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不知何時, 陳菲菲已經把所有小孩的脖頸都仔細檢查了一邊,小孩的頭都有些詭異地歪在一處,配上那張灰白猙獰的臉, 冷不丁嚇得眾人一個哆嗦。

秦知宴嘴皮子抖了抖,小聲抱怨著:“怎麽脖子擺不出去了?”

小娃娃小小一隻躺在船上,四肢挺直,偏腦袋微微歪著, 就像一個精致的木偶正耷拉在一側, 隻等著一根線,把腦袋扯起來,就會徹底活過來。

——詭異陰森。

小張直接嚇得躲在師父後麵, 哆哆嗦嗦問道:“怎麽,怎麽不擺正啊。”

“擺不正的, 第四到第六是主要撐起腦袋的骨頭,第四節 斷了, 就像一口氣,吐出來就徹底泄了。”沐鈺兒麵不改色解釋著, “一開始被人擺齊, 是有些人會下意識把腦袋放在正中,但一旦你沒有這種意識, 腦袋就不會回到挺直的狀態。”

秦知宴冷靜一會兒, 移開視線, 聽得連連點頭:“原來如此,不過你看我說的沒錯,所有人的脖子都斷了。”

“所以他不是被掐死的?”老李是京兆府的老仵作了, 對此還剩鎮定, 隻是繼續追問著陳菲菲, 驚訝問道,“但人的頸椎很脆弱,若是真的被人掐斷了,怎麽可能不死。”

陳菲菲的手按著他詭異鼓起的肚子。

“這肚子裏的是水嗎?”她隨口問道。

小張湊過去也跟著伸手壓了壓:“肯定是水啊,這個小孩子四肢纖細,怎麽也不該有這麽大的肚子。”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陳菲菲抬眸,掃過兩位仵作茫然的樣子,“為什麽這裏的小孩都是大肚子的。”

“從水裏撈出來的屍體不都是大肚子的嗎?”老李小聲說道,“而且口鼻處也有細微的水流出,指甲處倒是幹淨,但我之前看了看那口井,是一口老井了,邊緣都是青苔,小孩小,若是掙紮碰不到兩側也算正常,所以我之前推測,小孩是不是被人掐暈了,然後再丟入水中,可能無意識吸了幾口水。”

陳菲菲柳眉一挑,慢吞吞反問道:“那你覺得他是生前入水?”

老李沉默片刻,隨後謹慎說道:“這真不好說,也是聯合死因,畢竟傷的地方是頸椎的位置,這位置太過重要了,有些人摔了一下就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現在死者是小孩,脆弱一些,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我還是傾向死因是因為脖子處的傷口。”

陳菲菲聲音片刻,隨後示意他把手放在小孩的脖頸處:“你仔細摸摸,他這個的傷口隻是錯位斷骨的傷了?還是隻是那種尚可醫治的斷了?”

這裏的傷口老李一開始摸過好幾次,現在聽了她的話,依舊小心地貼上去摸了摸,神色嚴肅。

包裹頸椎的皮肉下並不厚,所以用手指摸上去那一截骨頭是堅硬的,甚至還帶著骨頭的弧度,可摸到正中位置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這一節骨頭不對勁。

那是一種奇怪的觸感。甚至手指微微用力按下去,也能把那截骨頭推進去。

“骨頭斷了會有局部疼痛腫脹,甚至會有畸形,皮膚也會有淤斑,關節活動不流暢,會有些許的摩擦感。”陳菲菲低聲說道,“你能感覺到這個小孩的骨頭處有這個問題嗎?”

老李點頭:“尋常腿腳會有腫脹,但這個骨頭小,所以腫脹並不明顯,但這裏的皮肉按下去比其餘地方要更厚一點。”

“對,四肢粗而大,受了傷本就比其他地方更明顯一點。”陳菲菲點頭,“你覺得這人若是沒有入水,而是當場救可以救回來嗎?”

