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手下的兵沒有一萬那麽多, 但是傅選那裏有兩三千,再加上這段時間陸陸續續有義軍首領敬佩滑州聲名,佩服玩家們悍不畏死, 自主帶兵來投,滿打滿算已有一萬七千兵卒了。

嶽飛從中抽調了一萬人,分布在場地中, 維護秩序。東京宋軍進入場地前, 需要把刀刃解下,他們也很配合, 因著是臨時準備, 場地上沒有桌椅, 他們索性隨便往地上一坐, 眼巴巴瞅著台子。

“都到齊了嗎?”

“齊了。”

“嶽統製也讓你手下去找個樹蔭吧, 別曬傷了。”

“多謝小官人,但是……”嶽飛卻是搖頭:“既然要保護小官人們的安全,便是日頭再火辣,他們也不能離開, 這是擅離職守,亦是不尊軍令。”

十六歲的青霓若有所思地點頭, 笑道:“這方麵我就不摻和了, 我們不懂軍,嶽統製懂,聽你安排。”

嶽飛先是露出一個笑容,隨後臉上又浮現出擔憂之色:“小官人,有一句話我不知……”

十六歲的青霓下意識:“不當講。”

嶽飛愕然。

十六歲的青霓咳嗽兩聲:“不好意思, 平時和朋友打鬧, 說順嘴了。你有什麽話要與本座說?”

嶽飛笑了笑, 隨後嚴肅起臉:“靈官人,某這些天在滑州,頗受百姓照顧,這在某行軍生涯中,前所未有。”

十六歲的青霓思索了幾息,斬釘截鐵:“因為你們以前跟的老大不好,跟著本座,收孝敬能收到手軟!”

嶽飛溫和了眉眼。

別看這靈小官人嘴上說著什麽孝敬,那也隻是口花花一下,前兩日有個漂亮姑子感念他恩德,想要給他當奴作妾,羞答答抱著枕席往靈小官人麵前一站,靈小官人直接躥上房頂,“本座”也不說了,大聲叫:“別別別,組織不允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拿大姑子也不行!”

不僅靈小官人這般做,其他小官人也是,麵對百姓贈禮,能推辭就推辭,實在被硬塞了,就偷偷放回去,或者轉送給其他窮苦百姓。他們要求自己,也要求手下士兵這般做。至於士兵軍餉,被他們提高到一千文一個月,錢來自趙構前些時候給予他們的賞賜。

士兵們有了錢,心裏有底,再加上軍紀約束,倒是確實沒拿過群眾一針一線了。

“靈小官人。”嶽飛微微歎了一口氣:“滑州如今光景,皆賴閣下與閣下同伴。若你們出了事,一切都將煙消雲散。某隻希望閣下能稍微重視自己性命,這是某之心願,亦是滑州百姓心願,也是將士們的心願。”

“我懂,這叫人死政消!”十六歲的青霓眯起眼睛笑,開口說話時,小虎牙張牙舞爪:“你放心,本座可是天神下凡,靈珠子轉世,能看透人心!本座掐指一算,這些人必然是真心來求教!本座當然要滿足的向學之心!”

嶽飛:“……”

算了,小官人們靠譜是真靠譜,不靠譜起來也是真不靠譜,他還是繼續加強警戒吧。

誰叫……他,還有他們,都舍不得小官人出事呢。

*

十六歲的青霓上了台,清清嗓子。

“你們想要知道如何解決那個問題……”

東京宋軍全都齊刷刷抬起了頭,緊張地盯著他看。

“至今還沒有答案。”

東京宋軍望著十六歲的青霓。他們來不及嘩變,來不及傷心,一股他們也不明白的心情突如其來地席卷全身,蒙了心,便連思考也來不及做了,隻是睖睖睜睜看著高台。

滑州軍漢不由得側目。

他們很好奇,究竟是什麽問題,會讓這三千多人不顧一切跑來滑州。

三千多士兵啊,嶽統製當初另立門戶,也才拉走七八百人,就這,還和金賊打得有聲有色。如果給他三千多人,怕不是能直接殺穿敵軍!

“但是,我知道,你們的苦難來自於一層層重稅,來自於——”

十六歲青霓褪去笑容,冷著臉,一字一頓說:“官府不作為。”

難道小官人們要反了?

嶽飛臉色幾經變幻,決定先聽下去,聽聽小官人要說什麽。

他不想小官人們反了朝廷,如果小官人們真心要反,他……他就……

嶽飛咬了咬牙。

他就將小官人們看管起來,不上報朝廷,小官人們肯定是對朝廷失望才走了錯路,如果抗金成功,中土煥然一新,官家驅除奸臣國賊,想來小官人們會對朝廷,對官家改觀的!到那時,再將他們放出來,小官人不會死,朝廷也不會知道此事,史書所記,滑州英豪也是忠臣義士,千古流芳!

“加稅這個就不必說了,大家都知道本朝賦稅有多重,文治武功骨氣雄心做不到遠邁漢唐,總有一個地方要做到,比如加稅,比如加稅,還比如加稅。”

這嘴真毒。

士兵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十六歲的青霓環視一圈這群人,在身後比了兩根手指。

他不知道先烈是如何演講才做到振奮人心,凝結出一支信念堅定,上下五千年最強的軍隊,大體綱領他能明白,實際操作就有些麻爪子了。

但是!

