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罪

熊熊燃燒的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把整個方丈小院吞噬。

最為嚴重的是澄明所站著的正屋, 大火就是從那裏升起來的,火苗已經自屋內掙紮而出,大肆吞沒著所有的一切。

法明被燙的頭皮發疼, 掙紮著要爬出來,卻被澄明拉著衣擺拖了出來,他也不知從哪裏迸發的力氣,一隻手死死按著他的腰, 麵露憎惡之色, 手中刀鋒高舉,麵色冷淡。

“救命,救我……”

大火已經逼近法明的臉, 火舌時不時舔過他的臉頰,疼得他不停地掙紮。

“不要殺我, 我知道錯了……”法明哀嚎著,手腳並用地撲騰的, 卻被熱浪逼得束手無策。

“那就下去跟我的阿耶阿娘懺悔去。”澄明麵無表情,修長纖細的手指牢牢按著他的肩膀, 膝蓋抵著他的腰。

“住手!”明庭千大驚, 反手推開陳策的手,“他不能殺人。”

殺了人, 這件事情便徹底甩不開了。

“不要給司直添亂。”陳策一把把人拽回來, 滿頭大汗, 熱氣逼得他要覺得喘不上氣來,唯有一雙眼睛格外精亮,“總要活一個。”

周圍是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澄心澆了一桶水就要衝進來, 卻被澄靜死死抱著。

“師弟, 不要進去。”他咬牙說道,“不要進去。”

“六師弟在裏麵,我師弟在裏麵啊。”澄心劇烈掙紮著,虎目圓睜,血絲洶湧。

火實在太大了,塌陷近在眼前。

錚亮的刀麵被越演越烈的大火照著,澄明恍惚間好似回到十年前那場大雨中的大火。

越來越大的火,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坍塌,屍體在火中無聲沉默,不甘地睜大眼睛……

明庭千嘴角露出笑來。

——這一天,他等了八年。

“不,不要,救……”法明感受到背後的殺氣,恐懼地大喊著。

沐鈺兒活像被撩了毛的貓,爪子踩哪都覺得燙腳,來回跑了好幾個地方,這才踩著一顆還沒被燒的樹幹,一躍而起,勉強來到台階下。

“殺了他,你就不能回頭。”沐鈺兒直麵燎人大火,認真說道,“現在你們中間也許還能活一個,不是嗎。”

澄明並未回頭,他甚至沒有放慢速度手中刀下落的速度。

沐鈺兒心中一驚,正打算上前,且冷不丁聽到,瞳仁微章,站在原處。

“你師父的死是我通知的。”

隻這一下,錯失良機。

耳邊立刻傳來一聲尖銳哀嚎聲,鮮血飛濺,如花般散落在澄明冷淡疏離的臉頰,血跡順著他的消瘦的下巴落在灰舊的僧衣上,暈開一片片狼狽痕跡。

火光閃耀下,那血甚至落在沐鈺兒的腳尖前,衣擺上,近乎刺眼。

明庭千瞬間回頭,卻看到那張帶血的臉,呼吸驟然停止。

唐不言驚得上前一步。

誰也不知道裏麵剛才發生了什麽,明明沐鈺兒已經快抓到他的匕首,卻在眨眼間停在原處,任由那刀鋒落下。

那把刀插在法明的背上,澄明鬆開力氣,看著他掙紮著爬起來,卻被困在火中,跌跌撞撞掙紮著。

“救,救我……”法明抓著沐鈺兒的褲子,崩潰說道,“救,救我……”

“你說什麽?”沐鈺兒不為所動,隻是盯著澄明的眼睛,沙啞問道。

澄明看著她輕笑一聲:“我是你師父臨走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

那一刀耗盡澄明的力氣,讓他整個人都被抽走了活力,整個人跌坐在台階上,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之色。

他仰著頭,滿臉鮮血被火光一照,清冷淡然地慈悲麵容閃出豔麗的之色,就像此刻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豔羅刹。

常年被素衣垂眸遮掩的美貌再此刻不加掩飾地顯出來,卻充滿悲憫的絕望。

“你怎麽會見過他。”沐鈺兒冷靜問道,似乎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並不存在。

“北闕司長張柏刀抓賊時不幸罹難。”他輕聲說道,連著聲音都虛渺了許多,帶著一絲往事追憶,“他當年追查的是那個賊,司直知道嗎?”

