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

別院深深, 樹蔭滿地。

大中午的日子,眾人卻覺得後脖頸一陣陰涼閃過。

沐鈺兒說出這話時,竟緩緩鬆了一口氣, 畢竟在排除重重不可能後,最不可能的猜測就成了最可能的選擇。

這雙手不可能是一個人類的手。

“什麽叫不是人!”秦知宴聽得汗毛直立,忍不住追問道。

小張哆嗦地問了一下:“難道,難道是鬼。”

洛陽最不缺的就是鬼故事, 其中因為貫穿洛陽的洛水每年都有不少人意外跌落去世, 成了鬼故事最多的素材。

“不,不可能。”秦知宴斷然否決道,“且不說到底有沒有鬼, 不是都說陰陽分明嘛,這也沒有七月半, 洛陽也不是在陰陽兩界的地方,怎麽也輪不上厲鬼殺人, 還是殺小孩,小孩陽氣重, 厲鬼不是最怕嗎, 所以肯定不可能是鬼。”

——分析地有理有據,可見話本看的不少。

小張嚇得連連點頭:“對對, 厲鬼在陰間, 和我們陽間人可沒關係。”

“但是我聽聞, 水鬼殺人之後,脖頸處或者腳脖子處都會有一條細長的線。”小張話鋒一轉,哆哆嗦嗦說道, “少尹覺得像不像這條線啊。”

秦知宴臉上的鎮定逐漸瓦解, 最後忍不住靠向沐鈺兒, 小心又猶豫地問道:“司直覺得像不像啊。”

陳菲菲欲言又止地看向強裝冷靜的兩人,要是沒有相互擠在一起,這大義凜然的語氣倒也說得過去。

沐鈺兒沒理會他們的一驚一乍,按劍正打算走了幾步,就被人死死扯住袖子,便站在原地,仔細思考著,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若是說造成脖頸這個情況的痕跡,確實很難說是人的手能捏成的。”她站在門口被半截日光落下照亮的地方,大紅色的袍子被亮光一照,顯出整齊的紋路來。

她的目光落在那條詭異的烏青的細長痕跡上。

——人的手指不可能這麽細這麽長。

小張立馬苦著臉:“所以真的是水鬼殺人留得痕跡,聽說水鬼的手指就很長。”

“難道我要去陰間抓人?”秦知宴木著臉,哆嗦說道。

沐鈺兒這才回神,打量著鵪鶉一樣的兩人,敷衍地伸手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不是鬼,沒有鬼,青天白日哪來的鬼。”

“你剛才不是說不是人的幹嘛?”秦知宴小聲說道。

沐鈺兒歎氣:“我說的是有人裝神弄鬼,再說了鬼沒事大白日也不會來好吧。”

“可人是大晚上死的!”秦知宴碎碎念地駁斥道。

沐鈺兒揚眉:“誰跟你說大晚上死的?”

秦知宴古怪地嗯了一聲,有理有據分析道:“昨天晚上他們報的案,你們北闕的小昭不是也昨天被抓的嘛,壞人肯定是怕事發,這才殺人滅口,肯定是昨天死的啊。”

身後的陳菲菲不耐說道:“簽單簽好了沒,我要剖驗確定死亡時間了。”

秦知宴連忙把懷中的五張簽單遞上去,嘴裏碎碎念著:“到時候一定要縫合好啊,我好不容易才說下來的,還差點被打了,還好我舅舅的名頭能唬人,才能安然回來。”

陳菲菲接過單子仔細看了看,這才遞給一側的老李,漫不經心說道:“放心,一定給你縫出一朵花來。”

秦知宴苦著臉,委屈巴巴抱怨著:“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你給我打下手。”陳菲菲對著一側的老李說。

老李連連點頭。

陳菲菲手中的那把刀格外特別,刀刃極薄,刀柄細長,刀尖格外尖細,甚至像一片柳葉。

她伸手在小孩的肚子上摸了摸,手指能陷進去,皮膚卻已經毫無彈性。

“從肚子開剖嗎?”老李小心問道。

陳菲菲搖了搖頭,手指點了點他脖頸處的位置,左右各自比劃了一刀:“這兩處下刀,之後交匯在胸口正中位置,最後向肚臍做縱切。”

老李很快就劃出一個樣子:“這是有什麽說法嗎?”

