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璽

北闕裏小昭最喜歡的是司直, 每次一做噩夢就要抱著小被子去找司直一起睡覺,在她眼裏,司直是最讓她安心的人。

但現在司直不在身邊。

小昭抱著被子思考了一會, 然後慢吞吞爬向唐不言。

——大美人哥哥身上味道也好好聞。

唐不言垂眸看她,小昭小臉圓嘟嘟的,那雙剛睡醒的眼睛還帶著霧蒙蒙的水汽,這般小心翼翼靠過來還帶著怯生生的可憐。

“嗯。”唐不言莫名心中一軟, 輕聲應了一聲。

小昭立刻露出笑來, 整個人貼著他的手臂,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把那截寬大的袖子乖乖蓋在自己腿上。

程捷看得小團子可可愛愛的動作, 心都軟了,連忙湊過來, 諂媚地笑說道:“小妹妹好可愛啊,哥哥可不可以捏捏臉啊。”

小昭被嚇了一跳, 受驚地把臉埋進唐不言的袖子裏,隻對他露出一個圓滾滾的小腦袋。

唐不言抬眸冷冷掃了程捷一眼, 順手摸著小昭的腦袋安撫著。

程捷大為受傷, 哭唧唧地坐了回去。

“我救了你,你忘記了嗎, 小沒良心的。”他委屈說道, “捏一下小臉也不行嗎。”

小昭抱著唐不言的袖子, 糾結地扭頭去看他。

“救了你,你可以有其他的謝他的辦法。”唐不言垂眸,捏著小孩團起來的發髻, “但是讓你不高興的不可以, 知道嗎。”

小昭抬頭看他, 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哪裏不高興!”程捷不高興說道。

“你嚇到她了,就是讓他不高興。”唐不言看向程捷,淡淡說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人嚇你,你不高興,現在卻要讓一個比你小這麽多的孩子去高興,哪怕你是無心的,但這說不過去,表哥。”

程捷一聽也覺得有些道理,隻好摸摸鼻子。

沐鈺兒在一側聽得歎為觀止:“要是少卿以後有小孩,一定會教得很好。”

唐不言看了一眼,不說話,隻是垂眸問著小昭:“你聽到什麽了。”

“他們說……”小昭仰著脖子想了想,哼哧說道,“還差一個男的。”

沐鈺兒眉尖一揚。

人販子綁架是分兩套的,一個是專門綁架婦孺小孩送去紅樓或者大戶人家做仆役或者妾,甚至買給無後的人,一個是目標對準可以幹活的男子,一般會買去給大戶人家做部曲,或者直接去幹苦力的。

辦這兩件缺德事的人很少混在一起,因為目標不同,而且人員混雜,放在一起關押也容易出事。

“他們是怎麽騙你的?”唐不言又問。

小昭頓時小臉緊皺,抱緊唐不言的袖子,悶悶說道:“用那個麵具,那個粉紅色的麵具。”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想起那個攤販說的桃花神麵具。

“原來這事怨我。”門口傳來張一喪氣的聲音,“小昭路上看到有人帶著那些攤戲麵具,就一直鬧著要那個麵具,我覺得這個麵具有點恐怖,而且也太貴了,就不給她買。”

“一個小麵具就把你騙走了。”程捷驚訝問道。

小昭腦袋低得更低了。

唐不言垂眸,看著小昭可憐兮兮的樣子:“喜歡那個麵具?”

小昭又一副要哭的樣子,揪著唐不言的袖子,抽泣道:“以後再也不要麵具了。”

“哎,我等會就帶你出去買。”張一連忙哄道。

“不要了。”小昭踢了踢腿,發脾氣說道。

“麵具當然可以要,畢竟做錯事情的不是麵具。”唐不言伸手,小心把她緊攥的小拳頭鬆開,溫和說道。

“壞人用你喜歡的東西誘騙你,錯的是他,你喜歡一樣東西沒有錯,你現在還小,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很多人欺負你,但這不代表你喜歡的東西就是錯的,以後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這個麵具,乃至你以後喜歡的東西,這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利用這些東西,欺負你的。”

“那我要怎麽辦啊?”小昭小心翼翼捏緊他的手指,小聲問道,“他好高,我打不過他,安生姐姐也大不夠,小昭是不是很沒用啊。”

唐不言沉吟片刻,用著簡單的語言,低聲說道:“但你這次已經做的就很好。”

“真的?”小昭小手綿軟,帶著孩子特有的無骨,捏在手心就算一團綿軟的糕點,抬頭,鼻頭通紅,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嗯。”唐不言篤定點頭。