沐鈺兒沉默:“欺負良家婦女的采花賊。”

澄明笑了笑:“也許一開始確實是,但這個不過是一個幌子,因為采花賊並非孤單一人,背後有一個團夥。”

“你怎麽知道?”沐鈺兒眉心緊皺,不解問道。

澄明眸光微動,看向還在垂死掙紮的法明。

那一刀,他紮得很準,自後背貫穿入心髒,一刀斃命,毫不猶豫。

“因為團夥中有一個老二,正是殺害我家人的第六個凶手。”他輕聲說道。

“當年那些人殺了我阿耶阿娘,平分我家財產,後來又在寺廟中決定出家避禍,我們找了這麽多年隻找到他們五個,我忍辱負重,潛伏在法明身邊,總算有了第六人的消息。”

沐鈺兒擰眉,目光看向法明,法明就像被逼到絕境的人,整個人癲狂而慌亂。

“他們兩人一直在暗中聯係,其實當年我就知道發現這兩人似乎是隊伍中領頭羊,其餘人不過是他的打手,你師父出事的前兩月,我聽到他們說什麽錢的事情,又提起被張柏刀盯上了,還被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必須先下手為強。”

沐鈺兒一怔:師父出事前確實有一段時間心神不寧。

大火已經把隔壁兩間廂房全都燒踏了,劇烈的動靜聽得人心頭一顫,黑煙立刻直衝雲霄,火勢終於把所有路都堵住了。

所有人都焦急地看著在大火中一站一坐,麵色嚴峻的兩人。

“老大!老大!快出來啊!”張一急了,嘶聲力竭地大喊著。

“師弟,師弟!”澄心一張臉被火灼得通紅,沙啞喊著,“出來啊,出來啊。”

所有聲音被火光一罩,都成了被罩子蓋住的朦朧聲音,沐鈺兒隻覺得耳朵發蒙。

師父的武功不說天下第一,卻也是難逢對手,那次卻連逃生的時間都沒有,一直是壓在她心口上的巨石。

若是真的如澄明所說,一開始師父就邁入了死局,這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唐不言麵色冷峻,他察覺出不對勁,卻在此刻生出無能無力的想法。

“怎麽辦啊?”張一連忙去拽唐不言的袖子,著急說道,“老大怎麽站在那裏不動啊,為什麽不出來說啊。”

“要不我們先去救火。”王新眉心緊皺,“先撲一個地方的水,給司直弄出一條路來。”

唐不言收回視線,沉吟片刻後說道:“可以,今天偏南風,在東北處先撲滅一處火,再挖一個溝,免得火勢再起。”

“好。”王新選了一個火勢不算大的地方,立馬開始招呼人幹起活來。

“是你讓小乞丐敲門的,告訴我們,師父的……位置。”

正屋岌岌可危,巨大的橫梁被燒得搖搖欲墜,隻等著最後不堪重負地跌落在地,沐鈺兒聲音就像被蒙上一層火氣,偏內在又含著霜。

“是。”澄明笑了笑,仰頭看著麵前紅衣小娘子,眉眼彎彎,溫和說道,“我在城外那條主路的小河邊發現你的師父,隻可惜當時已經無力回天。”

沐鈺兒握著刀柄的手一緊,滾燙的鐵鞘被火烤著,近乎燙手。

“你若是找到第六個人便也算為你師父報仇。”澄明笑了笑,“這件事情算不算一個交易。”

他就想一步步扔下魚餌的鉤子,在此刻終於露出自己的目的。

——報仇,還是為了報仇。

“算。”沐鈺兒回神,目光自外麵一掃而過,在和唐不言四目相對後,愣在遠處。

唐不言還是第一次這般著急,一察覺到她的視線,便立馬上前一步,但聲音還算鎮定。

“從那邊出來。”他指了指東北的方向。

王新動作快,千牛衛和相國寺的人都不要命的往前衝,已經往前推進了一段距離。

法明趴在不遠處不知死活。

“你走吧,我不走了。”澄明靠在台階上,慘笑著說道。

沐鈺兒嘴角微微抿起:“你不能死,你說的事情我還沒查清楚。”

