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沐鈺兒雖然一臉慘兮兮地被人抬著上別院的, 不過她一向皮糙肉厚,雖然在山洞中先被那條蛇狠狠撞了一下,後又被石頭劈裏啪啦砸了好幾下, 最後被水嗆了好幾口,但躺了兩天就開始活蹦活跳。

“你睡醒了?”安樂郡主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沐鈺兒正吃著桌子上的糕點,聽到動靜不由歪頭看過來, 大眼睛撲閃了一下。

“郡主你怎麽來了?”她把糕點艱難咽了下去, 不解問道。

安樂郡主有點不高興:“我不能來嗎?”

對於這種脾氣陰晴不定的小娘子,沐鈺兒隻是無辜地眨了眨眼,沒說話。

“哼, 這些糕點都冷了,有什麽好吃的。”安樂郡主一屁.股坐在她身邊, 嫌棄說道,“唐家怎麽這麽待客的, 你醒了都不給好吃的。”

沐鈺兒解釋著:“我剛醒的,還沒跟他們說呢。”

安樂郡主下巴微抬, 示意身後的丫鬟把手中的吃食放了上去, 得意說道:“喏,都是吃的, 你看看是不是我對你最好。”

丫鬟們足足提了三個食盒, 擺出十二道菜。

沐鈺兒盯著滿滿當當的一桌菜, 立刻警覺起來。

——這不是鴻門宴吧!?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那條巨蛇發瘋似的在洞穴裏攪和,直接把洞穴砸塌了不說, 還把兩個人直接用尾巴抽走了, 導致兩個人沒有順流直下, 反而被抽去一個山窩窩裏,暈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結果一睜開眼就傻眼了。

這地方沒見過,加上唐不言泡了這麽久的水,病得厲害,沐鈺兒隻好把一些小插曲撇到一邊去,拖著人沿著河流走,幸好大娘子一開始就讓人在有水的地方找人,兩波人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前碰頭了。

若是隻是如此便也算了,這麽也算得上沐鈺兒英雄救美,是一個大大大好人,非常值得那筆錢來獎勵一下,誰知這茬就出在唐不言這個禍害上麵。

——這人拉著沐鈺兒的手不肯鬆手。

當時可是鬧了好大一出戲,誰來都扯不開,若是真用力了,小雪人的手腕都被拽紅了,也沒鬆開一點,若是不用力,那更是沒法了。

安樂郡主的臉當場救黑了,大娘子也頗為不好意思,隻好借著兩件披風把兩個人遮掩一下,最後一起送上馬車,期間安樂郡主想要擠上來,但不知被何人扯下來了,氣的直罵人。

兩人躺了一晚上,直到後來唐不言半夜起燒病得厲害,這才鬆了點力氣,沐鈺兒連忙把大夫叫來,人也悄悄溜了。

——不會是打算來毒死我的吧。

沐鈺兒看著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吃的,保持一絲理智地想著。

安樂郡主見她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又不高興了,質問道:“這不是都是你愛吃的嘛?”

——這倒是。

沐鈺兒在每一碟菜上掃過,可恥地咽了咽口水。

“那你幹嘛不吃!”安樂郡主細眉緊皺,不悅問道。

沐鈺兒老實問道:“郡主怎麽來給我送吃啊。”

安樂郡主欽慕唐不言可以說是滿洛陽都是知道的事情,沐鈺兒第一次入東宮時,還不幸看了一出霸王硬上弓的好戲,再見麵就是上次的大娘子宴會上,還被郡主擠兌了一下,兩人怎麽看稱不上關係好吧。

安樂郡主眼珠子轉了轉,時不時掃過沐鈺兒的臉。

沐鈺兒便也隻好木著臉,時不時和她四目相對。

“你,你是不是沒和……”安樂郡主湊過來小聲說道,“他們說是我讓你不小心掉下去的啊。”

沐鈺兒細眉一揚,點了點頭。

“那這就是給你吃的。”安樂郡主開心地晃了晃腦袋,頭頂的步搖發出叮當聲響,顯出幾分天真之氣來,“不然我阿耶就要把我打死了。”

“郡主那日之後一直在山上嗎?”沐鈺兒鬆了一口氣,開始拿起筷子。

安樂郡主點了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

“阿耶本來是帶我下山了,但我後來又跑回來了。”安樂郡主繞著手中的團扇,漫不經心地說著。

沐鈺兒抬眸:“為何?”