小昭眉頭緊皺:“可安生姐姐為了保護我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好了,那是陳安生的事情。”沐鈺兒伸手打算把人抱回來。

唐不言伸手擋住她的手,低頭,對著小昭認真說道:“所以小昭以後做任何事情要考慮清楚。”

小昭被那個人認真的眼睛看得呆呆的。

“現在讓瑾微帶你出門買麵具嗎。”唐不言轉移話題問道。

小昭搖頭,小臉嚴肅,緊緊捏著唐不言的衣袖:“困困,睡睡。”

“那就睡吧。”唐不言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沐鈺兒訕訕收回手:“少卿哄小孩真有一套。”

“可不是!”程捷立馬接話說道,“少卿以前都是這麽哄我們的,一騙一個準,個個被騙他替他挨揍,還沒人信我們。”

書房內的眾人或坐或站,各自心思複雜。

“好像不是那些蛇頭的人幹的。”王新小聲說道,“聽上去還奇奇怪怪的。”

“對了,當時你那個船裏幾個小孩。”陳菲菲扭頭去問陳安生。

“三男三女。”陳安生歪頭說道,“小昭年級最小了,不過最大的那個小女孩,估計也就七.八歲。”

“一下子抓這麽小孩,那些人都沒有吵鬧嗎?”陳菲菲反問。

“沒哭呢,那些人都看著不精神,我猜是聞了迷藥,不過因為小昭因為一直表現的很乖,加上年紀又小,所以那些人也沒多在意。”陳安生說。

“我怎麽覺得像白.蓮.教之流的貨色。”陳菲菲看向沐鈺兒,“又要小孩,又要男的,估計也有女的了,總不能生意做這麽大吧,這樣我們也不可能沒有一點風聲。”

沐鈺兒沉吟,隨後問道:“那些人的樣子你還記得嗎?”。

陳安生搖頭:“都戴著麵具,就一開始綁架小昭的兩個人我看了一眼,但那兩個人一個大胡子,一個看上去跟個鬼一樣,我還記得一點輪廓,對了,很奇怪,所有人都帶著黑色的手套,而且一句話也沒說過,每個人都死氣沉沉的。”

陳菲菲抱臂:“這還不是邪.教。”

“綁架小昭的人長這樣嗎?”沐鈺兒把唐不言畫的兩個畫像遞過去。

陳安生眼睛一亮:“長得很像了,就是哪裏感覺不像,這麽說呢,他們真的很想木偶,死氣沉沉的。”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去看唐不言。

“不如先讓陳安生把記得的麵具畫出來,讓人去看是哪裏買的。”唐不言輕聲說道,“總該會有一點線索的。”

陳安生哎了一聲。

“今夜你們也辛苦了,都去休息吧。”沐鈺兒沉吟片刻,突然想起此事,去看陳安生,“對了,其他小孩哪裏去了?”

陳安生從紙張中迷茫抬頭,隨後搖了搖頭:“當時太亂了,我就拉著小昭跑了,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當時兩個大人追他們,確實沒有其他小孩的影子。”程捷說道,“而且當時河邊很多人,又因為他們都戴著麵具,以為是玩遊戲。”

陳安生委屈說道:“我臉上都受傷了,也沒人看我們,以為我們在唱戲呢。”

沐鈺兒嗯了一聲:“你喊救命了?”

“嗯嗯,喊得很大聲呢。”陳安生連連點頭。

沐鈺兒不解。

洛陽人不該這麽沒警覺性啊。

“好像是因為那條街都是唱戲的。”程捷猶豫說道,“我一路走上來很多戲班子,雜技班,那條街真的很多人戴麵具,大家都互相打鬧,對了那條街有一家買泥娃娃的店,很熱鬧,有些隻有手掌這麽大,有些比我人還高,畫的可好看了,我買了一個,後來救人弄丟了,好可惜,表弟要賠我一個!”

