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沒哭!”韓世忠梗著脖子, 異常大聲地說。

玩家們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嗯嗯,對,你沒哭!”

韓世忠用力甩了一下袖子, 別過臉去不看他們, 隻看著曾統:“這群小子年輕, 不省事,你也不省事?錢是可以騙走, 卻讓官家知道金人能夠議和, 便是今歲他被你們騙走國庫, 銀錢不夠,明歲還不夠?下一次又有誰能來騙他錢?”

十四歲的青霓咚咚拍響棺材板:“我們啊!”

韓世忠僅是愣了一下,便脫口而出:“你們還有騙術能用?”

“怎麽可能!”十四歲的青霓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又不是騙子!”

韓世忠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做出回頭去看營地方向這種打臉舉動——就在那裏,有著官家剛被騙走的二百萬。

十四歲的青霓:“騙術沒有, 但我們能保證金國接下來一段時間一定會亂,你回去向趙構匯報時, 就說金國已經同意了求和。”

韓世忠目光頓時火熱起來:“金國國內大亂,就會退兵, 官家又不知對方為何退兵, 自然就會歸結為和談。”

十四歲的青霓用力點頭:“然後我們就可以拿到尾款了!”

這需要韓世忠全力配合才行。

關於這一點,他們之前已經談妥了。

“大宋想要直搗黃龍, 必然要越過朝中主和派。金賊想要南下全麵占領大宋, 也必然要將國中各派係安撫下來, 隻要在他們安撫下來之前,從官家那裏拿到足夠多的軍餉, 我們就敢開戰!”

韓世忠默念一遍“臣構言”三個字, 腦子都好似熱到要燒起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被賊人花言巧語衝昏了頭腦,也不知道千百年後,史書記載,他究竟是幫助大宋滅金的功臣,還是使宋滅亡的奸佞。

但……

他知道,他不想讓“臣構言”真正出現在兩國交會的文書上。

“好,我一定幫你們瞞住官家,官家隻會聽到金國收下了二百萬緡,答應了和談這等消息。”

“好!餘下事情,就交給我好了。”

“對了……我能問個事兒嗎?”

“哈?”

“你身上那副棺材,究竟是作何用?”

“噢!這個啊!它是我的百寶箱!”

十四歲青霓將棺材翻過來,把手伸到裏麵摸。

幹花、金子、馬鞍……

一隻幹癟的手從棺材縫裏被抓了出來,韓世忠呆似木雞,十四歲的青霓若無其事地把手又塞了回去:“出門在外,總要背些行李,這個棺材就很好,一來防賊和強盜,他們一看我背著棺材,就會認為我不好惹,省了不少事;二來,空間足夠大,方便放銀錢。”

韓世忠幹巴巴笑了兩聲:“是、是很省事。”

曾統仰起頭,望著天空,好像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

*

車隊重新開始上路,與之前沒什麽不同,沒有多兩個人,也沒有少一個人,十四歲的青霓另有要事去做,那事有些危險,他倒是想讓曾統留下來,可惜曾統識破了他的詭計,抱著竹簡日夜盯守,十四歲的青霓不得已,隻能同意讓曾統跟隨。

另一邊,秦光弼帶著軍餉日夜兼程,足足走了將近一月,方才回到東京。

宗穎親自出城迎接,一把抱住秦光弼,掌心在他背後用力拍,震得手掌發麻:“光弼乞糧辛苦了!”

秦光弼問:“我離去這二月,將士可有再叛?”

宗穎當即笑了起來:“你瞧!”

將他領到倉庫中,打開一看,米糧堆積,捧起滿滿一掌,在指間如沙流下,摔在其他糧食上,劈裏啪啦作響。

“這!這些糧哪來的?”

“我賺回來的!虧得有這些糧,才能撐到官家發軍餉!”

宗穎將自己如何集糧說了一番,頗為自豪地問:“光弼你看我這手段怎樣?可惜田地有定數,也集不來多少糧,你若晚一兩個月回來,糧倉便要見底了。”

本意是要炫耀,誰知秦光弼一滯之後,竟搖搖晃晃撞在米糧上哭了起來:“你若早知東京糧倉能再撐二三月,何至於兵行險招啊!”

宗穎目定口呆,見秦光弼實在哭得厲害,忽諸意識到了什麽,呼吸一下子窒住:“光弼,你、你在說什麽?”

秦光弼淚眼看他,才張嘴就被一口悲傷堵回嗓子眼裏,半晌沒說話。

天上雲遮了日。

宗穎問他:“咱們姑子呢?”

