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醋

相國寺的火實在太大了, 這一燒就燒得整個洛陽都沸沸揚揚,民間議論紛紛,但卻並未在朝堂引起太大的波瀾, 或者說是不敢引起太大的波瀾。

陛下心思難測,那日並未多言,隻是把兩人趕出宮,很快也把千秋公主也跟著送了出去。

唐不言一路無言, 沐鈺兒腳步沉重地跟在後麵。

“陛下會同意嗎?”沐鈺兒憂心忡忡跟在他身後, 小聲問道,“感覺陛下一心想要把此事壓下去。”

唐不言揉了揉抽疼的額頭,好一會兒才說道:“會同意的。”

沐鈺兒快走一步, 來到他身側,不解問道:“為什麽啊。”

“因為陛下是明君。”唐不言淡淡說道, “權衡利弊下,這是最優的辦法。”

若是埋下此事, 一時間固然可以欺騙他人,但越來越多的疑點反而會成為一層層積累下來的火星子, 遲早會爆發, 隻要有心之人掀起,反而會成了一個攻訐的汙點。

把此事攤開來說, 倒是坦坦****, 便是有一些流言蜚語, 可陛下已經掌權三十幾年,這些風波對她而言不過是毛毛細雨,時間久了, 這件事反而會成為陛下禮法融合的典範。

唐不言在聽到春兒話之後很快就把此事利弊分出輕重。

他知道陛下要什麽, 更知道陛下遲疑什麽, 逼得陛下放棄原先的決定斷然不可能,不如直接再給出一個辦法,讓陛下自己決斷。

沐鈺兒睨了他一眼,嘟囔道;“少卿也會拍馬屁啊。”

唐不言歎氣:“慎言。”

沐鈺兒立馬乖乖用手指在嘴邊拉了一條縫,最後又忍不住小聲氣音說道:“那少卿是什麽意思啊。”

“陛下年輕時跟在兩代君主身側學習政務,到高.宗後期更是一手把持朝政。”唐不言咳嗽一聲,聲音微微沙啞,帶著一絲疲倦,“她與一般女子不同,司直若是想要更明白陛下想要什麽,與其站在她是女子的處境上,不如站在她是帝王的位置上。”

沐鈺兒眉心皺起:“這兩者衝突嗎?”

唐不言神色冷淡,眉宇間的寒意被日光一照泛出冷冷的光:“沒有但也有,帝王想要名存青史,女子自然也想,司直難道不想嗎。”

沐鈺兒心中微動,抬眸去看唐不言,隨後認真說道:“想的,為什麽少卿可以,我不可以,我腦子不如少卿,可我武功比少卿好啊。”

她皺了皺鼻子,不悅說道。

唐不言歎氣,神色透出微微的遺憾悲憫,那一眼,隻把沐鈺兒看的心中微動。

“司直說的是。”他溫和說道,神態不似作偽,“隻是世道苛刻,尤其是史官,對女子更為苛刻,即便那人是九五之尊,陛下比你我都清楚,所以女子這層身份就會被陛下剝奪。”

沐鈺兒心中微動,腦海中浮現出陛下剛才那高高在上的深沉模樣。

她穿著最是華麗的衣服,帶著最是富貴的發釵,可沐鈺兒卻總是很難第一時間把她帶入到女子的身份上去。

太過高高在上,太過殺伐果決,太過雷霆雨露為君恩。

“陛下心性之堅定,少有能及,她露在外麵的……”唐不言沉吟片刻後,輕聲說道,“隻能是帝王。”

沐鈺兒走了幾步,突然認真叉手說道:“多謝少卿指教。”

相比較沐鈺兒一直在民間打滾,對民間了如指掌,似過江小龍,但對朝堂之事卻是一竅不通,而唐不言卻是生在世代貴勳的唐家,身來就比尋常人站得高看得遠,自然心裏也能想的明白。

