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開了。

快得玩家們都沒料到。

“隆隆——”

門板慢慢往後挪移。

熊熊大火燃燒, 那火勢燒了一家又一家,順著街巷蔓延。門戶洞開,百姓蜂擁而出, 像是一條破爛黝黑的布條,隨風飄向黎陽大軍。

可是宗澤怎麽看, 都覺得那像是一把柴刀, 彎曲,汙黑, 百姓手汗浸在上麵, 形成黃垢。它不明亮, 也不貴重,但一旦出鞘, 便能撕裂這蒼穹, 讓整個世界為之撼動。

宗澤目光直接落在主公們身上。

而這把刀, 正被這群赤誠少年握在手上。

“請——”

有文人領著百姓站到軍營外,聲振如洪鍾。

他們眼中滿是期待。

“明公入城——”

百姓開口,軍營中其他人像是得到了信號,一同停下手中所做之事和所說話語,靜靜看向玩家們。

宗澤轉身,麵對著玩家, 拍拍袖子後,拱手彎腰:“請明公入城!”

營中軍漢迫不及待:“請明公入城!”

“請明公入城!”

“請明公入城!”

聲勢若排山倒海。

每一個人都在激動,百姓們迎在道路兩旁,歡歡喜喜地看著那群少男少女。

他們就是會給我們分地的小官人啊!

他們看上去可真和善!

他們還會對我們笑呢!

衛縣官吏笑不出來。

他們被人五花大綁, 送到玩家們麵前, 連嘴都被堵上, 以免說出什麽汙言穢語, 髒了小官人們耳朵。

宗澤低聲問:“要殺還是要收?”

玩家們對視一眼。

誰管這個事情?

我不想管。

我也不想管。

為什麽玩遊戲還要管治理?

玩家們齊齊後退一步,十歲的青霓慢了一拍,看上去就像自己走出來一樣。

宗澤便看向她。

十歲的青霓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走出來,打量幾眼這些官吏,微胖的手似模似樣扶著自己下巴:“唔……”

官吏心髒突突地跳,幾乎要跳到嗓子眼裏去。

“先關起來吧。”

官吏喜極而泣。

這一看就是打算不計較他們投敵,要繼續用他們了!也對,官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真全部處理掉他們,短時間內,也調不出來那麽多人到職位上啊!

宗澤垂下眼,竟然沒有把這些叛國之人拉出去斷頭,心底不免有些失望。卻仍回道:“是。”

私底下,宗澤勸諫:“主公,某可先代理這一縣事務,若是缺人,也可先從開封調人來。便是要收買人心,也得看看值不值得收買。這些人首鼠兩端,不忠不孝隻圖利益,今日能投我們,明日我們稍有頹跡,便會迫不及待奔向金國。收買他們,隻會得不償失。”

“啊?可是我沒打算放過他們啊!他們叛國是板上釘釘的事,但我想追究的不是他們叛國,這歸朝廷管轄,可我們現在在偷偷摸摸抗金,也不能把這事告訴朝廷。”

“主公是想……”

“我想把百姓找過來。”十歲的青霓想到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情節,依樣畫葫蘆:“我要讓百姓指認他們有沒有做錯事!”

宗澤直眉瞪眼盯著少女,好幾息才端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一盞茶。茶水入口,淺淺澀味在舌尖彌漫開來。

“主公……真是好打算。”

*

小官人進城了。

小官人真的會給我們分田嗎?

我們真的會過上好日子嗎?

會嗎?

這些話語在百姓中傳播,他們忐忑地等待,等來了官兵。

——在他們眼裏,小官人手下的兵,就是官兵。

官兵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請走,他們戰戰栗栗地來到縣衙裏,讓他們坐在椅子上,他們也不敢坐,隻說自己這衣服破舊,別弄髒座椅上這塊好木。給他們茶水他們也不敢喝,放到一旁低著頭,眼珠子幾乎要瞪到地上,鞋底小心翼翼地在縣衙地板上摩擦,卻又不敢多動。

宗澤到來時,看到他們這樣,心中忽然有些酸澀。

“官人……”一老漢緊張地上前,春寒料峭,那藤鞋破爛,腳趾頭伸出來,凍得青紫,“官人找俺們來……是有甚事需要俺們去做麽?”

宗澤把人扶坐下去,老漢屁股挨到椅子,像上麵有刺似的,扭來扭去坐不安穩。

宗澤如同沒看到,隻撫著胡子,笑嗬嗬問:“老漢今年幾歲啊,看你身子骨硬朗,也才四五十吧?”