“縫合容易,而且能完全觀察到身體裏麵所有器官,加上這幾人脖頸處有傷口,可以更好的觀察。”陳菲菲倒是事無巨細地解釋著。

她邊說,手中那把薄薄的刀便幹淨利索地劃下,一股難聞的味道便瞬間彌了出來。

小張臉色微變,本想強忍著站在這裏,直到那刀刃順著胸口直直落下,最後劃到圓鼓鼓的肚子時,一股濃鬱的惡臭似在泥水中發酵的味道徹底湧了出來。

別說小張,就連秦知宴也臉色大變,隨後齊齊衝出去吐了。

陳安生強忍著惡心,隻是還沒看的仔細就被人捂住眼睛,順勢推了出去。

秦知宴猝不及防接住小孩,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隨後默契地站在門口,不肯再進去。

陳菲菲倒是冷靜,把舌頭底下的薄荷含片咬了一塊,直接吞下去,這才壓下這股惡心的味道。

“內髒全都破了。”老張打了一個寒顫,心中閃過一絲恐懼,“這不是溺水的人會有的東西。”

仵作驗錯屍,輕者停職,重者斬首。

小孩肚子裏的黑水順著兩人白色的衣服低落在地上。

“舀一勺放在邊上備用。”陳菲菲低聲說道。

老李從箱子裏拿出一個湯勺,滿滿上一勺,甚至還用手掌晃了晃,仔細聞著那味道。

門口果不其然傳來三聲起此彼伏的嘔吐聲。

“不是酒,應該就是普通的水灌在肚子上發酵了,所以味道很奇怪。”老李謹慎說道。

陳菲菲嗯了一聲。

“肚子裏的水要排幹淨嗎?”

“要。”陳菲菲說,“小心別碰到內髒,鈺兒,幫我那個木盆來。”

沐鈺兒嗯了一聲,很快就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幹淨木盆,兩人很快一人一邊,用勺子把裏麵的黑水全都弄幹。

老西看著裏麵的器官,倒吸一口氣:“連脾髒都破了,這,這小孩死前到底經曆了什麽。”

“什麽,什麽意思啊。”門口傳來秦知宴虛弱的聲音。

他扶著門框,隻露出一隻耳朵,眼珠子也不敢看過來,隻是發出詢問的氣音。

“就是他生前被人大量灌水,肚子撐破之後禍及其他器官,導致所有器官生前都有損害,甚至還翻湧把食道都灼傷了。”陳菲菲看著小孩的食道,冷淡說道,“胃和腸道裏已經沒有任何吃食了,消化完這些東西至少需要三個時辰。”

“什麽意思?”老李不解問道,“就是他是三個時辰前死的,屍體是在卯時過半時,被起床的百姓陸續被發現的,往前推三個時辰,難道是昨夜子時左右死的。”

“是他最後一段飯到現在死前,至少隔了三個時辰,他是什麽是吃的飯?”陳菲菲問道。

老李往前翻了翻本子,最後說道:“這位小孩的丫鬟交代,他是酉時過半在一處酒樓中吃完東西,然後小郎君鬧著要去放河燈,然後被突然湧過來的人群擠散之後就發現丟了,之後是立刻報了案。”

沐鈺兒快速說道:“那人就是子時到卯時之間死的。”

“不是昨天晚上死的!”秦知宴忍不住探出半張臉,驚訝問道,“你們昨夜是什麽時候救出小昭的,難道是在子時?”

陳安生半個身子扒拉在秦知宴後麵,小聲說道:“不是,是亥時還差一炷香,我記得清楚,亥時是第二輪花船遊行,提早一炷香的時候,樂呼街路上的戲班子都配合花船上的鑼鼓開始敲鑼相應,所以我當時喊救命,也沒有人察覺不對。”

“凶手發現事情暴露後,竟然還留著這幾個小孩。”秦知宴忍不住說道,“這不合邏輯啊。”

能走上人口販子這條路的,就沒有一個是心慈手軟之輩,很多時候,哪怕是有事發的可能,他們不是鋌而走險,打算硬碰硬,要不就是直接把所有貨物都殺了,等著下一批,而往往後麵一種辦法更加方便,也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京兆府也連同各衙司打擊過很多這樣的人口販子,對這些人的凶殘天性也算了解一二。

“因為這些人可能不是用來拐賣的。”沐鈺兒解釋著,腦海中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對了,這幾個人的名字,生辰八字這些信息有嗎?”

