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 隻要是受過九年製義務教育的人都可以扯出兩句,現代人見怪不怪了,但放在古人麵前,就能振聾發聵, 撥開雲霧, 直抵中心。

少年聲音激昂, 如同鼓點打落——

“我們信任朝廷,才省吃儉用給朝廷交賦稅!”

“修水渠,打水井,將大道修平,發放農具……這些難道不應該是朝廷來做嗎!不然我們交上去那些賦稅是用來做什麽呢, 用來給他們吃喝玩樂嗎!那可是我們一整年的收獲啊, 倘若不需要上交官府, 我們可以用來給妻子兒女買新衣服,可以在集市上挑我們喜歡的物件,可以讓日漸老去的父母享受享受高床軟枕的生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年到頭,吃肉之數五根手指就能數清!”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才是朝廷應該做到!”

“我知道你們想說,修水渠, 打水井, 朝廷會征勞役, 更耽誤農時。可, 難道滑州城的水井, 是我們征勞役修出來的嗎?”

“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征勞役, 但是,自古以來就是對的嗎!”

嶽飛瞳孔驟然一擴大,強烈刺激讓他整個人都木在原地,無法回神。

自古以來就是對的嗎?

自古以來……就活該百姓吃苦,錢上交給了朝廷,還要出勞力、費時間,為朝廷起工事嗎?

台上有鼓,十六歲的青霓單手執起鼓槌。

“咚——”

恰似春雷破冬,驚天化雨來。

“我希望能有那麽一個世界,人人有衣穿,有肉吃,有家住,不為錢財而發愁,不為病痛而哭泣,四海皆兄弟,舉目為同誌!”

“這是詩經所說‘樂郊’,這樣的樂郊在哪裏,我不知道,我們還在尋找,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或許它隻是一個美好的夢。”

隔著空氣、清風與日光,十六歲的青霓認真地看著他們:“但是,我們會想辦法找到它。”

“首先,我們要讓人人吃上飯!滑州城的同袍們每個月可以領到銅錢一千,他們算是能讓家人吃飽喝足,還能租一個地段不錯的房間了。”

東京來的宋軍嘩然,露出震驚之色,猛轉頭看向滑州將士,滑州將士立刻抬頭挺胸,臉上笑容又驕傲又刺眼。

更有將士得意炫耀:“我們家主公說了,我們是保家衛國的將士,絕不能苦了我們!”

保家衛國的將士啊……

東京來的宋軍不知為何鼻子一酸,眼中滿是豔羨。

他們就沒有這樣的麵子,沒有人會專門出來說一句他們是保家衛國的將士,隻會說他們是賊配軍,罵他們是赤佬。

十六歲的青霓伸手蹬腿,忽然往高台欄杆上跳,搖搖晃晃站在欄杆上。

“但是!”

他站得更高了,那聲音就傳得更遠。

“這樣還不夠。我們認為,僅僅是將士有飯吃,不是我們想要的世界。我們想要百姓也有飯吃,家中也有餘糧。”

“滑州可耕之地足足有五百四十萬畝,滑州城中有四萬人,我要給每個成年人都分地!分十畝地!不拘男女!”

分地?

分地!!!

是分,不是賣,更不是租!

東京宋軍身體驀地繃緊,又失落地吐出一口氣。

人家分給滑州的人,關懷的是滑州百姓,和他們有什麽關係。

卻聽少年脆生生說:“隻要遷入滑州戶籍,就能分地!”

東京宋軍:“!!!”

“真的都分嗎?”

“我將我家裏人遷過來,也能分嗎?”

“等我家小子長大了,也會給地嗎?”

十六歲的青霓:“給!都給!人人都分!你們,還有你們的子子孫孫,都有份!”

便連滑州將士也躁動了,他們想要張嘴歡呼,卻又激動得舌根發麻,說不出話來。

至於滑州近黃河,容易遭遇洪澇災害……還是那句話,都窮得不行了,誰會去計較這些地不夠好。隻要不是每年一次水災,他們都能過得下去!

人群中忽地有聲音問:“這地分了,還需要交稅嗎?”

“要啊。”十六歲的青霓是少年心性,在高處也不老實,方才還是站著,如今又蹲在欄杆上,非常大膽地鬆開手,衝著底下人比了兩個‘五’:“但是每個人隻收十石稅,沒有其他雜稅,每年隻要上交十石糧食,餘下收成都是你們的。”

十石多嗎?很多,普通田地畝產才二石,十畝地也才二十石,一下子就去了一半。

但是……

又有人高聲問:“真的沒有其他稅嗎?人頭稅也不收嗎?”

“不收不收!有十石糧食就夠了!一切從簡,每年秋收交十石糧,餘下糧食是吃是賣,都隨你們,那些都是你們的糧食。”

農家子宋軍差點吃了自己舌頭。

十石糧,如果不收任何雜稅,這個稅收真是太少了!比某些嘴上說著十稅二,行仁政,實際上雜七雜八稅往死裏收的政權好太多,

祖宗!你就是我們的活祖宗!

農家子宋軍當場表示:“官人,我要入滑州城!”

他的聲音淹沒在人海中,其他人一個比一個喊得大聲,生怕落後其他人,自己就遷不進城了。

“安靜!”

“先安靜!”

