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

程捷還沒睡醒, 就在一臉哀怨中登上去往揚州的船,就差直接哭出來了,目光不舍地看向沐鈺兒。

船艙內, 唐不言一夜未睡,安靜坐在軟靠上,手邊是一碗嫋嫋生煙的藥,他靠在一側, 閉眼小憩, 臉色冰白,昆侖奴蹲在他身側,時不時伸出兩根手指給他扯扯被子。

程捷一動不動地站在船艙前, 忍著潑天哀怨和岸邊上的沐鈺兒說著。

“記得保護好少卿安全啊。”

“哎,去揚州也好玩啊, 不要這麽委屈巴巴的。”

“想在洛陽玩啊,嗨, 回來了,有的時間玩。”

唐不言聽著沐鈺兒不著調的安慰借著風傳了過來, 嘴角微微彎起。

程捷被沐鈺兒不耐煩地揮手趕走後, 隻好委屈唧唧地回了船艙,蹲在小表弟另外一側, 保護他安全去了。

夏日悠悠, 天色明朗, 萬裏無雲。

去往揚州的大船徹底揚帆,借著風勢鼓起,一陣嘹亮的號角後, 大船終於離岸。

沐鈺兒目送那艘豪華船隻離開, 這才背著手慢慢悠悠轉頭走了。

“三郎呢!”她剛走了幾步, 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抬眸去看,隻看到一個熟悉的小狗狗眼睛。

“走了啊。”她笑眯眯地諾了諾嘴,隨口說道,“就那船,看到沒,最大的那個,人現在在最上麵的那一層了,包間,現在遊過去也大概追不上了。”

“小貓兒!”秦知宴見了她,著急的臉上露出喜色,難得沒有回嘴,隻是抓著她的手就走,“你也沒事。”

沐鈺兒手腕輕動,輕鬆掙脫出來,不悅說道:“什麽叫我也沒事,我可不是少卿的替身,你真的思念難耐,現在寫信送過去,少卿剛落地揚州也該收到了。”

“哎!”秦知宴忍不住磨了磨牙,“你這個小貓兒整天這麽尖嘴利齒,三郎怎麽受得了你的。”

沐鈺兒得意抬了抬下巴,不怒反喜:“能讓三郎受得了我,可是我的本事。”

秦知宴酸得齜了齜牙。

“不和你鬥嘴皮了,真的有事,你快來幫我。”秦知宴轉身,悶頭就走。

“幹嘛這麽著急忙慌的,出什麽大事啊。”沐鈺兒溜溜達達地跟在後麵,隨口問道。

秦知宴苦著臉,聲音悶悶的:“五條人命,全是小孩。”

沐鈺兒腳步一頓,倏地轉身。

—— ——

五具小孩屍體如今臉色青白地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裏,三男兩女,大概都是六到十歲的年紀。

“右邊兩個男孩是在陽春街那端暗湧中發現的,最後一個是一口井裏找到的。”秦知宴站在門口,背著手,“另外兩個女孩子,一個是被衝上岸才發現的,一個被人發現淹死在樂呼街上的洛水上。”

“這裏麵有三個親人昨夜來報過案,說小孩失蹤的,我們原先以為是小孩子走丟了,慌張或者貪玩掉水裏的,畢竟每年都會有這樣的案子。”秦知宴苦著臉,“雖然一下子五個實在太多了。”

“那你什麽時候發現不對的。”沐鈺兒繞著五個小孩轉了一圈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們鼓囊囊的肚子,抬眸問道。

秦知宴歎氣,睨了她一眼:“我讓仵作驗屍了。”

沐鈺兒停步看她。

“我是覺得那個掉井的小孩有些奇怪。”秦知宴盯著正中的那個小男孩,眸光失神。

那個小男孩身形最小,臉頰還帶著小孩才有的稚嫩,隻是如今臉色慘白,雙眼緊閉,麵容驚恐,身上的綢緞衣袍皺巴巴地穿在身上,經緯線被摩挲出細紗來,肚子詭異地鼓了起來。

沐鈺兒的目光換換移道他微微蜷縮的細白手指上,神色微動,陷入沉思。

“人掉到井裏就會掙紮,而且這個井口小,井身長,小孩子這麽驟然跌落,衣服上都是被摩擦出來的細痕,可你看這個手指……”