老漢放在膝蓋上的手還有些顫抖,語氣卻微微放鬆下來:“俺剛到五十。”

宗澤笑道:“我快七十啦,托大,喊你一聲老弟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老漢差點跳起來,又被宗澤抓住他手臂,按回去。

“如何使不得?我們主公說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們主公時常給兄弟姐妹耕田修房頂,我還能端架子不成?”宗澤別管心裏認不認同,臉上都是一副和善麵貌:“老弟,老哥今天有個事想問問你。”

老漢登時接話:“甚麽事?”

他終究還是不敢口稱老哥,又拗不過宗澤,便隻能謹慎略過稱謂。

宗澤問他:“之前你們在衛縣……過得如何?”

老漢大睜眼睛看他,其他百姓澤側目過來。

宗澤說得更明白一些:“我主公不肯亂殺無辜,想要查清楚那些官吏有無傷天害理,若沒有,便官複原職,若有,便砍了他們,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漢眨眨眼:“給俺們一個交代?”

宗澤點頭,重複:“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漢不再接話,僅是嘴唇輕微動了動,旋即仍是無聲。

宗澤微微笑,一名小官將一本冊子拿到他手上,宗澤低頭翻看,慢吞吞講述:“我讓人查過了,這些官吏……譬如其中一個叫白浩顏的,是本縣主簿,區區一個主簿,家中便有三百畝地,出入都由人抬轎,直到元符二年春,京畿旱,竟增到一萬畝地,這是為何?”

這些百姓目光中多出一絲迷惑不解,他們之中有些人經曆過當年旱災,光是活著都竭盡全力,哪有閑工夫關注他人家裏多多少地。

“大旱是大災,民間多人賣兒賣女,以圖度過旱災。其中便有人逼不得已售賣家中土地。尋常時候,美田一金一畝,良田千文一畝,然而白浩顏以百文一畝的價錢,將那些地收購。”

說出這個價錢時,百姓背心發涼,這比賤賣還賤賣啊!

百文看起來不少,但在當時糧價是七十文一鬥!你賣一畝地,隻給你一鬥四升米,省吃儉用,能吃六天呢。

你家中要是有十畝地,能管自己吃兩個月呢。

至於家裏其他人?抱歉,白老爺可不是大善人,能給你一鬥四升米已經很不錯啦,難道還能管你一家子吃喝不成?

這一鬥四升米吃完後,過不下去怎麽辦呢?賣身給白老爺當佃客啊!土地產品分為五份,地主獨吞四份,佃客隻能拿一份。如果不夠一家子一年口糧呢?不夠就向白老爺借貸嘛,白老爺很和善的,來年如果那一份糧還不上借款,允許你賣兒賣女還債。

那老漢將牙齒死死咬進上唇,良久,沙啞著聲音喊:“不賣!俺不賣啦!”

把地契收好,跟著流民去討食,撐一撐,說不準能活過這場災,等到朝廷救災呢?

宗澤還沒說話,百姓中有人已是撲到宗澤腳下,咚咚咚磕起頭:“求官人幫我!求官人幫我!”

宗澤將人扶起來:“甚麽事,你別忙著磕頭,隻要我能幫,一定幫!”

那人身體不由得一抽,抬起臉,早已是淚流滿麵:“我家中原有地三十畝,元符二年災後,那白浩顏要買我家地,我不肯賣,他就找來流匪,殺我家人,強搶我家田地。他是本縣主簿,勾結縣令一手遮天,我去告狀,卻被縣令打斷腿扔出去,這腿腳……”

他站起來走兩步,明顯看得出跛態。

“就一直這樣了。”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不外如是。

宗澤臉上笑容消失,變得嚴肅起來:“你放心,我主公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

縣中心搭起一個小台子,不高,也才到成年人肩膀。

官兵挨家挨戶敲門,說是請他們去公開審判衛縣前官吏。

這可真真稀奇,衙門審案子,還要拉上他們老百姓去一起審?

老百姓心中好奇,從四麵八方匯聚到台下,早放有一把把椅子,還有少年宛如聊家常一樣問:“吃了嗎?”

回答沒有,還會被他們熱情地塞一碟兔肉,熱氣騰騰,開春時吃正好。

正吃著,就有官兵押著一個人上台,身子是顫的,腿是軟的,爛泥一樣被拖上來。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隻看臉,還非常慈眉善目,臉蛋圓圓,誇一句寶相莊嚴也不為過。

有認識的人不敢置信地用力在眼睛上揉一把:“白主簿?!”

這不是白浩顏白主簿嗎?

那個在衛縣風光無限,因為和縣令有姻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白主簿?

他怎麽這樣了?

押著白浩顏上台那官兵是個農家子,沉著臉,“咚”一下把人踹跪,怒目切齒:“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們就當眾審一審這衛縣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