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九歲的衣衣離開後, 宗穎安排好警哨巡邏,自己也披上了甲。

雖說那些鬧事士兵應承著等她帶軍餉歸來,然而官家跑去了揚州, 這一來一回不得一兩個月?士兵能安分那麽久?

恐怕生變。

刀在鞘中, 鞘在桌上, 宗穎靜靜思索著自己應該怎麽辦,要如何安撫那些士兵?都殺了不可能,今日殺卒,明日金賊攻來,宋軍就敢臨陣潰散。

可這糧要怎麽來呢?殺豪強?開封現在哪來什麽豪強啊, 早在戰後拖家帶口跑南方去了。

如果是父親, 他會怎麽做呢?

宗穎越思考越愧疚,昔日他看父親坐在這個位置, 各方調動得心應手, 就連市場裏飆高的糧價也能雲淡風輕地降下來, 好似這些都不是什麽難事,直到他拿了留守權力, 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降要降到幾文?太高了, 百姓會亂,太低了,百姓也會亂。

外地商人售賣貨物又要怎麽處理?強行壓低?人家戰亂時期運送物資過來售賣, 就是為了牟利, 倘若不許賣高價, 他們不來開封,苦的也是開封百姓。倘若不管, 市場就又要亂了。

還有這次軍餉問題, 就算士兵個個誠信, 說等消息就等消息,但是,他們總不能不吃不喝幹等著,至少糧食得發下去,可糧食打哪兒來?

他確實沒讓開封亂起來,但也暫時沒能讓開封好起來。

如果是父親,此時他一定想出辦法了吧。

要不……去信給父親?

這個想法冒出來後,宗穎又立刻把它按下去。

不到最後一刻,他那自尊心讓他不想隻生活在父親羽翼之下。

“如果……‘借’糧呢?”

宗穎騰地站起,取來開封土地歸屬權的資料,一頁頁翻過去,頁數越翻越快,目光也越來越亮。

“果然!”

一州知事擁有向下發放土地的權力,若是種地的人變多,還能受到朝廷嘉獎。此地近大河,容易遭水災,可也正是因著近大河,土地肥沃,阡陌連田,可開墾一千一百三十三萬畝地!

開封遭受金賊擄掠,死傷眾多,如今,這些大多是無主之地!

宗穎開始對外宣布:開封地多,價格便宜,僅需三十斤糧食就能買到一畝地,頭一年稅收還降到四十稅一,不征兵,不勞役,你什麽都不用做,來種地就行!

開封是戰亂地區,他作為現管,還真能做主收多少稅——畢竟朝廷在這邊是一點稅也收不上去了。

同時,他將那些士兵聚集起來,告訴他們:“現今東京倉中確實無糧,但南京必定有糧,官家南行倉促,來不及將之帶走。”

士兵們大為震撼:“小宗留守,你要帶我們去搶南京?!”

宗穎:“胡說!讀書人的事情怎麽能說搶呢,那是借!”

士兵連忙點頭:“對對對,借,小宗留守,我們什麽時候去借糧?”

“現在!”

於是,南京外就出現了一支大軍,驚得現任南京留守關緊城門,將所有守城器械搬上城頭,才衝下麵喊話:“宗穎!你要反了不成!宗留守一生清正,為國為民,你莫要讓他晚節不保,蒙羞天下!”

他喊,宗穎也喊:“我不是來攻城的,他們也不進城,我就是路過!”

現任南京留守翻了個大白眼。

宗穎繼續喊:“我來借糧!”

現任南京留守麵對底下大軍,本來很有壓力,聽到這話時,當場瞪眼:“絕不可能!”

現在這世道,糧食就是命,那肯定是能攢多少算多少,借糧?做夢!

“不是向你借。”

宗穎一揮旗子,身後五萬人齊聲大喊:“開封有良田,良田千萬畝,三十斤糧可換一畝地!頭年收稅,四十稅一!頭年不征兵,不勞役!良地有限,先到先得!”

一連喊了三遍,力求吐字清晰,城頭上的人都能聽見。

聽到他們喊話的南京人肉眼可見興奮了起來。

三十斤糧,居然可以換一畝地,還不是荒地!而且,頭年稅收四十稅一!居然是四十稅一啊!

