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

唐稷在朝野名聲極大, 兩朝元老,宦海沉浮,終究是一步步走上如今的位置, 素有‘一語可破天下事’的美名。

他從高.宗龍朔年入仕,後得高.宗‘才高其天,謀深如海’的誇讚,再至睿宗時, 當時朝堂驚變, 他穩定朝局,擁護陛下登基,自此入閣拜相, 更是在載初年間,一力壓下重議, 讚同陛下北遷洛陽,自此名聲大噪, 位極人臣,無人能及。

唐閣老十八歲入仕, 三十歲拜相, 入閣三十年,履及六部十三省, 門生故人遍布四海, 當真稱得上是大周朝野的常青樹。

沐鈺兒走了兩步, 突然察覺到後腦勺有一道視線掃過,腳步一頓,回味了一下,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畢竟還沒和這麽大的官一起走過路, 更別說這人是唐少卿的阿耶,一時間手腳局促,扭頭去看他。

“司直不必拘束。”相比較唐不言對外的冷淡不愛說話,唐稷對外卻一向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態度。

沐鈺兒眨了眨眼,夕陽落日落在瞳仁中,刺得她微微閉上眼,整個人就像小貓兒一樣懶懶散散起來。

“閣老怎麽這麽晚走啊?”沐鈺兒一向能屈能伸,笑眯眯地隨口問道。

現在酉時過半,太陽隻剩下餘暉,早過了下值的時間,放在北闕,早已跑得飛快。

“入了中書省,哪有上下值的說法,處理完手邊的事情才能回去。”唐稷對沐鈺兒這樣的微末小官也格外藹然可親,神色溫和地解釋著。

沐鈺兒側首,那雙淺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一顆透明澄亮的一對琉璃:“閣老為國為民,真是辛苦啊。”

這話聽太多了,唐稷一耳就能分辨出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偏偏從這個小小司直嘴裏說出來,那一點漫不經心的尾音,偏好似正兒八經的陳述,既不諂媚,也不敷衍,卻聽的人心曠神怡,心中舒坦。

唐稷總算明白這幾日洛陽城內的一些細微流言的來源。

人人都說唐三郎身邊最近跟著一個小女郎,兩人形影不離,現在看來兩人脾性倒是意外融洽。

三郎性格太過清冷驕傲,與前頭兩個兄長不同,他生來有慧,這些年在外地磨煉,更是激出他的一絲野心,但他是辦實務的好手,卻總是缺了一點能屈能伸的委婉。

但這個沐鈺兒性格倒是直白,有話直說,直爽隨意卻不突兀,這些年在市井打轉卻沒有沾染流裏流氣的氣質,顯出幾分澄明透亮之色,多加調.教,定會是長袖善舞的能人。

這樣的組合是最合適辦事的。

唐稷臉上笑意微微加深,隨後故作為難問道道:“那日我兒不經深慮就帶司直入東宮,還發生了一些糾紛,可有受驚?”

沐鈺兒搖頭,背著手,放慢腳步,溜溜達達著:“我們是辦案去的,那日去收獲頗豐呢,我也沒受驚,再說了東宮的吃的真的很好吃。”

唐稷笑:“司直倒是閑情雅致。”

“是真的好吃。”沐鈺兒認真地掰著手指,“那個鹹杏仁,炒的微微焦黃,裹上糖霜後脆口香甜,帶一點鹹味,就很好吃,還有那個貓耳朵,小巧玲瓏,筋滑利口,做的和張叔一樣好吃,還有那個紫蘇飲,加了冰塊,甜甜的,清涼解暑。”

唐稷聽得連連點頭,不僅沒有嫌棄,反而緊跟著煞有其事地說道:“東宮的紫蘇飲確實一絕,不知司直可有喝過薄荷飲,加了冰塊,夏日喝,爽口清涼,入口回甘,肚中清涼,最是祛暑。”

