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

中庭地白, 冷露無聲,西跨院在短暫的熱鬧後很快就恢複平靜之色。子時的更漏聲過半,唐不言自滿桌的賬本中抬眸, 揉了揉額偶,起身準備去內寢休息,突然聽到窗邊傳來一個敲門聲。

他動作一頓,看著倒映在窗戶上的影子, 歪歪扭扭, 鬼鬼祟祟,謹慎地拽緊手邊的一根繩子。

繩子連接著隔壁奴兒窗邊的鈴鐺。

“是我啊。”門口傳來小貓兒的氣音,還有爪子撓門的聲音。

唐不言打量著那個湊得更近的影子, 心中一動,走向窗邊, 卻沒有動手開窗。

那影子歪了歪頭,手指幾乎都要穿破輕容紗懟了進來, 像一隻調皮的小貓兒,堅持不懈地扒拉著門窗。

“你是不是開不動啊。”外麵的人見遲遲沒有動靜, 隨後體貼說道, “沒事,我自己來。”

唐不言垂眸, 便看到一片薄薄的鐵皮從窗縫裏塞進來, 然後熟練地把兩側插銷撥開。

——看這架勢, 入室開窗這事沒少幹。

隨後一雙手小心拉開窗戶,小貓兒腦袋靈活穿過來,長長的發帶垂落在一側, 隨口說道:“少卿睡了嗎?”

唐不言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心中的疲倦頓時被散的一幹二淨, 故作無奈反問道:“我若是睡了,現在誰給司直把風。”

——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沐鈺兒嗯了一聲,突然抬眸去看唐不言,原本撐在窗沿上,準備一躍而入的手立刻泄了一口氣,悄咪咪地縮了回去。

少卿穿著雪白的寢衣,和第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的衣服,想來是準備睡了。

“那我明天來找你,少卿睡,少卿睡。”沐鈺兒嘴裏念叨著,小腦袋一縮,靈活地鑽下木窗,打算原路鑽回去。

“來了便進來吧。”唐不言見她狼狽逃竄的樣子,無奈說道。

合上一半的窗戶立刻被人重新掀開,一雙滾圓的眼睛探了出來,琥珀色的目光被燭火一罩,好似一雙淡碧琉璃,水波春色。

“這是不是不太好啊。”沐鈺兒心中一喜,但還是假惺惺問道。

唐不言搖了搖頭,轉身離開,露出清瘦的背影:“那就請司直把窗關好。”

沐鈺兒抓了抓臉,看著那背影猶豫,最後還是重新鑽回去,小聲嘟囔著:“不行,我今日不和少卿把這事屢明白了,我睡不著。”

唐不言坐回原處,把長案上的賬本都捋到一側去,慢條斯理地理出一片空地,從一側的小矮機上倒了兩盞清茶。

沐鈺兒直接盤腿坐在他對麵,神色嚴肅:“這事本來不想麻煩少卿的。”

“不麻煩。”唐不言把其中一盞推到沐鈺兒麵前。

沐鈺兒眉間緊皺:“我剛才聽大娘子身邊的春嬤嬤說起琉璃山的事情。”

唐不言嗯了一聲,溫和問道:“可有進展?”

沐鈺兒沉默片刻,手指搭在茶杯上,隨意點著:“可太有進展了。”

唐不言不解地揚了揚眉。

“直接讓我今天白跑了一圈。”沐鈺兒嘟囔著。

她把茶盞裏的水一飲而盡,口齒清晰地把剛才春嬤嬤的話完完整整複述了一遍。

“祭拜一個睡在棺材裏的狐狸臉水神?”唐不言眉間蹙起,若有所思地重複著。

沐鈺兒腦袋湊上來:“是不是覺得這幾個字很耳熟。”

“我今日追的的那個人就是在洛陽平潭海戲班裏的班主,拐賣小昭的那些人的麵具就是從哪裏出來的,那個班主鬼話連篇,我明日……後日就回去把他抓起來。”