小李的聲音從另一門邊,虛弱傳來:“有有。”

他自懷中取出一張紙顫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沐鈺兒接過去仔細看了一眼,隨後掐指算了算,嘴裏念念有詞。

“你們北闕司直還會算命。”秦知宴驚訝問道。

陳安生得意點頭:“那是,我家老大什麽都會,你要是去南市算命報上紫微真人的名字,給你打折。”

秦知宴立刻豎起大拇指:“北闕業務還挺廣。”

“這五個小號,包括小昭都是水命。”沐鈺兒冷不丁抬頭說道。

陳菲菲側首看過來。

“一般來說甲乙為木、丙丁為火、戊己為土、庚辛為金、壬癸為水。”沐鈺兒慎重說道,“這五個小孩以此是丙子時,甲寅時,壬辰時,丙午時,壬戌時,小昭是癸巳。”

“我昨日聽著安生說,就覺得像是邪.教。”陳菲菲呲笑一聲,“他們綁了孩子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要做更見不得光的事情。”

“所以不是人口買賣,是邪.教作亂。”秦知宴萬萬沒想到事情還能走到這個地步,頓時苦著臉,“這案子是越來越難破了。”

疏議中為了防止各種邪.教亂出,特意規定了兩項製度,一個是沙汰、度牒製,一個是寺觀僧官製,都是為了規範僧尼。

對私自傳...教的人更是有明確規定:‘諸造祆書祆言者,絞’,此罪為重刑,但也擋不住有心之人用這種一本萬利的辦法為害百姓,隻是這些不法之人都是在鄉村傳...教,洛陽身為神都,管理格外嚴格,陛下更是三申五令,若是一旦露出這個苗頭,還鬧出人命,京兆府眾人的官路也算走到頭了。

“那他們為何要給小孩子灌水?”老李不解問。

陳菲菲收回視線,繼續檢查著傷口:“不知,這就要看看這個邪.教在渲染什麽法了,不過這個小孩的死因現在可以確定了。”

沐鈺兒立刻看過裏。

“被人灌了大量的水,胃囊破裂,損傷肝膽,最後翻湧到食道,窒息而死。”陳菲菲眸光極冷,淡淡說道,“這個死的過程極為痛苦,有些人運氣好會在一個時辰內死去,有些人卻要受了三四個時辰才會痛苦死去。”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氣。

“好狠的手段。”沐鈺兒喃喃自語,眉心隨後緊緊皺起,“人死後是立刻拋屍的嘛?”

“屍斑符合死後溺水的特征,背部和四肢沒有久躺形成屍斑,應該是發現死了立刻就拋到水裏,所以整體屍斑屍僵比尋常屍體要輕很多,乍一看確實和溺死沒有太大的區別。”陳菲菲最後檢查一遍,一遍遍和老李核對著所有問題,最後都仔細記錄下來。

“昨夜是夜市,沒有宵禁,到了子時已經人來人往,聲音不斷。”沐鈺兒抱臂說道,“凶手發現人死了之後,立馬拋屍倒也說得過去,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一個小孩在整個洛陽裏太小了,宛若塵埃,凶手借著人流拋屍,倒也不突兀。

“那人死了為什麽還要擰斷他的脖子。”秦知宴小聲問道,“一般來說人死之後,多做多錯,反而會暴露更多的問題。”

可惜屋內三人皆沒有說話,老李正在專心致誌寫案記,沐鈺兒正抱臂沉思,而陳菲菲開始縫合這具小孩的屍體。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跟水有關,很難不懷疑這個邪.神和水有光。”好一會兒之後,沐鈺兒出聲,“出生時候含水的小孩,被灌入大量的水,脖頸處的痕跡傳聞是溺水者才會有的痕跡,人都是在水中被發現的,一個是巧合,但個個都是巧合,實在奇怪。”

“五行相生相克中,和水有關的是金生水,水生木,水克火,土克水,所以金木火土都有可能。”陳菲菲說,“但總的來說,都是邪門歪道。”