秦知宴手指微微提高,目光落在那雙幹淨白嫩的小手上:“若是他是活著扔下去的,手指怎麽會沒有傷口。”

活人掉井中都會下意識掙紮,伸手去抓兩側的石壁,勢必會導致指甲受傷,兩隻手大部分都會受傷。

“隻有人死了被扔進井裏才會這樣。”秦知宴沉聲說道。

“你找仵作了?”沐鈺兒問。

秦知宴點頭:“找了,口鼻處和口腔內沒有泡沫,脖頸斷裂,懷疑是被人捏斷脖子後死的。”

沐鈺兒眉心一皺,抬眸看他。

“我也是為了保險起見,把剩下四個小孩都驗了一遍。”秦知宴聲音凝重,沉沉看向沐鈺兒,冷聲說道,“沒有一個小孩是溺死的。”

“全都被人捏斷脖子,再扔入水中的。”

沐鈺兒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緊,目光在五個小孩身上掃過:“你懷疑是一個凶手幹的?”

“這麽巧的事情,很難說不是同一人幹的。”秦知宴說。

“你打算找少卿做什麽?”沐鈺兒問。

秦知宴摸了摸鼻子,臉上的凝重瞬間斂下,悄悄睨了沐鈺兒一眼,小聲說道:“想找他幫我找一個人來幫忙?”

沐鈺兒挑眉:“誰?”

“北闕的仵作陳娘子。”秦知宴小聲說道。

“你們京兆府沒仵作了,還打起北闕的主意了。”沐鈺兒抱臂不悅說道。

秦知宴開始耍賴,伸手把門堵著:“我不管,三郎說有事情可以找你們北闕的,這事你得幫我。”

沐鈺兒失笑:“你好大一個兒郎,怎麽還撒潑啊。”

“我不管,這案子破不了我這官帽都沒了,而且我現在頭都大了,這個掉井的那個人是梁王最近寵愛的一個小妾的哥哥家的幼子,昨夜逛街時就走丟了,來報了案,還給了圖像,結果我今天一睜開就看到這人的屍體,我可不是眼前一黑。”

沐鈺兒揚眉。

秦知宴立刻聲音轉柔,轉為懷柔攻勢:“你是三郎的好友,多好的關係啊,我也是三郎的好友,這麽算起來,我們也算好友了,司直正直熱情,多好一人啊,幫幫好友也不過分吧。”

沐鈺兒慢條斯理地拒絕道:“不好攀靈川的秦六郎關係啊。”

“好攀好攀!”秦知宴立馬上道說道,“我之前聽三郎說你們北闕打算自己辦私塾,這不是巧了,我正好認識一讀書人,因為就是不想做官,所以一直在鄉野混日子……好好過日子,學問很好,人品更好,脾氣也好,你看……”

秦知宴眼睛好似帶著鉤子,就差直接把魚餌塞進她嘴裏了。

沐鈺兒眼神微動,猶豫說道:“他要教的學生和尋常人不一樣,之前找了幾個老夫子都沒教下去。”

“嗐,三郎說過你之前找的那些人,什麽淳華坊的範先生,大同坊的李先生,人菜脾氣大,司直覺得他們為什麽不去做官,是不想嗎。”他得意地揮了揮手,倨傲說道,“這些人見了我朋友都要彎腰的。”

沐鈺兒揚眉:“這樣的人還願意來我北闕當個教書先生?”

秦知宴煞有其事地打量著沐鈺兒:“你把陳娘子叫來,我把他換給你們教書,不過要是能不能留下來也是靠你們本事了。”

沐鈺兒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最後又看向五個小孩,最後認真說道:“你把菲菲叫來到底要幹什麽?”