“你丟了啊!”安樂郡主理直氣壯說道,“你救我丟的,那就是我的事情,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你是一塊塊屍體了,我也得把你拚起來。”

沐鈺兒看著手中雞塊,頓時失了點興趣。

——說話倒也不用這麽直接。

“若是你是我的丫鬟部曲,死了就死了。”安樂郡主撐著下巴,盯著沐鈺兒看,眼睛亮晶晶的,“可你又不是,而且你當時都可以跑的,或者擱我那些沒用的部曲一樣走不動路了,但你還是來救我了。”

沐鈺兒倒是沒想到這個脾氣這麽大的郡主還有一點點良心。

“阿耶說知恩圖報,我想著也是。”

沐鈺兒猶豫一會兒還是把雞塊塞進嘴裏,含糊說道:“那你怎麽跟唐家解釋的?”

安樂郡主細眉一挑,驕縱說道:“實話實說啊。”

沐鈺兒側首看她。

東宮式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上有陛下猜忌,下有薑家使壞,處境危若累卵,便是北闕這等不在權利中心的衙司都略知一二,這些年全靠唐家並千秋公主在暗中一力周旋,才能勉強立足。

魯寂案中就是薑家使壞,克扣東宮月俸,這才讓太子破罐子破摔讓魯寂南下做生意,被人鑽了空子,差點被人端了底,要不是唐不言堅持一力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看我做什麽。”安樂郡主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們滿洛陽的人在想什麽我都知道,不過是那些不堪入耳的陳詞濫調。”

“東宮現在的確要靠唐家不假,但我東宮是大周的東宮,是天下百姓的東宮,可不是唐家的東宮,我為什麽要畏懼他們的想法,卻不敢做自己的事情。”安樂郡主下巴微抬,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張揚。

“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為什麽要考慮這個,顧忌那個,我阿耶說是我滿洛陽最尊貴的女孩,現在是,今後也是,未來也是,我怎麽可能看人臉色行事。”

沐鈺兒笑了笑,突然明白太子殿下為何會這麽喜歡這個小女兒。

誠然是這小女兒是太子貶黜均州後遷房州時早產出生的幼女,這樣的際遇注定讓她與眾不同,但更多的是她驕縱的性子,東宮不能張揚,太子更不能出頭,可這個女兒一反所有人的安穩低調,活得肆意張揚,驕縱霸道,這便變成了東宮最後一道強心骨。

一個足以彰顯東宮存在,卻又不會讓陛下太過計較的小輩。

“你笑什麽!”安樂郡主伸手去掐她的臉,憤憤說道,“你笑我嗎?”

“這倒不是。”沐鈺兒笑了笑,“隻是覺得公主果真冰雪聰明。”

安樂郡主得意地皺了皺鼻子,隨後靠近她,胸有成竹說道:“再說了,我是小輩,要是這事真的兜不住了,我阿耶就打我一頓,唐家總不能為難我一個小女孩吧,我可不是笨蛋。”

沐鈺兒非常給麵子,立刻用力誇了起來,好聽的話簡直更不要錢一樣。

“你們什麽時候發現我們不見的。”沐鈺兒隨口問道。

“我偷跑回來的時候就發現不止你不見了,就連唐不言也不見了。”安樂郡主惆悵說道,“我想著要是你丟了我還能偷偷找,這唐家的心肝寶貝丟了,怎麽也偷偷不了,要是我偷偷摸摸被他們抓了,他們萬一覺得是我求愛不成,把人推下去的,那可就真的是解釋不清了。”

“所以你就去找大娘子了。”沐鈺兒忍笑問道。

安樂郡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不是掉下那個峽穀了嗎?但我沒找到屍體,我就打算上那個琉璃山找你,但是我發現我進不去。”

