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

五月初五, 端午節。

端午在大周是大節,不僅放假一日,朝廷還會舉行一天宴會, 陛下身邊的近臣都有賞賜,唐家也不例外,得了一份厚賞。

唐稷和唐不言馬上就要一起入宮謝恩,順便赴宴。

“三郎還沒來嗎?馬上就午時了。”唐夫人揉了揉額頭, “那小院有什麽好的, 整日不著家。”

唐稷坐在一側抿了一口茶,好一會兒才會說道:“三郎長大了嘛,有自己的心思, 獨自一個人也好,說起來, 北闕那個司直夫人見過嗎?”

“見過一麵,小臉白白的, 眼睛圓圓的,瞧著跟著小貓兒一樣。”唐夫人笑說道, “見了三郎那冷冰冰的樣子既不害怕, 也不扭捏,怪有意思的。”

唐稷垂眸。

“對了, 之前三郎不是去鄭州辦事嗎, 你讓他去找程家, 也不知道怎麽了,前幾日我那弟妹還來信,說隨敏要來洛陽找三郎玩呢。”

唐夫人有些八卦的湊過來, 小聲說道:“我瞧著有點意思, 那小霸王什麽性子, 狗見了都搖頭,之前拜年哪一次不是見了三郎就跑,現在還眼巴巴要過來說要找三郎,我瞧著就有問題。”

唐稷笑說著:“許是孩子長大了呢。”

唐夫人臉上笑意頓時促狹起來,把他的茶杯撥到一處去,眨了眨眼:“你知道上次那個北闕司直也跟著過去了吧。”

唐稷點頭,淡定說道:“北闕辦案,司直自然要跟隨。”

“三郎回來沒多久,弟妹突然來信,跟我打探那人了。”

唐稷喝茶的手一頓,抬眸看了過來。

“真的,說得隱晦,說那司直武功很好,問問能不能調到鄭州來,幫忙練訓練水軍。”唐夫人捂嘴笑說道,“我當時瞧著就不對勁,你說這次來會不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過都過了一個多月了,隨敏還惦記著呢,說不好還真能成事,就是那個北闕司直的身份,有些尷尬。”

洛陽城內無秘密,沐鈺兒的身世隻要想查,都能摸到一些聽聞。

唐稷嗯了一聲抬眸,眸光微動:“什麽時候來?”

“說是今天呢。”唐夫人說道,“你說要不要讓三郎去接一下。”

“郎君,夫人,三郎來了。”門口的小丫鬟低聲說道,打斷夫人的話。

話音剛落,門口屏風處倒影出一個修長的影子:“阿耶,阿娘。”

是唐不言。

“總算來了。”唐夫人笑說著,“可要進來喝一杯。”

唐稷眉尖一動,慢慢吞吞放下茶盞:“不了,我們馬上就進宮,不好耽誤太久,對了,容聲不是要辦宴嗎,是打算在哪裏辦啊。”

“在衛家,我過幾天也去幫忙看看。”唐夫人說著話,看著屏風後倒影的影子,“三郎,你可有朋友要送帖子,聯絡聯絡感情的。”

“沒有。”唐不言淡淡說道。

“你瞧瞧。”唐夫人不悅說道,“來洛陽這麽久了,怎麽連個赴宴的人都找不到。”

“不是什麽大事。”唐稷笑著安撫道,“獨來獨往,也清淨。”

“清靜什麽,你瞧他回來這麽久了,都病三回了。”唐夫人繞出屏風外,滿肚子的抱怨在一眼看到三郎的打扮立刻眼前一亮。

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官,穿著深緋色官袍,腰係金帶十一銙,掛著精致的銀魚袋,頭頂的兩梁冠把頭發整整齊齊梳了起來,如此簡單的裝扮,偏被那冷淡疏離的眉眼一襯,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

“我兒真是好看啊。”唐夫人拉著他的手仔細看著,隨後不滿說道,“小臉太白了些,塗殿胭脂有氣色一點。”