沐鈺兒扭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我家也用薄荷泡水,但感覺沒有閣老說道這麽好喝。”

唐稷摸著胡子,略帶一絲得意地說道:“某不才,家中有一位專做冷飲的師父,對飲子格外有心得。”

沐鈺兒立刻露出羨慕之色。

“可以讓三郎帶給司直飲用。”唐稷見她如此嘴饞,忍笑開口。

“這多不好意思,還要勞煩少卿。”沐鈺兒咽了咽口水,當還是故作推辭。

唐稷也不故意拆台,反而為她做了一個借口:“過幾日是我家大娘生辰,到時司直可以赴宴一觀,不知司直意下如何。”

沐鈺兒眼睛越發亮了:“大娘子生辰啊!”

唐家那位大娘子她是很喜歡的,除了喜歡打扮人這一點實在令人吃不消。

“剛才在殿中,我兒可有頂撞陛下。”誰知唐閣老話鋒一轉,隨意問道。

沐鈺兒立刻警覺起來,大眼珠子一轉,開口委婉說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少卿怎麽會故意頂撞陛下呢。”

唐稷歎氣,無奈搖頭:“怎麽不敢,想來司直也聽說過我兒前幾年為何去了揚州。”

沐鈺兒耳朵一動。

唐不言摘取探花之位後做了下州別駕,在任期年,政績斐然,四年未到就調回洛陽做了禦史台諫議大夫,可以說得上的前途光明,那一年裏,從雙章到薑家,都在這位諫議大夫的彈劾折子裏不斷出現,隻是陛下愛惜,從不降罪,可不曾想,最後問題也是出在一道折子上。

當年十月,鳳閣舍人韋嗣立上請狀,再次要求陛下重整國子監,王公以下子弟皆須入學,不許從他途出仕,自陛下稱製以來,薑氏諸王為禍學校,天下早有怨言。

唐不言不僅附和此事,甚至還多加一道疏奏,要求陛下赦免自垂拱以來被以誣陷之罪定罪的所有人,不論輕重,一皆赦免,死者追複官爵,生者聽還鄉裏,甚至還在折子上寫明重刑不得民心,酷吏必將為禍的言亂。

這一下可算徹底捅出馬蜂窩了。

陛下自掌權起來一直重用酷吏,大興牢獄,許多人被權力碾壓,至今流離坎坷,未加原宥,此中甚至包括曾經晉升鳳台的閣老們,隻是這些年陛下年紀大了,這才把那些酷吏一一剪除。

“陛下壓著他三天,他無論如何都不肯低頭,便連軟話都不肯說,僵持三天,甚至刀劍加身也不肯妥協請罪。”唐稷歎氣,“那脾氣,誰見了不頭疼。”

沐鈺兒悄悄看了一眼唐閣老,小聲反駁道:“可少卿說的沒有錯啊,有些事情就是……錯了。”

唐稷捏著胡子,沉吟到:“司直倒是偏袒。”

沐鈺兒不服氣,皺了皺鼻子:“我沒有偏袒的,少卿就是德義恪勤,清慎公平的君子,國子監什麽樣子,我之前也見過了,少卿讀書時讀書成績這麽好,還被人欺負了呢,可見學風就是不好,所以他上折子為韋嗣立助陣就是對的,學風不正,如何育人,朝堂需要的蓬勃生機的讀書人,可不是一無是處的世家子。”

唐稷眉間一跳,並未打斷她的話。

“至於第二個事情……”沐鈺兒摸索著刀柄上的玄武頭,笑說著,“少卿在揚州得了一個唐無刑的稱號,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無刑的背後是積壓的三百一二件案件無人喊冤,走之前甚至被百姓送了青天傘,天下矚目,人人稱羨。

這是他對陛下無聲的抗爭,他大聲又直白的告訴陛下,重刑不得人心,唯有公平,仁義,才能讓百姓信服。

唐稷捏著胡子微微笑著:“可北闕按理也該是我兒當時所抨擊的酷吏。”