“你若是胡說,這買賣不做了。”

沐鈺兒像是看穿他嘴巴下麵不著調的話,立馬威脅道。

秦知宴咳嗽一聲,眼珠子往邊上一瞟,隨後又老實說道:“偷師。”

—— ——

陳菲菲領著箱子來京兆府,還沒入內,就察覺到兩道熱烈的視線,踏入的右腳立刻收了回來,人也準備轉身離開。

“哎哎,陳仵作,去哪啊,就是這裏,沒錯啊。”

“對對,小張,快把陳仵作的箱子拿過來,這麽重,怎麽好意思讓陳仵作背呢。”

“好嘞,師傅,哎哎,別走啊,我不是壞人,我好人啊。”

陳菲菲看著麵前熟悉的兩個麵孔,懶洋洋說道:“太陽打西邊起來了,今個見了我這麽熱情。”

洛陽的仵作屈指可數,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人人都是麵熟的,其中以北闕的這位祖宗脾氣最大,但本事最好,大家一開始還嫌棄她是女子,不過是自吹自擂罷了,可這幾個月北闕辦的都是大案,不僅讓北闕重新回到眾人眼前,也讓這位仵作出了好大一個風頭。

“哪有的事情!”年輕一點的小郎君正聲說道,“早就聽說陳仵作威名了,”

陳菲菲扭頭去看門口的沐鈺兒,不耐說道:“怎麽回事,別耽誤我睡覺啊。”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京兆府收了五具屍體,請我們來幫忙。”

陳菲菲纖手一指,懶懶掃過麵前兩位,偏那兩位還爭著往前送臉,瞧著一點骨氣也沒有:“怎的,這兩位是泥捏的,幹不動活了。”

“哪敢啊,這次您開口,我們動手。”年長的一位委婉說道。

陳菲菲柳眉一動,目光掃過麵前兩位同行。

那一大一小驀地露出緊張之色。

“想學?”她自鼻腔內哼出這兩個字。

那兩人連連點頭,臉上越發緊張了。

別看洛陽仵作也有十來個,但大都是各有各的門道,往日裏也會互相試探學習一下對方的東西,但總的來說手藝還是保密的,但仵作畢竟是吃經驗飯的,但偏經驗是最拿不準的,各府衙門的仵作都或多或少發生過失誤,為此丟官丟性命的不在少數,可偏偏這裏麵出了一個陳菲菲,這些年在北闕當真是無一失誤案例。

隻是聽聞這人脾氣不好,也不愛和他們說話,這麽多年,愣是見識見識的機會都沒有。

這次還是老李聽說自家少尹和北闕有這麽一點千絲萬縷的關係,攛掇著想把人請過來的。

隻是仵作是師徒傳授的一門學問,一般來說從不外傳,兩人也都是抱著僥幸的心態來幹這事的。

陳菲菲眉眼一挑,呲笑一聲,把手中的盒子扔個那個年紀小的,懶懶散散說道:“我還以為多大的事。”

“啊,你,你同意啦!”老李大驚,忍不住追上去確認著。

陳菲菲慢條斯理地背上襻膊,隨意說道:“同意了,世上萬物萬事大都靠得是天賦。天賦為主,勤勞為輔,給你們又如何,我陳菲菲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六歲從藝,看了百來具屍體,又聰明又勤勞,今日你們學了這一點,我還有九十九點本事,學著小氣之人藏藏掖掖,我也看不上。”

老李看著她意氣風水,朝氣得意的樣子,不由折腰行禮:“陳仵作高義。”

秦知宴在一側聽得咋舌,對著沐鈺兒驚詫說道:“小娘子好大的口氣啊。”

那口氣狂到直接要把自己排到天下仵作第一名去了。

沐鈺兒背著手,溜溜達達跟著陳菲菲後麵,得意說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誰,我家菲菲,厲害得很。”

她翹出一個大拇指,與有榮焉地誇道。

一行人來到後院陳屍的地方。

程菲菲看著五具小孩的身體,皺了皺眉:“全是小孩。”

“對。”秦知宴解釋道,“都是昨晚失蹤,今天早上發現的。”

陳菲菲並不著急,隻是抓出一把蒼術扔進火盆裏,慢條斯理的帶上手套。

“這手套好服帖啊!”秦知宴驚詫。

不僅是他,老張小李也頗為好奇地張望著。

“你們若是進來也要穿衣服戴手套。”陳菲菲頭也不抬的說道,“但我這東西還挺貴的,尤其是這個手套,羊腸做的,再找手藝好的繡娘從裏麵給我縫起來的,帶上去,手感和人皮一模一樣,一隻手套要三十文銅錢,你們若是決定帶了,要付我錢的。”