唐不言扭頭,直接拒絕:“不要。”

“今日是赴宴,不必如此端正,玉佩怎麽不帶,寸色,給我拿環形玉佩……”

唐不言立刻抬眸去看阿耶。

唐稷咳嗽一聲,板著臉說道:“要遲到了,不要弄了,三郎,快走。”

他說完就直接抬腳走了,唐不言便也緊跟著走了。

唐夫人無奈,看著緩緩遠去的父子兩人,笑著搖了搖扇子。

“我之前買了一個玉扇放哪裏了,等會差人給三郎送去,那顏色,最襯三郎膚色了。”唐夫人轉身遺憾說道。

寸色點頭應下。

“行了,我們也該去衛府了。”

—— ——

唐家父子在入了應天門後便各自分開。

唐稷是閣老,剛一下馬車就有不少人圍了過來,唐不言在洛陽時間不長,加上性子冷淡,是當真沒交到幾個同僚,眼下落了單便孤零零一個人的處境。

“三郎!”唐不言剛進水泰門,就聽到一個秦知宴的聲音,扭頭看去,就看到他甩著扇子,百無聊賴地靠在牆邊。

“我就知道你一個人來!怎麽樣,我特意等你的,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啊。”秦知宴仰頭,得意問道。

唐不言頷首,含笑看著他:“何時來的?”

秦知宴眼珠子一轉,正打算使壞,便看到他冷沁沁的目光,到嘴邊的吹牛也跟著咽了回去,有訕訕說道:“沒,沒多久,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吧。”

“對了,聽說你前幾日來找我了。”秦知宴抹了一把頭頂的汗,“我當夜回家本來想找你的,但是後來又有事情,耽誤了,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唐不言點頭:“明日是康成的頭七,通知你一下。”

秦知宴眼中的光一黯:“這件事情多虧你在周旋,我是一點忙也沒幫上。”

“這事本來就是落在北闕頭上,你若是插手,容易讓人多心,如今這樣就很好了。”唐不言安撫道,“今日開夜市,我本以為你不會來。”

“本來不打算來的,但想著不來也不好,就想著等會坐一會再回去,天黑了就回去。”秦知宴小聲說道,“今日開始夜市,你也知道我們頭上那位啥也不管,這半月洛陽城多了很多人,我就怕出事,我得回去坐鎮。”

唐不言點頭:“我也要回去,我表弟今日來,也要早些退席。”

秦知宴眼睛一亮,手中的扇子啪地一下打在手心:“好啊,我們一起啊!”

皇宮內的宴會辦在文成殿,就不露麵的東宮也在今日出現,太子幾日不見,原本龐大的身子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瞧著精神不太好,眼下,正在和千秋公主說話,身邊隻圍了幾個人。

反觀對麵的薑則行,身穿紫衣,頭戴金冠,真個人神采奕奕,並未收到明庭千之事的牽連,身邊圍了三圈人,個個一臉熱忱。

秦知宴撇了撇嘴,小聲說道:“小人得誌。”

唐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

秦知宴立馬用手指在嘴邊劃了一道。

“坐吧。”唐不言說,“我在路上看到有人大白天還搶人,但路上金吾衛並不多,是為什麽?”

秦知宴歎氣:“金吾衛半月前改製完成了,人少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陛下……怎麽想的,各司衙役如今算京兆府最多了,可京兆府再多,也比不上金吾衛人數啊,這一下少了三四百人,我這幾日和周少尹頭大大了。”

“那夜市的巡邏現在的布置給了誰?”唐不言蹙眉。

“今日京兆府就留了十個人看家,剩下的人全都拉出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和金吾衛混在一起,布置在最熱鬧的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三條街了,剩下的街道就把你們大理寺,刑部,隻要有衙役可以借出來的都借出來了,然後把各坊的坊正和大小者都拉過來敲打了一遍,讓他們各自維護好各自坊的安全。”