十六歲的青霓不自覺咧了咧小虎牙。

他可以參考網上一則笑話——

有記者問農民:你如果有一百畝地,你願意捐給國家嗎?

農民:願意!

記者:你如果有一百萬,你願意捐給國家嗎?

農民:願意!

記者:你如果有一頭牛,你願意捐給國家嗎?

農民:不願意!

記者:為什麽?

農民:因為我真的有一頭牛!

——農民真的有一頭牛。

——所以,他隻需要針對這頭牛來說就行了。

隻要對準這些士兵家產,或者能夠到卻還未得到的東西使勁輸出,他們會發揮出難以想象的動力。

“我為何要說是官府不作為?”

十六歲的青霓大聲問:“咱們之中,有誰是農家子,站起來!”

三千多宋軍,站起來了兩千多人,密密麻麻,浩浩湯湯,就連嶽飛都不由自主伸出半隻腳。

十六歲的青霓隨手指了一個人:“你過來。”

那農家子宋軍臉上不自覺顯了紅暈,在三千多袍澤目光中,緊張上前。

十六歲的青霓問他:“家裏有多少畝地,夠用嗎?”

農家子宋軍回答:“家中僅得我與父母,三口人,田地不過十五畝,不夠用。穀物尚未收割,已非己有。”

正如宋朝詩人所作之詩《田父吟》——

年年上熟猶皺眉,一年不熟家家饑。

山中風土多食糜,兩兒止肯育一兒。

隻緣人窮怕餓死,可悲可吊又如此。

有司猶曰汝富民,手執鞭敲目怒視。

十六歲青霓冷不丁質問:“如此窮困,為何不開荒?既然十五畝地不夠用,為何不開到二十畝三十畝,你們怎麽這麽懶惰!”

農家子宋軍怔住,嘴唇輕微蠕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失望之色順著目光流出。

就這樣嗎?

他期待了那麽久的解決方法,就隻有這樣嗎?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嶽飛看了玩家一會兒,心中歎氣一聲,站出來解釋:“小官人有所不知,開荒並非那麽輕易,一人一畝地,得開荒五十日,但不是說你一歲就能開七畝地,堅持兩三年就能得到二十一畝地。所謂春種夏管秋收,這些時日沒辦法丟棄農活,到了冬日,農人方有時間開荒,自秋十月到春三月,共一百五十日,一人能開三畝地。開荒又是體力活,需得提前攢下開荒糧,至少要省吃儉用兩年,這兩年間,還得無甚需要用錢的地方。”

那農家子宋軍亦苦笑道:“兩年是很好,但倘若我們能攢下開荒糧,又怎能叫‘無餘糧’‘寅吃卯糧’呢?”

十六歲青霓這個問題,就相當於他去和比較貧窮的人家說:“買房很簡單啊,你每個月存下一千塊錢,隻需要九年就可以在十八線小城市買一套八十平的房子了,是不是很簡單!”

那不廢話嗎,我要是能一個月攢下一千塊,還能叫“貧窮”嗎!

十六歲的青霓又問:“澆水困難嗎?”

農家子宋軍點點頭,他將心情調節過來後,雖不知小官人問這些作甚,卻也一板一眼地回答:“豐腴之地在富貴人家手裏,俺家地比較偏,挑水要走十裏路。”

十六歲的青霓:“為何不挖個水渠?有了水渠,就方便澆水,不怕麥苗枯萎,糧食產量亦能倍增。”

農家子宋軍說:“十裏地的水渠,非得集全村……甚至全鎮人之力,挖個六七年不可。”

嶽飛也道:“小官人,如你說的這些,農人並非不懂。他們知曉有水渠能夠及時澆水,使苗存活,他們知曉購置糞便可以肥田,使畝產增多,他們知曉要間種作物,才不會使地荒蕪,他們知曉多開荒,才能多收糧食。可是,往往一場災難就會使收成減少,天災無情,他們倘若有豐年,攢下糧食,也沒辦法去請人挖水渠,買糞便,存作開荒,這些糧食,他們要藏起來,以備荒年。”

十六歲的青霓:“如此說來,挖井也是同樣的道理,你們知道挖水井有好處,卻也無心力去挖了。”

嶽飛點頭。

十六歲的青霓問:“那為何,滑州城如今街街有水井?”

“因……”嶽飛猛然一住嘴,臉上流露出異色。

十六歲的青霓:“沒錯。因為我們——官府,替你們挖好了井。”

他站在高台上,衣衫簌簌。聲音高昂。

“官府有精力,有閑餘,有錢財,能做到這些,但在我們到來滑州之前,官府沒有做!”

“這本就該是官府來做的事情——挖水渠,備水井,發放農具,收集糞肥,他們卻把需要承擔這些時間的風險與精力轉移給你們!他們知道你們沒錢糧,沒時間,沒勇氣去拚一把,卻依然不去做好這些分內之事!”

“所以我說,你們的苦難還來自於——官府不作為!”

就是這樣子!

就是這樣子!!!

這就是他們想要知道的答案!

這些宋軍好像渾身發燙般彈了起來,也不曾圍住高台,隻是捏著拳頭,伸長脖子,站在原地。一雙眼睛灼灼地盯著十六歲的青霓。

一片靜寂之後,不知道是誰聲音幹澀地開口:“還請小官人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