老李謹慎說道:“不好說,手指按下去已經能推進去了,我懷疑是整個骨頭都斷了,甚至可以推進去了,我懷疑,骨頭可能有碎片。”

陳菲菲打量了一下老李,隨後滿意點頭:“確實如此。”

老李立刻點頭,露出笑來。

小張立馬錯過去也打算仔細研究一下。

“那你覺會這樣的傷勢是即可死亡還是慢慢死去。”陳菲菲繼續問道。

老李看著她,好一會兒,臉上的笑意緩緩笑死。

一側的沐鈺兒瞬間明白她的意思:“人在死後入水,就不能喝入大量的水,從而導致肚子變大,因為當時的這人已經不能呼吸呢,水肯定不是喝井下的水。”

“但死後入水的人,一般肚子裏也有水啊。”小張小聲說道,“這幾個小孩子才多大的胃啊,泡了一晚上,說不定是流進去了。”

“有水和被水撐開這麽大事兩碼事。”陳菲菲自箱中拿出一把薄薄的小刀,抬眸去問秦知宴,“剖驗的單子簽了嗎?”

“你要開肚子!”秦知宴扭頭去看沐鈺兒。

小張畏懼地看著那個刀片,倒是老李一臉興奮。

洛陽城內,敢剖驗的人可不多,會剖驗的人更少。

老李是一個,陳菲菲更是一個!

“這人的死狀明顯有問題,意外橫死,死因難定的屍體本就該進一步檢查,剖驗是最好的手段。”沐鈺兒替陳菲菲解釋道。

“沒簽快去簽。”陳菲菲抬眸掃了一眼其餘四具的屍體,伸手一指,“這四具也要,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但必須全都檢驗完畢才能說。”

秦知宴頓時苦著臉:“兩位祖宗怕是不知道正中這位小郎君和最後那位小娘子是誰家的孩子,我還打算先把事情壓下來,有點眉目再說呢。”

沐鈺兒揚眉,笑了笑:“少尹該想想,一下子死了五個小孩,還牽連到並非是普通人的小孩,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人為之,那這事根本壓不下來,還是早日簽單,早日破案,也好免起風波,連累到你。”

秦知宴心中這話說的有道理,但還是臉色凝重,腳步沉重出門去找這幾位的家人。

“請教陳娘子,為何這裏被人掐斷,卻沒有痕跡呢。”老李指了指小孩的脖頸,認真問道,“若是尋常人被掐,脖頸處會留下清晰的指紋和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黑,便是死後殺的人,也該有白色的痕跡才是。”

小孩的脖頸泛出灰白之色,卻依舊可以看出家境不錯,皮膚細膩雪白,如今這截脖頸處卻沒有任何被人掐壓的痕跡。

“對啊,若非師父摸到他後麵的骨頭有問題,仔細看了看,任誰也看不出他這截骨頭是斷的。”

小張小聲附和著,“可掐痕一般都會顯現嘛。”

陳菲菲沉默,冷不丁抬頭:“若是這個傷口是人死後弄的,本就痕跡淺,加上這五個小孩全都皮膚白,又被浸泡了一夜,未必能真現出來。”

“拿點水來。”陳菲菲說。

小張立馬端來一盆水。

陳菲菲手指沾了沾水,最後滴在脖頸處,那幾滴水自脖頸側麵分為六道流下,偏在一處猶豫了一會兒,這才滑落。

“這就是第四節 骨頭的位置。”沐鈺兒說。

“對,去把我盒子裏的蔥白搗碎,再把白紙和醋拿出來。”

年紀最小的小張立馬去幹活了。

“這是做什麽?”老李問。

“剛才的那個水滴可以尋找看不見傷口的位置,現在用蔥白搗碎,用沾滿醋的紙蓋在傷口上一個時辰,傷痕就會顯現。”陳菲菲並未藏私,很直接說道,“很簡單的辦法,可以幫我們判斷這個傷口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老李麵露激動之色,連忙低頭奮筆疾書。