澄明淡淡一笑,並不在意,任由臉上的血跡逐漸幹涸:“信不信就看司直自己了。”

“那救不救你,也是看我的意思了。”沐鈺兒上前一步,在澄明的抗拒下,直接一把帶著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整個院子早已被大火籠罩,濃煙四起,煙霧彌漫,王新距離她們不過十尺的長短,偏在此刻成了遙遠的距離。

“司直帶我一個人不方便。”澄明無奈說道,“若是您獨自一人,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沐鈺兒拉著他的胳膊不放,目光在院中掃視著,幾乎所有東西都已經被火燒得不成樣子,唯有幾個石桌還安靜的佇立在那裏。

“不行,我說要把你帶出來就一定把你帶出來。”

她順手摸了摸,立刻燙地捏了捏耳朵,鼻尖依稀還聞到一股肉香。

——真燙啊。

她嘟囔著,順手用長刀把石頭驟然砍斷,石桌麵直接飛到火中,卻也成功壓滅一片火,火星燎然四濺,熱浪迎麵而來。

一直躺在地上的法明手指微動。

“這一次讓我為他走出一個生路。”澄明站在她背後安靜說道,“我已經多活十年了。”

“沒有受害人是多活的。”沐鈺兒手腳麻利地把石頭一點點鋪出去,認真說道,“加害者都還活著,你要活得比他們還痛快才是最好的。”

“可我已經吃了八年毒藥,活不了多久了。”

沐鈺兒抿唇:“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棄。”

澄明看著她的背影發怔,最後微微一笑,臉色淡然無畏:“司直當真有,豁達又固執。”

誰也沒想到,變故就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

原本躺在地上的法明回光返照,驟然發難。

“誰也不準走,陪我一起死。”他手腕處的瑪瑙竟在一瞬間成了一把匕首,直接朝著澄明後背捅去。

沐鈺兒驟然轉身,刀柄在手心打了一個轉,反手把那瑪瑙刀打碎,一腳把法明踹倒。

“昭弟!”明庭千呆站在原處。

“娘的,法明這個禿驢還沒死啊!”張一看的一口氣差點岔過去,憤怒大喊著。

“我都要死了,你們陪我一起死。”法明摔倒在地上,火苗終於攀爬上他的衣服,拖著他走向既定的命運。

澄明後背劇痛,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人扶住。

“哈哈哈哈,死了,一起死啊。”法明不甘心地瞪大眼睛,在地上翻滾嘶吼道,“不虧,我不虧啊。”

“是不是我死了,小哥哥就能活下來。”他喘著氣問道,死死抓著沐鈺兒的袖子,就像求一個心安,眸光渙散,口氣急切,“他為我活了一輩子,以後就為自己好好活著。”

“我不能保證,所以你要活著。”沐鈺兒咬牙,大喊一聲:“讓開。”

王新連忙帶人讓開一條道。

沐鈺兒背著人,踩著被燒得通紅的石頭,最後幾個起落,堪堪落在火堆外,衣擺已經被火燎出焦黑。

“司直。”唐不言立刻上前,緊緊拽著沐鈺兒的手臂這才讓自己一顆緊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緩緩吐出一口氣,“沒事,就好。”

“菲菲!”沐鈺兒大喊,“快來看看。”

“師弟。”澄字輩的人都圍了上來,一個個麵色惶恐不安。

陳菲菲擠了過來,伸手握著他的手腕,眉心緊皺,最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沉痛搖了搖頭:“他身子弱,加上毒素已經深入肺腑,就算沒這一刀,也活不過幾個月了。”

澄明喘著氣抓著沐鈺兒的手:“他臨死前給了我一樣東西,在我屋內。”

沐鈺兒立刻低頭看他。

“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中。”澄明聲音逐漸低沉,渙散,眸光“這筆買賣,司直答不答應,替我殺了第六個人,殺了他。”

“好。”沐鈺兒咬牙說道。

“六師弟。”澄心哽咽說道,“弟。”

澄明艱難抬頭,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五位師兄:“是我騙了你們,是我對不起你們。”

“沒有什麽對不起的。”澄靜緊握他的手,聲音哽咽,“你是我們一輩子的小師弟。”