她一拍手,眉飛色舞說道:“這不就有鬼了,我想著我找人總要來點動靜,這麽走一圈沒找到人,顯得太敷衍了,再說了,我猜你說不好自己上山了,我又聽聞這山很多古古怪怪的消息,我就想著索性把山炸開。”

沐鈺兒驚訝地瞪大眼睛,突然說道:“原來之前那地動山搖的動靜是你弄的。”

安樂郡主晃了晃腦袋:“反正就是炸山了,不知道你說的動靜是不是我弄的動靜,反正我聽著動靜挺大的。”

沐鈺兒語塞。

“那你們是怎麽找到入口炸的。”她又問。

安樂郡主眨眼:“沒有找啊,我就想上山,上山的路找不到,我看那地方還挺小,我就索性把那整個入口都炸了。”

那張揚得意的口氣簡直是寫滿了‘人傻錢多’“炸.彈隨便”八個字。

“不過後來大娘子來了,說那水有異樣,說我們炸了這麽久,這水怎麽沒有任何變化。”安樂郡主興致勃勃說道,“然後我就去找人下去看看,果然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隧道,不過裏麵都被巨石堵住了,我就索性讓人把這石頭也炸了。”

沐鈺兒聽得歎為觀止,不得不豎起手大拇指。

“要不是我,你們就被堵在洞穴裏了。”安樂郡主下巴抬起,得意說道,“還不謝謝我。”

沐鈺兒把手中的糕點遞了過去,笑眯眯說道:“多謝安樂郡主救命之恩。”

安樂郡主一聽也跟著開心笑了起來,接過糕點大口咬了一口。

“我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呢,我以前在東宮,阿耶阿娘這個不行,那也不準,我做什麽身邊都跟著好多好多嬤嬤,就跟繩子一樣勒著我,我這次一個人跑出來,真是痛快。”

“你一個人跑出來的!”沐鈺兒眼皮子一跳。

“對啊。”安樂郡主也跟著開始吃飯,她雖吃的快,但動作格外優雅,一點也不耽誤吃的速度。

“我阿耶怕我去找唐不言的麻煩,天一亮就把我帶走了。”她小臉皺著,不高興說道,“我給唐不言還留了鬆針呢,指望他把你撈上來,誰知道這人真沒用,還把自己搞丟了。”

沐鈺兒把嘴裏的菜咽了下去,狀似無意問道:“少卿就在隔壁,郡主怎麽不去看他?”

安樂郡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要他了,雖然長得好看,但是規矩忒多,一板一眼的,好無趣,而且他還罵我,我阿耶都不罵我!”

她癟了癟嘴:“洛陽城這麽多好兒郎,難道就找不到和他一樣的,過幾日我阿娘就要給我擇婿了,我要的郎君一定是頂頂好的,很喜歡很喜歡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了。”

沐鈺兒眨了眨眼,打量著安樂郡主。

安樂郡主可是洛陽出了名的美人,剛過十八,年少貌美,行事驕縱任性,唐家這樣的簪纓世家不願高攀郡主情有可原,但郡主能這麽快自己想通倒也是出人意料。

“不過三郎要是想要和我來點別的,我也是可以的。”安樂郡主話鋒一頓,立刻嘻嘻笑了起來。

沐鈺兒嚇得頓時咳嗽起來。

“你膽子真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女人怎麽不可以。”安樂郡主驚世駭俗說道,“我也可以學著那些男人把女人養在外麵,養到到道觀裏,那我也把男人養在外麵,養在寺廟裏,而且我還不打他們,說起來,寺廟裏有些小和尚長得還怪好看的,聽說相國寺,哦現在是積善寺了,有很多很好看的年輕和尚,你之前辦案都看到了嗎?”

