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路

沐鈺兒一直有引以為傲的三樣東西, 一個是至今滅有遇到對手的絕佳武功,一個是遇見鬼打牆都能走出來的方向感,還有一個是任何時候都麵不改色的膽量。

不巧, 今天至少要破一個。

“到底在哪裏?”奴兒跟在悶悶說道,“都走三圈了,走不動了。”

前頭的沐鈺兒站在路口,呆呆地看著麵前空地, 隨後倒吸一口氣, 伸手比劃了一下:“辣麽大的一個村莊哪裏去了。”

她明明順著昨日的路走上來的,卻走了三會都繞回同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再有槐樹, 也沒有陳舊落魄的村莊,隻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唯一有區別地就是這裏有一汪深邃的湖泊,重湖霧散, 野草著岸。

“是不是走錯岔口了。”唐不言蹙眉問道。

琉璃山之所以難走很大程度上在於岔路口極多,兩側樹木鬱鬱蔥蔥, 而且地勢狹小且長, 每個路口都長得極為相似,一旦選擇一條路, 回不回頭都要花費不少的時間, 大部分人走在這樣的路上, 走久了則會讓人心生恐懼,徹底迷失方向。

沐鈺兒搖頭,堅決說道:“不可能, 昨日我跟著平潭海戲班班主的馬車從東麵上的山, 我當時一時蹲在樹上, 所以在第五個岔路口遠遠看到那邊有屋頂,就特意記下了位置,之後在跟蹤他到半山腰處時,因為他在一片落葉沼澤中突然消失不見了,林中到處都是蛇,就退回到入口,之後原路返回走了三個岔口這才來到第五個岔口,當時是走右邊的路才來到那個村莊的。”

唐不言並不懷疑她認路的本事,之前在曲園那條假山隧道時,沐鈺兒不過看了一眼假山布局,就能準確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這等驚人的記憶力和方向感是獨一無二,很難被迷惑的。

“司直的岔路都是如何記得?”他捏著指骨,謹慎問道。

“其實上山的路一直都隻要一條。”沐鈺兒沉聲說道,“少卿能感覺出來嗎?”

唐不言搖頭。

奴兒粗眉緊皺,不解問道:“怎麽會隻有一條呢,每次都歪歪扭扭的,而且地都不一樣。”

沐鈺兒背著手,繞著他走了一圈:“地不一樣很正常,琉璃山隻是相對寶青山不高,但整體高度還是很高的,山腳下的草木被曬得稀疏,到山頂上還是頗為寒冷的,中部氣候最是合適,所以樹木最多的。”

奴兒似懂非懂點點頭。

“至於你說的走路歪歪扭扭,是因為一直在走岔口,讓我們覺得似乎在繞圈子上山。”沐鈺兒繞著唐不言走了兩圈,謹慎又遲疑說道,“每個岔路都很長,其實是為了能繞回剛開始的路口。”

唐不言蹙眉:“可我們是一直走直路的。”

沐鈺兒站在他身側,抬眸看他:“少卿為什麽覺得我們一直在走直路?”

唐不言蹙眉,一時間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是因為這條路靠山體。”沐鈺兒用腰間的長刀捅了捅一側的山體,“我們的視線一直跟著山走,山路也沒有明顯的轉彎,所以我們就以為自己一直走直線,偶有彎道,也會誤以為是迂回前進。”

唐不言回頭去看那條山路。

山路狹小,勉強能走兩個人,一側靠著山體,另外一側確是陡峭的懸崖,幸虧邊上長滿樹枝,也算擋了一下驚險的邊緣,這個路口並不算短,但還是能一眼就能看到路口,因為山體確實是筆直的。

“這條路確實是直的,我當時找到村落的那條岔路也是直的,這是山腳到半山腰的八個岔路中唯一的一條直路。”沐鈺兒篤定說道,“所以若是按照當時走法的,我不該走錯。”

她的手指在唐不言的手臂上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可每個折點卻都卡在一條線上。

“我們每條路走了大概半炷香……”

沐鈺兒的手指輕輕滑過一條線,最後頓住,最後又畫了一個圓折了回來。

“這樣就是一個來回,大概要一炷香……”

她的手指停在一個位置上,和一開始的起點隻有了上下的距離。

“也就是回到第一個拐口的正上方。”沐鈺兒信誓旦旦說道:“我們在繞彎卻不知道,是因為這裏的山平整而綿長,兩側的樹木全是杉樹,相處無幾。”

“而且我們一直在東麵徘徊。”沐鈺兒又在他右臂上花了一圈,“並不是一直在繞大圈,迂回上山。”

灼熱的手指透過單薄的夏衫透了進來,唐不言盯著那手指微微失神,隨後低聲問道:“可村莊不可能平地消失,若是我們走的沒錯,也不該是村莊長腳跑了吧?”

