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城西山。

“喝!”

“吃!”

“來!這塊肉肥, 吃!”

篝火翻滾,光焰照人,王彥麾下將士們灌著酒, 吃著肉,嬉笑怒罵, 好不快活。胸膛敞開著,酒水飛流而下,濺濕了胸口繃帶, 血液混著酒水, 濡濕前胸。

“誒!這傷口再偏一點, 你就回不來了!”

“哈哈哈哈, 是啊!但老子殺了三十四個金賊!就是真死了, 也夠本了!”

“說得好!來!吃酒!吃酒!”

一驍勇壯漢盤腿坐在最高處,身邊放著盤肉,好大兩隻鴨腿, 還有幾塊熏鴨肉。他扯下腰間彈弓,倒出袋裏石丸子,對著遠處大樹打玩, 葉子簌簌而落, 他忽然開口:“可清點好人數了?”

身後有人慢慢走出,看行禮姿態, 似乎是壯漢幕僚。

“都統。”那幕僚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想說的話,道:“原有七百人,如今僅剩三百二十九人了。”

原來這驍勇壯漢便是王彥。

聞得人數,他卻是笑了:“手底下五百人都不足, 我這都統也是寒磣。”

幕僚欲言又止。

“怎做這般姿態, 有甚說甚, 我還能吃了你不成?”王彥拿起一根鴨腿,撕下一大塊肉,大口大口咀嚼。

幕僚牽起唇角,勉強笑了笑,道:“都統今日太莽撞了。”

王彥點點頭,將剩下那個鴨腿遞給幕僚:“來,坐,邊吃邊說。嗯,莽撞,然後呢?”

幕僚拿著大鴨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盯著那鴨腿半晌,別開臉,悶悶道:“我知都統心善,看不得金賊肆掠我國百姓,但咱們好不容易從金賊包圍裏逃出來,身邊僅有七百人,如今一下去了近半數,往後如何抗擊金賊,收複故土。都統莫非忘了咱們出發前,誓要複我河山之言了?”

“我今日也沒想太多。”王彥誠實地說:“看到百姓奔逃,金賊拿他們取樂,便沒忍住領兵追殺那些金賊……”

幕僚譏諷:“是啊,都統威武,還衝在最前麵,全然忘了自身難保,也忘了河北其他民眾還期盼著王師呢。”

“這……當時確實是衝動了。”

王彥用指腹蹭了蹭臉頰,低下頭默默繼續啃鴨腿。啃了兩口,他又抬頭,與幕僚眼睛對視:“不過,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麽做。”

幕僚瞪眼,下一息,低頭狠狠咬了一口鴨腿肉,看那牙尖磨的,也不知心裏在想是誰的肉。

便在這時,裨將張翼來報:“都統!那嶽飛單騎來扣壁門了!”

“什麽?嶽飛?”

幕僚把鴨腿一放,臭著臉:“他還敢回來!”

要說這次過河進攻金賊,他主公王彥手下所帶十一將中,他最看不順眼的就是這個嶽飛了。

他主公出身富室卻不驕縱,勤讀兵書,熟諳文韜武略,政和五年時,以二十五歲年輕之齡得中武舉,出任清河縣尉。兩次隨種師道討西夏,立有戰功。靖康國破之際,更是毫不猶豫離開家鄉,投軍抗金。

此次奉命過河,欲率軍收複懷、衛、浚三州,僅帶十一將,卒七千。

他主公得知金軍大將完顏兀術親率五萬大軍南下攻打相州,並分兵衛州的消息,穩妥起見,便打算先攻守敵較弱的汲縣,這嶽飛,小小一裨將,竟和他主公唱反調,想要先攻新鄉,再攻汲縣。他主公寬厚,有氣度,不與他計較,僅是花心思說服他,讓他同意先攻汲縣這一戰術。

而後,到進攻新鄉時,金軍集結,全是馬兵,他主公心有計較,蓄銳不動,與金軍相持了兩天,這嶽飛便又跳出來,指責他主公膽怯,責備他主公延誤戰機。

此人不尊主帥,屬實狂妄!

主公按兵不動哪裏是因為膽怯,他嶽飛根本沒想到宋朝廷並未派其他兵馬,他們便是孤軍,而朝廷給他們所備器甲十分簡陋,若不持重,如何能持久作戰?

在主公決定了軍事部署後,此人任性而為,竟率領部兵擅自出戰,後來更是領著七八百人,獨立成一寨,拒不歸隊。便是天生神力,勇冠三軍又如何,這般年少氣盛,恃才傲物,如何能用,如何敢用!

“嶽鵬舉啊……”

王彥眉頭皺了皺。

他突然問幕僚:“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幕僚麵無表情:“縱有大功,大過,功不抵過,殺了,以正軍紀。”

“大功為何?大過又為何?”

這大功嘛,自然是嶽飛雖然擅自出戰,卻先擒千戶阿裏孛,後敗萬戶王索,將金賊打得潰不成軍,為王彥攻下新鄉的大功臣。

至於大過,便是嶽飛不聽軍令,多次質疑上意,後來更是直接帶兵獨立了出去,王彥多次宣召也拒絕回歸。

——盡管他們打下新鄉,可河北終究是金人地盤,金人大軍很快集結,數萬鐵騎蹂踐,王彥軍寡不敵眾,傾盡全力突圍,十一將,死五,逃二,降一,王彥身邊僅餘三將,其中一個便是嶽飛。

——王彥與嶽飛都認為要留下來繼續抗金,在抗金戰略上,卻產生了極大分歧,王彥堅持要穩紮穩打,嶽飛卻懷疑他根本不想打,所謂觀望,是想要投賊。便一氣之下,帶著自己的部曲離開,自成一軍。

不需要幕僚答複,王彥多年領兵,其實早就明白就算一人再有能力,不聽軍令就必須斬了,以定軍心這個道理,可……

王彥默然。

幕僚急了:“都統!主公!”

