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什麽?金國要內亂了!還不快趁機打它!

趙構:什麽?金國要內亂了!還不快趁機和談!

皇帝也是人, 是人就能被騙,隻要摸準欲望,就可以對此進行忽悠。

強如秦始皇也會被長生所蒙蔽, 灑脫如唐太宗,你要是在長孫皇後病危時跟他說自己有特效藥, 你看他相不相信。而趙構的命門就是活下去,不讓自己和父兄一樣被抓住, 和談也行, 開戰也行,隻要不讓他被抓走,什麽都行。

然而趙構這個人打心眼裏就是個慫貨, 忽悠他開戰, 可比忽悠他和談難一百倍。

十九歲的衣衣拒絕一上來就挑戰這麽高難度,還是和談好。

“官家啊。”少年依舊保持著笑容:“雖然金賊也急著處理國中事, 但他們咬咬牙, 也不是不能接著打, 一群惡犬,總得填飽他們肚子才能……”

趙構蹙起了眉頭:“要給他們多少?如今大宋國力也不是澶淵之盟那時候, 能輕輕鬆鬆拿出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的歲幣了。”

十九歲的衣衣瞄了一眼趙構, 卻並不先說自己的底線。

了解過詐騙的人都知道,先放出底線的都是傻子, 為什麽騙子要先打電話和你說你兒子女兒犯事了,需要錢擺平?還不是為了給你增添心裏壓力,讓你自亂陣腳,一旦心慌了, 腦子就不好使了。

“官家, 聽聞金賊攻破了永興軍, 前河東經製副使傅亮率軍投降,經略使唐重、副總管楊宗閡、提舉軍馬陳迪、轉運副使桑景詢、判官曾謂、提點刑獄郭忠孝、經略司主管機宜文字王尚及其兒子王建中都戰死。東平府兵馬鈴轄孔彥舟叛亂。又有金賊完顏宗弼攻陷青州,銀術可攻陷鄧州,薩謀魯攻陷襄陽,拔離速攻陷均州,馬五攻陷房州……”

趙構越聽,眼神越閃爍。

說起來很可笑,但他真的不清楚外麵戰事居然惡化到了這個地步,不然他也不會停在揚州觀望,早過江去了。

戰火讓大宋紛亂,也阻礙了朝廷的探查。

他又想跑了。

可惜,十九歲衣衣的目標之一,就是不讓趙構跑路。

“金賊勢如破竹,官家聽了之後,可是想要南渡?”

“這個……”

“官家!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得不諫上一次了!”

趙構現在聽不得“諫上”這種話,這讓他立刻想起之前兩次“血腥諫上”,腳尖一下子繃直了,打量著十九歲衣衣的視線也變得警惕和狐疑起來。

然而對方沒有掏出刀子,反而是神情憤慨,大拍桌子:“都還沒考慮過割地賠款,官家怎麽能一心南下!這把百姓置於何地,把家國置於何地!”

好混賬的話!

韓世忠聽了,臉上都是一副格外想殺人模樣,虧得房裏隻有他們三個,趙構還是背對著他,不然以趙構那小心眼,絕對死死記住他了。

趙構聽到這話,卻是身體發飄,幾乎要坐不住了:“所言甚是!甚是!”

他確實不應該,都沒嚐試過和談,就一心想著逃跑,也不想想,光逃跑能跑到哪兒去,遲早要被逮回來!

趙構如今已經有七分信了眼前這年輕人,滿腦子隻想著讓她給自己安太平:“君有何高論,速速說來,隻要能說動金賊和談,朕都可以答應!”

“官家此前說到澶淵之盟,可還記得大宋正是簽訂了澶淵之盟才拖垮了遼國?”十九歲的衣衣開始發揮天賦技能——睜眼說瞎話:“澶淵之盟之前,宋遼交戰不斷,澶淵之盟之後,反而迎來了長達幾近五十年的和平!百年間不再有大規模的戰事!這叫什麽?這叫花錢保平安啊!戰爭一開,苦的是百姓,區區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比起大宋稅收,如同九牛一毛,打發打發叫花子罷了。”

放屁!

趙構沒有臉紅,但眼神也飄忽了不少。

百年間不再有大規模的戰事那是歲幣買來的嗎,那是遼國從蕭太後之後就沒什麽明君了,國力日漸衰落,百姓困苦,政治腐敗,靠的不是歲幣,是對麵國力衰退了!

你看換成金國,靖康之恥賠了對麵不少東西,皇帝都賠過去了,耽誤金國繼續南下嗎?

當然,對於政客而言,話不能這麽說嘛。

“正是因為真宗陛下英明神武,知道金錢可以腐蝕人心,方才力排眾議,定下盟約——不割地,隻給錢。遼國那群叫花子得了錢之後,果真成了暴發戶,隻知貪圖享樂,被咱們養廢了!遼人如此,金人亦能如此!”