“昨夜儺戲上好像養的就是水神祈福。”門口陳安生冷不丁說道,“有一個帶著龍王麵具的人,牽著一個木頭機關製作的龍王,還挺活靈活現的,那龍頭真的很逼真。”

沐鈺兒眉心微微蹙起。

“這麽巧。”

“這些儺戲上演什麽會像你們報備嗎?”沐鈺兒問。

秦知宴搖頭:“不會,但我知道你們說的那個水神儺戲是誰家的戲園子。”

沐鈺兒精神一震。

“戶部巡官燦珍楊家中養著的戲班子。”秦知宴解釋道,“他家祖上就是渤海高家的一支後裔。”

“就那個跳大神很厲害的那個家族。”陳菲菲抬眸問道。

秦知宴嗯了一聲,最後強調著:“是祈神!據說他做人偶很厲害,活靈活現的,還能自己動,東宮引薦給陛下後,陛下很喜歡,哪怕他眼睛有問題,但還是破格讓他去了戶部,做了一個清閑的巡官。”

沐鈺兒挑眉:“真的假的?”

“我也是聽說。”秦知宴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他最厲害的就是點睛,傳說被他點了睛的木偶才會活過來。”

“裝神弄鬼。”陳菲菲走到第二句屍體,“木頭就是木頭,尚點不成金玉,怎麽幻化得了人。”

所有人都沒有接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剖開第二句屍體。

“死因和第一個相同,胃內同樣沒有東西,時間也是子時到卯時,指甲上有一根灰衣細絲,大概率掙紮時從凶手身上抽出來的。”

“第三人,死因是……脾髒破裂後,血液倒湧,胃內有東西。”陳菲菲心思微動,隨後頭微微低下伸手小心去撥弄那個胃,胃裏的東西已經完全空了,隻有腸上還有一點糊糊的東西,“最後一頓飯到死前是兩到三個時辰,可能三個時辰不到,他是何時吃的東西的。”

“戌時,和阿娘出來玩,準備回家的時候,才和他阿娘一起吃了一碗羊肉粉。”老李不解問道,“他這個死因為什麽不一樣。”

“他忍得住這些水給他帶來的疼,但他身子忍不住。”陳菲菲抬眸,任由頭頂的汗水滑落鼻尖,落在惶然落在胸口衣襟上,神色漠然,但隱隱有悲憫閃過,“死的時候最是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第三個男孩身上。

小男孩穿著最簡單的麻衣,身形瘦弱,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這五個小孩中家境最差的一人。

屋內的氣氛渾然一怔,陳安生失神盯著那人的腦袋看。

要不是他當時攔了那些大人一下,她肯定沒法帶著小昭平安逃出來。

“那他是醜時之後死的。”沐鈺兒的聲音拉回所有人的神思,“所以每個小孩死的時間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是死了就扔,所以,凶手身邊需要很多人,很多人那目標一定不小,他們需要一個落腳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宅院是最好的選擇。”

“嗯。”陳菲菲開始手腳麻利縫合第三具屍體,“凶手不會距離這幾個拋屍地點太遠,你到時候可以從這裏下手。”

“我叫人去拿地圖!”秦知宴立馬說道。

“這個是什麽?鱗片?”陳菲菲縫好屍體,正打算離開,眸光微動,低下頭來,自第三具的指甲處夾出一個細微的鱗片。

小小一片,甚至還沒有指甲蓋大。

“是不是雨的鱗片。”老張說,“他是在洛水裏被發現的,洛水裏都是魚。”

陳菲菲不說話,隻是把那東西仔細放好,隨後去檢查第四具屍體。

“第四具死因和第一具相同,胃內也沒有東西,指甲上有砂石。”

“第五具也是如此,嗯,第五具的脖頸傷口處有木屑和沙泥。”

直到午時的沙漏發出叮咚一聲,頭頂的日光徹底移到頭頂,兩側的冰塊也早已化掉隻剩下一灘水,陳菲菲這才直起腰來,身上已經濕了一片,整個人麵色蒼白。

沐鈺兒上前扶著人坐下:“辛苦了。”

秦知宴指了指地圖,手指捏著一根樹枝,隨意比劃著:“我剛才根據發現這五個小孩屍體的地點,找了幾個地方,但位置都在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附近。”