沐鈺兒眉心緊皺,昨日走的那條路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腦海中,就像一幅畫,連著兩側的石壁和樹木都完完整整地浮現著,心中有一股謎團一直徘徊不去,卻又遲遲不見雲霧散開,可心裏麵卻一直有古怪的聲音在叫囂。

“那我們要不要從西邊走?”奴兒隨口問道,“東邊找不到,就從西邊走,繞一圈,總能找到的。”

沐鈺兒嗯了一聲:“可我們上山隻有一條路。”

奴兒不解地眨了眨眼。

“就是從這個入口不能去往西邊。”唐不言解釋道,隨後冷不丁問道,“不,不對,你昨日是如何到寶青山的,寶青山的東邊和琉璃山的西邊相連,你既然一直走這條路就不該走到西邊。”

沐鈺兒倏地抬眸,眸光微動。

“是不是在其他我們沒走過的路口。”奴兒又問,“要不我們換個位置走。”

唐不言搖頭:“琉璃山無人居住,這就意味著每條路都充滿危險,不能亂走,不然越走越深,很有可能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奴兒立刻皺緊眉頭:“那怎麽辦!”

“那朵花。”沐鈺兒開口,轉身離開,準備出了小道,“我摘了村子門口的一枝槐花,隨手扔在第六個岔路口的位置,因為打算順著岔路口的半截爬回村裏去,本來也就是賭一下,沒想到賭對了,我當時來的是村子荒廢的一處偏僻地方,那屋子模樣和我在前頭看到一樣,可以斷定是一處地方。”

唐不言跟了上去:“若是那花在這裏,至少說明你走的沒錯,是那個村子的位置。”

“若是花不在呢?”奴兒跟在兩人後麵,不解問道。

唐不言沉默片刻:“那就是一開始就錯了。”

“什麽叫一開始就錯了?”奴兒蒙了,嘟囔著,“難道一開始就走錯路了嗎?”

“對!”沐鈺兒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的路不可能記錯,但套在今日走的這條路卻找不到地方,那隻能說明,也許我昨日走的不是這條路。”

“不是這條路?”奴兒歪頭,“可這個山的入口不是隻有這條路嗎?”

唐不言踏出第五個岔路,意味深長說道:“是我們隻看到這條路。”

“我不懂。”奴兒悶悶說道,“不想懂了,郎君和司直懂了就好了。”

沐鈺兒腳步微快,很快就來到第六個岔口,腳步倏地停下。

“怎麽了!有嗎!”奴兒仗著人高,伸長脖子張望著。

地麵雜草叢生,泥土濕潤,沒有腳印,也不見一絲潔白之色。

沐鈺兒不死心用刀柄在草叢中撥了撥。

“是不是掉下去了。”奴兒往下麵的陡坡張望著。

“不可能。”沐鈺兒神色凝重,聲音低沉,“這是我打算用來做標記的,半截樹枝插進去了,除非地洞,尋常風便是吹折了,也該有半截樹枝在土裏。”

她站直身子,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和她四目相對,各自看出一絲凝重。

“去半山腰找那個落葉沼澤地。”沐鈺兒立刻轉身繼續向前走著,“沼澤是自然的饋贈,最難複刻。”

