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事情還可以說是做戲, 麵子工程,然而群臣堵河堤缺口這事,那可是真拿命上了。河水洶湧, 一不小心就會被大河衝走。

百姓隻是沒念過書, 又不是傻子,不論平時怎麽對官吏敬而遠之,此時見到這一幕都為之動容。

平時如何另說, 至少這時候, 這些官員是真的在救他們的命。

於是,沒有離開家鄉的男女老少也來到了河流最為洶湧的地方, 為堵河堤獻上一分力氣。

“為了田地!為了莊稼!”他們呼喝著,又咬緊牙關, 搬運能堵塞河堤的物件, 咬得額頭上爬滿了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河水還是決堤了。

他們盡力了,但是雪化之後,水量還是太大了, 再加上瓠河口這地方呈“〈”形, 河水從上邊洶湧往下衝,衝到轉角, 再拐彎,平時還好,水量增多後,往往河水還未拐彎, 就已經衝破了轉角。

不過,好在提前三個月得知水災之事, 大漢做好充足的準備, 盡管河水決堤, 受災地區卻比曆史上小,差不多三分之二地區被救了回來,許多危險的地方也被墨家工事堵住,堵得嚴嚴實實。

劉徹對於沒能完全治河成功,心裏早就有了預期,水災一退,便立刻下令官員救災,刻不容緩!

“物資已經提前準備好了,立即開倉賑民。那些原先不願意走的百姓若成為流民者,皆徙民——說起來,此次死者有多少?由官吏去計數,盡量找回屍首,從國庫撥錢,為他們備櫝葬埋。已葬者與錢,人二千。 ”

繡衣使者當麵聽完天子口諭,表情略微微妙地回應:“陛下,一名死者也沒有。”

劉徹一直神色如常,聽到這裏時仍是沒忍住“咦”了一聲,“怎麽會一名死者也沒有?朕記得有不少人不願意搬遷?”

總不能全是運氣好,正好避開破堤的地方?

“是精衛出手了。”

繡衣使者神色複雜。

這樣一位看重人命的神祇,他心中敬佩,甚至私心覺得隻有這樣才能被敬為神,另外一方麵,又對祂的無邊神力產生了畏懼心理。

“聽百姓說,那時洪水滔天,他們本以為逃不掉了,卻仆然出現在另外一個地方。十數萬人,一個呼吸間就聚集到了一起,都沒看清自己是如何被轉移的。”

這是多麽宏偉的力量啊……山川不及其高,河海不及其壯,不傷凡人分毫,便將他們移走。

劉徹亦忍不住心潮澎湃,“多麽浩**的場麵,可惜朕無緣得見了。”

繡衣使者也是這麽想的。

劉徹定了定心神,“如此,更不能浪費精衛的好意。”

繡衣使者便見到陛下十指交叉疊在下頷,仿佛想到了什麽,便玩味地笑:“之前,朕的文武百官大多下水去堵河堤了,如此為國為民,想來賑災時也能很負責,便都讓他們去賑濟災民吧。”

——雖說沒人死亡,但是田地、房屋、家財被淹,百姓也不好過。

劉徹眯起眼睛。

災難其實不是最可怕,曆來最可怕的是災後賑濟工作,有人會渾水摸魚,有人會貪汙賑款,往往因為官僚不作為,欺上瞞下,才造成了更大的災果。

但是,這次嘛,不太一樣了。

“凡事最怕認真。”劉徹見精衛時,如此說:“隻要他們認真起來,災情便能迅速穩定。”

精衛點頭,“這個我也知道。”祂困惑:“但是以往那麽多次天災,難道你們凡間王朝都不認真對待嗎?”

祂隻是單純,祂又不傻。

上下一心說得簡單,做起來可難了。發國難財的人,哪個時代都不缺。

“過往那些國君皇帝手下臣子如何,我管不了,至於我這一朝……”

劉徹格外和顏悅色,溫聲慢語:“我會讓他們認真起來的。”

*

這次賑災,有商人熟練地找上發糧官員,按照以往路數送重禮,攛掇:“公將朝廷發下的新糧換成陳糧,再摻沙石在裏麵,發給災民,他們有吃食就能感恩戴德了,如何會去計較能不能吃飽,糧食新不新。至於偷換下來的糧食,某願意花錢購買……”

這是“雙贏”的好事,商人本來信心滿滿等對麵點頭,沒想到等來的是被丟出門,外加一句:“滾!本官怎會和你同流合汙!”

商人:“……”

你以前收錢辦事的時候,不是這麽說的。

但是經商的就得臉皮厚,這家不行找下一家,多大點事啊,不就是拿臉皮擦幾次地嗎!又不是擦便坑!

他就不信,那麽多賑災官員,能個個深明大義!

“……”

吃了七八次閉門羹後,商人懵逼了:“這……怎麽全都改性子了?難道是哪位大豪出手,將這些官員全包圓了?不僅自己要吃肉,連湯都不給外人留?”

一打聽,好家夥,不止是他,其他商人上門也被趕出來了,甚至不止是商人,一些下層官吏同樣吃了閉門羹,還有的直接被罵個狗血淋頭。

這麽罵的——

“在你眼裏本官就是如此不仁不義之徒嗎!”