沐鈺兒目光一掃而過洛陽城區內的地圖,眸光微動。

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是洛陽南市附近最熱鬧的三條縱橫街,一向是廟會夜市時,人流最大的時候,也是發生變故最多的地方。

沐鈺兒冷不丁想起那個古怪的院子,那個奇奇怪怪的布置,一個個奇奇怪怪的人偶,和一個不明就裏的高手。

“這三個地方排查起來,難度可太大了。”秦知宴小聲說道,“這裏的人很多,而且也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

“作奸犯科的事情。”陳菲菲抬眸,淡淡說道,“一個是窮凶極惡的窮人,一個是心無慈悲的富人,總不該是我們這些遵紀守法的普通人。”

“那我去排查一下。”秦知宴被人不軟不硬地頂了一下,倒也沒生氣,隻是歎氣說道,“那我要從哪裏查起來呢。”

沐鈺兒沉吟片刻:“第一,誰家迷教,不管信什麽,隻要是那種很信的人,神神叨叨,已經入魔的人一定和尋常人是有點不一樣。”

能坐下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顯然不會是普通信教。

“第二,誰家和左右鄰居關係一般,或者尋常不住人,但是最近住在這裏的人。”

人來人往,關係好的人很難做這些事情,不然太容易被發現了。

“第三,誰家有過鬧鬼的傳聞,或者誰家總是吵架,大家已經見鬼不怪的那種,對了最好是家裏有小孩的,尤其是男孩。”

沐鈺兒想起拐小昭走的那個小男孩。

用鬼神和家人扯幌子是最好的擋箭牌。

“第四,誰家有麵具和黑手套,但這些東西一般都是藏起來的,你們未必找得到,但還需仔細留心一下,戴麵具和戴手套一定是為了隱藏什麽,你們可以注意麵上和手上有沒有奇怪的人,但也有可能是賊人做賊心虛。”

秦知宴連連點頭,很快就親自帶人出門了。

沐鈺兒和陳菲菲坐在一側,各自沉默,陳安生小心翼翼趴在門口張望著。

“你在想什麽?”沐鈺兒扭頭問道。

陳菲菲慢條斯理把身上沾滿汙水的衣服手套拿下,拿了個袋子裝起來,隨意說道:“沒什麽,隻是覺得明明人心不足,卻期冀於鬼神,實在是可笑。”

“老大!”門口傳來張一大聲的喊叫聲,“你怎麽在這裏啊,要我好找。”

張一大中午走的滿頭大汗,用手扇風,剛一入內,一看到五具屍體,立馬嚇得退了回去,隻是苦著臉說道:“不會是我們的案子吧。”

沐鈺兒搖頭,簡單說道:“和昨夜小昭被綁架的案子有關,船上其他五個小孩全死了。”

張一臉上的神色微微僵住,到最後隻剩下難言的錯愕。

“你找我做什麽?”沐鈺兒轉移話題問道。

張一的目光猶猶豫豫地收回,最後才落在沐鈺兒伸手,小聲說道:“那幾個麵具的來處找到了。”

沐鈺兒抬眸:“哪裏找到的。”

“巧不巧,都是從昨天那個麵具郎那裏買的。”張一小聲說道,“麵具郎說自己世代祖傳做儺戲的,這些麵具都是儺戲麵具,他做給一個戲班子的。”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心中閃過一個詭異的想法。

“戲班子叫平潭海戲班。”張一並未察覺到她的異樣,隻是繼續說道,“是一個做各種祈神的戲班,班主名叫榮大,但聽說他背後有一個貴人,是戶部一個當官的。”

—— ——

平潭海戲班在洛陽不算出名,但勝在競爭的人少,畢竟現在還能舞儺戲的人實在不多,而且儺戲有些神秘詭異,許多人也避之不及。

榮大確實不怕這些的,他甚至覺得覺得那些木偶格外的好看有神,簡直像是活了一般。

“班主,門外有兩個自稱是北闕的人來了。”一個小仆匆匆忙忙走了過來,“您看是見還是不見。”

榮大臉色微變。

在南市混日子,北闕的名頭還是聽過的。

“見啊!”榮大大怒,“請進來沒有,不識貨的東西,還不把貴人給我請進來。”