唐不言沉默跟在身後。

三人又走了兩炷香的時間,沐鈺兒站在入口,看著麵前鬱鬱蔥蔥,高大嚴密的樹林。

樹幹挺直,飛雲入天,一站在這裏,天色便都暗了下來,地麵上的落葉被風揚起,蕭瑟安靜。

“沒有沼澤。”唐不言目光環視一圈,鎮定說道。

“竟然沒有沼澤。”沐鈺兒的視線在地麵掃了一圈。

這裏鋪滿落葉,卻沒有昨日見得厚重,更沒有那篇濃密的,被隱藏在樹葉下的沼澤。

她心中那團奇怪的迷霧在此刻徹底消失,昨日的琉璃山地圖在腦海中遠去,今日的路線一點點在意識中搭建起來。

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

這裏的一山一木明明和昨夜一模一樣,卻少了那篇沼澤和村莊,但山是不可能一模一樣的,便是有人有意為之,但大自然依舊會堅持不懈的為他們打上不同的標簽。

——人為的大山。

這個強烈的念頭一旦落入腦海中,便揮之不去。

“那是不是我們走錯路了。”奴兒的腦袋探過來,著急問道,“要不要下山重新走啊。”

沐鈺兒抿唇,抬眸看著鬱鬱蔥蔥的樹木,握緊手中的長刀,不甘說道:“進不去了。”

“東晉陶潛有一篇陶淵明記記載,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唐不言的聲音微微壓低:“遇人間桃花源,可後來那漁人大醉而出後上報郡守,太守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後南陽劉子驥再尋,依舊無果。”

奴兒呆呆說道:“那確實和我們今天的情況差不多。”

“可山下就隻有一條路啊,琉璃山也隻有這個入口,司直不可能記錯入口的位置,司直也沒記錯路,那為什麽就是找不到那個村莊啊。”奴兒不解問道,“花也不見了,沼澤也不見了額,奇怪,誰把那個村莊和沼澤都挪走了嗎?”

可偌大的村莊怎麽可能憑空被挪走,又搬來一個大湖。

吞噬人的危險沼澤也不可能突然消失。

“機關之術,高深莫測,早有傳聞有以山為載體的大術,山中一草一木皆為所控。”唐不言低聲說道,“桃花源如此,琉璃山未必不能如此。”唐不言沉聲說道。

“那現在怎麽辦?”奴兒喪氣問道。

“先回去。”沐鈺兒回到唐不言身邊,把刀柄係在腰上,鎮定說道,“若是山下走不上去,那我就從山上走下去。”

唐不言眉心微動:“那太危險了。”

沐鈺兒笑:“不危險,我對我自己有信心,機關之術再是千變萬化,也是人造的,是人就有弱點,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她下巴一台,自信說道,那雙琉璃色的瞳仁中滿是蓄勢待發的鬥誌。

唐不言盯著她不服輸的眼睛,嘴角露出笑來,輕輕嗯了一聲。

“不過現在得先回去了。”那點驕傲的身上兒還沒露出多久,沐鈺兒就摸了摸肚子,露出開心之色,“肚子餓了,現在回去洗個澡正好趕上宴會!”

唐不言歎氣:“沒吃早膳?”

沐鈺兒心虛地睨了他一眼,嘴裏敷衍著:“這不是忙嗎?”

她快步下了山,背影頗為狼狽:“快走快走,不要耽誤吃好吃的。”

—— ——

寶青山距離琉璃山不遠,山腳下的土路早已被唐惟清自掏腰包修得格外寬敞,便是三四輛馬車並行也不會擁擠。

想來是今日赴宴,今日路上的馬車不少,到處都是馬車滴答的聲音,地麵上也都是車轍痕跡,空氣中有揚起的煙塵。

沐鈺兒端著糕點背對著唐不言,隻是掀開簾子朝著外麵看去。

兩側良田如今已經青苗挺直,一眼望去,一片翠綠,地裏隔三差五就有人彎腰或者除草。

夏天炎熱,黃土地雖然早早讓人灑了水,但耐不住被曬幹了,馬車經過,留下一道道車轍,便也帶起一陣陣煙塵。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嫌棄說道:“放下簾子,都是灰塵。”

沐鈺兒動了動屁.股,不理他,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唐不言上車時隻是念了她一句,誰知她脾氣見長,直接背對著他不理人了。