沐鈺兒對這個安樂郡主的認識也不過是民間傳言裏的那幾句,來回說起來就是膽大妄為,任性霸道,今日一聽,這話已經算委婉了。

郡主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當時忙著破案呢,沒仔細看。”沐鈺兒頂著她興致勃勃的目光,隻好含含糊糊說道。

安樂郡主頓時失了興致,撇了撇嘴:“沒意思,這麽多花樣的郎君,還不仔細看看,看那些屍體,老和尚做什麽。”

她話鋒一轉,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說道:“算了,你當時一直待在唐不言身邊,估計早已被他的美貌迷得暈頭轉向,眼裏已經容不下其他人了。”

沐鈺兒被人接連敲腦袋,嘴裏的糕點也不香了。

“那條蛇哪裏去了?”安樂郡主好奇問道,“你們去了那個村當真奇奇怪怪的嘛?那些女郎現在還在莊子裏呢,本來打算等唐不言決定的,但他現在還沒醒過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沐鈺兒搖頭,簡單說道:“那條蛇後來發瘋追我們,所以把我們掃到那個偏僻的地方的,後麵他去哪裏了,我也不知道。”

她話鋒一轉,故作隨意地問道:“少卿還沒醒嗎?退燒了嗎?”

安樂郡主不耐地揮了揮手,十足演繹了負心人的絕情,隨意說道:“我哪知道,但我聽說昨夜把他們唐家供奉的那個程大夫連夜送上來了,看樣子病得很厲害啊,哎,我現在不喜歡他了,回過頭來看,倒是覺得他哪哪都不好,還是一個病秧子。”

“不說這個了,那個村莊真的供奉那條蛇啊。”

“這些女子都是被拐賣的,可惡,我等會就把那些人牙子千刀萬剮。”

“村子現在還進得去嗎?”

安樂郡主拉著沐鈺兒問七問八,那架勢恨不得回到過去和他們一起辦案子。

沐鈺兒好不容易把人敷衍走,又狀似無意的跟她透露了那個戶部巡官燦珍楊的事情,重點在那個小木偶身上提了一句,讓郡主起了濃厚的興趣,一刻也呆不住了,準備去會一會那個人。

安樂郡主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沐鈺兒坐在椅子隨口又捏了一塊糕點,沒滋沒味地吃了起來。

她並非渾然不知事的女郎,自然也明白那日唐不言那一聲名字到底代表了什麽。

郎君的手臂雖然清瘦卻足夠有力量。

唐不言家世好,樣貌好,更難得是他人品貴重,那句‘洛陽待嫁女郎心中的絕世唐郎’是完完全全稱得起的。

若是她是洛陽城中的普通小娘子,過著一眼能望到頭的日子,若是她是安樂郡主這樣的性子,那想來這件事情一定會進展順利。

可她不是。

沐鈺兒喪氣地把糕點咽下去,她有一個不堪的家世,有一個不好聽的工作,還有那點被欲.望不知不覺中滋養出的野心。

她不想走那些普通人的路,她想要借著那股東風去更高更遠的地方看一下。

十三歲起,她跟著師父見過馳騁的風,猛烈的雨,感受過塞外的日光,江南的大海,怎麽甘心困頓在狹小的屋子裏,世家大族的後院與他人而言是得心應手的戰場,與她而言不過是荊棘叢生的牢籠。

沐鈺兒歎氣,揉了揉臉,冷不丁看到那條從袖口露出來的小貓兒發帶。

發帶是綢緞做的,最是金貴,染了點泥就灰撲撲的,更別說當時她被石頭砸了好幾下,流了不少血,這發帶咽下髒兮兮的,連著綢麵上形態各異的小貓都跟泥地裏打滾回來一樣。

——好好的綢緞,在她手裏沒幾天就壞了。

她用手指小心搓了搓,可那血跡就像被融入帶子中,毫無變化,小貓兒倒是被她揉得皺巴巴的。

那隻貓兒呆呆地蹲坐著,皺皺地看著她,瞧著可憐兮兮的。

沐鈺兒不甘心,用手指沾了沾水,小心翼翼點了點,微微加大力氣揉了揉。

小貓兒的尾巴被搓得直晃悠。

她鬆開手指,定睛一看,頓時瞪大眼睛,手指顫抖。

小貓兒散架了!!

綢緞不能沾水,不能揉!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此事,整個人宛若驚雷過身,呆坐在原地,看著那散架的小貓兒腦海中隻覺得驚濤駭浪,劈頭蓋臉給她砸的沒了主意。

——小雪人送的禮物壞了!

