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不是什麽愛民如子的人, 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不由地受了影響。

就隻幫這一次。他心說。

“欠債還錢自然是天經地義,但九出十三歸不歸屬其中, 這是趁火打劫。”

李綱垂下眼簾,慢慢組織語言:“你借一把米, 來年卻要你還一頭豕, 這可合理?若你家有餘財可會去借?他會對你提出九出十三歸,便是看準你沒有這把米, 就要餓死了……”

李綱抬起眼, 看那借貸之人還是懵懵懂懂, 索性問:“你可有至親至愛?”

那人說:“我弟弟自幼沒見過父母,隻有我這一個大哥,甚是可憐。我有甚麽好東西, 都給他留著。”

說著,他身子便猛地顫動, 幾欲落淚:“是我這大哥無用,他好幾月未曾吃過飽飯了。”

李綱便道:“你生意難做時,若有人上門來讓你把弟弟賣與他,便給你三鬥米,你……”

“不可能!”那人像是想要咬人一樣齜牙:“我就算餓死, 也不會賣我弟弟!”

八歲的衣衣一直在思索, 此時才突然出聲:“可你已經賣了啊。”

“我何時——”

“你借貸衣食,還不上錢, 就算你不肯賣,難道他們不會強搶嗎?”小姑娘恍然大悟:“我明白啦,他借你錢,讓你九出十三歸, 本來就沒指望你能還上,他想讓你賣房子,賣地,賣孩子……唔,還有賣弟弟。如果明著說讓你把弟弟賣給他,你肯定不會同意,所以才拐彎抹角,隻說把衣食借貸給你。”

發現對方活不下去,上門來要賤買田地是趁火打劫,發現對方活不下去,上門借出高利貸,怎麽就不是趁火打劫了呢?不過是換個說法,動用語言陷阱,把你繞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裏去,偏偏很多人都會上這個當。

旁人當然能夠說你可以不賣田地/不借高利貸,但不這麽做,就要死了啊!這不是趁火打劫,什麽是?

李綱用欣賞的眼神看著八歲衣衣。

這姑子果真聰明,孺子可教!

借了高利貸那人臉上表情變了又變,帶上些許認真,凝重地問:“所以,他明著是借我錢,實際上是想用這錢來買俺弟弟?”

八歲的衣衣思考不到一秒:“沒錯!可以這麽說!”

那人當即跳上台,捏起缽兒大的拳頭,對著白浩顏就是一拳,打得他鼻血流出:“讓你想買我弟弟,讓你想買我弟弟——別拉俺,他想強買俺弟弟,俺要打死他!”

台上一通亂,好一會兒官兵才將百姓和衛縣那些官吏隔開。

八歲的衣衣拿著銅鑼走上台,用力一敲。

“鐺——”

台上台下都安靜下來。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急切,就跳過一切流程廢話,直接喊:“白浩顏欺男霸女,占人錢財,害人性命,該不該殺!”

全場先是一靜,而後如雷霆震怒:“該殺!!!”

“好。”八歲的衣衣認真地點下腦袋:“冤有頭債有主,他害了那麽多人,就罰他淩遲吧。由被他害過的人去做。”

“好!!!”

這一聲好,是百姓所喊。他們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跪地磕頭,有的人神情激動、身體戰栗,看白浩顏的眼神讓白浩顏□□一陣陣發涼,拿手一摸,才發現自己尿了。

“不要……不要……”

他很後悔,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百姓將他拖下去,刀尖一下一下割在他身軀上。

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放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大,就連胸腔也震動起來,披散下來的頭發在肩上顫動。

城樓上高高飛揚的大蛇旗,烙印在所有人心裏。

*

嶽五郎凱旋啦!

玩家們搞了一些爆竹在衛縣大門處放,紅紅火火,劈裏啪啦,再伴著那一聲聲“恭喜”,嶽飛恍惚以為自己是新婚。

過了爆竹大道,他下馬,拱手:“幸不辱使命,衛州城連著治下汲、新鄉、獲嘉、共城四縣,盡落囊中。”

“五郎!!!”十歲的青霓攀著嶽飛胳膊,把人拉過去:“我和你說,你離開這些日子,我們做了一件大事!”

隊伍裏,牛皋目瞪舌撟。

是的,他參軍了,入了嶽飛部隊,跟著他們去打衛州。用他的話來說:“俺此前隻是跟著些許鄉兵瞎打,你們對老百姓好,也是有心打去金國國都,俺就跟著你們。”

此人英武,四縣中,有兩個縣是他拿下來的。

這時候,抬眼瞅見十歲青霓半點不拿嶽飛當外人的態度,瞳孔微微放大,喉嚨也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張顯隨手一拍他肩膀:“怎麽?覺得很不習慣?”