“弟子澄明祈求佛主,保佑諸位師兄……”澄明斷斷續續開口,神色虔誠,“平安,喜樂。”

澄心已經泣不成聲地跪倒在地上。

“阿彌陀佛。”師兄們雙手合掌,低聲念佛。

“昭弟。”明庭千跌跌撞撞擠出人群,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懷中,仔細擦幹淨他臉上的血水,喃喃說道,“不要怕,不要怕,哥哥在,哥哥一直在的。”

澄明安靜地看著他,臉上露出輕鬆笑意,伸手握著他的手背,獻血染紅他的皮肉,留下猙獰的血痕:“小哥哥,以後要好好的。”

明庭千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雙手緩緩自腰間垂落,似乎有一瞬間的失神,可那一瞬間的大腦空白後,巨大的痛苦和悲傷似潮湧般湧了過來,可他能做的,隻是抱著他大哭起來。

三歲那年,他被阿耶阿娘賣了時,就知道此後他的存在是為了一個被人疼愛的小孩。

他也曾憤恨過,也曾不甘過,可當那個還在繈褓中人被抱到他身邊時,綿軟的孩子睜著無辜清澈的眼睛看著他,甚至露出一個笑來,那一刻,那顆顛沛流離的心便似乎冒出一顆小小的尖芽。

他們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在山間肆無忌憚地長大,一起叫著阿耶阿娘,六年歲月,讓他們成了最是親密的兄弟。

——“小哥哥,我衣服爬壞了。”

——“小哥哥,我給你偷偷帶了肉。”

——“小哥哥,這個作業我不會寫。”

——“小哥哥,這裏好黑。”

——“……小哥哥,我好害怕。”

那夜,他們躲在漆黑的山洞裏相互依偎,看著那些人的衣擺在草木間掃過,聞著濃鬱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縈繞,大雨讓他們瑟瑟發抖,恐懼使他們緊緊依靠。

——“昭弟,不怕。”

九歲的他緊緊抱著六歲的孩子,在風雨飄渺中,強忍著恐懼安慰道。

現在,他同樣緊緊抱著懷中之人,卻依稀感覺到他的呼吸逐漸停下,三歲那年被阿耶親手交給別人的恐懼再一次被放大。

——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 ——

相國寺的那場大火後,沐鈺兒和唐不言還未回家休息就被春兒召入皇宮。

“陛下很生氣。”宮門前,春兒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已經召集內參諸人論法了。”

沐鈺兒心中一驚。

唐不言側首看去。

“死。”春兒嘴角微微抿起,輕聲說道。

沐鈺兒倒吸一口氣,她甚至連著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匆匆而來,此刻被那字砸的頭暈眼花。

“可他是為了阿耶阿娘報仇啊。”她忍不住說道,“情有可原啊,而且已經死了一個人了,就不能放過他嗎。”

春兒沉默不語。

“陛下同意了?”唐不言冷靜問。

”君意已決。”春兒沉默片刻後最後又多嘴說了一句:“陛下並不打算處置那五位。”

沐鈺兒臉色大變:“為什麽!”

春兒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後隻是含糊說道:“大雲經。”

沐鈺兒眸光一怔,隨後露出憤怒之色,可最後隻能雙手緊握,緊咬牙關。

“知道了。”唐不言臉色平靜,頷首說道,“多謝。”

“不敢,受人之托。”春兒說。

沐鈺兒心事凝重,抬眸去看唐不言,卻隻看到他近乎冰白的眉宇,自澄明死後,他便一直如此神色平靜,卻又病弱堅韌。

大病未愈,卻來回奔波。

“少卿打算如何?”站在宮殿台階下,沐鈺兒忍不住問道。

唐不言抬頭看著宮殿上方懸掛著的仙居殿的牌匾,遊龍走蛇,蒼勁有力,那場大火的疲憊還未散去,澄明的血還在指尖,可新的事情已經悄然而至。

“爭。”他收回視線,堅定說道。

春兒眉心緊皺,隻覺得頭疼。

這位可是唐不言啊。她突然想到。

沐鈺兒不解,但還是認真說道:“少卿說什麽,我都跟著你。”