——完了,又得哄他了。

沐鈺兒心虛地把發帶塞回袖子裏,甚至用力往裏麵懟了懟。

——沒事,他暈著呢。

—— ——

唐不言的院子就在她隔壁,自從大前日他昏迷被人送了過來,便一直沒清醒過,前夜甚至還開始起燒,整個院子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程大夫給人吃了藥,今日淩晨好不容易退了燒,小院裏的氣氛終於鬆了一點,原本幾日沒闔眼的人也去休息了。

屋內正中的更香在嫋嫋冒出香氣,雅致清貴的正房因為主人的昏睡陷入無聲的寂靜中。

瑾微正趴在一側睡覺,胡**,有一人正安靜地躺著,冰白的臉毫無血色,就連唇角也因為缺水冒出幹涸的皮來。

緊閉的窗戶被悄悄打開一道,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自縫隙中看了過來,很快那影子就跟小貓兒一樣溜了進來,窗戶門被重新悄無聲息地關上。

瑾微似乎聽到動靜,不安地動了動脖子,沐鈺兒眼疾手快,直接把人捏暈了,順手把下沉的人接住掛在案幾上。

唐不言長長的睫毛垂落著,在眼皮下留下濃密的陰影,就連睡覺他也是眉心緊皺,心事重重的樣子。

“多慮傷身,怪不得總是身體不好。”沐鈺兒嘟囔著,順勢伸手探了探他腦門,見溫度下去了,便鬆了一口氣。

“我就是來看看你。”沐鈺兒抱臂,站在床邊小聲說道,“可別千辛萬苦背出一句屍體……呸呸,要說還是程大夫妙手回春,真是厲害。”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完了又呆呆地看著唐不言。

小郎君眉骨高高的,眉峰銳利,卻因為眉宇間的冷淡疏離而少了那點攻擊之色。

睫毛又長又密,眼尾那一簇小小的睫毛安靜地垂落著,平白添了美人多愁的脆弱。

鼻梁又高又挺,讓病弱的外表多了點郎君才有的俊朗。

嘴上那個小小的唇珠毫無血色,之前吃辣時,倒是染紅過一次,連著鼻尖也紅紅的鵝,整個人便更加好看了。

人間琢玉郎,世無其二人。

這世間萬般美好美好之詞,千般奉承之話,落在他身上都不為過。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最後把手腕上的發帶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中,沉默片刻後小聲說道:“唐不言,我不能答應你。”

這話說出口剩下的話便也輕鬆起來。

“我是顧家的私生女,顧家因為明仁太子之事這些年一直受到陛下猜忌,我……顧叔更是這輩子磋磨其中,他性子倔,到現在也不肯低頭,陛下現在不殺他,純粹是不想,你若是娶了我,這份猜忌就會落在你頭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覺得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現在忍得住,若是以後呢,我不想我們走到這一步。”

她一頓,繼續說了下去:“當然這些事情還不算最過分的,最要緊的是我,是我不想,若是嫁給你,那我是不是就不能拋頭露麵了,那北闕怎麽辦啊,那我怎麽辦啊,唐家這麽多規矩,我一個也不會,我是一個沒人要的野草,多虧了張叔和師父才能跌跌撞撞長大,我不想要你為難,也不想自己迷失在大宅子裏,所以我想著婚姻大事,兩姓之好,總要事事麵麵都要思忖過的,不能腦袋一熱就不顧一切了。”

她盯著唐不言看,眉心微微皺起,又是沉默,手中的發帶在她手指上來回繞著,好似要打出一朵花來。

“這條發帶我不小心揉壞了,我就用不起這麽金貴的東西。”她沉默片刻後,又是繼續說道,“所以,還給你了。”

她把發帶小心翼翼疊了起來,放在唐不言床頭。

貪吃的小貓兒晃著尾巴,正開開心心地吃著東西,無知無覺,天真浪漫。

“唐不言……”她盯著那人的睫毛看,似乎想要透過那層薄薄的眼皮,看到那人的深邃的瞳仁中,聲音越發輕了,“我得回去了。”