一說起此事,秦知宴顯然就一肚子抱怨,開了口就停不下來,顯然這幾日不著家就是為了此事,連著說了一炷香也不帶停的。

唐不言眉心緊皺,察覺出不妥:“這樣人員布置太多鬆散,也沒有主心骨,各自武力不足,真要出事,怕也攔不住,金吾衛也不能及時救援。”

秦知宴立馬捂著他的嘴,苦著臉說道:“別烏鴉嘴我了,我現在就和周岩兩個人祈求別出事。”

唐不言歎氣:“為難你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知宴顯然也是拿出最大的極限來配合這次夜市了。

兩人說話間,突然聽到耳邊的說話聲一靜,便下意識跟著安靜下來,很快,兩人就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唐少卿。”穿圓領上衣,係間色長裙,戴金花簪的春兒女官悄無聲息來到他麵前,“陛下有請。”

殿內眾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羨慕嫉妒,不解擔憂,各自有之。

這幾日,唐不言的名字算是徹底在洛陽城傳開了,黎明百姓說起他無不讚不絕口,各地官吏談及他也是愛恨交加。

他的一份折子直接在朝堂上把十年前的舊案執意捅了出來,最後劍指法明方丈,要求陛下剝其紫衣,罷其職位,錿其封號,這一下簡直可以說是捅破天了,一時間指責聲不斷,彈劾他的折子如雨後春筍。

本以為事關其多年好友,他總該有些留情,卻不料這人當真是無情,親自給人送了毒酒不說,把他殺人的事情也照講不誤地說了出來。

這一下,可把眾人懟得無話可說。

昨日他又上折複仇狀,要求陛下表彰明庭千,言其該殺但也該旌。

——“謂宜正國之法,置之以刑,然後旌其閭墓,嘉其徽烈,可使天下直道??。編之於令,永為國典。”

陛下言其有理,卻又按下不發,不少揣摩聖意的人立刻起了心思,彈劾他的,附議他的,一日之間便上疏一百多份,算是用特殊的辦法徹底在洛陽打開了局麵。

那今日找他,是不是為了此事?

眾人心中頓起波瀾,可當事人卻是波瀾不驚,淡然起身。

“少卿這邊請。”春兒不理會大殿中的眾人,恭敬說道。

秦知宴欲言又止,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坐著。

“哼。”薑則行冷哼一聲,目光在唐稷身上一掃而過,淡淡說道,“少卿年紀輕,脾氣大,閣老也該管教管教,還要陛下多費心思不成。”

唐稷神色冷淡,籠著袖子,淡淡說道:“陛下愛之深責之切,如何管教三郎,是三郎的福氣,薑閣老,僭越了。”

“是啊。”千秋公主攏了攏大紅色的袖子,巧笑嫣兮說道,“別看三郎年紀輕,脾氣大,但本事也大啊,阿娘最喜歡這樣的人了,指不定這次又是委以重任呢。”

公主明顯話裏有話,深知內情,殿內眾人目光順勢看了過來。

“二妹知道是怎麽回事?”太子殿下擔憂問道。

公主眉眼彎彎,眼尾兩側的火焰斜紅便當真如燒起來一般燦爛嬌媚。

“陛下心思,我怎麽敢猜。”千秋公主為他倒了一盞酒,眼波流動,麵靨兩側的小小珍珠隨著唇角彎起而嫵媚貴氣起來,“別說這些事情了,東石山上的別院修好了,三哥什麽時候有空來坐一下啊。”

鄭顯似懂非懂地接過酒杯,雖不明所以,但聽到妹妹這麽說,便也緊跟著鬆了一口氣:“好,過幾日就來。”

薑則行眼珠子一轉,顯然順著公主的話想了進去。

唐稷捏著酒杯的手緩慢摸索著。

隻是宴會結束,唐不言都未回來,是以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誰也沒想到,一直沒回來的唐不言原來是趁著夜色直接出了宮。