沐鈺兒腳步一頓,側首和唐稷四目相對,大眼睛撲閃了一下。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的無言。

天下誰不知,南北闕就是陛下為了鏟除異己設立的兩個部門。

“那,那是兩碼事。”沐鈺兒磕巴了一下,無辜說道,“我師父是好人。”

那小表情,又是糾結,又是不高興,還有點心虛,當真是生動極了。

唐稷見狀忍笑,也跟著點頭說道:“張司長確實公正不阿。”

“閣老說得對!我師父就是很好的人。”沐鈺兒點頭,大聲說道,一點也沒有自吹自擂的羞澀。

兩人很快就走出了宮門口,唐家的兩輛馬車正並排站著,昆侖奴正在和唐閣老身邊的來生說著話,聽到腳步聲立刻看了過來。

“司直!”他嗓門大,這一聲聽得格外清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唐不言的那輛馬車似乎動了動。

沐鈺兒見了奴兒便熟稔打趣道:“奴兒今天喊我這麽大聲,可別是又是打算把我北闕吃空了啊。”

上一次昆侖奴陪唐不言來北闕辦事,時間晚了便被熱情的任嬸留下來吃飯,結果這一留,北闕的米缸空了一半。

昆侖奴摸著肚子,癟了癟嘴,委屈扭頭:“郎君。”

“奴兒不是給了米錢嗎?”唐不言冷淡的聲音從車簾內響起,“司直還打算再敲一次敲竹杠不成。”

沐鈺兒笑眯眯爬上馬車,動作熟練:“說兩句奴兒,少卿就開始護短了,不過奴兒還小,多吃點還能長高呢。”

唐稷看得眯了眯眼,盯著那車簾看了一會兒,溫和開口說道:“司直有空,可以隨我兒上門做客,那飲子還可以多嚐幾種。”

沐鈺兒這才發現把唐閣老落在身後了,連忙把腦袋伸出來,不好意思說道:“一定一定。”

身側的唐不言微微側首,便看到阿耶意味深長的視線,借著拿取糕點的功夫,狀似不經意地把簾子放下,順手把小貓兒拽回來。

“壓著糕點盒子了。”他一本正經說道。

沐鈺兒連忙退了回去,慌亂說道:“改日卑職一定上門拜訪。”

唐稷笑眯眯地擺了擺手,最後隨著來生上了馬車,隻是一上馬車,他臉上的笑意便微微斂去,露出片刻失神。

“阿耶與你說什麽了?”馬車內,唐不言問道,“怎麽要登門拜訪了。”

沐鈺兒捏著糕點,開心說道:“唐閣老說你家有一個大師傅做飲子很厲害,邀請我去喝。”

唐不言側首看她。

“他還說過幾日是你阿姐的生日,邀請我去玩。”

沐鈺兒三下五除二把糕點吃完,扭頭去看唐不言,期冀問道:“我可以去嗎?”

唐不言自然點頭:“自然可以,阿姐想來也會邀請你。”

沐鈺兒不解。

“阿姐很喜歡你。”唐不言解釋道。

沐鈺兒立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也很喜歡大娘子!”

唐不言失笑。

“我們晚上去富貴樓吃什麽啊?”沐鈺兒吃了三塊糕點,便不拿了,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唐不言,端出兩分矜持地問道。

唐不言沉吟,不說話。

沐鈺兒心中一驚,小心問道:“不去吃了?”

“馬上就端午節了,會開夜市,富貴樓也會出新品,到時候一起吃,也免得失了新鮮感。”唐不言一板一眼解釋著。

沐鈺兒頓時露出失望之色,小臉委屈地皺了皺,大眼睛耷拉著,手指捏著一塊糕點,心中鬱悶,可一想著自己是蹭飯,還是以主人家的意願為先,所以到最後隻好故作大方地說道:“那也可以的。”

——少卿也會騙人!太過分了!天下果然沒有掉餡餅的好事!