“……”

宗穎拔高了聲音:“咱們姑子呢!”

“咱們姑子死了。”

宗穎臉上明顯出現了錯愕。

“……什麽?”

白雲一點點退去,發紅的日光拋在人身上,烘得人唇舌發幹。

秦光弼好像勉強找回了些許理智,卻又像再也壓抑不住:“她死了!”

那嗓音如同狂風,撕扯而出。

“她死在官家麵前!死在對朝堂的失望之下!”

“東京缺糧,你可知那些公卿口中說著何等言語?他們不關心軍餉,不關心將士,隻關心自己需不需要回歸東京這戰亂之地,他們說不如舍棄開封,政權退向東南,徐徐圖之!”

“話裏話外便是不想給糧,咱們姑子便……”

秦光弼輕聲:“以死諫之。”

宗穎癡掙在當場,一時間仿佛聽不到聲響,也看不見天地。

怎麽會死了?

怎麽人出去一趟,就是要個糧,就沒了?

以死諫之以死諫之以死諫之——

宗穎滿腦子堆著這想法,恍惚間好像聽到秦光弼說什麽……屍體帶回來了?直接把前段時間還視若珍寶的糧倉撂在原地,轉身拔腿就跑。

……

宋軍正在卸軍餉,一半銅錢,另一半在去之前就詢問過他們,就地換成了糧食。

一份份軍餉被抬下來,又當麵迅速發放,發餉官拿著一個小冊子,念到誰名字,誰就上來領軍餉。銅子叮叮當當響,糧食嘩啦嘩啦撞,宋軍聽著這些聲音,笑得幾乎見牙不見眼。

軍餉車後麵,還有兩行人,拿著刀槍矛戈,他們中間好像是圍了一條長塊,黑不咕咚,沒有落地。

宋軍便大聲叫喚:“你們在護送什麽呢?”

金黃陽光下,那兩行人臉上看不出來神色:“棺材。”

太陽穴鬼使神差一跳,宋軍下意識去問:“棺材裏麵躺著誰?”

那兩行人說了一個姓名,是十九歲衣衣為了方便宗澤等人稱呼,起的假名。

宋軍們都認得這姓名,輕而易舉將它和那個姑子聯係在了一起,那姑子特別愛笑,好像天底下沒什麽能難住她,就連離開東京時也在笑,聲音像鵝羽,掃著他們耳朵:“你們放心!這軍餉,朝廷一定得發,我一定會帶回來!大夥兒出生入死,絕不昧這點血汗錢!”

沒有哄騙,不是敷衍,糧食與錢如今紮紮實實發到了他們手中。一開始還擔心不能發全,如今卻發現,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份。

“這是怎麽回事!”宋軍怒喊:“莫不是路上撞了潑賊,害了姑子!”

這一路上叛軍土匪定然不少,尤其是帶了一車車財物,總有人會鋌而走險,宋軍誤以為是路上出事,叫囂著要讓那些潑賤賊人頭滾滾。

“不是山賊。”

“是天子。”

“是天子啊!!!”

那兩行人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後麵那一句話,沉默寡言了一路,好似就是為了這一刻,刻骨仇恨直白地從嘴裏吐露。

要說他們對十九歲的衣衣有多大感情,那也不盡然,相處時間還不足三個月,能有什麽深刻感情?

他們隻是……感同身受。

一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方是前去乞糧的軍官,他們很容易就代入了後者,仿佛站在殿堂上,直麵那些輕蔑與不屑。

朝廷一邊不願意徹底放棄東京,讓他們退過江,一邊又覺得給他們下發軍餉不值當,既要馬兒長跑,又不給馬兒吃草,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些天子與大臣憑什麽!

“他們憑什麽啊!”

宗穎趕到時,便聽到了這石破天驚的一喊,見到那些宋軍眼神發生了變化,心下就是一涼。

開封可是有一百八十萬大軍,其中大多數是他父親安撫了賊寇後,將他們招安過來,以守金賊。戰鬥力確實不高,一群烏合之眾,但一百八十萬人,就是用屍體堆,都可以堆高過城牆,還能餘下不少人衝鋒。

但是衝鋒之後呢?