殿內一如既往地安靜,女官們就像是雕塑一樣,安靜佇立在陰影處。

唐不言沉默地跪在珠簾外,沐鈺兒緊隨其後。

殿內的熏香嫋嫋而起,帶著細微的香味,容成嫣兒端坐在陛下一側批改折子,陛下穿著淺紫色的常服,長袖垂落,雲髻華麗,正半靠在一側小憩。

“法明死了?”許久之後,傳來陛下不辨喜怒的聲音。

“是。”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

陛下睜眼,隔著珠簾打量著二堂後下跪的兩人。

這兩人的模樣實在有些狼狽,尤其是身後的沐鈺兒,小花貓一樣。

“為何不救她。”陛下聲音微微發寒,“寧願救一個殺人犯,也不肯救朕親封的僧人。”

沐鈺兒心中一怔,明白這話是詰問自己的。

“是微臣讓司直救的澄明。”不曾想,唐不言先一步開口,把所有事情攔了下來。

沐鈺兒嘴角微動,卻見唐不言手指對著地點了兩下。

——這是北闕的手勢。

——聽他的。

沐鈺兒隻好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陛下眸光微動,看向唐不言,驀地冷笑一聲:“唐不言就是唐不言,好大的膽子。”

唐不言沉默叩首。

“你們唐家啊……”陛下幽幽說著。

容成嫣兒寫折子的筆一頓。

殿內的氣氛驟然安靜下來。

沐鈺兒敏銳察覺到陛下的殺氣,心中一驚。

“微臣之事,自來由心。”唐不言鎮定說道。

“好一個自來由心。”陛下冷笑,手中的佛珠重重磕在桌麵上,“朕看是生來逆骨吧。”

這話極重。

沐鈺兒聽得心跳加快,可唐不言卻還是眉眼冷靜,輕聲告罪。

“阿娘。”屏風外傳來一個嬌嗔的聲音,打破死寂,“罵我們三郎就罵我們三郎,扯什麽唐家啊,兒臣剛才也聽了這麽一輪車軲轆話,但是說起來,若是此事為真,法明確實死有餘辜。”

屏風後,穿著大紅色衣裙的千秋公主轉了出來,站在唐不言麵前,歎氣說道:“還不給我們的陛下認錯。”

唐不言沉默。

“唐少卿自來就仁心。”容成嫣兒故作鎮定說道,“當時火場這麽大的火,司直雙拳不敵四手,本就隻能救一人,那法明還出手行凶,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如今不幸罹難,許是少了些運氣。”

“就是。”千秋公主皺了皺鼻子,低頭去看沐鈺兒,“你說,你當時可以一手帶一個出來嗎。”

沐鈺兒立刻搖頭,順杆子往下爬:“卑職能力有限,無力如此。”

千秋公主對著她眨了眨眼,隨後轉身坐回陛下身邊:“陛下,此事確實一波三折,法明罪有應得,依我看如今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就算了。”

陛下眉眼低垂,神色冷淡,不動聲色:“如何各大五十大板。”

“要我看,那個澄明也死了,不如就算了。”千秋公主眼珠子一轉,故作公平地小聲說道。

陛下沉默,最後抬眸掃了眼眾人,精心描繪的眉眼露出高高在上的淩然譏意:“那澄明倒是貴重,一下折了朕的五位法師。”

千秋公主臉上笑意一僵,立馬瞧瞧去看容成嫣兒。

“我兒回去。”陛下淡淡說道,“朝堂政事,不準參與。”

千秋公主微微嘟嘴,小聲耍賴道:“怎麽算是政事了,我不走!”

“明庭千連殺五位僧人,死罪難逃,如實真的有仇,他一介官吏卻知法犯法,以武犯禁,罪加一等,手段殘忍,世人恐慌,三罪並罰,朕給他一個全屍,已經是恩賜。”陛下手指搭在茶幾上,淡淡說道。

“陛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冷不丁開口,認真說道,“法明等人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澄明和明庭千為親報仇,情有可原,還請陛下聖斷。”

陛下臉色冰冷:“他們都是何罪,才能死有餘辜?”

