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完美答出了他和衛青第一次見麵的地點, 衛青看似放心下來,待過了一段時間,冷不丁來一句:“近來有災情, 陛下不若消減一番自身用度,做給天下人看?”

劉徹當場不高興了, “仲卿你怎麽好的不學學壞的!朕身為漢天子, 何必在這種虛名上浪費力氣,朕少吃兩道菜難道還能讓百姓桌上多兩道菜嗎?少建宮室可以,消減用度就算了。”

然後, 他看見衛青肉眼可見鬆了一口氣。

“……”劉徹眼皮一跳, 猛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沒好氣道:“衛仲卿,現在相信朕沒有被髒東西附身了吧。”

衛青抿唇一笑, 斯文而幹淨。

*

冬日寒風凜冽, 書肆裏卻好似還停留在火辣的夏天。

前幾天客人們還是規規矩矩買書,由於書籍印刷慢, 存貨肉眼可見消減後, 客人們就開始“搶”書了。

丞相家小廝看都不看內容,迅速瞅了個封皮,確定沒買重,就把書往懷裏塞。

太子家仆扯著對方衣袖和他爭:“你們之前已經拿到《春秋經傳集解》和《春秋穀梁傳集解》了, 這《穀梁補注》怎麽也該輪到其他人了吧!”

兩家爭吵起來時, 一名四處轉悠的太學生無意看了一下這邊, 迅速把剩下的《公羊解詁》抓到了手裏, 剛想走, 被一左一右拉住衣袖, 回頭看, 丞相家小廝和太子家仆齊聲大喝:“把書放下!”

書肆裏其他人視若無睹。

這種你搶我我搶你的情形,在書肆中出現過不止一次了,在這裏,什麽身份地位都沒用,誰搶到了就是誰的。

公羊儒學學子捧著春秋二十八義如獲至寶。

黃老學派學子專盯著有關自己學派的書去買,都快收集齊了。

法家弟子陰森森記下搶書的人,在朝堂上一個個彈劾過去。

這直接開啟了一扇大門,朝堂上立刻多了很多攻訐,最離譜的一次,當屬中大夫侍中吾丘壽王彈劾太中大夫石慶,說他過於迂腐,不夠威嚴,導致朝堂上陰氣強盛,之前水災無法及時遏製,肯定是因為石慶影響了陛下,陛下再通過天人感應影響了蒼天!

劉徹緩緩抬起手,十指**抵在嘴唇邊上,遮住翹起的嘴角。

嗯,他沒有覺得好笑。

朝堂攻訐向來是出於政策不合,派係紛爭,實在不行,看不順眼對方而彈劾也不是沒有過,最近這幾天彈劾一陣一陣,風浪一樣拍來,他還以為是出什麽大事了,讓繡衣使者一查——

因為搶書搶不過對方,所以幹脆朝堂上見?

恐怕是千百年頭一遭……噗。

劉徹壓著胸口傳至咽喉的笑意,生生樂了一整場朝議,若說開始時還是看樂子心態,看著看著,笑意便在胸膛醞釀成了回味,仿佛麵對著一場盛宴,令人忍不住反複咀嚼。

看似可笑的場景,實則是文治大興的開始啊!

*

朝堂上互相攻訐完,下朝後還得在官署中辦公,像太中大夫這種官職還需要侍從皇帝左右,石慶頭一回像一隻坐不住的貓,竭力克製著翹班衝動。

陛下今天似乎另有事,處理完奏章後便不需要臣子跟著,將他們都打發走了。

石慶急衝衝地往外趕,懷著滿腔熱切上了馬車,天色已晚,路上無甚行人,石慶急著回去看新買回來的書,腦子一熱就吩咐馭者駕得快一些。

過了一會兒,車子似乎擦撞到了什麽,石慶探頭一看,發現是白日才彈劾過他的吾丘壽王,整個人被撞下了渠。

石慶腦子一空,神差鬼使也跳下渠去,將對方撈了上來。渠是排水溝,石慶全身濕漉漉,陰風一吹就打了個顫,而吾丘壽王跌下去時撞到了頭,額上糊滿了血。

吾丘壽王未及細想便脫口而出:“你也是趕著回家看書?”

……也?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吾丘壽王撲然哈哈大笑,白日裏的一些劍拔弩張立時冰消雪融了。石慶也跟著笑了。

馭者疑惑地看著這兩個之前還針鋒相對的人,聽著他們相約著互相借書看,渾然摸不著頭腦。

剛才有發生什麽他沒看到的事嗎?怎麽突然一笑抿恩仇了?

*

劉徹麵前放著一樣工具,名為刨子,匠人為了雕版印刷術辛苦研究出來的,平木非常方便。

在刨子被發明出來前,漢國裏的平木器隻有“鐁”,然而用鐁來刮削,隻能刮削軟木,對硬木操作時會跳刀,使得雕版表麵很不平整,無法印字。

雕版印刷不是多麽需要技巧的東西,給士族那邊一段時間,他們就能窺出來奧妙,但是,沒有刨子這個工具,他們想要複刻,隻能靠匠人工藝,用刀子一點點削,很難量產。

劉徹盯著刨子看,臉上沒什麽表情,手指撚著上邊丁點木屑,慢慢揉搓。

但是,有這東西在,木匠做活就能大幅度提高效率了。家具快不快無所謂,農具裏可是有不少木製部分。

是要文運還是要民生?