牛皋遲疑地點頭:“俺以為小官人會好好勉勵統製,在兵將麵前重賞他——統製可是打下了一整個衛州!”

張顯點點頭,小聲地說:“我和你說——你可別在俺哥哥麵前說這個,他打金賊可不是為了什麽重賞,小官人這態度他才更喜歡。不過賞賜肯定會有,小官人從不虧待我們,隻是他們性情跳脫,很多你覺得是常見的事,他們不一定會去按著流程走。”

牛皋點頭:“受教了。”

嶽飛被十歲的青霓拉著往前走,便問她:“發生何事?”

十歲的青霓便把之前訴苦大會的事情惟妙惟肖和嶽飛形容一遍,臉上喜不自勝:“鄉親們都特別高興!回頭你帶著人也在衛州那邊搞一搞這個,讓衛州的鄉親也高興高興。”

嶽飛忽然別過頭去,揉了揉眼睛。

十歲的青霓瞪大雙眼:“你怎麽啦!”

嶽飛回過頭微笑:“無事,風沙入眼。”

十歲的青霓顯然沒辦法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做,嫩生生說話:“你小時候老師沒有教過你,揉眼睛不能用手揉嗎,手髒,眼睛會生病,會被揉腫的,腫了就大小眼了!”

嶽飛驚訝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方才點頭:“嶽某記住了。”

他們一路交談,進入衛縣衙門。其他玩家迎接過嶽飛便跑了,他們習慣丟出一個人去應付這些事,其餘人自己去玩兒。

十歲的青霓就是這個在抽簽後,被丟出去的人。

嶽飛將這次出戰收獲口頭告知陸宰,陸宰開始還隻是嚴肅著臉,越聽,嘴角咧得越高:“好好好,衛州居然囤有四五十萬石鹽,真不愧是禦河之源,漕運通達!”

鹽好啊,人要鹽,馬要鹽,可惜衛州沒有鹽池,不然就更妙了。

想到衛州地理位置,陸宰更是高興:“衛州近禦河,他日便能由開封通過禦河,向河北沿邊提供軍需補給!鵬舉,你立了大功!”

嶽飛正要說什麽,就聽到小官人快活地說:“這是獎勵!”一個東西就扣到了他頭上。

嶽飛將它拿下來,定睛一看,發現是一頂帽子,草莖編織而成,或許是怕太單調,還編進去好幾朵小花。

十分有童趣。

嶽飛摸著那粗紮的草帽,看向小官人,迎麵就撞上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睛裏有黑有白,有草帽倒影,花朵在開放。

就像斑斕春天撲麵而來。

嶽飛連眸光都輕柔了:“這個獎勵我很喜歡,多謝……”

就像風拂過樹林,枝頭雪終於簌落,曆時兩年,終於聽得一句——

“主公。”

*

嶽飛是個很執拗的人,他如果認定了一件事,不管其他人會怎麽看,他都會說出來。

昔日他能以小官身份上書給趙構,請他驅逐奸臣,今天,嶽飛也抱著主公們可能會逆反的擔憂,站到他們麵前說:“主公悍不畏死,但僅有悍不畏死不夠,還得化零為整,能組成隊列以多戰少,否則便是輕佻。”

他做好主公們會生氣的準備了,沒想到這幾十個少年一下子安靜下來,直勾勾盯著他,像是怕遺漏了他什麽話。

“主公?”

玩家們蹦起來:“蕪湖!免費的技能訓練師誒!”

“五郎你說,要我們做什麽?合作嗎?難道是要軍訓?”

“快來!我們準備好啦!”

嶽飛嘴唇微微翕動。

主公居然如此信任我,我才這麽一提,主公便果決地應了下來!

“某定然不負主公信任!”

玩家們很好奇:“所以你準備怎麽做呢?”

嶽飛拿出早就寫好的圖紙,嚴肅地說:“嶽某不太喜歡用陣圖,不過,行軍布陣乃用兵之法,主公可以不常用,卻不能不會用。”

玩家們麵麵相覷,小聲問:“比如?”

“嶽某收攏了陣圖百張,請主公將其背下,再擇一地實戰。何時能根據敵方兵數與周邊地形擺出合適兵陣,再在實戰中隨時變陣,便算是出師了。”

玩家們:“……”

“不要!!!”

這群少男少女齊刷刷後退一步:“我們不學了!”

玩個遊戲而已,還要背下一百個陣圖!不幹了不幹了!

嶽學霸怔愣過後,露出和藹笑容,試圖安撫主公:“很簡單的,不過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八字。”

很簡單的,把這些數學/物理/化學公式背下來,考試時根據題目靈活運用就行了,如果是百分製的試卷,輕輕鬆鬆就能考上九十分!

玩家們如今腦子裏就是回**著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