十九歲衣衣政治上確實不行,耐不住她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至少趙構聽進去了,還聽得全神貫注,捬掌大笑:“好!早聽聞民間出高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話太符合趙構心意,簡直講到他心坎去了。

不用打仗,隻需要給錢,金國還被錢財腐蝕,不久後就會自取滅亡。

這辦法好!這辦法趙構喜歡!

“而且,官家你想想,金人隻是一群蠻夷,他們不會織綢緞,不會製瓷器,這些東西不還是要來大宋購置?我們將錢給他們,他們拿到了錢,又在宋國境內花銷,這些錢也就是在他們手上放一放而已,放一放,又回來了,還能賺取利息。”

越說越離譜,架不住趙構願意相信啊!

“朕願意和談,卿家快說一說,這談……要怎麽談?”

“官家能出多少價錢?我得知道國庫還有多少銀錢才行。雖說和談便是漫天報價,坐地還錢,但我心裏還得有個數才行。”

“也不剩多少了……”趙構歎氣。

十九歲衣衣神色莫名。

難道南宋初年確實特別難?趙構其實也不容易?

“如今僅有巴蜀、江淮、荊襄等地能夠收取財賦,歲入不滿千萬,能動用的金銀錢絹,換算成銅錢,才二百萬緡。”

“……”

幸好她幫宗澤當過一段時間會計,二百萬緡換成銀子,大概是……

五十六萬八千二百六十五兩銀子?

好家夥,不僅夠交澶淵之盟的費用,還夠交重熙增幣之後,每年銀二十萬,絹三十萬的費用啊!

富宋真不愧是富宋,可惜富的不是百姓,是皇帝和士大夫。

十九歲衣衣一時被鎮住了,趙構誤會了她的沉默,斟酌著又開了口:“太少了麽?二百萬緡確實不多,我先前已經派人去變更茶、鹽、酒三法了,若是金國那邊願意等等,明歲能再添三百萬緡。五百萬緡,這是底線,不能再添了!”

“……”十九歲衣衣毫不猶豫地說:“五百萬緡夠了!官家快把銀絹準備好,我帶去和談。”

趙構忽然反應過來:“你要帶著銀絹去和談?”

天底下哪有這麽和談的,不都是先談下來,再運錢財過去嗎?這人該不會是來騙錢的吧?

十九歲衣衣不慌不忙:“官家,今時不同往日,我要是先和談,回頭走漏了風聲,王雲官人便是我的下場。倒不如先斬後奏。”

王雲,一個在靖康年間領命去和金國商議和談的文官,被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在街頭。

趙構還品出了那麽幾分意味深長:就衝百姓前兩日堵宮門口的做法,這事如果暴露出去,難保他們不敢衝擊行宮。

“好!就先把銀絹帶走!”

“官家,還有文書,我私下帶去,不然金賊如何能確認是大宋要與它和談。”

“好好好,文書,我這就寫,還蓋上印。”

“文書上自稱最好能謙卑一些,譬如那石敬瑭……”

“好好好,謙卑,謙卑……”

韓世忠視力很好,看著文書開頭那一筆一劃落下的“臣構言”,從骨血冷到了靈魂裏,簡簡單單三個字,如同大雪壓竹,像是要把他脊梁壓彎,壓得喘不過氣來。

你可是我們大宋的皇帝啊!

你怎麽可以那麽輕輕鬆鬆就寫出這三個字!

你怎麽可以——

“臣構言……”

宋民還未稱臣,宋君卻已俯首。

韓世忠咬著腮幫子,雙手捏成拳,青筋一條一條暴起,又一條條舒平,疲憊充斥著那雙眼睛,手指慢慢離開掌心,徒留月牙指印。

他看著那少年高興地拿著墨跡未幹的文書離開包廂,官家也並不後悔,反而像終於了卻了一樁大事,長舒一口氣。

“良臣。”

“……”

“良臣?”