哪個比較迫在眉睫?

“來人。”

郎吏上前,恭謹行禮。

劉徹張開手指,木屑在指尖如沙落下。

“將此物送去給左右內史,先在長安推行。”

自古以來,送上門的東西都很難得到重視,隻說推行全國,恐怕到時候用這物件的人屈指可數。還不如先在眼皮子底下強製推行,過段時間,長安以外的木匠發現長安人做木工變得更快了,自然會迫不及待來接觸這件新事物。

郎吏垂首:“唯。”

劉徹往榻上一靠,舒懶著身軀,有奴婢上前為他解下發冠——經過一年,他的斷發已經又長成可以束發長度。

劉徹隨手鬆了鬆領子,白得分明的裏衣下麵是同樣白得分明的皮膚,半長的發披下來,攪進領口,貼在頸上。

分明也沒做什麽,他往那裏一躺,就莫名透露著一股宮室美服,酒池肉林的……昏君感覺。

奴婢將發冠捧走,又有另外一人過來為他揉按太陽穴。

大漢天子閉上雙目,享受著按摩,回憶起這段時間的事情,一時間竟有些自得。

治國有什麽難的呢,超越曆史上的自己有什麽難的呢,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得住他!等他百年之後,就能將偌大一個強盛國家交給據兒了。

想到太子,劉徹就想起了自己的指望,便用充滿期待的口吻吩咐其他郎吏:“將太子太傅請來。”

在汲黯到來之前,他克服了懶癌,艱難地從榻上爬起來,重新理衣著冠。汲黯這個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脾氣還死倔,他要是衣衫不整見他,汲黯絕對能做出扭頭就走的事。

時間緊迫,好在他頭發不算太長,梳起來很快。汲黯還沒踏進宮門,劉徹就已正襟危坐,等到人一來,未及對方行禮,便開口:“太子最近學業如何?”

“臣參見陛下。”汲黯不急不慢把禮行完,才匯報劉據近來的學習情況。得知太子勤奮好學,讀書多矣,騎射方麵也沒有落下,劉徹心裏不可謂不滿意。

他又問:“太子讀了什麽書?”

汲黯便一個個書名念過去,都是中規中矩的經學,間或有幾本雜學,劉徹也不在乎,他又不是非要兒子隻會念正經書,隻要不看穀梁——

“太子可有看穀梁學說?”

“有。”

“?”

劉徹瞧了瞧汲黯一臉平靜的樣子,疑心自己是不會聽錯了,其實汲黯說的是“沒有”?

“你說太子看了穀梁?”

汲黯點了點頭。

“你可知道朕排斥穀梁?”

汲黯再次點了點頭。

劉徹麵頰抽搐,話到舌尖變了又變,最後出口的是強忍怒火的質問:“為何不製止?你也想要學穀梁,貴禮賤兵,用貴治賤?”

他為什麽在汲黯請辭了之後,又堅持把人請回來當太子太傅,不就是看重他耿直敢言,不避事的性格嗎!

汲黯認真地回答:“太子看《穀梁》,不違法,不傷民,臣為何要製止?”

劉徹陰陽怪氣:“朕倒是忘了,你修黃老。”

無為而治,順其自然,抓大放小,隻要對方行為不違法就不管的黃老之學。

汲黯:“陛下年輕時亦是學黃老。”

“?”劉徹覺得汲黯在陰陽怪氣回來,“你是在暗指朕不聽教導?”

汲黯:“陛下一向自有主張,兒肖父。”

是哦,都肖到私底下看另一派的學說了。

劉徹麵無表情:“那你教了他什麽?”

汲黯認認真真說:“黃老之學。”

*

汲黯回家時,就見到太子關切的眼神。

“阿父可有責難太傅?”劉據愧疚地說:“我應當和太傅一同入宮的。”

汲黯搖頭,隻開口問太子學業相關,待太子一一回答後,自然地說:“殿下不若和我說說穀梁?”

空氣一時間格外靜寂。

劉據瞪大眼睛望著汲黯,“說穀梁?太傅你想聽穀梁?”

汲黯點頭,扯出一抹笑:“它能讓殿下那麽喜歡,想來也有其特殊之處,臣想了解一下。”

劉據眼底泛起激動,他以前的太傅、少傅不僅從來不會聽他說這些,他還要躲著他們看。

居然有人願意傾聽他的想法!

劉據便高高興興把自己從穀梁裏學到的理念和汲黯說了一遍,越說越暢快,說到深合己意之處,還會抬手比劃。汲黯靜靜聽著,雖然不接話,卻能讓人感覺到他注意力全在上麵。

待到劉據停下來時,汲黯便問:“殿下喜穀梁,可是認可其中不奪民利,勿行苛政之舉?”