小貓兒短暫地停留了片刻,便又從來時的路悄悄跑了,唯有更香悄悄走了一段路,顯示不知不覺走過的時間。

胡**,一直雙眸緊閉的人緩緩睜開眼,那雙漆黑的眸光似有微光閃動,卻又好似不過是正午熱烈的日光落在那雙深邃如海的眸光中。

—— ——

北闕的人昨日便早早下了山,秦知宴則把阿大和村長的二郎帶走關了起來,至於那些被綁架的小娘子也被他一並帶了回去,仔仔細細一個個登記起來。

他做事周到,若是洛陽本地人,就先問過女郎的意見,又讓官差親自送人回家,順便觀察一下女郎處境,若是那些家人弄什麽幺蛾子也好盡快處理,免得多生事端。

若是外地人卻在洛陽被綁,便仔細核對後,請了幾個隊伍中有女眷的行商隊伍,並手寫書一份和幾貫銀錢,讓人安心上路。

最差的情況是無依無靠的人被綁了,他便隻好給人立了個女戶,讓人開始學一門手藝,再多給幾貫銀錢,之後便是各憑本事過日子了。

至於那幾個人小孩早早貼了告示讓人來認領,也是一個個對過去,讓小孩也看過去,免得發生錯領誤領的事情,若是見到家境憑空的,又是貼了一點錢出去。

“做你京兆府少尹怎麽還倒貼錢辦公啊。”沐鈺兒在一側看歎為觀止,“你這月俸都不夠用啊。”

秦知宴揚了揚眉,得意說道:“好說好說,我秦家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區區幾貫錢算什麽。”

——‘區區幾貫錢’加起來是某人一個月的月俸。

沐鈺兒膝蓋一疼,默默抹了一把臉。

“你怎麽回來了?”秦知宴靠那幾個救出來的人,一下子了結了七.八個案件,簡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見眉不見眼。

他的頂頭上司,糊牆好手,京兆尹望春芝明年年紀就要致仕了,如今政績上能添這一筆,簡直是錦上添花。

沐鈺兒莫名其妙惱羞成怒,轉眼就給人潑冷水:“京兆府後院內還有幾具屍體呢,現在高興是不是太早了。”

秦知宴臉上笑容一僵,警惕問道:“難道不是阿大等人幹的?”

沐鈺兒冷笑:“肯定不是,這幾個小孩明顯是早早就被人盯上的,生辰八字如此契合,一看就有目的,你現在去大街上給我隨手抓兩個來,阿大就是一個山野村夫,知道什麽。”

“完了,人命案可比拐賣案扣得要多。”秦知宴哭喪著臉,隨後盯上沐鈺兒,耍賴說道,“我不管,這事你們北闕也有牽連,你得幫我一起查。”

沐鈺兒懶洋洋起身,笑眯眯說道:“好說好說,隻是這個案子可是掛在你京兆府衙下的,我們北闕若是幫忙可是出外差,說起來,是要給跑腿費的。”

秦知宴大驚失色:“小貓兒你竟然是這種人。”

“我就是這樣的人。”沐鈺兒板著臉,認真說道,“我收費十兩銀子,菲菲也是十兩,對了你們還偷師了,束脩怎麽也得意思意思,五兩夠意思吧,王新你也看到了,辦事牢靠得很,就是腦子不太機靈,怎麽也要五兩銀子,張一的話……”

她語塞了一會兒,眼巴巴說道:“那就作為添頭,我們北闕送你好了,但若是還要其他差役,也要沒人一兩的。”

秦知宴掐指算了算,隨後倒吸一口氣:“沐鈺兒,你怎麽不去搶啊。”

沐鈺兒捏了捏手指,委屈說道:“搶劫不是犯法嗎。”

秦知宴和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對視一眼,隨後喃喃說道:“你給三郎也算這麽靈清嗎?”

“那倒沒有。”沐鈺兒小聲說道。

秦知宴臉色一喜:“我和三郎可以穿一條褲子長大的……”

“因為之前他是我們老大。”沐鈺兒慢條斯理說道。

“那他現在不是了!”秦知宴惡從膽邊生,“以後找你也要付錢。”

沐鈺兒施施然點頭:“是的呢,但是可以打折,畢竟是老東家了,我這人最是有禮貌了。”

秦知宴氣急:“那我不行?”