“但我讓瑾微去富貴樓點了幾個招牌菜,然後去南市買幾樣菜。”唐不言話鋒一轉,“這幾日北闕的兄弟辛苦了,不如坐下來一起吃個飯。”

沐鈺兒原本焉噠噠的神色頓時亮了起來。

——還有免費的飯吃!

“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她毫不吝嗇地大聲誇道。

“那就去北闕吧。”唐不言臉上露出笑來,笑說道。

沐鈺兒嗯了一聲,又開始摸著糕點吃:“要不來我家吧,張一、王新、菲菲還有不萌他們還沒來我家玩過呢,而且任嬸煮飯也不好吃。”

門口傳來昆侖奴的附和聲:“不好吃!”

唐不言側首看她,卻隻能看到她饞貓一樣,正開開心心地吃著糕點。

“你家太小了,不如來我家,請張叔來我家做飯。”他猶豫一會兒,隨後咳嗽一聲,捏著指骨,神色平靜地說道,“院子大坐的寬敞,我家廚子做飯也不錯,司直……”

他一頓,很快又接了上去,讓人察覺不出那一瞬間的停頓:“……覺得如何?”

沐鈺兒歪頭打量著唐不言。

大眼睛提溜地在他身上打了一個轉。

唐不言被這一眼看得莫名緊張起來。

沐鈺兒把糕點吞了下去,摸了摸荷包,癟了癟嘴,委屈說道:“月俸花完了,沒錢給少卿買登門拜訪的禮物了。”

彼時上門做客,都是要買禮物的,無論輕重,總該是一個心意的。

唐不言那顆心立刻回了原處,嘴角不由微微抿起,最後忍不住開口諷刺了一句:“司直哪一個月是有錢的。”

沐鈺兒理不直氣很壯但說道:“錢就是拿來花的,我就是花的快一點而已。”

“距離下個月放月俸可還是有七.八日。”唐不言反問,“是不是太快了點。”

沐鈺兒憤憤說道:“那是因為我往日買米糧的那戶物美價廉的米店關門了,聽說是老板家的小女兒丟了,老板關門去找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門,我去了比他高兩文錢的隔壁米店買的,所以現在就花完了。”

唐不言蹙眉:“小娘子丟了?報案了嗎?”

“嗯,報了,但洛陽說大不大,說小卻不小,人流這麽多,現在也沒找到。”沐鈺兒歎氣,咬了一口糕點,“人販子當真可惡。”

洛陽每年都會有不少婦孺丟失,雖然朝廷下了嚴令製止拐賣,《律法·盜賊》中明確規定,掠賣人口為奴的,首犯絞刑,從犯流放三千裏,且買方“購買”拐賣而來人時,也要處以刑罰,父母和祖父母賣子輩孫輩的,要加罪一等,可即便刑罰如此嚴厲,但還是抑製不住這樣的無本買賣的**。

“肚子餓了。”

她摸了摸肚子,眼睛睨了唐不言一眼,大聲嘟囔著:“晚上想吃冰冰涼涼的東西。”

“瓜果和飲子,或者酥山。”唐不言指骨微動,最後聲音一低,漆黑的眸光被頭頂的夜明珠一照,好似一簇雪光,認真盯著她看,“那來不來……”我家。

作者有話說:

1.再走一張或者兩張感情戲,鋪墊一下背景,就正式走下一個案子劇情了!貼貼!

2.《唐律疏議》是中國曆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統一法典,其對各個犯罪都有完備的刑法規定!她把拐賣人口直接放到盜賊裏麵去,刑罰很重,甚至規定很細,賣方和父母之輩的買賣都做出懲罰。

3.夏天喝薄荷水真的好爽好爽,強推!!!感謝在2022-07-27 23:58:55~2022-07-28 23:5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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