她公事公辦說道:“加上衣服,一套一兩銀子,不過分吧。”

秦知宴躍躍欲試,湊了上去,興奮說道:“一百兩銀子,今日所有人的花銷我付了。”

陳菲菲抬眸,掃了秦知宴一眼,皮笑肉不笑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盒子:“郎君大氣,隨意用吧。”

沐鈺兒在後麵歎為觀止。

這水平,明明可以直接搶,還偏送了三件衣服和三雙手套,真是感天動地啊。

陳菲菲也懶得理會眾人欺負的心緒,開始從第一個小男孩看起。

老李眼疾手快搶了記錄的活,湊了上前:“我給您記錄。”

“身高三尺有餘,少了兩顆牙,還在換牙器,不超過十二歲,看體型大概十歲,麵容有兩道劃痕,頭頂發髻未完全散落,眼睛緊閉……”陳菲菲一樣樣檢查過去,直到摸到小孩的脖頸,動作一頓,“頸椎斷裂。”

“對,我之前查過了,是被人直接掐斷脖子的,但兩側怎麽沒有手指印呢。”老李不解問道。

陳菲菲把小孩的脖頸掰到一邊去,隨後嗯了一聲:“怎麽碎在這裏。”

“什麽意思?”秦知宴湊過來問道,“掐斷頸椎不就是碎的嗎?”

“人脖子這一端的頸椎一共有七節,從上到下依次為寰椎、樞椎,也就是第一和第二頸椎。”陳菲菲用手指一點點摸出來,“最下麵的這塊是第七頸椎,也就是大椎,一般人低頭時用手觸摸到那塊突起的骨頭,就是第七節 的骨頭,你看這個小孩的頸椎在這一節。”

陳菲菲把手指上移,最後落在中間的位置:“碎的是第四節 。”

“那又如何?”秦知宴不解,“所以這真的是他的主要死因嗎?”

“按道理是。”陳菲菲開始把小孩的衣服脫了,淡淡說道,“但你可以問問司直,她若是殺人,可以隻把這裏的骨頭捏碎嗎?”

京兆府的三人齊刷刷看過去。

沐鈺兒伸手,手指做彎曲狀,在眾人麵前晃了晃,認真說道:“捏碎沒問題,小孩子的骨頭本來就不會太堅硬,但隻捏碎這一節不行,因為我手的太大了,至少三節。”

眾人忍不住看向她的手指。

纖細修長,指腹上有著硬繭。

這是一雙這麽也跟大手搭不上邊的一雙手!

秦知宴若有所思,伸出自己的手仔細看了看,最後冷不丁搭在小李身上。

成年郎君的手可以直接把十七.八歲的小李脖頸完全覆蓋住,不管怎麽用力也不能隻卡到第四節 的骨頭上。

小李冷不丁嚇了一跳,正打算彈起來,卻被秦知宴壓了回去,差點弄扭了脖子。

“怎麽了,少尹。”他悶悶問道。

“對啊,小李的脖子我都能整個握住,那小孩的脖子我搭上去,豈不是還有剩的,凶手若是男子怎麽可能隻掐斷這一塊脖子,所以凶手是女的嗎?”他連聲推測道,激動問道。

沐鈺兒蹙眉:“手的力氣雖和手掌也沒太大的關係,但這麽小的手,怎麽看也不想有力氣的手,這般大小的手,隻有小孩的才符合。”

“小孩!”秦知宴倒吸一口氣。

“不是被掐死的。”眾人說話間,背後傳來陳菲菲的冷笑聲,“人都被折磨死了,還要故意掐斷人脖子,好陰毒的手段。”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被抽到去高速路口值班,運氣太差了,都是晚班,從晚上七點到早上七點QAQ,所以都是手機碼字!等執勤回家,在多寫點,貼貼,大家七夕快樂!留言發紅包哦!感謝在2022-08-03 23:46:23~2022-08-04 23:48: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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