“其實是我撒謊了。”沐鈺兒話鋒一頓,緊咬著錢不放,沉痛說道,“給少卿打折不是因為他是老東家,是因為少卿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謝謝,更生氣了。

秦知宴握了握拳頭。

“都說北闕到處打秋風,我算是見識了。”他冷笑。

沐鈺兒不以為恥,反而堅定點了點頭:“是這樣的沒錯,所以付錢吧。”

這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不超過三十兩銀子,對秦知宴這樣的人來說就是買一把扇的零頭都不夠,主要是小貓兒的態度太氣人了。

“你們北闕倒是窮。”他這般想著,但還是乖乖掏了錢。

沐鈺兒仔細點了點錢,甚至還點出一兩換回去。

“多了,北闕才六個差役。”她認真說道。

秦知宴看著那掌心的銀子,冷笑一聲:“多的都是給你們打秋風的走路錢。”

“那就謝少尹了。”這次換沐鈺兒笑的見眉不見眼。

“不是,你們北闕怎麽這麽缺錢,隻是三郎可是把蔣尚書好好嚇了嚇,如今應該不克扣你們月俸了吧,再加上這幾月陛下對北闕還算給麵子,按照戶部那德行,還不是上趕著給錢。”

沐鈺兒把錢放進兜裏,點了點頭:“去太倉拿錢那都是正正給的,一個銅板都不給你少的,主要是我打算給北闕辦一個私塾,給我們北闕那群目不識丁的白丁上上課,隻好到處做點活計,打打工了。”

“私塾?”秦知宴蹙眉,“那可要花不少錢。”

“所以到處打工啊,若是還有活計我們北闕都接好吧,啥活都行。”沐鈺兒抬頭,笑眯眯說著。

秦知宴語塞,隨後突然靠了過來,促狹地眨了眨眼:“怎麽不找你的小美人老東家借錢啊,你是不知道三郎每個月不僅月俸高,家中給的銀錢更多,別說建一個私塾的錢,就是十個也都是毛毛雨。”

沐鈺兒一本正經說道:“那不行,在商言商,錢就要自己掙的。”

“嘖,倒是有骨氣。”秦知宴齜了齜牙,隨後又問道,“那你現在來做什麽?”

沐鈺兒背著手笑眯眯說道:“幫你審訊犯人啊,說起來那個二郎好像是少卿那個案子的人,你有空找人來帶人。”

秦知宴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隨後不解問道:“他今天早上下山了,你家不是在他隔壁嗎,爬個牆頭的事情,還要我去找他幹嘛。”

沐鈺兒沒說話,熟門熟路朝著京兆府的地牢走去。

阿大被餓了幾天,整個人虛弱地靠在牆上,見了人也不抬一下眼皮。

沐鈺兒也不說話,隻是讓人搬了個椅子坐在牢房門口,手裏翻看著秦知宴整理好的那些小娘子和小孩的冊子。

牢房內時不時有人發出古怪的聲音,牆壁上的油燈正幽幽燒著,卻照不了整條甬道,沐鈺兒手邊有一個沙漏,聲音有些大,沙沙聲一直在耳邊響起,讓人忍不住盯著他看,卻又古怪的察覺出時間的緩慢。

這種難捱沉默倒是讓阿大先忍不住了。

“我能說的都說了,你們在問我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沐鈺兒也不說話,繼續翻看了冊子,手指卷了卷書角,格外的漫不經心。

阿大被這種視若無睹的動靜弄得渾身不舒服,聲音微微抬高:“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對我上刑,我也是這樣說的。”

“大概是十日前,也就是最近夜市的那夜,大概是六月三十,你在洛陽嗎?”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阿大許是被這個沒頭沒尾的話聽得一怔,好一會兒才會說道:“在的。”

“要綁架六個小孩?”沐鈺兒又問。

阿大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沐鈺兒笑了笑:“其中一個小孩跑了,結果你們就把剩下的小孩殺了,這是為什麽?”