平潭海戲班並不在幾個熱鬧的主街,反而位置有些偏僻,但地段也還算不錯,四通八達,兩側也都是安靜的鋪子,背靠一段洛河,一條街也隻有他們一個戲班子,看招幡的樣子還算嶄新,想來生意不錯。

沐鈺兒還沒仔細看著,就看到門口的簾子被人掀開,走出一個模樣黝黑,右手帶滿金戒指的人。

“是司直啊,那陣大風把您這等貴人吹來了啊!快請進,快請進,手下的人是個嘴笨眼瞎的,連著您的樣子都沒記住,真的是該死啊,可是來看戲喝茶的。”榮大熱情殷勤地問道。

平潭海戲班外表和別的戲班沒什麽區別,但內在卻別有風味。

充滿野性的雕刻,各有不同的裝飾,尤其是兩側站著或笑或哭,或站或蹲,或大或小的木偶,他們都畫著精致的妝容,穿著鮮豔的衣服,動作姿態千奇百怪,眼睛上鑲嵌著珠子,乍一看跟活了一眼,栩栩如生。

張一被嚇得立馬貼近老大,眼睛都不敢亂飄一下。

這些沐偶也不知怎麽回事,明明不會動,卻偏偏有種一路注視著你的感覺。

“司直對這些木偶感興趣!”榮大一直悄悄盯著沐鈺兒的反應看,見她饒有興致地盯著那些木偶,立馬說道,“您看上那個盡管開口,若是看不上我們就去看別的,這些都是迎賓偶不過上得了台麵,我們還有更細致的木偶呢。”

沐鈺兒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顯出幾分很好說話的無辜之色,狀似隨意問道:“這些木偶是哪來的,瞧著好逼真,真是厲害了。”

榮大被這一笑頓時放鬆精神,得意說道:“實不相瞞,是我家主人做的。”

沐鈺兒故作不解:“你家主人是?”

“正是戶部巡官燦珍楊。”他大拇指一翹,得意說到。

沐鈺兒驚歎:“一個戶部的官員還會這樣的手藝,真的是天下之奇,無奇不有。”

榮大笑:“哪能啊,我家郎君原本是渤海高家的一支後裔,專做儺戲和木偶的,三年前得了陛下賞識,這才破格入戶部的。”

他故作平淡地說著,但口氣中的得意是擋也擋不住。

沐鈺兒點頭:“原來如此,早就聽聞他的木偶甚至能動,當真是鬼斧神工、巧奪天工之人。”

榮大隻是笑著不說話,隨後話鋒一轉,眼珠子微動,不解問道:“不知司直今日是為何而來。”

“隻是聽聞你們昨夜在樂呼街做了一個水神祈福的儺戲,我……身後這位兄弟很是喜歡那幾個麵具,想問你們買一個,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所以問問。”

沐鈺兒直接把慫在自己背後的人單手拎出來的人,笑眯眯說道。

儺戲的麵具形製猙獰誇張,顏色大膽流暢,乍一看頗有點神鬼夜遊的感覺,許多成年人都不敢看戲。

榮大的目光在張一身上一閃而過。

——這人瞧著膽子很小的樣子。

沐鈺兒直接一戳張一的腰,皮笑肉不笑說道:“不是你說要買的嘛,還不開口。”

張一嗷了一聲,打算彈起來卻被老大看似輕柔,實則宛若鐵柱的手按在原處,隻好哆哆嗦嗦開口:“是,是我。”

榮大揚了揚眉,委婉說道:“昨夜的麵具並非和善之人,不是很好看,這位貴人若是喜歡麵具,我這裏還有很多麵容平和的麵具,不妨一起來看看。”

大概是為了附和儺戲的調子,整個戲班子的布置都格外黑暗壓抑,頭頂的甚至攀附著樹枝,時不時露出半張或一張一麵,被兩側的光一照,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看著人。

張一當真是往那邊看都不合適,隻好緊盯著榮大的眼睛看。

“水神不是神嗎?怎麽還頗不和善。”沐鈺兒見張一這個沒出息的樣子,隻好把人推回自己背後,自己頂上去問道。

榮大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司直這就有所不知了,所有水神除了那龍王,其他的全都是人變的,人怎麽能變成水神呢,那過程一定很不美好。”

