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去——”

“扔下去——”

鄉民們瞪著被捆縛的鄉紳, 幾乎要將眼角瞪裂。

他們恨啊,那麽多年,自己兒女, 自己兄弟姐妹, 全做了河中鬼。已經送與河神的魂魄無法回歸, 他們恨啊!!!

當民意被掀起時,一切勢力都成了紙老虎, 鄉紳與祝巫被推進河裏,鄉民撐著船追在後麵,長長的竹竿往他們頭上身上劈頭蓋臉地打, 直到仇人沉下河底。

“此是殺人,非祭祀——”

長竿高高抬起, 重重拍下,黃河水掀了起來, 又從頂上灑下。農人的聲音時而激昂, 時而壓抑,卻永遠燃著怒火。

“非祭祀河神也!”

他們沒讓任何人為難, 待到鄉紳與祝巫再也浮不上來後,主動跪到官府外,自縛雙手, 投案自首。

這些事青霓概不知情。

她隻聽到係統問她:“衣衣, 你怎麽突然想到要針對河神了?”

“黃河快發水災了,我想起來以前學過的一篇課文——《西門豹治鄴》,擔心會有人趁機作亂, 借祭拜之事, 行撈錢之實。就算沒有人暗地裏搞事, 也肯定會有百姓將不發大水寄托在求神上, 如果隻是正常將犧牲投入河底還好,就怕是搞什麽童男童女,或者河神娶妻,還是一起禁了吧。反正統統你以前跟我說過,這世上沒有神。”

沒有神,就不怕這事會得罪神,也不怕讓對方白白背黑鍋了。

而對於為什麽要針對河神,改天見到劉徹時,精衛是這麽對他說的:“平時河神能借自身力量上天,但是現在我把祂關起來了,無法動用法力。隻要香火數量不足,祂就不能借助香火歸天了。”

劉徹臉色慢慢嚴肅起來:“徹明白了。”

他絕不會拖後腿,一定要再加大力度,如果可以,最好能讓祭祀河神這行為絕跡!

劉徹拱手,向精衛道謝後,步履急迫地離開,走出一段距離後,又想起自己準備帶著文武百官前往瓠河口之事。

不知精衛願不願意同車而去。

劉徹又回身,欲去相問神靈,行到祠前,牆外,綽的聽見內室白鳩神獸開口:“你實在幫他們太多了。”

夜空有明星,將空****的院落映得有些涼,劉徹一個人站在外邊,凝重的臉色在星光下更加清晰。

他聽到精衛說:“沒事,事態緊急,能幫一些就幫一些,都是人命啊!難道還要我在這種時候,去計較能不能獲得利益嗎?”

神靈的語調依舊輕快,像極了飛鳥快活在天空。

劉徹睜著眼睛,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精衛祠,才轉身離開。

大晚上,他把不少重臣召進宮,鄭重地問:“精衛不求回報,但漢之人民決不能不報恩,我們有什麽能為精衛做的嗎?”

這可把大臣們問住了,臉上浮現出難色。

精衛不好名,不好利,就連為祂立祠,祂也不在乎,若非他們打著為炎帝立祠的名頭,提出祭炎帝亦祭炎帝女,隻怕精衛還會覺得精衛祠白白耗費錢財和人力,阻止他們立祠呢。

劉徹也在苦惱。

如果精衛是普通人,那好辦,封侯拜相,金銀珠寶,就算是鑄幣坊都能給她,再為她立書作傳,人間榮華,權勢與富貴,應有盡有。但,精衛是神靈,給這些,那不是侮辱神嗎?

桑弘羊慢慢站起來,拱手行禮,“臣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卿快快說來!”

“神靈至高無上,我們無論送何等東西,在貴重方麵都比不了天上物,我們能拿得出來的隻有心意。”

“心意?”

“凡間多奇巧,比天然之物亦不差多少,不若招能工巧匠,以金、銀、玉、珠、百年木、千年冰各雕琢成花鳥蟲魚,掌中宮殿,殿中有各器具,與現實等同。”

劉徹也起身,上前幾步扶住桑弘羊,語氣喜悅:“卿真是朕股肱之臣!”

重要的是,這心意還不會勞累百姓!那些金銀珠寶國庫裏有很多,匠作大師,朝廷也有很多,直接製造就行。

為神靈精心打造的巧物不可能三兩天就完成,瓠河口那邊又拖延不得,劉徹命負責這一部分的匠作大師留在長安,務必要仔細雕琢,自己則詢問精衛是否同行,而後帶著文武百官,親赴河險。

汲黯:“……”

當他看到文武百官時,幾乎是痛苦地按住了額角,“你們……”為什麽會過來啊!這裏是什麽好玩的地方嗎,你們過來又不能讓長堤一日建成,還礙手礙腳!

劉徹問:“還是有百姓不肯離開嗎?”