什麽?開封容易遭虜兵?現在這世道,哪裏不遭虜兵啊,好歹開封留守宗澤還用戰績證明了,虜兵在他手中討不了好呢!

現任南京留守:“……”

現任南京留守站起身,提著刀就要下城樓。旁邊親兵拚命抱著他的腰:“不至於!留守不至於!”

“彼其娘兮!宗家小兒無恥!”現任南京留守破口大罵,怒發衝冠:“居然公然搶人!不要臉!放開本官,本官要去和他單挑!”

三五個親兵死死抱著他,才沒讓人衝下去。

南京人心浮動,宗穎滿臉都是笑,一揚旗子,士兵們呼啦一聲,趕往下一個城池。

“無恥!”

“敗類!”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宗穎去哪個城下,離開後,哪個城頭就充滿了罵聲。

人口可是最珍貴的資源,宗穎這算是虎口奪食,要不是他帶著五萬人過來,能被守官當場投石砸死。

當然,宗穎自己是臉上笑容從來沒下去過。

這樣做雖然不厚道,但他是東京留守,不是其他地方的守官,而且,人口流動這種事情……各憑本事!

小官人們的戰術真好用!果然是莽就夠了!

三十斤糧不算多,大部分百姓都能拿出來,他們等著各城城門開了之後,帶著三十斤糧食跑到東京,宗穎二話不說,來一個就批一個,先來的還有挑地權,但是有規定,每個人隻能換十畝地。

一開始僅有幾個人過來,穿麻衣,踏草鞋,帶的糧食也不多,在發現當真能換到田地之後,欣喜若狂,轉身就往家裏跑,跑得草鞋丟了一隻也不回頭撿,生怕回來得晚,田就被其他人挑光了。

他們將消息帶回去,消息又將更多人帶回,東京糧倉裏,糧食就慢慢多了起來,宗穎又迅速將這些糧食發給士兵,士兵得了糧食,抱怨之語就也慢慢消下去了。

“如今正是春月,等今歲收成上來,就能再給士兵發糧,士兵得了糧,好好守著這座城不被金賊破壞,來年百姓才能再交稅!”

宗穎在心中算足了這筆賬,臉上帶笑,慢悠悠離開了自己府邸。

接下來,就等著朝廷軍餉下發了。

她們是趁著年節過去的,新春年節,紅紅火火,官家心情好,應該能討來軍餉吧?說不定她們還能趕上新春的尾巴,回來過元宵節呢?

*

“趙構居然還有心思出宮過元宵節?”

十九歲的衣衣先是皺眉,隨後又舒展開眉頭,露出一個笑容:“不過,正正好。”

她此時已經換了一張臉,但依然是甜美可親,微微一笑,令人望之心怡。

這樣的臉最容易使人不那麽警惕。

她還換上了男裝,衣領高高,遮住了光滑脖頸,胸前更是一馬平川,任誰來看,都隻以為這是一個俊俏小郎君。

小郎君一點也沒客氣地擠著人流過去,即將靠近趙構時,被一個高大男人攔了下來。

十九歲的衣衣捏著偽音,音色清朗:“這位官人……”她低下聲去,卻正好能讓對方聽清:“昔日元帥府,我有幸見過天顏——不知康王可還有講和之誌否?”

男人——韓世忠立刻切換成了冷漠模樣,也壓著聲音:“滾!”

少年笑吟吟:“官人不想講和,焉知官家不想講和?”

韓世忠連眼神接觸都不想和她有,厭惡道:“再不滾我就……”

趙構已經注意到這邊動靜了,內侍康履之前吃得小腹滾圓,便慢吞吞走過來,問:“甚麽事兒?”

韓世忠警告地瞪了十九歲的衣衣一眼,猛然回過身,將她擋得嚴嚴實實:“酒店裏的小兒子,姓王,見主上富貴,來問我們吃不吃茶酒。”

然而,他肩膀後麵探出了個腦袋,俏麗得不像話:“嗯嗯!大官,你去問一問你家主子……”

韓世忠抬起手要把她按回去,少年又從另外一個肩膀那裏探出頭,像極了洞裏的地鼠:“講和嗎?”

康履和韓世忠臉色都變了。

少年飛快地補上一句:“我有辦法!”