—— ——

津渡渡夜色,行人爭流喧。

洛陽的夜市,一向最是熱鬧,湖邊買菱藕的小娘子脆生生地叫賣著,春船載著羅琦高高懸掛燈火,今日有牡丹閣的人花船彈唱,湖邊最是熱鬧。

北闕得了厚賞,沐鈺兒自然帶著一群小猴子出門玩耍,一人領著一個小孩,各自散入人群中。

沐鈺兒倒是輕鬆,故作公正地把小孩子都分了出去,自己一個人也沒帶,背著手溜溜達達在河邊晃**著,手裏捏著一串糖葫蘆,笑眯眯地朝著一個地方走去。

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過高懸的燭火,最後來到人群稍微散去的街道。

長長的洛水邊上到處都是一對對的人在放著河燈,漆黑的河麵上飄著密密花燈,好似銀河倒轉,天下星辰係數落入人間。

等走到一處牌坊下,她停下腳步,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的人。

“少卿。”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蘆。

唐不言聽到動靜便抬起頭來,清冷的眉眼在熱鬧喧囂的人間煙火中澄澈安靜,微翹的唇珠是冰白麵容上的唯一亮色,宛若碎紅一點,日影花梢。

“還以為少卿要晚一點才能脫身呢。”沐鈺兒把手中還裹著糖衣的糖葫蘆遞了過去,“喏,給你買的,南鑼街口有一個小個子攤販的,好似家裏的糖不要錢,這個糖葫蘆一點也不酸,而且我專門給少卿挑了一個小的,你看,隻有三個山楂。”

唐不言換了一身淺紅銀泥彩繪的寬袖長袍,金銀線麒麟紋在兩側高高挑起的燈籠照耀下,流光閃動,時隱時現,頭頂一貫飛翅羽冠,如今安靜站在牌坊邊的陰影處,卻依舊吸引大部分的目光。

他接過那串小小的糖葫蘆,小心咬了一口,外麵的糖塊格外脆,輕輕一咬便破了,夏日正是山楂的季節,入口的山楂隻帶著微微酸意。

“好吃嗎?”沐鈺兒眼睛亮晶晶說道。

唐不言點頭:“很是開胃。”

沐鈺兒滿意地點點頭,把自己手中最後一顆糖葫蘆塞進嘴裏,隨後故作矜持問道:“現在去富貴樓會不會沒位置了。”

“已經定了位置了。”唐不言一顆糖葫蘆在嘴裏吞了好幾下才吃完。

“行,那我們走吧!”沐鈺兒立刻笑了起來,“少卿在宮裏吃東西了嗎?”

唐不言搖頭。

沐鈺兒驚詫:“是宮裏的東西不好吃嗎?”

“還沒開席就被陛下叫走了。”唐不言開始慢條斯理咬第二口糖葫蘆,“後來便直接出宮了,沒有去赴宴。”

沐鈺兒眨巴眼,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是檢查少卿抄官箴書嗎?”

唐不言看了她一眼,大概看出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便忍笑說道:“陛下不會這麽無聊的。”

沐鈺兒哦看一聲,不悅指責道:“那少卿很無聊啊,每次罰我抄司規都要檢查的。”

“因為我一定完完整整,不落一個字的會抄完。”唐不言並不惱,隻是慢條斯理反駁道。

被抓了好幾次胡亂抄的沐鈺兒心虛著哼了一聲,大聲辯解著:“抄睡著了而已,也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笑著不拆穿她的把戲。

“真的!”沐鈺兒禮不直氣很壯地說道。

兩人很快就來到富貴樓,沐鈺兒坐在他對麵,看著門口懸掛的菜單,大眼珠子轉了轉,故作矜持地問道:“少卿肚子餓不餓啊。”

唐不言煞有其事搖頭:“不餓,那串糖葫蘆吃飽了。”

沐鈺兒語塞,嘴角微動,到嘴邊的話說不下去了。

——可惡,少卿怎麽不按常理出牌!

