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沒有被堵住嘴。

白浩顏垂死掙紮, 嚷嚷道:“我願意投降!讓我投降啊!金賊認識我,他們以為我是大金忠臣,我願意到金賊那邊做臥底, 給小官人傳遞消息!”

然而官兵早已得過指示。

那農家子官兵:“呸!你以為我們小官人什麽玩意兒都要呢!”

他轉過身去麵對台下百姓, 嚷道:“衛縣白主簿白浩顏, 所犯之罪一,大旱時強搶他人土地,為此殺害陶家二十九口人!陶家有子陶功名探望外祖, 僥幸逃過一劫, 告狀縣令, 又被縣令將腿打斷, 拋出衙門。”

陶家子一瘸一拐上台, 將家中遇害之事詳細說一遍, 說到最後,已是泣血:“外祖家遠,我從外祖家歸來已過半月,回來就看到房子頂都破了,走進家中, 野草從我父母耳中長進去,再從我父母另外那隻耳裏長出……”

他噗通跪倒在地,死氣沉沉,隻會呆滯地重複:“父親母親, 孩兒不孝,孩兒不孝,讓二老被棄屍院中,遺體受辱。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

白浩顏環住手臂, 把自己抱起來,不敢去看台下。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裏很危險,心裏恐懼增升,比在牢裏還可怕。比抽他幾鞭子,比對他嚴刑拷打還要可怕!

或許是有陶家子帶頭,台下忽然衝上來一家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要撲過去對著白浩顏撕咬,被官兵攔住:“冷靜,鄉親冷靜,咱們不能用私刑!”

“可我女兒死了!”那一家子裏,婦人頭發已是白中夾黑,她聲音很尖銳,表情很扭曲,仔細看,還能看到瞳孔中輕微顫動著淚光:“我女兒死了!”

農家子官兵連忙給黃娘使眼色,黃娘走過來把婦人抱住,輕輕拍撫她背部:“別怕,現在沒事啦,小官人一定會讓你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你是……”

“我是黃娘,是個寡婦。”黃娘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那婦人,一年前,她眼中還有憂愁與痛苦,一年後,那眼裏隻剩下溫柔。

——當我不受苦難時,我也可以對世界報以溫柔與愛。

“我是黎陽縣人,以前也碰到過縣令不作為,衙役不把報案當回事,他們認為寡婦門前是非多是寡婦自己不檢點,倘若我深居簡出,又怎麽會有混混調戲我,在我家門口遊**呢。”

婦人漸漸把目光放到黃娘身上。

黃娘慢慢地說,聲音猶如岩石破開後,細流涓涓而出:“後來啊,是小官人來到黎陽,幫我把那些混混打得鼻青臉腫,警告他們不許再來打擾我。那些混混反而誣告是我勾引他們,小官人便一拳打在那混混臉上,她說:我看你是在勾引我的拳頭。”

黃娘抿嘴一笑:“我識字,現在帶著姐妹們在小官人麾下做事,管文書。有姐妹會算賬,就管賬,會做飯就去夥房,要是什麽都不會還想來做事,有一把力氣,可以跟著小官人幫其他人挖水渠建房子,都給俸祿。”

婦人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裏滲出。

“我女兒……我女兒也識字。她高高瘦瘦,白白淨淨,還聰明,若是男兒,也能去當個官。”

黃娘繼續輕輕拍撫她。

婦人抽泣一聲,繼續說:“可白浩顏那個畜生!他是個畜生!金賊來時,他打開城門,還把人領到各家,他是主簿,誰家有什麽人,是男是女,他心裏門兒清。那些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閨女,被他帶給金賊糟蹋。我本來把她藏起來,還給那白浩顏很多錢,我家裏以前有錢,那麽漂亮一個金鐲子,是我的嫁妝,我拿給白浩顏,他不願意,說除非我女兒給他睡一晚,我說我陪他,他也不願意,我就想著,讓他一個人,也好過金賊一群人糟蹋,就答應他。可誰想到……誰想到……”

她說話有些顛倒四,明顯沒了理智。

黃娘唏噓不已,知曉婦人隻想要個聽眾,便沒出聲。

“誰想到,有個金賊混不吝,聽說鄰家沒有適齡閨女,就要把鄰家那小女兒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說是找樂子。那小閨女才五歲!五歲啊!還什麽都不懂,整天在田裏撒野,黑不溜秋。我女兒就跳進河裏把臉洗幹淨,去見金賊,請他不要折磨那小閨女,她對金賊說‘我識字’。”

在這種縣城,能找到一個識文斷字的姑子很不容易,而且,折騰個小黑蛋子,和折騰一個書香門第女孩完全是兩種感覺。

婦人嚎啕大哭:“早知道,我就不該讓她識字!”

她身旁漢子也走過來,小聲對官兵說:“不能動用私刑,你們沒攔住是不是要被罰?就讓我把他殺了吧,我殺了他,你們再把我殺了。我願意一命換一命。”

他生怕別人聽到,不肯讓他以命換命,說話時還扭頭看四周,眼神躲躲閃閃。

農家子官兵對這漢子說:“別怕,殺人償命,這賊子是幫凶,他也要償命!小官人——我們主公,一定會讓他償命!你先在旁邊看著,再等一等,等我們審完。”

其他官兵過來,把這一家人扶到旁邊坐下,打好傘,幫他們遮住正午過於劇烈的陽光。

緊接著,又有其他人上台哭訴。

“他為了搶我兒未過門的妻子,找人把我兒活活打死!”