“還有那個水神,又是狐狸,又是棺材,我一聽就覺得不是善茬。”

沐鈺兒嘴裏嘟囔著,神色凝重:“你是不是覺得在哪裏聽到過這麽熟悉的詞語。”

唐不言一回神就看到那雙晶亮的眼睛,眼波微動,隨後跪坐的身形微微向後倒去:“之前安生聽到過他們說過街頭的暗語——‘狐狸枕琉璃,月亮睡棺材’。”

沐鈺兒眼睛一亮:“對,雖然要說強製牽上關係也太扯了點,但主要是太巧了,綁架小昭的人帶著的麵具來自那個平潭海戲班裏的班主,那個班主今天來到這裏後失蹤了,這裏恰巧有一個鬧鬼的新聞,祭祀的神有何綁架小昭的人街頭的暗語有些莫名相聯,實在不能都說是巧合。”

“可按理這個村子裏的所有人都該消失不見了,但你今日卻見到了幾個活人。”唐不言慢條斯理繼續為她倒了一盞茶,反問道,“那你見到的人是誰?”

“不知道是誰,但我能確定是活人,大活人,別說,那老丈人還皮得很,和我打了好久的嘴仗。”沐鈺兒把手邊的茶一飲而盡,苦著臉說道。

“山中可是有其他村莊,會不會走錯了?”唐不言假設道。

“我問過了,沒有人,春嬤嬤說這琉璃山不能走深,之前有進去的人結果再也沒出來,而且山下山下總該有人交換東西吧,山下三千畝良田都是大娘子的,春嬤嬤負責莊子和田地,她說事發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陌生人來換東西。”沐鈺兒顯然也有過這個猜想,也詢問過春嬤嬤。

寶青山距離洛陽實在太遠了,加之這裏群山環繞,林木眾多,田地卻是不多,滿打滿算隻有山下的三千畝,外加頭頂的一片一千畝林地,如今全都是唐惟清手中。

“那你今日去村莊可又發現什麽?”唐不言又問道。

“打了一會嘴炮,然後溜到村子的西麵爬進去,然後碰到一個神神叨叨地老婆婆用鐵鏈鎖了八扇門,成了一個卐的圖案,那西麵一個人也沒有人,確實跟荒廢了好幾年一樣,那些塵土灰塵做不得假,我推開其中一間院子的大門看……”

沐鈺兒一頓,齜了齜牙:“三個白臉木偶正直勾勾地看著我,乍一看確實陰森。”

“木偶?”唐不言蹙眉,“哪來的木偶。”

“這家好像就是做木偶的,隔壁屋子就是木料和碎布,還有布匹,衣服是那些碎布縫起來的,所以大概是自己做的?”沐鈺兒謹慎說道。

唐不言點著桌沿,若有所思:“若是真的村子裏的人消失了三年……”

他沉吟片刻,看著沐鈺兒:“木偶是木頭做的,三年時間難道不會壞嗎?”

沐鈺兒一驚。

若是無人看護的木頭,確實很容易腐爛,但那間小屋子的木頭卻隻是長了蛛絲,木頭依舊完好無損,甚至是那三具陰森的木偶也還能看到露出的手指上的樹木紋理的痕跡 。

“我竟然把這個弄忘記了。”沐鈺兒揉了揉腦袋。

“你白日裏村口見到不少人,所以下意識就當整個村子是有生氣的,所以後來見到那些木偶也沒反應過來,很正常。”唐不言寬慰道。

“隻是不知這些人到底是哪裏來的,若是有人早已安排好,那你今日的計劃許是一開始就落入被人的圈套,若是真的有人居住,那他們又是如何生活的?”唐不言分析著。

百日裏所見的一切在此刻都被蒙上一層陰影,成了慘淡的灰白之色。

沐鈺兒沉默點頭:“肯定不是路上我跟蹤的時候被發現的,他們也來不及做這麽快的反應,我傾向今日那個戲班班主出門就是故意的。”