韓世忠這才被驚動,回神後連忙行禮:“官家,臣失儀了。”

趙構好奇:“你在想什麽?叫了好幾聲也沒個反應。”

韓世忠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臣在想內子。”

“哦?”趙構大笑:“良臣也是鐵漢柔情啊。”

韓世忠拱拱手,沒有說話。

趙構又道:“不過良臣暫時不能想夫人了,朕有件要事需你去辦。”

韓世忠再次拱手,彎腰行禮。

“這次和談,你挑上一些人護送銀絹,若那人是騙子,就殺了他,取他頭顱回來。對了,不要告訴士兵你們去做什麽,一切等瓜熟蒂落再說。”

韓世忠沉默了一小會兒,點頭:“臣……遵旨。”

*

在一個夜晚,一車車銀絹離開了揚州,為了掩人耳目,走的陸路。

黑暗的原野上方懸著一輪銀餅,照亮了這樁羞恥而隱秘的交易,士兵們並不知道他們是要去和談,依舊喝著酒兒烤著火,唱著歌兒吃著肉。

潑韓五也在吃酒,酒水流了一襟,明明是和士兵們嬉笑怒罵,眼底卻怎麽瞧怎麽像帶著冷意。看到那少年吃了點肉,似乎要去河邊洗漱睡覺了,韓世忠耐心等了幾個呼吸,也起身,恍若無意地走在那人身後,出了營,再無他人。

他跟了一路,臉上盡是掙紮之意,待到腰刀靜悄悄出鞘,唰地一道寒光閃過天地,卻是暗處伸來一柄劍,架住了他的刀。

韓世忠正要反擊,忽聽得一道耳熟聲音:“良臣稍等!”

韓世忠定睛一看:“元中?”

曾統站在一個背著棺材的人身邊,捏著一支筆,指骨泛白。

瞬刻震驚之後,韓世忠心中紛惑:“元中,你怎麽在這裏?”

曾統卻是反問他:“你又怎麽在這裏?”

韓世忠剛想要說謊糊弄過去,卻聽到曾統悲哀的一句:“那些銀絹,是要用去講和是嗎?官家寧可和談,也不肯趁著金國政局不穩,進攻是嗎?”

韓世忠雙目發怔。

“你……”

“哎呀,元中,我早說不要對完顏構抱什麽期望啦!”背棺材的人拍了拍曾統肩膀,又笑著對韓世忠跟蹤的那少年說:“哎!來給元中說說,咱們拿到了多少錢!”

“二百萬緡,等稅收上來了,還能再拿到三百萬。”

“我就知道,趙構這家夥手裏果然還有錢,回頭放個炮仗,好好慶祝一下!”

韓世忠握著刀柄的手在輕輕顫抖:“你們……”

他再傻也猜到了,那少年出現在官家麵前,絕對不是為了說服官家與金國求和!

十九歲衣衣:“我們來自滑州,這些銀絹我們要拿去養兵,一分都不私用,你現在不相信也沒關係,這個車隊終點就是滑州。”

曾統:“我給他們作證。”

韓世忠的喉結動了動,他沒說信不信,隻是用他顫抖的手舉起了那把顫抖的刀。

“你們這是欺君!”他的聲音很大,整個平野裏都能聽見他嚴厲的嗬斥聲。

十九歲衣衣:“欺君?”

十四歲的青霓側頭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小夥伴好像眼神都犀利了起來,像是踏上了戰場一樣。

“沒錯,我們就是在欺君。”十九歲衣衣嘴角掛著嘲諷的笑,令人捉摸不透:“整整五百萬緡,與其讓他趙構拿去和談,不如讓我們拿去養兵,至少能抗金不是嗎?”

韓世忠冷著臉,一字一句地說:“隨你怎麽說,我這種武夫也不似你們文人會說話,但我知道什麽叫忠君。欺君罔上的逆賊!”

“我知道,韓世忠,韓良臣嘛。忠君為良臣,就是不知……”

十九歲衣衣似笑非笑:“方才要殺了我,假意我是騙子,以斷了君上求和念想的人,究竟是誰。”

韓世忠頓了頓,臉色愈發冷硬。

然而少年忽然上前一步,用胸口抵著那刀尖:“來,你不是要殺我嗎,對著這裏挑進去,將心髒挑出來,我就會死!殺了我,再殺了這裏其他兩個人,銀絹就到不了滑州,它們依然能回到國庫中!”

刀鞘是黑的,刀光是亮的,在她臉上映出一彎月。

又映出滿臉憤怒。

韓世忠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刀尖卻沒辦法更近一步。

“韓世忠!你可有想過——”

那氣勢陡然上升,少年目光如箭:“何為世忠!何為良臣!”

“殺了我可是世忠?”

“讓將士無糧抗金可是良臣?”

“哐當——”

雪刀掉落在地。

曾統提起了筆。

“遊俠列傳——”

“……俠問世忠:何為忠?何為良?使刀亡英雄,頸血熱濺可是世忠?使將士抗金,幹屍為糧可是良臣?世忠嗚咽流涕,無法持刃。”

“……臣統曰:天子之職莫過於安天下,天下不安,而為天子無德。臣聞戰以勇而定勢,以糧而定勝,故後勤不怠而有大功,雖敵禦而日艱。”

“然天子大憝,何也?軍士不得不行險而奪糧,其患起於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