唐不言點頭。

“你們是在樂呼街上岸的岸?”沐鈺兒驚訝問道。

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三條街連載一起,組是南市有名的遊玩街道,今日牡丹閣的遊行就在樂呼街和陽春街共連的那端洛河上。

“膽子這麽大!”她喃喃自語,“他們若是從我和少卿出來的那個小巷中上岸,那就是一路東走,可陽春街今日可太熱鬧了,他們打算如何帶著六個小孩上岸,還是直接出去?城門口都是士兵,他們這樣的情況一定會被盤問。”

“秦知宴說,京兆府的一半主力都在這三條街。”唐不言開口說道。

“這三條街有一半在今日的條老四手中。”沐鈺兒摸了摸下巴,“現在的賊膽子這麽大了,在別人的地盤還這麽囂張。”

“好了。”陳安生把手中的畫遞過去,“我就記得這麽多了,關鍵性的紅圈圈我都畫起來了。”

程捷眼尖一看,驚訝:“這畫的都是什麽鬼畫符啊。”

陳安生臉色微紅,扣著滿是木炭灰的小手:“沒學過,我就是憑記憶畫的。”

唐不言扭頭去看沐鈺兒,麵露責備之色。

——為何還未送去讀書?

沐鈺兒扣了扣下巴,無辜地眨了眨眼。

——這事說來話長了。

唐不言歎氣。

張一接過來看了一眼,直接說道:“不礙事,我給你修補一下。”

他接過炭筆,很快就在紙上塗塗改改,很快就畫出五個栩栩如生的攤戲麵具。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陳安生拍手說道。

程捷看的歎為觀止,最近豎起大拇指誇道:“鬼畫符都能給你整理出門道來。”

“嗨。”張一故作矜持說道,“他就是畫出精髓了,我就是修補修補,一般般。”

“你們去問問這些麵具的事情。”沐鈺兒吩咐道。

張一和王新點頭,很快就離開了,陳安生也打算溜出去,卻被人直接拎著後脖頸提溜住。

“去抄司規。”沐鈺兒陰惻惻說道,“一百遍。”

陳安生臉色大變,掙紮了一下,沒掙脫開,隻好焉噠噠地坐了回去。

“那我就回去睡覺了。”陳菲菲打著哈欠說道,她剛一轉身,隨後又扭頭看向沐鈺兒,“你叫我整理的東西,我有些眉目了,你什麽時候來看看。”

沐鈺兒眼睛一亮:“我現在過去。”

兩人很快就離開書房。

“北闕還挺有意思啊。”程捷笑眯眯靠過來說道。

唐不言伸手擋著他的手臂,冷淡說道:“壓著小昭了。”

程捷低頭,果不其然就看到小昭已經半個身子埋進唐不言手臂裏,睡得小臉通紅。

“嗨,沒看出啊,我家冷冰冰的小表弟以後會是一個女兒奴。”程捷小心戳了戳小昭圓鼓鼓的小臉蛋,心滿意足地推了回去,擠眉弄眼嘲笑著。

陳安生坐了一會兒也坐不住,打算偷溜,隻是屁.股剛抬起來,就覺得腦袋一涼,悄默默去看少卿,果不其然,少卿正安靜地看著他。

“你抄完這些好好去認錯,司直就不會生氣了。”他平靜說道。

陳安生喪氣坐回去,悶悶不樂地揪著衣袖:“少卿也覺得這次是我做錯了。”

不曾想,唐不言點頭:“你對弟弟妹妹很照顧,甚至用於冒險,這點做得很好。”

“就是!”程捷立馬附和道,大禮誇獎道,“多勇敢啊,這麽危險的情況,敢衝出來的人可不多。”

陳安生自回來就一直聽到責備之色,聞言倏地抬眸,可隨後又喪氣說道:“那他們為什麽都罵我。”

程捷語塞,扭頭去看小表弟。

“因為他們是關心你。”唐不言認真說道。

陳安生揪著袖子,還是不高興的樣子:“關心我就罵我嗎,我又沒有做錯事情,我還受傷了呢。”

“愛之深,責之切。”唐不言歎氣,看著她手背上的鞭痕,“上藥了嗎?”

陳安生點頭。

“你可後悔救小昭受傷了?”唐不言反問。

陳安生大聲說道:“當然不後悔,我本來就是要保護弟弟妹妹的。”

程捷是獨子,也是程家年紀靠後的小孩,不明白她的激動,隻是歪頭看著她:“你也是小孩子,怎麽還想著保護弟弟妹妹。”

陳安生就像一匹凶惡的小狼崽盯著程捷看:“就是要保護他們的。”

“是大人們跟你說的嗎?”唐不言蹙眉問道。

陳安生沉默。

“所以這是你這次衝出去的原因嗎?”唐不言好脾氣問道。

陳安生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

“這次若不是遇到救你們的人,北闕會一下子失去兩個小孩,他們該多難過。”唐不言歎氣。

陳安生立刻變了臉色。

其實陳安生的問題,早在剛到北闕時,唐不言便意識到了。

不在正常環境下長大的孩子磕磕絆絆地見識到這個世界,被世俗和偏見拉扯著,便也成了與他人尖銳難處的模樣。

“這幾日不要碰水,免得留疤。”他有心開解,卻也知自己不是開解之人。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著敏感的自尊,除了她心中的人,他人無法靠近,也不能隨意靠近。