殺掉官家?這沒問題。但是殺掉官家之後,中華最後一道秩序就會崩掉,河南會霎時四分五裂,你擁護一個首領,我擁護一個首領,外敵還未消滅,就要先陷進內耗之中。金賊做夢都會笑醒,本來一切調度至少還有個朝廷分配,勉勉強強還算是擰成一條繩,分裂後,逐個擊破是輕而易舉。

除非再出一個漢高祖。

不論上首皇帝有多無恥,有多懦弱,在這個“家天下”中,他還不能倒。

至少現今這局麵不能倒。

宗穎也恨,看到棺材那一刻,他恨得全身發冷,有那麽倏瞬,他甚至控製不住去想——

棺材裏,為什麽不是趙構!

“我宗穎,生於宋土,長於宋土,絕不能做亡國的罪人!”

晴天響雷,遮掩了宗穎切齒低語。

宋軍在響雷下格外激動。

“為甚會死!”

“我們為朝廷殺敵,朝廷竟然連軍餉都吝於發放?”

“這種朝廷,倒不如——”

宗穎深呼吸,正要上前說話,秦光弼趕到,一把抓住他,低聲:“不行。”

群情激奮時上前,不會得到諒解,隻會被人群怒而打死。

“我不怕。”宗穎說。

秦光弼依舊死死拽著他不放。

你不怕,我怕啊!本來就死了一個了!再死一個,這東京就徹底完了!

便在這時,天空中傳來一聲亂叫:“凡人們!迎接天神降臨——啊——”

一坨東西從天而降,砸進糧車裏,僥幸沒死。而宋軍剛凝聚起來的氣勢,一下子就降了下去,剛才心裏產生的造反念頭也如同氣球,迅速下癟。

“這是什麽玩意?”

宋軍腦門上集體浮現了問號。

不遠處,玩家們手搭涼棚,探頭探腦:“他沒事兒吧?”身邊放著一個大號投石機。

從天而降的十六歲青霓從糧車裏跳了出來,咧出尖尖小虎牙:“凡人們!本座的至交好友呢!”

一股中二氣息撲麵而來,山穀裏,巨蟒青霓偷窺到這一幕,羞恥得用尾巴捂住了臉。

係統笑得在地上打滾:“衣衣小時候好可愛!”

“……”

巨蟒扭著蛇身,幾乎要將自己扭成一條麻繩。

“中二嘛!誰沒中二過!我要是不中二,我還學不會偽聲,學不來演戲呢!”

“中二懂嗎!頂過蚊帳假裝白娘子怎麽了!幻想過自己能和動物植物對話怎麽了!想過變成光,收到貓頭鷹通知書,靈珠子轉世,手表假裝神聖計劃,鑰匙按空格鍵前往快樂星球怎麽了!”

“隻不過我十六歲的時候中二期嚴重了些!”

係統:“哈哈哈哈哈——嘎——”

笑聲戛然而止,五彩小蛇把自己滾了過去:“衣衣救命!我打結了!”

……

宋軍盯著十六歲的青霓看,十六歲的青霓沒看他們,左瞧右瞧,望見了棺材,一把撲過去,抱著棺材幹嚎:“吾友!你終究還是沒能過你的死結!可恨本座如今投胎轉世,一身無量法力隻恢複了一毫,不然本座一定要讓害了你的人萬劫加身,神魂俱滅!”

宗穎:“……”

秦光弼:“……”

其他宋軍:“……”

奇怪,不知道為什麽,腳趾有些想動。

十六歲的青霓背對著他們,趴在棺材上,秦光弼頓了一會兒,走過去問:“你是……”

十六歲的青霓回頭:“本座乃天上靈珠子下凡!”

毫不客氣剽竊了某三壇海會大神的身份,感謝宋朝沒有《封神演義》。

秦光弼:“……”

秦光弼果斷:“原來是靈官人,不知靈官人與我們姑子有何關係?”

十六歲的青霓站了起來,滿臉嚴肅:“本座前些時日掐指一算,發現我這至交好友死劫將近,可惜還是來晚了一步。好友傳信讓我收斂她屍身,將她匕首帶回山中安葬!還有她交與你的衣衫。”

秦光弼這下信了他們關係匪淺。

少女入宮之前,曾將外衣脫下,換上粗布麻衣,外衣則交由他保管,讓他帶回滑州。此前他不懂,現在他已明了,一定是少女早知朝廷腐朽,官家不作為,才攜匕入宮,而那外衣,便是倘若朝廷不願意交還屍身,她提前為自己準備的衣冠塚!

秦光弼心下酸澀,道:“都在,在我車馬中,官人請與我來。”

*

【私聊(十九歲)】:我削鐵如泥的匕首和漂亮外觀拿回來了嗎?

【私聊(十六歲)】:馬上馬上!

【私聊(十九歲)】:那太好了,回頭我去拿,這身裝備可比我貴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