沐鈺兒身為北闕司直,接觸過不少這樣出生的人,畢竟洛陽遍地世家子,可能真正為百姓做事的屈指可數,可偏偏這裏麵牌麵最大的唐不言卻是踏踏實實一步步走過來的。

他真的和別人,一點也不一樣。

沐鈺兒心裏冷不丁想著。

唐不言被人如此鄭重道謝,隻是淡淡搖了搖頭。

兩人沉默的走了一段路,甬道冗長,穿堂風帶著夏日的燥熱呼嘯而過,沐鈺兒本就怕熱,沒一會兒就走的滿頭大汗,剛快走了幾步,突然沒聽到背後的動靜,不由扭頭。

隻看到唐不言大夏天走路,臉上不僅沒有汗,反而越走越慢。

“少卿,是不是不舒服啊。”沐鈺兒眼皮子一跳,轉身擔憂上前問道。

唐不言伸手撐著高大的宮牆,手指泛白,指尖微動,指骨緊繃。

“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下。”沐鈺兒掃了一眼長長的甬道,心中一涼。

甬道幽深綿長,別說歇腳的地方了,連片葉子多沒有,更別說遮遮太陽了。

沐鈺兒嘟囔著,伸手搭橋放在他額頭:“皇宮還挺幹淨的。”

唐不言歇了一會兒才按下跳動的心,察覺到臉頰上倒影著的淡淡影子,那心不受控製地又開始加快速度,依舊是熟悉的耳朵發蒙,神色微散,可這次卻又有些與眾不同,那種奇怪的感覺讓他的呼吸微微加重。

“怎麽了,說不出話來了!”沐鈺兒見狀大驚,“要不我帶你找間沒人的宮殿避避暑。”

唐不言再多的綺思也被這膽大包天的話嚇得無影無蹤,不由側首看了一眼,淡淡說道:“禍從口出。”

沐鈺兒眨巴眼,長長哦了一聲,隨後笑眯眯靠過去,一手給他遮陽,一手扶著唐不言的胳膊,格外殷勤地拍著馬屁:“這裏隻有我和少卿,出不了哪裏去。”

唐不言抬眸,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要不要我背你啊,反正這裏也沒人。”沐鈺兒看了一眼還有一半的甬道,故作隨問道,眼睛卻是亮晶晶的。

唐不言一眼就看穿她心裏的想法,睨了她一眼,矢口否決:“不要。”

沐鈺兒平白被人盯了一眼,摸了摸鼻子,認真強調道:“我也是好心。”

唐不言語塞,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搭話。

“我是郎、君。”他盯著沐鈺兒的眼睛,鄭重其事強調著。

若是被人發現被一個小女郎抱起來走來走去,那唐三郎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沐鈺兒歪頭,不解說道:“我知道啊,我看得出來。”

那表情實在是無辜,顯然並沒有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

唐不言一顆心跟著那眸光走了一遭,心中有些莫名喪氣。

——沐鈺兒對他,跟張一王新還是沒有並無區別。

沐鈺兒雖然察覺到他的起伏心思,但還是敏銳察覺到他的心情低落,關心地湊上去,大眼睛提溜轉了一圈:“少卿你不高興啊。”

唐不言抬腳走著,悶悶說道:“沒有。”

“哦。”沐鈺兒眼珠子一轉,走了幾步,隨後又問道,“少卿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沒有。”唐不言垂眸,還是淡淡否定道。

沐鈺兒又是哦了一聲,伸手摳著唐不言衣袖上的花紋,走了幾步,又湊過巴巴問道:“少卿你為什麽不高興啊。”

唐不言停步,垂眸看她。

沐鈺兒一雙琉璃色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顯然充滿了好奇,像極了一隻堅持不懈扒拉人的小貓兒,似乎非要問出一個結果來。

“我若是生氣了……”唐不言漆黑的眸光注視著那雙清澈的瞳仁,“司直會,哄我嗎?”

沐鈺兒眨了眨眼,最後故作深沉地發出一聲怪響,眼珠子一轉,熱情笑道:“當然會!”

唐不言臉色巍然不動,可注視著她的視線卻難得帶了一絲攻擊性,堅持問道:“那司直打算如何哄?”