陳安生隻是坐著不吭聲。

程捷眼珠子一轉,躡手躡腳湊過去,自來熟說道:“呦,怎麽還鬧脾氣了,喏,我這有個上等的膏藥,保證一點疤也沒有,光滑如玉。”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白瓶遞過去,小孩子氣地往他手心塞。

陳安生雙手緊握,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露出不服輸的倔強之氣,她年紀明明尚幼,偏有種霜打雨淋的,不肯低頭的韌勁。

程捷歪頭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把人拎起來,趕在她踢腿發怒前,塞到唐不言身邊,笑嘻嘻說道:“讓我的小表弟給你開解開解,年紀這麽小,怎麽心思這麽重,多愁傷壽,這可不好。”

陳安生和唐不言對視一眼,一口氣頓時泄了下去,隻是悶悶低頭,扣著衣袖上的花紋。

“這花紋是任嬸給你縫的?”唐不言溫和開口,目光落在那處簡單的海波紋。

“嗯。”陳安生點頭,隨後又解釋道,“幾個小孩袖子上都有,說袖子上有這個就可以讓河神保佑我們,整天神神叨叨的,我才不信呢。”

“那還不如教你們學遊泳,比這個河神保佑管用呢。”程捷打趣道。

陳安生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

——嘴上嫌棄,心裏還挺維護人的。

程捷吃了一個凶巴巴的閉門羹,隻好摸了摸鼻子,開始專心吃麵前的糕點。

“你為何不肯讀書?”唐不言又問。

陳安生嗤笑一聲:“讀書有什麽用,讀書還要花好多錢,他們也看不起我,我幹嘛要假惺惺和他們在一起啊。”

“誰欺負你!”程捷立馬憤憤說道,“我帶你去套麻袋。”

“不用,我自己教訓過了。”陳安生得意說道,“我給他們一人抓了一隻死老鼠,嚇死他們。”

“真厲害!”程捷立馬豎起大拇指誇道,“要是覺得不出氣,我再帶你去,保證打得他哭爹喊娘的。”

唐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

程捷立馬低眉順眼坐好。

“你想要保護弟弟妹妹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北闕的累贅,所以想要做點事情給他們看是嗎?”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陳安生臉上笑容一僵。

唐不言歎氣,伸手輕輕撫摸過她的頭頂,目光落在門口一處的陰影上。

“人人都說早慧好,因為聽話懂事,不用操心,可那些人都不曾為她想過,被迫拉扯著的人是不會真正長大的。”他輕聲說道,“慧極必傷,恐難長久。”

陳安生迷茫地眨了眨眼。

門口的影子微微一動。

屋內的氣氛逐漸安靜下來。

唐不言把一側的小昭抱起來,無奈說道:“走吧,太晚了,去休息吧。”

程捷連忙起身:“哎,要不要我抱你啊。”

陳安生嫌棄說道:“不可以,我已經是大人了,任嬸說陌生小郎君不能靠近我的。”

程捷呆呆地看著她:“啊,我陌生人啊……”

唐不言忍笑,點頭說道:“任嬸說得對,我們一起走吧。”

三人很快就來到西廂房,幾個小孩睡在一起,各自睡得四仰八叉。

“怎麽這麽多小孩擠在一起睡啊。”程捷嘟囔著,“這麽擠。”

“你懂什麽!”陳安生給小昭蓋好被子,又給其他妹妹蓋好被子,壓低聲音,小聲說道,“快出去,你們是男子,不能呆在這裏的。”

唐不言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陳安生目送他們離開,又親自上鎖,這才轉身回去,隻是她爬上床卻沒有睡覺,隻是靠在角落裏發呆。

“表哥今日先去書房休息吧。”唐不言站在廊簷下,頭頂暗淡的燭火落在頭頂,在冰白的臉上暈開一層層光暈,“角落裏有一個折起來的長椅,你在這裏將就一晚上,明日早上我帶你回家。”

程捷打了一個哈欠,走了幾步路,不解扭頭:“表弟不睡嗎?”