“既然要請司直吃飯,自然是任由司直點菜。”唐不言話鋒一轉,淡淡說道。

沐鈺兒眼睛微亮,嘴裏不好意思地推遲著。

“那兩位客官想要什麽?”小二問道。

“都要!”沐鈺兒立馬說道,“就那一排的酒不要,其他的都要。”

小二吃驚,眼睛看向喝茶的唐不言:“這可有十二碟菜呢。”

“我特意午飯沒吃呢。”沐鈺兒摸了摸肚子,委屈說道,“肚子餓了。”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終於抬眸。

小二鬆了一口氣。

——這小娘子,個子小小,口氣倒大。

“就按她說的辦。”唐不言隨口把呆滯的小二打發走,隨後看向麵前之人,蹙眉說道:“一頓飯而已,以後再請司直即可,何必餓肚子,小心餓壞身子。”

沐鈺兒歎氣,惆悵說道:“少卿現在就不在北闕了,以後遇到了也不好和少卿多說話,自然也不好宰……讓少卿破費請客了。”

唐不言沉默:“為何不好說話?”

沐鈺兒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隨後促狹說道:“這幾日少卿這麽大的名聲,鬧得人盡皆知,若是以後我們再碰到少卿,弄出一副熟稔的樣子,這不是對少卿和我的官途都不好嗎。”

對沐鈺兒官途倒是沒有太大的影響,畢竟升官前景擺在那裏,但是對唐不言確實可能會有汙名,甚至可能有礙他的仕途。

畢竟北闕名聲不好聽,可這樣的不好聽確實他們的護身符。

隻有被人唾棄的北闕才會讓陛下安心。

沐鈺兒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唐不言安靜看著她,隨後冷不丁說道:“我之前對司直說過,司直這樣的本事,隻要換個地方,一定走的比現在要快,也跟安全。”

沐鈺兒撐著下巴,渾然不在意地笑說著:“我知道啊,這不是悔不當初沒早點遇到少卿嗎,若是我當年沒有被師父帶進北闕,說不定就真的聽少卿一句勸了呢。”

唐不言啞然。

這麽多年,北闕對她而言,早已成了一個責任,尤其是前任司長,張柏刀走了之後。

這也恰是他當初欣賞沐鈺兒的一個方麵。

一個有擔當,不畏懼的人在那裏都會閃耀著光芒。

“以後不必如此。”唐不言沉吟片刻後,淡淡說道,“和北闕交往,名聲有汙,對我而言反而是好事。”

沐鈺兒歪著頭打量著麵前之人,突然皺了皺鼻子笑了笑:“原來是這樣啊。”

一個沒有任何缺點的官員對陛下來說反而不敢用。

兩人說話間,小二端著一疊疊菜送了上來,嘴裏響亮地報著菜名,嘴皮子格外利索。

沐鈺兒也不客氣,直接拿起筷子開動。

隔壁座坐著一對小夫妻,妻子想去河邊玩,夫君卻不願意,甚至開始繪聲繪色地描繪著鬼故事。

“洛水每年落水這麽多年,你知道水下有水鬼專門抓人腳脖子吧!”

“樂呼街?樂呼街最可怕了,水井都能爬出鬼來,靠近湖邊的宅子大半夜傳出小孩子的哭聲。”

“陽春街更不準去了,人比鬼還可怕。”

沐鈺兒笑眯眯地聽著小郎君似真似假地哄騙著人,態度認真,神色嚴肅,把對麵的小娘子嚇得一愣一愣的。

“聽人牆角為不雅。”唐不言淡淡說道,“司直好好吃飯。”

沐鈺兒眼珠子轉了轉,狀似無意問道:“少卿怕不怕水鬼啊。”

唐不言垂眸,安靜喝茶,隻是搖頭說道:“子不言怪力亂神。”

“這樣啊。”沐鈺兒悄默默用手指點了點一側酥山上的紅色糖漿,借著小動作在臉上抹了一把,冷不丁靠近唐不言,聲音微微壓低,吐出一口氣,“這樣呢!”