小雪人瞧著冷冷清清的,平日裏也都是不動聲色,不好接近的模樣,可瞧著卻是格外無害,可雪畢竟是冷的,一旦靠得近了,摸到了那層刺骨的寒,還是會讓人忍不住後退幾步。

沐鈺兒被這個問題猝不及防擼了一下倒刺,下意識想要後退,卻被唐不言眼疾手快揪住發帶,頓時僵在原處。

唐不言沒說話,可那架勢確實非要要一個答案。

沐鈺兒嘴裏嘟囔著幾句,卻又聽不清到底說了什麽,大眼睛撲閃了幾下,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少卿打算要怎麽哄啊?”

唐不言冷著臉,一板一眼,格外認真說道:“是司直說要哄我,那便是司直自己想辦法哄我,現在問我,那哄我之事還有什麽意義。”

沐鈺兒聽到一愣一愣的,歪頭打量著唐不言不似玩笑的側臉,也緊跟著眉頭緊皺,好一會兒把腰間的荷包抽出來,伸手掏了一會。

“給你這個。”她小心翼翼放到唐不言手中,“張叔做的荷花糖,就剩最後一顆了,給你吃。”

唐不言低頭看著那顆化了輪廓的糖,小小一顆,荷花形狀,粉白相見,格外可愛。

沐鈺兒見他不說話,立馬解釋道:“很好吃的!甜而不膩,裏麵還加了一點陳皮,有一點酸酸的,很合適夏天吃的。”

她伸手朝著唐不言懷中推了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糖果看,但嘴裏故作大方說道:“邊緣是剛才進火場融化了,不是我舔的,幹淨的,這是我最喜歡吃的糖果了,平日裏連張一都舍不得給的。”

也不知這話是哪裏打動了唐不言,隻見他一直冷淡的眉眼突然動了動,最後緩緩抬眸去看沐鈺兒。

“你平日裏哄張一他們,也是這樣的。”他手指微動,卻沒有把糖放進嘴裏,反而繼續追問道。

“不啊。”張一剛跟她這麽鬧脾氣,還不是給他來一下,讓他清醒一下。

——小雪人可不一樣!

沐鈺兒一頭霧水,突然心中微動,隨後仔細打量著安靜的唐不言,突然眸光變成意味深長之色,悄悄靠近唐不言,挑眉問道:“少卿你這個好像吃醋的表情啊。”

唐不言手指微動,鎮定反問道:“我為何要吃醋?”

沐鈺兒背著手,繞著他走了一圈,最後又站回他麵前,歪頭,不解說道:“也對,少卿沒事和張一一個小地痞吃啥醋啊,還有什麽是他有,您沒有的不成,不過少卿你剛才實在有些奇奇怪怪。”

唐不言腰背挺直站在那裏,臉上神色如常,態度一如既往地冷淡,隻是隻有他知道,自己似乎能聽到心中血液流動的聲音,被麵前之人的話一字一字牽引著,時高時低,起伏不定。

沐鈺兒繼續繞著他打轉,長長的紅色發帶微微晃著,就像一根翹起的蓬鬆大尾巴。

“要是少卿總是這樣,我會以為少卿是為我吃醋的。”沐鈺兒開了口,索性故作誇張地說道,大大方方打趣道,一點也不羞澀,“那可不行,我最煩那些規矩束縛了,而且我要當大官的!”