一個在市井裏打滾的,老奸巨猾的人怎麽會這麽不謹慎。

沐鈺兒一開始對這件事情並不上心,這才導致現在陷入被動。

“當時跑了一個小昭,祭祀未必完成,若是現在真的斷了線索,不若等待下一次機會。”唐不言安慰道。

“也對,反正過幾天就是七月半了。”沐鈺兒一手撐在賬本上,不著調說道,“鬼門開的日子,想來沒有一個愛做壞事的人會錯過。”

唐不言見她當真沒有失落之色,這才出聲說道:“若是說完了,司直也該回去休息了。”

“是司長!”沐鈺兒冷不丁開口,認真說道,“二十七天前升官了!少卿忘記了嘛!”

唐不言見她如此認真的樣子,不由單手撐額低笑幾聲。

“笑什麽,我又沒說錯,聖旨我都掛在我床頭了。”沐鈺兒板著小臉,不悅說道。

“嗯。”唐不言抬眸,漆黑的眸光帶著還未散去的笑意,冷不丁一看似昏昏月色,沉沉星光,流光徘徊。

“你該去休息了。”唐不言語帶笑意,慢條斯理開口,“沐、司、長。”

沐鈺兒眨了眨眼,揉了揉耳朵,嘴裏嗯了一聲,但腿腳也沒動彈。

“可我事情沒說完。”她無辜說道。

唐不言揚眉:“還有什麽事情的。”

“我可以肯定村子裏的人並不是都死了,畢竟一個村子都死了,這麽多屍體不該沒有發現,或者這些人不是全都死了,還有人活下來,隻是處於某種原因為躲了起來,繼續幹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唐不言點頭。

目前的證據來說,這樣的猜測合情合理。

“那現在就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唐不言抬眸,安靜地看著他。

“狐狸是祭祀什麽?”沐鈺兒謹慎說道,最後又補充道,“或者說狐狸和水神有什麽關係?”

唐不言擰眉,半晌不說話:“要知萬物皆有靈,所以世間萬物都有可能被神化再加以祀奉用來祈求心中所願,風雨雷電、日月星辰,山川河嶽皆是如此,可要是專門供奉狐狸的話,卻是沒有的,但若是從神話裏說起,倒是經常會出現四類狐狸。”

沐鈺兒坐直身子。

“第一是《山海經》中的青丘狐,山海經中記載‘基山又東三百裏,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九尾狐,據說是吃人的。”

“這個一聽就很想會被壞人盯上的故事。”

“第二個則是《吳越春秋》中記載的塗山狐,“大禹年三十而未娶,因在塗山看到九尾白狐,以為為王之吉兆,乃娶塗山女。”,此乃瑞獸。”

“這聽上去不太像會被這些奇奇怪怪的人供奉的東西。”

“第三則是二十八星宿的心月狐,二十八星宿對應著二十八種動物,心月狐排第五,為狐,其中心為火,是夏季第一個月應候的星宿,常和房宿連用,有‘中央支配四方’的說法。”

“這個玄玄乎乎,和道家有關,感覺不太像。”

“第四則是天狐,乃是民間傳說,東晉郭景純的《玄中記》就對此有記載,以幻化人形為主,擅蠱魅,令人失智。”

“這個我知道!”沐鈺兒眼睛一亮,激動說道,“好多誌怪話本裏都有這樣的狐狸!不是來報恩,就是來複仇的!”

唐不言忍笑,認真誇道:“司長果真見多識廣。”

——可惡,被嘲笑了。

沐鈺兒冷哼一聲。

“隻是這四種論起來都和祭祀沒有太大的關係。”唐不言最後說道。

沐鈺兒摸著下巴:“難道就是普通狐狸,一隻狐狸怎麽會和水神扯上關係。”

“若是能見一次,許是知道了。”唐不言輕聲說道。

沐鈺兒歎氣說道:“我現在抓耳撓腮想回去看看。”

“夜行山路危險,還是明日再去。”唐不言會直接否定道。

沐鈺兒皺了皺臉:“沒事,我等會偷偷溜走,你也不知道。”