他說話微微壓低,陪著不遠處台子上的慢慢悠悠的冗長調子,嘴角的笑意被跳動的燭火一照,顯出幾分陰森來。

張一哆嗦了一下,沐鈺兒卻是麵不改色,嘴角笑意譏諷:“人死了不成鬼,變成了神,有些意思。”

榮大沒想到這個北闕司直小小一隻,膽子倒是大,完全沒有被嚇到不說,甚至還提出問題。

“自然。”榮大緊跟著笑了笑,聲音被燭火一照顯出幾分朦朧,“因為他們做了大功德啊。”

沐鈺兒琥珀色的瞳仁緊盯著麵前之人,淡淡問道:“什麽功德。”

“拉了很多信徒啊。”榮大捂嘴笑,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沐鈺兒。

沐鈺兒心思微動,臉上笑意逐漸斂下。

“水鬼殺.人。”她緩緩說道。

似乎在配合她的話,台子上的調子被一個高昂的吊子一揚,所有的氣氛頓時神秘高深起來,詭譎的張力,好似一個遠道而來的巫族祭祀正在此刻悄然降臨。

榮大立刻笑了起來,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但嘴角還殘留著一絲笑:“神的召喚,怎麽會是殺.人呢。”

張一聽得頭皮發麻,但還是忍不住探出腦袋,低聲咒罵:“你放屁。”

榮大臉上神色頓時僵硬起來,一瞬間,和那些門口的木偶一模一樣。

張一嚇得立馬縮回腦袋,隻是悶悶說道:“自來神就是為了保護我們而生的,若是神不保護我們,我們就毀神,哪有還殺了我們無辜的人,還被封為神的,依我看,就是一個壞神,哦,叫壞鬼!”

屋內彌漫著竹竿一樣的敲擊聲,一下又一下,貼著人的心跳。

榮大沉默了片刻,隨後嘴角露出笑來,這一瞬間,那點為何的古怪瞬間成了人間的無奈,隻聽到他說道。

“哎哎,貴人別生氣,這出戲也是我們的人去一個村裏遊玩時,意外看到他們的祭祀覺得有趣,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排好的,昨日是第一次在南市出攤,不曾想哪裏讓貴人生氣了。”

沐鈺兒也不廢話,隻是從懷中掏出張一的畫的五個麵具:“這五個麵具在哪裏?”

榮大接過麵具仔細看著,隨後無奈說道:“這麵具賣了?”

“賣了?”沐鈺兒揚眉,“賣哪裏去了?”

榮大臉上露出踟躕之色,搓著手,眼珠子轉了轉。

沐鈺兒見狀,手指在刀柄上點了點:“某勸您還是老實交代,這麵具涉及幾起命案,若是你有意隱瞞,某隻好帶您去北闕走一趟了。”

北闕的地牢一向是豎著進橫著出的,班主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和我沒關係啊,和我沒關係啊,我麵具是我替人定做的!”

“誰?”沐鈺兒反問。

“就我這出水神祈福記的來源處的村莊。”班主小聲說道,“那個村莊很古怪的,神神秘秘的,我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更是無意間闖入他們的聖地,結果被他們抓住,那些人本來打算處死我們,結果突然出來一個帶著麵具的人,大概是首領的人,說讓我們一馬,但要我們去山下為他們做這五個麵具。”

他看著沐鈺兒不信的樣子,立刻苦著臉說道:“真的啊!真的很奇怪,但是真的就是這麽回事,這些偏僻村子總是奇奇怪怪的,各有各的規矩,動不動就殺.人的,但是也總是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我們本來就是做儺戲的,這些年走南闖北,也算見識了不少。”

沐鈺兒在心中打量著這些話,臉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捏著指骨,隨後淡淡說道:“哪個村子?”