小張正在哼哧哼哧搗蔥白,順手把白紙一點點浸到醋裏。

陳菲菲似乎頗有心思,隻是沉默地看著幾個小孩。

沐鈺兒湊了上去,蹙眉問道:“人都死了,為什麽還要弄斷他的脖子。”

陳菲菲搖頭。

“能判斷他們什麽時候死的嗎?”沐鈺兒問。

陳菲菲隨手按了按他上臂上的肉,並不能完全按到底:“輕微硬化,但因為他的屍體一直在水中,所以判斷大概是三個時辰左右。”

沐鈺兒在心中算了算,臉色微微吃驚:“那死的時候不是今天早上淩晨嗎?”

“屍斑指壓褪色,不會超過六個時辰。”陳菲菲說道。

“這個時間都有些大了,還能再縮小一點嗎?”沐鈺兒蹙眉問道。

陳菲菲點頭:“隻要解剖看一下他的胃裏還有沒有東西既可以了,在讓人問一下他到底什麽時候消失的,核一下最後吃食,就能縮短時間。”

“還能這樣!”老李激動說道。

陳菲菲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你是有什麽其他發現嗎?”沐鈺兒湊過去,敏銳問道。

陳菲菲側首看他,眼睛冷沁沁的,她眼尾極長,眼睛上調,眼波流轉間,銳利明豔:“昨天陳安生那個小混蛋說是不是還有五個小孩不見了。”

沐鈺兒一頓,隨後臉色微變。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嚴肅。

—— ——

陳安生風風火火跑過來的時候正好碰到秦知宴捧著簽單回來。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歪了歪頭,眨了眨眼。

“站在門口做什麽。”陳菲菲不悅的聲音響起,“快給我進來。”

“哦。”要說北闕裏陳安生最怕誰,那肯定是陳菲菲莫屬了。

老大凶,但不打人。

菲姐凶,給你來一刀。

“怎麽了?”他一入內,就看到那幾具屍體,卻沒仔細看,隻是走到沐鈺兒身邊,仰著頭問道。

沐鈺兒指了指那五具屍體:“昨夜那幾個小孩的臉你還記得嗎?”

陳安生嗯了一聲:“大概記得一點,小昭大概會記得清一點,我昨夜一直在船底,就逃的時候看了一眼。”

“小昭年紀小,看了屍體怕晚上會做噩夢。”沐鈺兒並未多加隱瞞,反而直接說道,“所以我要找你們辨認。”

陳安生一怔,連上露出不可思議之色,隨後立刻扭頭去看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具屍體。

那具屍體仰臥著,脖頸上覆蓋著白紙,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醋味和蔥白味。

陳菲菲站在另一側,掀開白步:“那具屍體在驗屍,你先來看這四具。”

陳安生猶豫一會兒,這才快步走了過來。

那是一個小女孩,臉頰帶著小孩才有的肉感,皮膚細膩,小臉圓短,如今臉色灰白地躺在這裏,就像一個小小的精致泥偶。

“有印象嗎?”陳菲菲問。

陳安生猶豫一會兒:“不太有印象,可以先看看其他的嗎。”

她小心謹慎地說道。

眾人心中瞬間鬆了一口氣。

陳菲菲也不強求,接著帶她去看第二具屍體。

第二具依舊是一個小女孩,麵容驚恐猙獰,身形瘦高,但依舊不超過十歲模樣,右唇角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這個是當時坐在小昭邊上的人。”陳安生盯著那張臉仔細看了看,冷不丁說道,“她當時一直在哭呢。”

沐鈺兒眉心瞬間皺起。

秦知宴大驚:“你見過他們。”

“那這個呢?”陳菲菲掀開第三條白布,露出一張胖嘟嘟的男孩的臉。

這個男孩子麵容白皙如今卻隻能泛出青色。

“當時在破口大罵,說自己認識薑家的人,會把他們都抓起來殺了,對了,還被綁架小昭的那個男子用力踢了一下右腿,他疼得後麵一直在哭。”