王彥猶自沉默。

幕僚站起身,跺跺腳,煩躁地走來走去:“主公若不殺他,餘下部曲見了,與他一樣不聽軍令,咱們還領什麽兵!打什麽仗!”

王彥沉吟片刻,道:“設宴。將鵬舉請進來吃酒。”

幕僚愕然,心中不由冒出疑問。這嶽鵬舉該不會是他主公私生子吧,才這麽縱容。

*

王彥等人在西山建了個寨子,一直沒被金兵攻下,也可以說是固若金湯。

他們防備心不低,縱然是曾經熟識的人前來,也要求對方卸甲棄刃方可進入。

嶽飛大大方方把甲胄脫下,鐧也交給了對方,行入壁門,坐到宴上。

宴是好宴,酒是好酒,果是好果,肉也是好肉。今日將士們在山中逮到了一頭野豬,厚實的豬後腿切成片,就擺在客人——嶽飛麵前。

嶽飛也不客氣,肉照吃,果照嚐,唯有酒不碰一口。

王彥沒吭聲,幕僚沒給嶽飛麵子,陰陽怪氣:“這是怕我們在酒裏下藥?”

嶽飛看了幕僚一眼,很實在地回答:“我吃酒會耍瘋,還打過人。”

幕僚:“……”

嶽飛:“今日我來見都統,有兩件要事,不能讓酒水耽誤了。”

“耽誤?”幕僚眼角一挑,話語中夾槍帶棒:“真稀奇,嶽統製也會知道耽誤事情?”

嶽飛清楚他在針對什麽,隻道:“我今日來此,便是來向都統致歉,此前確是飛莽撞了。”

王彥突然問:“你可知不尊軍令是重罪?”

幕僚本來要開口,聽得主公說話了,便低下頭去,默默吃起野豬肉。

“我曉得。”嶽飛反問:“但軍令若是錯的呢。”

“哪裏錯了?”

“哪裏都錯了!”

宴席中央一口鍋,熱湯在裏麵翻滾。嶽飛望著這鍋肉湯,火氣不知不覺冒了上來。他烘的站起,麵沉如鐵:“隻守不攻如何抗金!在山寨裏如何抗金!金賊繞過你這寨子,一樣可以南下攻宋!爾等吃著國糧,卻在此飲酒作樂,豈不羞愧!”

王彥火氣也上來了。

就這支孤軍,若不給將士們用酒水發泄一下苦悶,怎麽繼續打下去!還不早跑光了!更別說今天才剛經曆過一場生死戰。將士們是人,不是木頭人!

他亦站了起來,一拍桌子:“如何不能抗金!我是少殺金人了,還是向他們叩頭投降了!嶽鵬舉,你莫不是以為天下人隻有你在一心抗金,其餘人都是蟊賊!”

嶽飛卻是不信。

他的失望並非一日而成,之前王彥隻守不攻,看上去就很消極怠工,他便有些不滿了,如今此人更是立了山寨,一副自給自足,隻管自身三畝地的樣子,更是讓他看不上眼,所以,之前他才帶著部曲獨立出去。

但他今天並非是來吵嘴的。

嶽飛強行壓下火氣,隻道:“都統心意如何,唯有天知曉。飛今日來,還有一事。”

王彥坐了回去,一杯一杯喝酒,沉默不語。

嶽飛道:“張帥為我等集齊的糧草為抗金所用,若都統感我抗金之心,還望憐憫則個,將那抗金糧草分我一分。”

王彥一愣:“糧草?”

對哦,嶽飛當初帶著他的部曲離開時,可是一點糧草也沒帶,隻帶了武器甲胄,以及還沒獨立前,他劃給他的兩百匹馬。

獨立出去快七日了,沒糧草還能撐這麽久,這嶽鵬舉的確是個人才。

一時間,王彥好似也沒那麽氣了。

“糧草我不能給你。”王彥歎氣:“給你,我便無法服眾。”

“你走吧。”

嶽飛也不惱,一抹嘴,對著王彥拱手:“多謝都統款待。”

起身就走。

身後,幕僚拚命向王彥使眼色,在掌心畫“斬”字,然而,直到嶽飛走出寨門,王彥都沒有任何表態。

眼看著嶽飛騎馬遠去,是追不上了,幕僚氣惱:“哎呀!主公,你這是……”

王彥搖頭:“我不能殺一個一心抗金的人。我已經做好了戰死的準備了,若讓他死在這裏,我也不會痛快,何況,就算他死了……”

王彥開了個玩笑,活躍氣氛:“也無法讓士氣高漲到讓我軍對金賊切瓜砍菜的地步。”

幕僚沒好氣道:“都統有自己的想法,屬下又能如何。”

*

嶽飛騎馬疾馳了幾裏地,有些懊惱地一拍腦門:“怎麽就管不住自己呢!”

來之前,他便計劃著哪怕低聲下氣一些,也給部曲們乞些糧回去,哪曾想到,到了王彥寨中,目之所及並非是他以為會看見的正在操練的士卒,而是一群喝得爛醉的將士,劃拳聲震耳欲聾。

他越看越氣,一氣之下,便又和王都統吵起來了。

氣是出了,弟兄們的糧草可怎麽辦?

“這可如何是好……”

嶽飛頭疼地回了營地,營中仍然燈火通明,似乎是在等他。

最小的弟弟張顯一見到他就興高采烈:“哥哥,你總算回來了!”

嶽飛愧疚地說:“抱歉,我……”

張顯迫不及待地說:“哥哥,你還記得之前那個小兄弟嗎,他給我們送糧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