……啊,不然呢?

“貪災民救命糧食,本官怎會做這等下作的事!”

……那你以前也沒少受賄啊!

“無恥狗賊,人麵獸心,竟這般猖獗!想拿這個考驗本官?滾!都給本官滾!別怪本官沒提醒你們,你們誰要是敢背後做小動作,阻礙救災,本官就不客氣了!”

一個這樣還可以說是意外,個個這樣就不正常了。

從長安來的張姓珠寶商笑了起來,說:“這事我倒是知曉一二。此前治河,當今命他們下水去堵河堤,你們想,這事多危險,聽聞還有公卿體力不支,被水衝走,虧得郎吏挽救及時。辛辛苦苦治河,性命都搭上了,事後能不大力救災?”

我差點死在洪水裏,你們這些玩意居然還敢發國難財?做夢!讓災情擴大,那我不是白下水了嗎!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其他商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官員這次都不收受賄賂了,想想如果是他們,他們也不樂意收啊,再被迫賭上性命,那也是賭上性命,不做好這件事情怎麽甘心!

商人們紛紛給張姓珠寶商倒酒。

“張老弟,這真是多虧了你提醒,否則我們還要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張姓珠寶商挑了挑眉,隻喝酒不說話。

商人投桃報李,問他:“聽聞張老弟是來此尋人,不知要尋誰?我們在這裏也還算有些門路。”

張姓珠寶商報了個姓名,便有商人詫異:“這人我認識,從軍打匈奴,犧牲了,留下年邁的父母和一弟一妹。”

張姓珠寶商飲了口酒,不疾不徐地說:“當年我和他一起從的軍,他在戰場上救了我一命,他還邀請我去他家做客,可惜……”張姓珠寶商垂下眼,抿了唇,似乎想到傷心事時,他的從容淡定才有了裂痕,“那時我對著他的斷刃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家人,隻我家中出了變故,如今才能尋來。”

張姓珠寶商幽幽一歎氣,再抬眼時,眼中又是害怕,又是憂愁,更有幾分忐忑:“幾位兄長,不知這家人如今過得如何?有沒有人欺辱他們?若是有,我真該萬死!”

認識那戶人家的商人便說了對方情況,說那戶人家過得淒苦,家中為吏的位置被當地縣令子侄占了,家裏幾十畝田地還被豪強看中,強搶了填平,作為放馬的牧場。

張姓珠寶商千恩萬謝,吃完這頓酒席後揚長而去,許久不見蹤影。

直到半個月後,他們聽聞酷吏張湯手持斬蛇寶劍,因著當地縣令與豪強欺辱死去將士的家人,欲斬其於市集。遠遠過去一看,悚然發現對方那張臉正是張姓珠寶商的臉,想到酷吏手段,麵上血色刷地消失,不停回憶自己有沒有說過不該說的話。

張湯其實把他們忘得差不多了,商人賄賂朝廷官員看似有罪,實際上,因著大多數官員都會收錢,這種事素來是沒有人彈劾就主動不追究。

張湯如今滿心滿眼都是劉徹交於的任務——於各地建立學官,以及查清楚死事家人過得如何,不使將士寒心。

地方上,一座座學官建立,中央裏,劉徹拿出了白紙和活字印刷術開始印書,印出來的一本本書放到店鋪中售賣。

這年頭誰家會舍得賣書啊,對於一些學者來說,這更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抗議的聲音一波接一波湧向劉徹,希望能借此讓劉徹的書肆關門。

“漢武帝要是能聽他們的,就不是漢武帝了。”

林子裏,青霓沿著蜿蜒溪流慢悠悠地散步,白鳩飛在她身周,“報告!”

“說!”

白鳩咕咕叫得超大聲,“那些學者鬧得特別歡,嘴上說著賣書有辱斯文,實際上,沒有一個沒偷偷去買書。儒家那個董仲舒看著快一頭撞死在宮門口,他家仆人出入了書肆至少七八次,快將書肆掏空了。”

“太中大夫石慶向劉徹數次諫言,請求關閉書肆,認為有書閣給予百姓免費抄書就夠了,沒必要售賣聖賢之言。你猜怎麽著,他已經連續七八天吃野菜拌飯了,劉徹把書籍價格定得不低,為了買書,他幾乎花光了俸祿。”

“還有中大夫吾丘壽王,他不是曾經隨著董仲舒學《春秋》嗎,這次為了搶書,連老師的麵子都不給了。”

“還有……”

實際上都不用特意數,從書肆開門後,人流絡繹不絕便能看出來客流量有多少了。

所有人都猜他們陛下會把這些錢用去哪裏。

大興土木,廣建宮管館別院?

置華服,行宴飲,縱情聲色,窮奢極欲?

亦或者供給方士,令他們求仙問藥?

哪個也不是。

劉徹設了一個新庫房,把賣書的錢放裏麵,言明了這裏麵是學官專用資金,以後學官的支出都從裏麵出,周轉不靈時才從國庫撥款。

誰也不能私自動這裏麵的錢,包括他這個皇帝。

眾人大驚失色。

陛下居然改性子了?!

衛青更是在和劉徹獨處時,一臉嚴肅地問:“陛下可還記得……陛下與青初見時,是在何處?”

劉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