唐不言淡淡說道:“那我就讓奴兒守著你門睡覺。”

別看昆侖奴體型這麽大,個子這麽大,卻是內家高手,打不過沐鈺兒,但是粘著她倒是沒問題的。

“這也太過分了。”沐鈺兒哀怨說道。

“不過分。”唐不言咳嗽一聲,“沐司長該去休息了。”

“那明日何時開宴啊?”沐鈺兒起身前問道。

“午時正刻。”唐不言起身相送。

沐鈺兒哦了一聲,從哪裏來從哪裏走,動作利索地爬窗離開了。

唐不言欲言又止。

——好好的門不走,為何總是喜歡爬窗。

“那我明日早點起床。”沐鈺兒體貼地給人穿上窗戶,嘴裏嘟囔著。

唐不言看著這人問好問題就頭也不回地跑了,氣得搖了搖頭。

——當真是無情的小貓兒。

—— ——

卯時剛到,天色蒙蒙亮,沐鈺兒一整晚都沒睡沉,一察覺到天光就咕嚕爬了起來,隻是一開門就看到昆侖女好大的個子,委委屈屈蜷縮著坐在麵前的台階上。

“你怎麽來了?”沐鈺兒驚訝問道。

奴兒委屈扭頭:“三郎寅時就在我在這裏堵你了。”

沐鈺兒毫無同情心的大笑著:“堵我做什麽,我還能丟不成。”

“這倒不會。”門口傳來一個施施然的聲音,“隻是怕新官上任的沐司長忙忘記了,把今日的宴會忘記了。”

唐不言穿了一件窄袖的素色長袍,站在拱門前,卻並未入內,含笑說著。

沐鈺兒認真搖頭:“那不會的,吃飯也是很重要的。”

“那我們早去早回吧。”唐不言點頭說道。

沐鈺兒腳步一頓,驚訝問道:“少卿和我一起去?”

唐不言蹙眉:“我不能一起去嗎?”

沐鈺兒猶豫:“那地方很偏僻的,山路很多,不好走路,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危險。”

“那你是一個人去嗎?”唐不言反問道。

沐鈺兒點頭。

“若是出了事也沒個支援。”唐不言循循善誘說道。

沐鈺兒仔細一想,覺得有些道理,隨後把手指往後一指:“那讓奴兒陪我一起去。”

昆侖奴立刻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高聲拒絕道:“少卿一起,就一起去。”

沐鈺兒露出糾結之色。

“不行就算了。”唐不言以退為進,嘴角微微抿起,善解人意說道。

“行的行的。”奴兒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沐鈺兒的後背,大聲說道,“郎君這麽聰明,肯定一眼就看出問題的。”

沐鈺兒猝不及防被推了一個踉蹌,立刻憤憤扭頭瞪著昆侖奴。

奴兒立馬把手背在身後,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一起去!”他強調著,“幫忙!”

沐鈺兒還沒回神,奴兒就直接把人攆貓兒一樣,踩著腳後跟,把人趕出去了。

“少卿是不是和奴兒一唱一和商量好了?”馬車停在琉璃山下,沐鈺兒才回神問道。

唐不言也不藏著掖著,把手中的搜神記放下,淡定點了點頭。

“少卿這麽想和我一起去啊。”沐鈺兒背著手,得意地跳下了馬車,“看來還是我的案子有趣。”

唐不言被奴兒扶著下了馬車,看著她翹起來的下巴,輕輕嗯了一聲。

“能和沐司長一起共事,一直都很有趣。”唐不言踏上琉璃山的台階時,淡淡說道。

山風忽驚起,野霧入長嘯,吹得沐鈺兒的耳朵驀地一紅。

作者有話說:

錯字都周末一起改,太困了,貼貼

晚安晚安!!

狐狸的四種形態來源百度!感謝在2022-08-09 23:36:13~2022-08-10 23:57: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嘿嘿嘿 20瓶;沉荒、香煎豆腐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