“你先睡吧,我還有事情。”唐不言說。

程捷也沒多想,慢慢吞吞走遠了。

西廂房大都是北闕眾人休息的地方,門口各自掛著衣服被褥,能看清這裏大概真的住了不少人,男女老少,廊簷下的燈籠陳舊暗淡,在風中晃晃悠悠著,投射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偏油似乎在下一秒就能完全熄滅。

角落裏,陰影微動,隨後出來一人。

正是跟了兩人一路的沐鈺兒。

她站在屋簷下,半張露在光亮下的臉上是說不出的凝重。

“出去說吧。”唐不言輕聲說道。

沐鈺兒握著腰間的長刀,難得沒有笑意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路無言,直到走到正堂的院子,唐不言這才在石桌上坐了下來,咳嗽幾聲。

“今日之事是我僭越了。”唐不言輕聲說道。

“沒有的事。”沐鈺兒歎氣,“你要是不說,我都不知道陳安生這個小兔崽子心裏這麽多事情。”

“我說這麽好端端不讀書了,原來是被人欺負了。”

“我本來以為她就是貪玩,所以整天和小孩鬧在一起,原來是打了這個主意。”

“我以為……”沐鈺兒聲音一頓,驟然露出難過之色,“她是本來就這麽懂事的。”

沐鈺兒臉色越發嚴肅,隨後又覺得爪麻,坐在唐不言麵前,認真問道:“少卿,你說怎麽辦?”

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解鈴須用係鈴人,司直還需要開誠布公和他們談一下。”

沐鈺兒點頭,隨後又哭鬧說道:“可我不會怎麽辦?”

“每個階段的人都有每個階段的位置,北闕的孩子最大的問題在於太過聽話,但這樣的聽話並非他們的本性,是因為小孩子敏感的心讓他們感到時時不安心,所以他們不得不假裝自己是一個聽話的小孩來維持你們的喜歡。”唐不言解釋道。

“他不聽話我也喜歡啊。”沐鈺兒皺眉。

哪有小孩子不淘氣的,沐鈺兒小時候就淘氣死了,上房揭瓦下河撈魚,哪次不是把張叔又氣又嚇,還讓師傅提著棍子追著她跑了三條街。

“可他們不知道。”唐不言說,“他們,不敢賭的。”

沐鈺兒怔怔地看著他,喪氣說道:“我這個司直幹得可真差勁啊,你來了幾日就知道了,我這麽多年都沒發現問題。”

唐不言搖頭:“個人心性不同,陳娘子未必沒有發現,隻是他是局中人,也束手無策而已。”

沐鈺兒單手撐著下巴沉默。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考慮少卿說的事。”她認真說道。

“嗯。”唐不言咳嗽幾聲,不舒服地皺起眉來。

“少卿不舒服啊。”沐鈺兒湊過來問道,“你今日在哪裏休息啊。”

原來那個書房的長椅本來是給唐不言休息的。

“我在這裏坐坐就好了。”唐不言低聲說道,“馬上就天亮了。”

沐鈺兒蹙眉,主要是北闕確實也抽不出一個房間了。

“叫任嬸給她們熬安神藥了嗎?”唐不言轉移話題問道。

“熬了啊。”沐鈺兒點頭,撐著下巴,打趣道,“少卿這樣子好像阿娘啊,不是惦記這個就是開解不高興的小朋友。”

唐不言揚眉,不甘示弱說道:“那司直整天板著臉,對他們不上心,豈不是像阿耶……”

話還未說完,他就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倏地閉上嘴。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四靜的庭院似乎能聽到燈籠咯吱的聲音,似乎隨時就要罷工,給眾人一個顏色瞧瞧。

沐鈺兒大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隨後咳嗽一聲,故作鎮定說道:“王新的屋子很幹淨的,要不少卿去他屋子眯一會,別累壞了身子。”

唐不言搖頭:“不了。”

他抬眸去看沐鈺兒,好一會兒才低聲說貨到:“我明日就要去揚州了。”

沐鈺兒一驚,下意識問道:“去揚州,少卿又被貶去揚州了。”

唐不言嘴角一條,似笑非笑:“司直就不能盼著我點好的嘛。”

沐鈺兒嘴角微動,最後委屈說道:“少卿這幾天這麽得罪陛下,我可不是要多想。”

唐不言隻是看著她,嘴角抿開笑意。

“陛下並非聽不見意見之人,如今朝堂上的官吏大都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疑心甚重和知人善用,並不衝突。”他解釋道。

沐鈺兒點頭,隨後歪頭,不解問道:“那去揚州做什麽?”