“……是的。”

汲黯說:“百姓多愚昧,尤其是越貧窮,越想要抓住手中僅有的東西,哪怕會為此付出生命。”

可這不是百姓的錯。

“錯在我們。”汲黯苦笑,“若是朝廷能給百姓補齊今歲損失及明歲損失,他們又怎會鋌而走險。”

這話說的……

劉徹眉毛瞬間挑了起來。

在陛下說話之前,衛青先一步開口,歎息:“想要如此,便是古時聖賢也難以做成。”

汲黯不由自主地點頭,一同感歎:“是啊。誰若做成了,那便真的遠超聖賢了。”

老百姓不肯離開,大漢君臣也沒辦法了,隻能加大治河力度,並且不停收購其他郡的糧食,萬一河水衝毀大堤,至少還有糧食能賑災救民。

災後的糧食倒好說,經過上一年冬小麥大賣,今年很多農人已經種上了冬小麥,六月份就能收割了。收割後還可以再種兩個月豆,豆收割了再種冬小麥。

而有糧食保護價格政策在,農人大多會選擇將糧食出售給朝廷,糧商也沒辦法肆意漲價,災區之外有足夠糧食能被收上來,這些糧食再運給災民,就算會有亂,亂子也不大。

“不論如何,先修河堤,雪化之前,務必建好!”

大漢天子重重拍著案幾,下了死命令,“誰若在其中動手腳,拖延進度,當斬!”

於是,世所罕見的一幕出現在了黃河邊。

墨家子弟奔波在千裏河堤前,蹲在地上寫寫畫畫,然後大聲指揮士卒從哪一處改動。

法家子弟冷淡著一張臉,站在工地上,負責監工。

儒家子弟發揮自己嘴皮子,負責動員百姓,能搬家就搬家,實在不能搬家,就盡力去安撫他們緊張又焦躁的心情,就是效果好過頭了,百姓過於相信朝廷,更加不願意走,之前走了的幾戶還跑了回來。

他們宛若各色顏料碰撞,本以為會雜亂成一團,卻莫名調和出瑰麗畫麵。

精衛也在。祂靜靜凝視著漢人努力將走錯的黃河河道勒回北流故道,天光明媚,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火焰在堤上燃燒起來。

小霍將軍瞧見了神靈,幹咳一聲,從衛青身邊溜走,行至高坡,“見過天神。”頓了兩三秒,霍去病從祂的角度瞥了好幾眼河堤方向,“天神在看什麽?”

精衛好像在這裏站了很久,是在看河堤,還是在看河水?

“我在天上看過這條河被治了很多次,有時失敗,有時成功……”

精衛說:“方才我在想,你們究竟是哪種?”

霍去病仿佛想也沒想:“成功!”

“嗯?”

“就算這次不成功,下次也一定會成功。陛下特意設立了一個新官職,負責治理黃河,一日兩日不行,那就一年兩年,我們有的是耐心。”

打仗一向喜歡輕騎快行,直搗黃龍的冠軍侯,在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平靜地說出“我們有的是耐心”。

——有點不那麽冠軍侯,卻又很冠軍侯。

*

沒人想得到陛下為何要將百官帶來河堤邊。難道是為了激勵奔走在治河前沿的官員與士卒?

但是這又不是打仗,你來個禦駕親征,底下將士就能打雞血那般嗷嗷嗷拚死往前衝,為你贏下戰鬥。

反正汲黯就按著一天三次的頻率,請求劉徹回京,不然,這裏囊括了從皇帝到三公九卿再到各處臣子,萬一出事,那整個大漢估計就交代在這裏了。

汲黯頭鐵,劉徹比他更頭鐵:“朕心裏有數。”

這句話被汲黯列入了今年最討厭的話中,並且超越了對頭張湯的話,高居榜首。

雪開始化了,化掉的雪成了水,流進黃河中。肉眼可見,河水變得越來越狂暴,不斷衝擊著河堤,轟鳴聲一波接著一波。

自然的偉力衝破了河堤,人的力量便快速填了上去。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對待水災隻有一個辦法,靠人力來填,填住了,就贏了,填不住,就被水流衝走。

汲黯背起竹,沒有半分遲疑地跳進水裏,逆著水流淌過去,隨著士卒一起去填那些潰口。

有官員請劉徹先走,劉徹站在那裏沒有動,甚至還衝那官員笑了一下,笑得人背後發涼。

“傳朕令——”

陛下的聲音低醇好聽。

陛下不疾不徐地說:“群臣從官自將軍已下皆負薪窴決河。”

群臣從官:“……”

日哦!

大司馬大將軍衛青,與,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突然感覺好像從天而降了什麽東西重重壓在他們身上。

這仇恨值拉得也太穩了,青霓歎為觀止,並且對衛霍投去同情的目光。

尤其是衛青,大將軍性情溫柔,能不豎敵就不豎敵,然後,主君就高高興興對他說:仲卿,不管哪個大臣看你不順眼,朕都會站在你這邊!

衛青自信滿滿:謝陛下,但是臣從不和人紅臉,與人為善,恐怕甚少有人看臣不順眼。

主君一臉驕傲:他們會的!朕給大臣們丟了個可能會死的任務,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用去!

這一瞬間,衛青已經不想去計算群臣裏有多少人對他恨得牙癢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