“就建春門出去,一直往西走,有一個叫琉璃山的,那村子老實說具體在哪裏我也不記得了。”

“我們是上最高的那座山的時候走錯了一條路,穿過一個峭壁,對了,還經過一個巨大的湖泊,然後才發現那個村子的。”

“村子門口有兩顆巨大的槐樹,還有那些人不愛說話,總是陰沉地盯著你,可怕極了。”

榮大聲情並茂,繪聲繪色地解釋著。

張一哆哆嗦嗦地捏緊沐鈺兒的衣服,沐鈺兒麵不改色點頭:“這幾個麵具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

榮大搖頭:“這我哪知道,但我感覺有點接近儺戲麵具,但儺戲從上古巫戲演化而來,這個線條更為簡單,色澤單一,感覺更像是書裏介紹的巫戲裏的東西。”

沐鈺兒嗯了一聲:“你怎麽把麵具給他們的?”

“去琉璃山山下的一處瀑布下,我當時還好奇偷偷看,結果你猜這麽著……”榮大神神秘秘地拉長調子,充滿**地問道。

張一露出一雙眼睛,又慫又好奇地問道:“怎麽了?”

“出來一條大蛇。”他冷不丁看向張一的眼睛,嘴巴大大張開,聲音好似從腹部發出,“叼走了。”

張一被那古怪模樣嚇得回不過神來,一張臉頓時煞白。

“你再敢嚇唬人看看。”沐鈺兒手中的長刀啪地一下打在榮大的肩膀處,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她就像一把安靜豎立的漆黑長刀,所到之處,光衝碧落,群魔膽顫,百怪傾危。

那力氣不小,榮大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整張臉痛苦的扭曲著,聲音都在發抖:“不,不敢了。”

張一滿腦子的恐懼,瞬間被老大那一下給整沒了。

——老大好厲害啊!

—— ——

“我們現在要去那個什麽村子嗎?”張一出了大門問道。

沐鈺兒冷笑:“那人滿嘴謊言,一肚子鬼話,你派人盯著他,對了那個院子的事情你查了嗎?”

“還在查,那裏一直沒什麽人住,盯了一晚上也不見人出來,還要時間。”張一說。

沐鈺兒打量著人流,今夜還有夜市,路麵上比平日熱鬧幾分,白天的洛陽不虧神都之名,巍峨莊嚴,百鬼不侵,天神不落。

“老大,我們現在要去幹嘛啊。”張一問。

沐鈺兒背著手,懶洋洋說道:“寫信給少卿。”

張一耳朵一動,警覺問道:“給少卿寫什麽信。”

“寫讀書人才知道的信。”沐鈺兒哀怨說道,“咱北闕什麽時候出一個厲害的讀書人啊。”

張一摸了摸腦袋,老實說道:“我看那幾個小崽子都不想讀書的料子。”

遠在揚州的唐不言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門口立刻倒掛下一個影子,緊張說道:“表弟!你不會著涼了吧,我都說不要熬夜了,事情辦不完的,慢慢來。”

唐不言咳嗽一聲,把手中的湯藥喝了個幹淨,隨後淡淡說道:“處理的快一些,便能早些回洛陽,表哥不想回去嗎?”

程捷大眼睛眨了眨,整個人倒掛在窗戶邊,扭扭捏捏說道:“想,想早點回去的。”

唐不言抬眸,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偏在此刻帶上一點溫和的笑意,和氣又虛弱地問道:“那我昨夜說的事情,表哥考慮的怎麽樣了?”

程捷臉色一黑,整個晃了一下,眼看就會回屋簷蹲著了。

“這事除了我和奴兒,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唐不言的聲音微微壓低,就好似一陣春風飄過雪山,驟然而來,“昨夜司直來信說碰到問題了,想來也很棘手。”

程捷蹲在屋頂上,麵無表情地聽著。

——小表弟打小就喜歡誆騙人,焉壞焉壞的。

——但,司直要是有事情,我萬一可以幫忙呢。

“表哥。”唐不言低聲喊了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個事情非你莫屬。”

程捷先是心中一軟,後又覺得鬥誌滿滿,最後不得不含淚點頭,整個過程可以說是完全不受他自己控製。

“那你不準和司直說。”他悶悶說道。

唐不言嘴角微微勾起,輕輕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小雪人下章回洛陽!

猜猜小雪人要表哥幹嘛!

解剖那個y字型的刀口是百度來的(別看那個圖片,給我整惡心了,我萬萬沒想到會有真的解剖圖!!救命啊)

遏製邪.教製度那個來源大唐律感謝在2022-08-05 23:37:21~2022-08-06 23:56: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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