劉據眼中一亮:“正是如此!”

汲黯:“可是認可其中輕搖薄賦,不違農時之舉。”

“確是如此!太傅知我!”

劉據認為自己是在加入討論:“還有親——”

汲黯仿佛巧合似地開口:“殿下對‘苛事節賦斂,毋奪民時治之’有何想法?”

劉據沒多想,隻以為是正好同時說話了,尊師重道的思想讓他放下自己想說的話,去思考老師的提問。

他困惑:“唔?太傅所說,不正是之前據所言‘輕搖薄賦,不違農時’?”

這可不一樣,這句話是《黃帝四經》裏的,是黃老學說。

汲黯笑了,“殿下可認同?”

劉據思索過後,點了點頭。

汲黯又問:“殿下可認同為君者該崇尚節儉,寬刑簡政,與民休息?”

劉據繼續點頭,遂欣喜且好奇地問:“這是哪家學說?與穀梁倒有共通之處。”

汲黯沒有說,隻又問:“如此,臣請殿下以身作則,嚴己再求人,殿下可能做到?”

劉據將身體坐得更直了,鄭重地說:“太傅所言,皆言在吾心上,吾能做到。”

汲黯捏著自己的手,緊張到屏住呼吸,“我方才所說,也貼合穀梁,臣為太子講一講這些道理如何?”

那些話都講到了劉據心坎上,令他不假思索道:“請太傅教我!”

汲黯一點一點地舒氣,垂下眼,看著自己在地板上短短的影子。

董仲舒能搞儒皮法骨,他就不能篡改穀梁,來個儒皮道骨?

他是看明白了,陛下最愛公羊派,如今縱使看似允許百家爭鳴,實際上陛下心中隻有一種學說,無人能動搖其地位。

黃老想要重新起來,得看新君。

汲黯又抬眼,凝視著自己這名學生。

這是多麽合適的一名“無為而治”的君主啊!

“汲黯這個人的確是正人君子,可也不能忽視他是一名黃老學子。”

劉徹單手捧著臉,冷眼望著視線所及的暗影,“太子守文,黃老與穀梁這兩派,就算過往再有激烈衝突,想來此刻也預備放下抵觸,圍聚在朕的太子身邊。”

無論哪一派學說都會重視掌權者,唯有成為國學,才能讓自家學說壯大起來。

黃老還好,漢家初時就尊黃老,但是穀梁不行!獨尊穀梁會造成天下大亂,穀梁學說裏支持宗族的部分,就是在掘漢家根基!

“命——”

郎吏開始凝神靜聽。

劉徹:“侍中霍光兼任太子家令,陰安侯為太子舍人。”

郎吏記下指令,眼中流露出豔羨。

陛下對冠軍侯與長平侯真是盛寵,不僅給予他們榮光,還惠及兄弟、子嗣,派去太子身邊做家臣,往後就是下一任天子的心腹重臣了啊!

陰安侯衛不疑是長平侯衛青次子,與太子劉據年齡相仿,為人沉穩,頗有乃父之風。

還是太子表弟。

劉徹咬著後槽牙,下頷收緊。

不是親親相隱嗎?與其重視那些不知心思的外人,不如去重視你表弟。

至於子孟……

*

霍光霍子孟收到任職通知後,仿佛身體血液流動都凝固了。

太子家令?掌管太子食湯沐邑十縣?待太子登基後,高低一個兩千石?

陛下還記得他聽到的將來之事嗎?

這是試探他能不能當個周公那樣的忠臣賢臣,還是……

不行,打住,不能想!

若是有人站在霍光身後,就能看到他後脖頸上,細細密密鼓起的雞皮疙瘩。

*

與此同時,張騫帶著外國使臣,踏上了漢土。

這群黑膚色的使臣四處亂看,嘰嘰哇哇,口中念著“塞雷斯”。

張騫了解過,“塞雷斯”是他們王朝對華夏的稱呼。

其中一名使臣還老喜歡往林子裏跑,一次兩次還好,多了,張騫就忍不住問:“王子在找什麽呢?”

會那個王朝語言的漢商人將之翻譯過去,年輕英俊的王子臉刷一下紅了,很快又笑了起來,猶如山花爛漫。

他說了幾句話,漢商人便翻譯給張騫:“遙遠的東方絲國在森林中收獲絲製品,我很喜歡你們的絲綢,想看一看它要怎麽收獲——是從樹上長出來嗎?”

張騫便簡單說了一下絲綢是怎麽形成,在商人翻譯過去後,小王子臉更加紅了。

真是心思簡單啊。張騫不禁感慨。

小王子維持著笑容,黑色眼珠轉來轉去,好奇地打量東方絲國的同時,腦中不停回憶他父親的交代。

赫利,你要好好觀察這個國家,看一看他們是貧窮還是富裕,看一看他們有沒有和阿基米德一樣的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