“我喜歡收藏一些古怪石頭,前些年道君皇帝好奇石,他想討好皇帝,要拿我石頭,我不肯給,他就找縣令勾結罪名,說我們一家子私藏鐵礦要鍛造甲胄,這是謀反大罪啊,逼得我散盡家財四處奔走後,又家破人亡。求官人做主!求官人做主啊!”

“俺給他種地,交租子,一開始說好交多少租子,後來他嫌少,越添越多,越添越多,先是說耗子雀兒吃掉那些要俺補足,然後他又用大鬥收租,比前頭一下子多了倍,再然後,他的地違欠租稅,官府卻追著俺這些佃戶來交納!”

一樁樁一件件,血淚斑斑,罄竹難書。

百姓們像是往外倒黃連水,越苦越說,越說越苦,說著說著,就有人衝上台:“我殺了你!”

官兵不多,攔得住這個攔不住那個,他們多多少少也不是肯真心攔,就有個人衝到白浩顏麵前,把他撲在地上去撕咬他,兩人扭曲糾纏在一起,官兵好半天才將他們分開。

白浩顏拿手捂著臉側,一隻耳朵被咬下來,紅色血液蜿蜒流下,他怕得瑟瑟發抖,直往官兵身後躲。

官兵滿臉都是厭惡與嫌棄,卻不得不護著他,免得真讓他被打死。

台下,張顯狠狠咽了口唾沫。

太慘了,這真是太慘了,果然,人就不能欺壓百姓啊。幸好他家裏雖有不少地,但從未傷天害理,收租按照比官方高一成的來,這樣交了官方稅也就賺那麽一點土地錢,恰逢災年,他們還免租。

“你說這白浩顏也是科舉出身,怎麽就做那麽多惡貫滿盈的事情?也不怕哪天東窗事發?”

八歲的衣衣就站在旁邊,聞言,把嘴一撇:“這有什麽難猜的,科舉篩選的是學渣,又不是人渣。”

後頭不遠,李綱聽到這話。他是聽過“人渣”和“學渣”的意思的,臉上湧現薄薄紅暈,又羞惱又愧疚。同時,又忍不住去看這人。

他想:真是……怪不得……宗澤、陸宰都會在這些人手底下做事。

八歲的衣衣扭頭看見一個人,也是平頭老百姓模樣,神情激動,似乎想要上台,剛邁開腿,嘴唇囁嚅兩下,又低下頭去。

八歲的衣衣走過去,問:“你是有什麽冤屈嗎?”

那人被嚇一跳,沒多想就回絕了少女:“沒、沒有,你多心了。”

這可讓八歲的衣衣不愉快了。

看到她眼底的黑眼圈了嗎?之前為了翻卷宗,從裏麵找出那群官吏可能會有的冤案,好幾天沒補足休息條,遊戲都應景免費送給她一個黑眼圈外觀,不好好休息消不下去那種!

她追問:“但我看你很想上去,是怕報複嗎?別怕,他們死定了,幹下那麽多惡事,非得千刀萬剮不可!”

那人有些心動——但跟過來的李綱更覺得他是想要找人傾訴一下。

李綱豎起耳朵,聽此人期期艾艾:“我……我原先是搓麻繩,拿去市集上叫賣的賈人,前些時候金賊來襲,人人自危,哪有人願意買我的麻繩。我隻會這一門手藝,便想向白主簿貸借衣食熬過一段時日,簽好契,九出十歸……”

八歲的衣衣聽懂了:“高利貸啊!”

她道:“這是生孩子沒屁|眼的勾當!”

那人看著八歲衣衣的眼神很是奇怪,好似不敢相信她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可……是我活不下去借他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又不欠我甚麽,就算我還不起錢賣身為奴,那也是因為我還不上錢。難道不是這樣麽?”

孩子還小,才八歲,聽到這些話當時糾結起來。

這……欠債還錢,確、確實是這個理?

可是……

可是高利貸是不對的。

八歲的衣衣隻知道高利貸是不對的,卻想不出來為什麽不對。

她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告訴她,高利貸不對,就像是生活環境告訴她要做好人好事,要同情弱小,要尊老愛幼,要牢記地主這個階級存在就是錯誤的……

有些事情她能想得通原因,但有些事情,她就想不通了。

為什麽呢?

欠債還錢是對的。

高利貸是錯的。

為什麽呢?

李綱看著少女沒有反駁,就清楚她也是一頭霧水。

該不會……要鑽牛角尖吧?

李綱微眯雙眼。

他年紀不小,看過很多天資聰穎的人。但就是這種人,一不小心就會因為想太多,反而走進死路繞不出來,人生還未大起就先夭折。

他側頭看了一眼那台子。

瘸腿的男人在哭泣,身上有很多細小傷痕,不知受了多少苦。

臉曬得很黑的農人局促地站在台上一角,看官兵的眼神卻充斥著感激。

小女孩從兜裏掏出銅錢,硬要塞給黃娘,直把這高挑的女人逼到牆角,無論如何也不肯收。那女孩被從衛縣官吏家中解救出來,救出來時,十二歲人,個頭隻有七八歲高,聽說官兵們闖進去前,她頂著個水桶在日頭下搖搖晃晃走,正準備去擦地。

……

隻是視線一掃,李綱就覺得眼睛被刺得著實有些疼,倉皇地移開視線。

那視線落回少女身上。

鬼使神差,他就開了口:“當然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