*

元宵佳節,喜氣洋洋,百姓和樂,遊戲頻出,吹簫、彈阮、歌唱、散耍之人眾多。

趙構也是弓馬嫻熟之輩,拿了遊戲攤子上的弓和箭,對著二十步外那燈籠開射,一射就是一個燈籠破開。

小販在旁邊高喊——

“五個燈籠換一隻兔子!中!”

“十個燈籠換一隻錦雞!中!”

“二十個燈籠換一頭羊!中!”

“官人好身手!”小販把那頭羊牽過來:“我這攤子支了半日,都沒人能將它取走,還以為能保下這招財手段,不曾想結果在官人手上。”

趙構得意一笑,康履行回來,探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笑就轉瞬即逝了。

“帶去那茶樓裏。”

康履得到指令,指揮韓世忠把人帶過去,韓世忠臉色臭得不行,反而是少年喜笑顏開,嘴巴甜得不行:“大官受累了,這事若是能成,我請大官吃飯!”

康履多看了她兩眼,矜持地說:“不必了,你有這個心就行。”

少年好像很遺憾。

韓世忠好像很不恥。

……

茶樓,包廂。

趙構好像並不信任她:“講和?你能勸動金國和談?金賊兵馬連下數地,會願意和談?”

十九歲的衣衣倒是很淡定:“此前金賊不願意和談,是因著他們能打贏,可滑州一戰,使金賊四太子折戟沉沙。四太子是金國國主完顏晟的侄子,金國皇位本該是兄終弟及,若完顏晟駕崩,就該傳位於他弟弟完顏杲……”

趙構聽到完顏杲這個姓名,茶碗晃了晃。

完顏杲在靖康年間是伐宋總指揮,正是他指揮了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攻破東京。

現在也是這個人,作為南征總帥南下攻宋。

“但是,金國國主完顏晟學習了中原製度後,想要實施父死子繼,傳位於他的嫡長子完顏宗磐。”

趙構突然開口:“金賊皇家要不穩了。”

他別的不行,對於這種內鬥簡直敏感到極點。

十九歲的衣衣點頭:“完顏晟想要父死子繼就是做夢,且不說皇太弟完顏杲正盯著皇位,就算是金賊先帝完顏阿骨打的子嗣也不會願意,畢竟皇位傳給完顏杲之後,等完顏杲駕崩,皇位就會回到阿骨打這一脈,開始下一輩的傳承。”

你完顏晟想要父死子繼?這不就是動了其他宗室的蛋糕嗎!

她繼續說:“阿骨打子嗣眾多,庶子卻並不算在傳承中,僅有的三個嫡子又接二連三意外身亡,隻能傳給阿骨打的嫡孫,嫡孫尚小,阿骨打一脈的利益,由庶子維護。若說之前反對聲聲勢浩大,金國國主的念頭被強行壓了回去,可此次南侵,戰功最高的二太子完顏宗望(斡離不)因風寒去世,四太子完顏宗弼(兀術)兵敗身死,如今能頂事的隻有大太子與三太子,武功皆不如前麵二位,打個比方,算是我們意外幫金國削藩了。”

“官家,我聽說過一句話: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趙構瞳孔猛然張大,一息之後,他從方才的震撼中反應過來:“和談……”輕輕念了一遍後,臉頰上陡然激動到發熱:“不錯!這時候去找金國,他們國主必然會願意和談!”

在旁邊持刀而立,貼身護衛的韓世忠心旌搖惑。

怎麽就突然願意和談了?如今於金賊而言形式正好,他們不是更應該一鼓作氣,攻下大宋嗎?

韓世忠聽不懂,趙構卻很懂。

大宋什麽時候都能攻,不趁著阿骨打一脈元氣大傷,皇太弟暫時未取到卓越戰果,定下父死子繼的規矩,很難說以後還有沒有這麽好的時機了。

金國國主這麽一搞,攻宋那幾路金兵必然會強行回國與之抗爭。而金國國主為了不讓大宋影響他在國內的博弈,必然會答應和談。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政治是利益的妥協。

千百年間,從來如此。

趙構看著十九歲的衣衣,非常欣喜:“此番和談必然能成,金賊必然退兵,滿朝公卿,竟不如君一人!”

十九歲的衣衣臉上笑容依舊純真無辜。

還想和談?不把你坑到底褲都沒了,我就跟著你姓完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