十六歲青霓叫了兩聲:“我還有——”

他站起來指著北方,正想說什麽,腳下就是一滑:“誒?”整個人就往台下栽去。

嶽飛頭皮炸了起來,眨眼間就要往那邊撲過去,想將人接住。

有人比他更快。

嶽飛驚愕地停住了腳步,瞳孔在震動。

他看到了——

小官人從高處往下摔,半點不怕,還有閑心張開雙臂擁抱藍天,笑聲清脆,金烏飛進眼中,在溶溶一片日光中墜落。

一片柳葉輕飄飄落下,下麵是一個又一個士兵,他們撲身上前,堆在地上,疊成小山,這些打過仗的兵好像忘記了東西從高處砸下來,砸到身上有多疼。小官人掉到他們身上,悶哼聲過後,他摸著身下肉墊,有些茫然:“你們這是做什麽?”

嶽飛在心裏為他們回答。

——因為,你真的為我們帶來了一頭牛。

他遲疑了一會兒,走過去將十六歲的青霓拉起來:“小官人可有恙?”

“本座沒事!看看他們有沒有事!”

那些將士也沒事,就是被砸到的地方有些疼。高台說是高台,受限於時間與工藝,其實就兩個人那麽高,十六歲的青霓要不是往後摔,容易砸到後腦勺,將士反應也不會那麽大。

“既然都沒事,我們來說一說金賊的事吧。”

等人都扶起來,看過身體狀況後,十六歲的青霓才接著說:“大家都知道,北方有金賊虎視眈眈,就算我們分了地,金賊也會來搶、來燒,孤城素來難守,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打過去,將金賊打出河北之地!打下來的那些地,就可以分給各位的子子孫孫!”

士兵們看向北方,眼神一瞬間變得不善了。

什麽百戰之兵!什麽精銳之軍!什麽家國大義,民族存亡,都比不上一句——

給你們家分地!

有地了,你們家人就不用世世代代給地主階級做佃奴,麵朝黃土背朝天一整年,三分之二糧食卻要被地主拖走,剩餘三分之一才是給你勒緊褲腰帶過活。

有地了,你才有底氣對著地主階級挺起腰板。因為,你不靠他們吃飯了!

但凡猶豫一秒,你都對不住你自己!

不就是打金賊嗎!打!就算死在戰場上,那也要打!

*

玩家們開始了登記。

“姓名。”

“陳康。”

“哪個陳,哪個康?”

農家子宋軍站在桌前,有些手足無措:“俺也不知道,俺家裏人就這麽叫,俺就這麽聽著。”他靈機一動:“小官人替我想一個字吧。”

“……”玩家們驚呆了,名也就算了,姓還能挑一個同音的嗎?

其他一部分將士也驚呆了。

原來這麽簡單嗎!他們不念書,不識字,也不用絞盡腦汁去想自己究竟叫什麽名了嗎!

於是,那些將士也嚷嚷起來。

“小官人給俺想一個!”

“我也不識得念了三十年的名是哪一個字,小官人也替我挑一個字吧。”

“俺爹說,俺名叫‘草’,是路邊常見的‘草’,這個字咋寫啊。”

玩家們連忙維持秩序:“別急別急,一個個來,慢慢來!”

十六歲的青霓抬頭看著農家子宋軍,想了想,說:“父母大多希望孩子健康長壽,你的‘康’應該就是健康的康,它這麽寫。”

他先在紙上寫下一個“康”字,又在紙上寫出“陳”字。

“一般來說,陳姓應該就是這個姓。陳康,分地十畝,喏,印章已經蓋好了,你留下你的家庭住址,等可以分地了,我們會讓人來找你。”

農家子宋軍又報了個地址,等那張墨跡未幹的紙到了他手裏時,他將紙疊成豆腐塊塞到胸口處,小心翼翼退到一邊,另一個士兵連忙上來:“我叫曲岸……”

……

“嶽統製你怎麽站在這裏?”

嶽飛沒有去登記,他回頭,十八歲青霓那副昂藏身軀便出現在他眼中。

“嶽某在想事兒。”

“嗯?什麽事?是湯陰那邊的事嗎,你放心,我們很快就能打過去了!”

嶽飛和她對視,還年輕的嶽小將軍糾結了一會兒後,還是神色複雜地問出了口:“你們是想要……自己做官家嗎?”

“沒有啊。”十八歲的青霓很自然地說:“我們對做皇帝不感興趣,太累了。”

嶽飛鬆了一口氣。

不是造反就行。

“如此,你們想作甚?”

“就像剛才在台上說的那種,我們想讓每一個人都有衣服穿,有飯菜吃,有房子住!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這麽做行不行,百姓會過上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會更好,可能會更壞。但是,不去試試,那就永遠不行。”

說著說著,十八歲的青霓就憤憤不平起來:“百姓很好滿足,朝廷卻半點不作為,百姓要走的路坑坑窪窪,八百年不見修一回,皇帝要走的馳道,年年翻修,明明八百年都不見走一回!算了,他們不修,我們自己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說是不是,嶽統製?”

“……”

“嶽統製?”

“確是這樣……”

嶽飛說不出來自己此刻是什麽感覺。

他也是農家子,年輕時種地為生,田地和嶽家無關,他是去給人做莊客。便是小官人們口中,累死累活一整年,所耕糧食不屬於自己的那種人。

如果真的可以做到那樣一個世界,百姓能自給自足,人人都有地,人人都有衣,他……他也想為此獻上一份力。

“某在家中行五,小官人若是不介意,喚某一聲五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