁架這麽多女子確實容易引起異樣,這樣的辦法確實能悄無聲息把人帶走。”唐不言仔細想了想點頭說道,“那個女子的畫像可有?”

陳菲菲掏出三張紙:“不少人太過害怕都忘記了,不過我還是根據其他幾個人的口供,大概畫出有三個人,和人對了,大都對得上,隻有一人說引誘她的人不是這樣的,不過許是他們有很多這樣的誘餌,不過,這些畫像的結果你猜怎麽著。”

沐鈺兒接過畫像,隻看看了一眼就高高揚了揚眉。

“熟人。”陳菲菲意味深長說道,“真是有點意思了。”

“這不是彩雲和梁菲。”唐不言驚訝說道。

程菲菲點頭,隨後指了指第三張紙:“但這個小孩是誰,還不知道。”

唐不言看了過去,一時間不知道是哭是笑,和沐鈺兒對視一眼,忍不住揉了揉額頭。

巧了,也是一個熟人。

——當日拐賣小昭時,陸星身邊牽著的那個小男孩。

沐鈺兒簡單說了一句,這會兒輪到陳菲菲他們吃驚了。

“那所有事情不都連起來了,我們運氣還不錯,雖然最大的魚跑了,但是抓到的幾條魚也不算小。“張一估摸著說道。

“對了,有人看到彩雲是何時進來的嗎?”沐鈺兒把畫像收了收,隨口問道。

“她們一直被關在洞穴裏,所以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也分不清時辰,但其中有一個小娘子性格頗為堅韌,遇事一直蟄伏,這些日子一直裝瘋賣傻。”陳菲菲說道。

“她們說不出具體的時間,但那個小娘子說應該在你們進來沒多久,她就來了,身上都是血。”

“是吃飯前還是吃飯後?”唐不言問。

“他們說他們一日吃兩餐,有一個算了一下,每次大概間隔在六個時辰,那個人進來已經吃飯很久很久了,應該是馬上就要吃飯的時候。”

沐鈺兒掐指算了算:“那就是我們包圍陸家沒多久的時候………嗯,不對……那傷口是斧頭,鳳頭斧極重,常人難以舉起,最重要的是傷口和那些戲班子的人一模一樣。”

唐不言抬眸,眸光微動。

“人可能還在洛陽,甚至在南市!”沐鈺兒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錯字明天修,貼貼

是我打臉了,對不起諸位了,嗚嗚嗚感謝在2022-09-03 23:58:31~2022-09-04 23:58: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5739500、小麅麅 5瓶;清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