——倒是貓脾氣。

“這個月的銀子是不是還沒還?”唐不言淡淡問道。

沐鈺兒身形一僵。

買院子的錢還沒還呢,甚至因為被罰了銀子,唐不言不僅沒收到兩個月了銀錢,還倒貼了幾頓飯。

好漢不吃眼前虧,沐鈺兒立馬笑眯眯地端著糕點轉身,甚至還諂媚地用手拍了拍車簾,嬉皮笑臉說道:“回去就還,不是遇見匆忙嗎,我早就準備好了,少卿自己走了半個月,怎麽還怪我了。”

唐不言隻是看著她不說話。

沐鈺兒立刻耷拉下小臉,沉痛說道:“一定還,這個月的月俸我一到手就還你。”

“嗯。”唐不言忍笑,但臉上不動聲色。

沐鈺兒眼珠子悄咪咪抬起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動聲色,四平八穩的樣子,小心翼翼把糕點放了回去。

“我去和奴兒一起坐。”她說。

唐不言蹙眉,還未說話,就見她掀開簾子做到奴兒身邊,被襯得越發小巧,更像一直小小的貓兒。

“司直怎麽出來了?”

“叫我司長。”

“哦,司直怎麽出來了?”

沐鈺兒:“……”

“散散心啊。”她哀怨說道。

——一口氣被主仆兩人懟得差點沒喘上來。

唐不言盯著她的後腦勺,看著她背後的紅色發帶隨風飄動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無奈地搖了搖頭。

馬車在路上平穩地走著,唐不言翻看著手中的書,突然聽到沐鈺兒高興的聲音。

“琉璃!”

“小鈺兒。”馬車外傳來一個柔媚嬌俏的聲音。

“你怎麽在這裏啊。”沐鈺兒跳下馬車,仰著頭看著從車窗外探出頭的琉璃,開心問道。

琉璃的馬車是牡丹閣提供的,豪華貴氣,用的都是上好的杉木,車壁格外厚,駕車的馬也是難得的好馬。

琉璃穿著淺緋色的襦裙,雪白的胸口被輕紗遮掩著,自窗口垂落的輕紗帔子上是三色圓點組成的花蕊模樣,在風中搖擺,貼著車壁上的牡丹花紋,搖曳生姿。

“公主殿下府中開宴,請我過去撫琴,剛剛結束,我便準備回洛陽了。”琉璃許是一夜未睡,臉色微微有些蒼白,越發顯得眉宇間的那點梅花花鈿鮮豔嫣紅,甜糯的聲音也帶著一絲沙啞。

千秋公主今日要赴唐家的宴。

“哦,就你一個人嗎?”沐鈺兒隨口問道,“你臉色好差啊,是不是沒吃飯啊,喏,給你。”

她直接把手中的糕點遞到她手邊:“嗯,很好吃的梅花糕,你快吃一口,還熱的呢。”

“哪來的啊,好精致。”琉璃打量著,目光在一側安靜站著的馬車上一掃而過,“小鈺兒倒是有口福。”

沐鈺兒嗯了一聲,催促道:“真的很好吃,你快吃。”

唐不言抬眸在糕點盤中掃了一眼,隻剩下六塊。

十塊糕點,剛才吃了三塊,走之前順手一塊。

——倒是大方。

琉璃並未吃下去,隻是用帕子包了起來:“等你回洛陽了,來牡丹閣找我。”

“好,過幾日就是你生辰了,我來我家,我給你過生辰啊。”沐鈺兒說。

琉璃揉了揉額頭:“好,但我現在一夜未睡,困了,不與你說話了。”

“那你趕緊走吧。”沐鈺兒擔憂說道,“回去好好休息啊。”

琉璃嗯了一聲:“不好讓人久等,你也快回去吧。”

山風微動,唐不言側首,接著被風吹起的輕紗,往外看去,便看到沐鈺兒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車轅,再抬眸看去,便隻看到琉璃半截垂落下來的如雪皓腕,還有潔白如玉的手指。

琉璃笑著坐回馬車裏,車夫很快就甩鞭走人,那輛豪華的馬車在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車轍,也揚起一陣陣灰塵。

“車還挺重。”奴兒用袖子擋住臉,嘟囔著。

沐鈺兒也被撲了一臉灰,摸了一把臉,悶悶說道:“走吧,我們也走吧。”

“奴兒,攔車。”馬車內,傳來唐不言冷淡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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