紅色的糖漿冷不丁落在臉上七竅的位置,被兩側燭火一照還真有點血流下來的滋味,沐鈺兒眼睛睜大,舌頭外翻,齜牙咧嘴著凶惡威脅道。

唐不言看著近在咫尺的小臉,苦澀的酒曲味被甜膩的糖漿香氣混在一點,成了令人飲鴆止渴的滋味。

他盯著那嫣紅的唇角微微發怔。

沐鈺兒眨了眨眼,看著唐不言,訕訕說道:“怎麽不怕啊。”

“我以前嚇過好多人的。”她強調著。

大概是為了印證整個話,隔壁那位小娘子冷不丁一看被嚇得跳了起來。

沐鈺兒傻傻扭過頭去看,一時間,七竅流血的模樣出現在眾人麵前,可惜瞧著像是一個誤入人間的傻鬼。

唐不言回神,不得不開始安撫著眾人,付了他們的飯菜錢,這才免得沐鈺兒挨打的事情。

沐鈺兒笑嘻嘻地看著他走動的背影,長長的袖口垂落在一側,行走間光澤晃動,宛若人間金露。

“你……”唐不言走了一圈回來,看著她塞得鼓鼓的腮幫子,就像一隻貪吃的小貓,吃的滿臉都是,一肚子的話瞬間消失不見,到最後隻是輕笑一聲,“無聊。”

沐鈺兒把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不解問道:“少卿你怎麽一點不怕啊。”

“司直如此不敬鬼神,瞧著也不怕。”唐不言緊跟著駁斥道。

沐鈺兒立刻隨意笑起來:“那我要抓一隻來玩一下的。”

唐不言搖頭,把杯中的茶喝完,突然說道:“淹死的鬼不會七竅流血的。”

沐鈺兒吃菜羹的動作一頓,側首斜眼看他。

“而且司直噴在我臉上的那口氣……”唐不言抿唇,忍笑說道,“太燙了。”

沐鈺兒下意識哈了一口氣在掌心,隨後訕訕捏緊拳頭。

她一向體熱,入了夏更是灼熱,便是最黏她的小昭,也不願多靠近她。

“那下次少卿給人吐氣,我嚇唬人。”她也不惱,反而立馬揚著下巴,找回場子。

唐不言常年體寒,入了夏也是如此。

“好。”

本以為唐不言會嗬斥她無聊,卻不曾想,這次他隻是用漆黑的眸子安靜地看著嬉皮笑臉的人,意味深長應了這一下。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立馬開始低頭吃飯。

飯吃到一半,耳邊傳來熱鬧的鑼鼓聲,沐鈺兒順勢看了過去,隻看到洛水上出現一艘艘華麗豔麗的大船,船上燈火通明,隱隱有人群湧動。

“是牡丹閣的人嘛。”

“那個琉璃來了嗎?”

“是要開始彈琴跳舞了嗎?”

“快,快去看看。”

人群中發出熱鬧的喧囂聲,原本閑適的人群頓時朝著一個方向湧了過去,甚至還摔了不少人,巡邏的金吾衛立刻高聲維持秩序。

“怎麽路上的金吾衛好像不太多的樣子。”沐鈺兒從二樓看下去,摸了摸下巴,目光自人群中掃過,“還有這麽明目張膽的賊,看來這幾日可能會亂。”

唐不言收回視線,隨口問道:“司直要去看嗎?”