唐不言一顆心瞬間下沉,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中的仁義君子似乎被瞬間剝離,強勢侵略的想法猙獰而出。

可,當他看到沐鈺兒笑眯眯的眉眼時,清晰的知道這顯然是一句哄人的,不著調的,大大咧咧的,吊兒郎當的話。

她對他並無任何想法,所以任何玩笑話便是毫無顧忌的。

他若是想要一件東西,自來就沒有得不到的。

可她畢竟不是,物品。

唐不言緩緩吐出一口氣,把心中那點掙紮冒頭的想法一點點壓進去,也順手把那顆糖握在手心,眉目間越發清冷,便也越發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高冷:“少說胡言。”

沐鈺兒被懟了一下,隻是眨了眨眼,隨後握著刀柄的手不經意地點了幾下,最後嗯了一聲,跟在他身後:“是我冒昧了,出了宮門就可以坐車了,少卿走走。”

烈日西斜,但日光已經濃烈,曬久了便是衣服都滾燙起來。

“三郎。”兩人走到甬道盡頭,突然聽到一側緊閉的大門口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沐鈺兒耳朵微動,覺得聲音耳熟。

大門咯吱一聲打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唐閣老。

“坐我的轎子走吧,我剛好也要回府。”唐稷看著小兒子發白的臉,忍不住心疼說道,“別倔了,我今日答應和你娘一起吃飯的,不要與我墨跡,若是害我失約了,我可都怪你。”

唐閣老曆來受寵,宮內行走特賜步攆。

沐鈺兒看著那架步攆,也跟著勸道:“對對,坐轎子好,可以擋一下太陽。”

唐不言看著阿耶,神色冷淡而恭敬問道:“那閣老如何走。”

唐稷蹙眉,不悅說道:“我走路不就好了,多大的事情,你們快扶三郎上轎子,你今日可要歸家去?”

唐不言側首悄悄看了一眼沐鈺兒,就看到沐鈺兒正百無聊賴地踢著腳尖,似乎略有心事,不由眉間一皺。

“這麽了?”唐稷不解問道,“可是為難?”

“不是。”唐不言收回視線,四平八穩分析著,“估計明日陛下就會下旨,我得回小院呆著,不然去唐府規矩大,怕是不好。”

唐稷點頭:“是這個道理,那辦好這個事情就早點回家看看,你阿娘很想你,好了,先上轎吧。”

唐不言終於有了眉目扭頭,便去看沐鈺兒,故作隨意問道:“那司直打算如何回去?”

沐鈺兒立馬抬頭,眉眼彎彎,滾圓的眼睛彎了起來,露出幾分生動可愛之氣,笑眯眯說道:“我和唐閣老一樣啊,走路出宮就好了啊。”

一側的唐稷也跟著看了過來,其實遠遠就看到三郎和這位司直一起走過來。

三郎雖然不說話,可神態極為放鬆,兩人走得近,乍一看還頗有點親密,可要是三郎對她是特別的,卻一路上一句話也不曾說,動作更是規規矩矩。

自來在朝政上縱橫捭闔,所向披靡的唐閣老也不由犯起了迷糊。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輕輕嗯了一聲:“我在宮門口等司直。”

沐鈺兒頷首:“麻煩少卿了!”

“之前答應司直要去富貴樓請客吃飯。”唐不言上了轎子,掀開簾子,一本正經說道,“不如就在今夜。”

沐鈺兒眼睛一亮,一掃心中心緒,連連點頭:“好好!”

沐鈺兒:天下真的會掉餡餅!

唐稷:我兒什麽時候愛請人吃飯了?

一句話落,眾人心思各異,很快,載著唐不言的轎子便走遠了。

沐鈺兒被一頓天降之飯開心地臉上笑意都停不下來,正打算抬步就去赴約,就聽到背後傳來一個和少卿說話強調格外相似的聲音。

“不知某是否有幸和司直一起出宮?”

沐鈺兒抬起的腳立馬一收,笑容微收,恭敬轉身,立馬殷勤說道:“不敢不敢,能和閣老一起簡直是三生有幸,閣老請,閣老請。”

若是尋常人這般變臉,唐稷定然是覺得此人是趨炎附勢之輩,不可深交,可如今這模樣落在著小貓兒一樣的沐鈺兒身上,突然又覺得有幾分能屈能伸的可愛。

小小年紀能有如此覺悟,未來可期啊。

怪不得三郎去了北闕辦案瞧著精神都好了許多。

心境澄明之輩,自然可愛。

“不必拘束,一起走吧。”唐稷捏著胡子,溫和說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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