千秋公主背著手對唐不言連打幾個手勢,示意他閉嘴。

唐不言眉目冷清,神色卻是格外地認真:“殺人避禍,出家為僧,玷汙佛法,此為其一;不思悔改,牽連稚童,此為其二;性格殘暴,為禍僧人,此為其三。樁樁件件皆是大過。”

“那十年前血案,也不過是澄明和明庭千兩人說,你們可有證據。”陛下質問。

“刑部侍郎鄭行端曾調查過此事,微臣也願意親去長安再查此事。”唐不言不卑不亢說道,“此案即使過了十年,也並非能被人蓋住,是非公道,天理昭昭,自有浮出水麵的一天。”

“對!”沐鈺兒出聲說道,“北闕願意接受此案,十年前的案子也能勘破。”

陛下緊盯著麵前步步緊逼的兩人人,神色難看。

“事已至此,鬧大也不好看。”千秋公主見狀,不悅地掃了兩人一眼,最後又後退一步,繼續說道,“要不跟內參們說的一樣,直接把那個明庭千殺了,一了百了,再找個由頭把那五人的死掩蓋一下,也算過去了。”

容成嫣兒點頭:“公主殿下說的是。”

陛下心思並不難猜,當年法明上供的四卷《大雲經》中稱陛下乃是西天彌勒佛下世,本就該中主天下,如今法明爆出這樣的醜聞,這卷佛經就成了一個尷尬的東西。

陛下威嚴,不能不護,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權衡利弊之下,兩相掩埋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皇權之下,內種隱情,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不妥。”唐不言抬眸,一雙眼睛好似月照流霜,皎皎無纖,“法明等人有錯在先,是為加害人,為何要和被害人同等下場,不公不正,有損陛下威名。”

千秋公主眸光一沉,容成嫣兒眉心緊皺。

少卿這態度,分明是打算給明庭千求情,可陛下已經擺明要犧牲他,堵住悠悠眾口。

陛下如今缺得是一個開口的人。

得人信服,自有威信的一個人。

唐不言明顯是最好的選擇。

“好了,春兒,送少卿出去。”千秋公主臉色一沉,大聲說道。

唐不言立刻不為所動,反而聲音微微抬起:“先王立禮,所以進人也;明罰,所以齊政也,守法者不以禮廢刑,居禮者不以法傷義,陛下,明庭千可以死,卻不能用這樣的借口死。”

“夠了,唐不言,不要得寸進尺。”千秋公主一旦沉下臉來,竟有幾分陛下威嚴模樣。

唐不言叩首深拜,不急不緩繼續說下去:“微臣不敢,自來暴。。亂不作,廉恥以興,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陛下如今開創盛世,天下皆知,人人稱頌,青史自知,何必介乎虛名,迷惑無知者,妄取五蘊相,不了彼真性,是人不見佛,法明其罪,不在陛下。”

“大膽!”容成嫣兒大怒起身,頭頂的珠釵甚至大力地晃了晃。

沐鈺兒輕輕倒吸一口氣。

——唐不言竟然直接把此事放到明麵上來講。

出人意料的是,陛下眉眼低垂,不顯怒色。

唐不言聲音堅定有力,並不為任何威脅而退縮,聲音微抬,堅定說道。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陛下以德治國,素來寬厚,父仇不同天,亦國家教人之道也,還請陛下為律法正名,為天下此事設下標準。”

“如何標準。”陛下輕笑,眸光微闔,卻在細微處注視著麵前不屈不撓的臣屬,“因為他是你的好友,所以你便如此行事,你唐三郎也不過如此。”

“微臣不敢,隻是以私義而害公法,仁者不為;以公法而徇私節,王道不設,微臣不敢破,隻是他可以死,但不能背負汙名而死。”他沉默片刻後,緩緩說道,“微臣不服。”

“那你打算如何?”千秋公主問道。

唐不言的聲音微微放低,最後又堅定說道:“誅而旌,收入史冊,清濁自分,公道人心自辯。”

——這是他能為多年好友做的最後一步。

沐鈺兒輕輕閉上眼,心口發蒙。

——明庭千,已無活路。

作者有話說:

1.誅而旌是陳子昂提出來的,小雪人說的話中也引用了他的複仇議狀。

下個案子和他師傅有關!設定在一個古古怪怪的村子裏,不過我還沒做好大綱,嚶,我埋了好多伏筆,你們還記得嗎(誰第一個說出來,給誰發紅包,可惡

感謝在2022-07-25 23:59:28~2022-07-26 23:58: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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