沐鈺兒搖頭,收回腦袋,繼續開始挖著酥山吃:“不去了。”

“你和那位琉璃不是好友嗎?”唐不言不解。

沐鈺兒歎氣,嘴裏嘟囔著,隨後期冀抬頭:“少卿有辦法把她帶出來嘛。”

唐不言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後知後覺才明白她問的是牡丹閣的花魁琉璃。

“你與她如何認識的?”他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反問道。

“也不是我先認識她的,她好像是我師父的好友的女兒,家中犯事才淪落這裏的。”沐鈺兒小聲解釋著,“牡丹閣背後好像有不好惹的人,我之前問過師父,師父說單憑我們救不出來。”

唐不言對此事還算了解,仔細說道:“是,牡丹閣最大的靠山是薑家,但也有其他家摻和其中,確實很難他人插手,我,也不行。”

沐鈺兒聽他這麽說,小臉頓時黯淡下來。

“不過你們若是盯著點牡丹閣。”唐不言冷不丁說道,“隻要出了錯,鬧大起來,想來會有操作的餘地。”

沐鈺兒眼睛一亮。

牡丹閣這樣的地方,不出事才有問題,沐鈺兒早就盯他們許久了,手中就有很多這樣的把柄,隻是這樣的操作,算不上大事,也並非小小北闕可以拿捏的,顯然要唐家才能操作,要知唐家世代高門,官宦之家,為何插手此事。

“這會不會給少卿惹麻煩啊。”沐鈺兒認真問道,“雖然我很想把琉璃帶出去,但也不想要少卿為難的。”

唐不言笑著搖了搖頭:“若是以前定然很難,可現在不一樣了,洛陽的水早就渾起來了,隻是缺一個契機,若是司直真的可以找到一個撼動牡丹閣的把柄,可是一個天大的好事。”

沐鈺兒聽著這話,仔細思索著,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少卿的意思,竟然是打算自己做攪動洛陽渾水的第一人。

“你,少卿的膽子……”沐鈺兒像是第一次見識到唐不言的心底的野心,忍不住嘟囔道,“比我還大。”

唐不言隻是看著他溫溫和和地笑著,瞧著人畜無害。

不遠處的花船行到岸邊,卻又不靠近,隻是不遠不近地停在那裏,燈火把船身照得通亮。

隻見正中一艘大船加班上有舞姬旋轉,身上的金玲似乎接著風聲傳了過來,兩側的樂隊熱鬧響亮,把所有的聲音都蓋了過去。

岸邊的花絡繹不絕砸了過去,湖麵上的花燈和鮮花被燭火一照,淩亂而豔麗,歌姬的影子倒映在湖麵上,就像天上的瓊樓金闕上的仙女即將破水而出。

正中的舞女就像不停歇的蝴蝶,紗裙飛揚,金鏈貼著雪白的膚色,靡麗而大膽。

人群中的叫好聲不停歇,所有人的視線都在這幾艘花船中,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過來。

沐鈺兒的目光在人群中隨意穿梭著,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逆著人群走動,四處張望著。

“張一!”沐鈺兒順手扔了一個杏仁,準確砸到他的腦袋上。

張一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彈了起來,隨後憤怒看了過來。

沐鈺兒這才發現他臉色不對,滿頭大汗,臉色發白。

“老大……”張一沒想到在這裏見到沐鈺兒,原本慌張的神色頓時露出喜色,站在樓下,嘴巴大張著,卻隻能在喧鬧中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

唐不言不由把窗戶整個推開,兩個人皆靠了過去,耳邊的喧鬧聲被驟然放大。

張一喊得嘶聲力竭,落在樓上兩人耳邊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氣音。

“老……不見了……快……來……”

——小昭不見了!

沐鈺兒緊盯著他的唇,心中一驚,蹭地一下站起來。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要被親媽分開一會兒了,嘻嘻。

古代端午節在唐朝之前還挺嚴肅的,是祭祀大節,到了唐朝之後就徹底熱鬧起來了,吃吃喝喝起來了(不是)

複仇狀哪裏,引用的是陳子昂的複仇議狀。

感謝在2022-07-30 18:57:06~2022-07-31 23:56: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不想睡的魚好鹹 21瓶;惠蘭道人、嘿嘿嘿、燦若繁星 10瓶;有時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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