阿大縮在角落裏的身形緊繃,聲音僵硬說道:“我那日就是來換東西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些屍體是你們扔的吧。”沐鈺兒繼續說道,“看得出來你們對洛陽,應該說是南市中的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三條街還算熟悉,不然也不會次次都在這裏綁人,這是奇了怪了,走在這條街的人真是倒黴透頂了。”

沐鈺兒揮了揮手中的冊子,慢條斯理說道。

“六月初六,小暑前後,雖未開夜市,但康樂坊內並無宵禁,還算熱鬧,你們在樂呼街綁了一個高瘦的十三歲女郎,十七那日,故技重施在同一個一口氣帶走了兩個。”

阿大臉色陰沉。

“這地方實在是太好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是最熱鬧的,人來人往,對你們而言簡直是最好下手的地方了。”沐鈺兒的手指在冊子封皮上隨意點了點,嘴角微微勾起。

她也不等阿大說話,隻是繼續說道:“但你們肯定不好直接送出去,三條街都有你們的據點吧,倒是大手筆,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都買的起三個院子。”

阿大臉色逐漸僵硬,可沐鈺兒的身影依舊不慌不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以運籌帷幄。

“南市有幾個蛇頭也是幹這個的,在他們的底盤上幹這個,孝敬沒少吧,這人是如何分贓的,那些人胃口大,不過你們也凶,想來是五五分。”

阿大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那個牽著小男孩的人到底在哪裏?”沐鈺兒抬眸,冷冷注視著麵前之人,“將功補過,我到時還能讓你死得痛快。”

“你怎麽知道……”阿大一口氣頓時急促起來,那顆被沙漏弄的忽下忽上的心,立刻抖了抖,驚訝開口,但很快便又閉上嘴,不說話。

沐鈺兒把手中的冊子扔在案幾上,沙漏便也跟著晃了晃,阿大眼皮子跳了跳。

“不僅知道這人,還有這個人的畫像。”沐鈺兒淡淡說道,“我今日還來找你是為了你好,老村長死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攔了過去,要的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阿大聞言,立刻露出痛苦之色。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早點交代了,村子裏的人以後還能好好過日子,你也能回去,若是你執意給他們兜底,你不僅自己會死,村子裏的人現在也不過是魚肉,也是這夥喪心病狂之人泄憤的工具。”沐鈺兒聲音微微放柔,溫和說道。

“我是在幫你。”她的聲音混在縹緲的燭火中,帶出一點悲憫之色。

阿大神色恍惚,盯著麵前之人淺色的眸子,好一會兒才說道:“我,我說。”

沐鈺兒神清氣爽出了牢房大門,秦知宴早早等在樹下等著,見了人就迎了上去。

“可有結果?”他激動問著。

沐鈺兒晃了晃手中的冊子,得意說道:“好說好說,手到擒來。”

“那我們現在去抓人吧。”秦知宴一手握拳抵在手心,開心問道。

沐鈺兒搖了搖頭:“等會,還有點證據不足,我先去一個地方。”

—— ——

沐鈺兒站在平潭海戲班門口,卻發現大門緊閉,門上甚至沒有貼上告示。

“啊,他們六日前就沒開門了。”門口有一個捏糖人的攤販說道,“不知道哪裏去了,好幾撥人來問了。”

沐鈺兒蹙眉。

——六日前是他們出山的日子。

“是準備離開洛陽了嗎?東西都搬走了嗎?”沐鈺兒故意問道。

小攤販撓了撓腦袋:“好像不是搬家,關門前一天還在好好唱戲的,唱的那出戲怪可怕的,但是人可以多了,好多好多貴人,還有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從我這裏買了兩個一男一女的糖人。”

沐鈺兒揚了揚眉。

——燦珍楊。

“司長!”就在她深思間,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沐鈺兒眼皮一跳,轉身去看。

雖然奴兒高大壯碩,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奴兒前麵的站著的人。

夏日還未走完尾巴,他卻早早穿上秋裝,大團大團用銀絲勾勒的牡丹在日光下偶有光澤閃動,淺綠色的衣袍服帖地落下,襯得他麵色如玉,臉色冰白。

——那雙黝黑的眼珠尤為亮堂。

沐鈺兒看著他,猶豫一會兒,嘴角微動,最後行禮說道:“唐少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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