陳菲菲手指微動,掀開右腿邊的白布,果不其然出現一個圓形烏青。

“對上了。”秦知宴倒吸一口氣,喃喃自語。

“下一個。”沐鈺兒站在一側,眸光冷淡地說道。

陳菲菲掀開最後一個人的白布。

這也是一個男孩子,格外瘦小,穿的也是普通的棉布,是這五個小孩中家境最是一般的人,他臉頰瘦瘦的,眉骨有些突出,如今這般閉著眼了無生機的躺著,也顯出幾分少年老成之氣。

“我,我記得。”陳安生聲音微微提高,“他,他一直和小昭坐在一起,還安慰小昭了,我帶小昭跑的時候,他還替我攔了一下一個大人……”

“當時,我把船鑿穿了,我以為他們都跑了的。”陳安生不安說道,“怎麽,怎麽會這樣。”

“怎麽回事?”秦知宴靠近沐鈺兒,忍不住問道,“這個小孩不是你們北闕的人嗎,怎麽會認識這幾個小孩。”

沐鈺兒揉了揉腦袋:“昨夜小昭和人出去玩的時候被人拐走了,塞到一個船上,安生跟了上去,船上一共被綁了六個小孩,後來安生鑿破船,趁亂把小昭跑了,他們怎麽沒跑掉。”

“他們最大也隻有八歲,遇到這種事情怎麽跑!”秦知宴忍不住咬牙說道。

沐鈺兒握著刀柄的手微微收緊,眸光凝重。

“朝我們發什麽火。”陳菲菲立馬不悅說道,“你們京兆府負責洛陽安危,有一夥賊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一口氣殺了五個小孩,你們竟然都沒發現。”

秦知宴嘴角緊抿。

“等會你讓衙役給小昭和安生做個筆錄。”沐鈺兒沉聲說道。

安靜的屋內隻聽到叮咚一聲,小張跳起來打破沉默的氣氛,激動說道:“一個時辰到了。”

眾人的目光落在那個趴著的第五具屍體上麵。

小張神色是抑製不住的興奮,眼巴巴地看著陳菲菲。

陳菲菲大步上前,在眾人的注視中冷靜的掀開那層已經幹涸的白紙。

小孩的本就白皙的皮肉因為血液的不流動泛出毫無光澤的灰色,這樣的顏色可以掩蓋住一些淺淡的痕跡。

如今,一條淡淡的細長青色痕跡出現在眾人麵前,但那個似乎不是手指的痕跡。

“這是什麽?”秦知宴低頭仔細打量著那條剛好穿過第四截頸椎的長橫形模樣的傷痕,不解問道。

“這是人的手指嗎?”小張驚詫說道,“其他手指頭呢,而且怎麽繞了一整圈,小孩的脖子再細,也不能一隻手就給人環住啊。”

“這不是人的手。”陳菲菲篤定說道,“人的手指不會這麽長。”

她順手把沐鈺兒的手指打在自己的脖頸處,手指剛好卡在兩側大大動脈上。

沐鈺兒心中微動。

“你捏斷人脖頸的時候,會直接捏碎?”她扭頭去問沐鈺兒。

沐鈺兒搖頭:“很難,其實隻要骨頭完全錯位,人就會死,省時省力。”

“那你反手捏我後脖頸可以把我脖子捏斷嗎?”陳菲菲又問。

沐鈺兒還是搖頭:“人的骨頭在後麵,手指卡著,反而用不上力氣。”

她語氣一頓:“殺他的凶手是從正麵捏斷人的脖子的,但人的手指不可能環繞這麽一圈,而且手指也不能這麽細長端正,更不能隻捏到第四節 骨頭……”

她的手指在陳菲菲的脖頸處輕輕掃過,最後點了點她脊椎的位置,若有所思地想著。

“捏斷他的脖子的……”沐鈺兒臉色微變,聲音微微壓低,似在猶豫但有帶著一絲篤定“不是人!”

眨眼間,夏風乍起,吹落一地樹葉。

所有人不可抑製地冒出一陣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