“原先的科舉舞弊案有了結果,陛下抓了許多人,卻不料那些人三日前全都慘死獄中。”沐鈺兒低聲說道。

沐鈺兒倏地坐直身子:“這案子還沒結束。”

唐不言搖頭。

“對了,那個日本人雖然死了,但是他和梁菲明顯有關係,現在梁菲還下落不明。”沐鈺兒靠近唐不言,聲音壓低,“後來這個日本人因為涉及東宮的魯寂案死了,你說這兩個案子……”

沐鈺兒的手指點了點石桌,並未繼續說下去,隻是意味深長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沉吟片刻,隨後輕輕點了一下桌麵:“若是這樣說,從第一個梁堅案中,那個送他入洛陽的貴人,然後是東宮案中讓魯寂下揚州做生意的人,第三個天樞案中的莫白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到底是怎麽千裏迢迢從嶺南到洛陽,又是如何瞞過金鳳大統領把王蕭舊人安排進去的,甚至是……”

他的手指一個個點過去,直到停在第四個點上麵。

“明庭千,兩個小孩是如何在喪心病狂的土匪中逃出升天的。”唐不言點了點第四個點的位置,眸光微動,“國子監的事情我之前也與司直說過一二,國子學自來就是三品以上官員子弟入學,甚至也有名額限製,並非無限製入學,若是平民,他雖不是第一個,卻是最,最清苦的一個。”

唐不言眉眼低垂:“但他讀書好,我便一直沒有懷疑,現在想來,這樣家境的人是怎麽行卷到博士麵前的,現在看來實在可疑。”

“還有澄明。”沐鈺兒低聲說道,“當真是因為長得像故人,才被法明藝高人膽大地收入麾下的嘛?看法明立那個惡毒的牌位來看,他也並非膽大之人。”

“我一直在想,蕭家已經如此避世。”唐不言手指微動,“那貨強盜當真是大雨夜無意傳入犯下滔天之罪的?又或者,他們為何大雨夜還要深夜上山?”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沉默。

“我怎麽聽得後脖頸汗毛直立啊。”沐鈺兒摸了摸脖子,“這個時機來這麽多事情。”

陛下年邁,繼承人卻遲遲未立,朝堂的洶湧,便是他們也能感受到一二。

“所以我想著到回源頭查起。”唐不言收回手指,低聲說道,“所以這才接了這事。”

沐鈺兒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聞到:“那什麽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唐不言搖頭。

“這事情危險嗎?” 沐鈺兒蹙眉問道。

“奴兒武功善能護住我。”唐不言解釋著。

“會不會打起來?”沐鈺兒又問。

唐不言皺眉,最後老實說道:“隻看背後之人是不是打算魚死網破了。”

“司直是準備仔細查你師父的死因嗎?”

相國寺,北闕的人特意把澄明的東西單獨打包,唐不言就猜出一點不對勁。

沐鈺兒點頭:“是,我之前本來以為我師父就是誤中奸人之計,但現在看來是有人有意為之,害死我師父,我必須要查清楚。”

“可有線索?”

“菲菲查出澄明東西中有一顆琉璃珠有些奇怪。”沐鈺兒從懷中掏出那顆珠子。

唐不言借著日光仔細一看,不由揚了揚眉。

珠子寶青,瑩徹有光。

“是碧璽。”唐不言說,“《慧琳音義》卷一有言:‘須彌山南麵是此寶也。其寶青色,瑩徹有光,凡物近之皆同一色,帝釋髻珠雲是此寶,天生神物,非是人間煉石造作,焰火所成琉璃也。’說的就是他,隻是民間多說碧璽。”

沐鈺兒似懂非懂:“火嗎?澄明說過‘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裏’會和這個有關係嗎?”

“不敢胡亂猜測。”唐不言謹慎說道,“但謠傳須彌山周圍鹹海環繞,海上有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是以人人都說琉璃出聲在海上火山之處。”

“難道要我出海?”沐鈺兒不解,“可我師傅也沒出過海啊。”

唐不言沉默。

夜風四起,遠處的喧鬧聲已經絡繹不絕,接著晚風遠遠送來,兩側顫顫巍巍的燈籠終於被風吹滅,庭院終於溶於夜色中。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似各有話語,卻都被驟然而來的黑暗湮滅,到最後隻能掩於唇齒,留在心間。

“保重。”沐鈺兒叉手行禮。

“司直也是。”唐不言回禮。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七夕,嘻嘻,盡量更新,貼貼

琉璃那段,來自百度

小情侶分開一會會,爭取周末給他們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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