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現在還要再加上個和神靈相處的機會!

劉徹情真意切:“天神,區區魂魄離體而已, 我不在乎!”就差握著精衛雙手了。

“但是,魂魄離體多的人,容易生病,你現在年輕還好,身子骨硬朗,等到年老那時候……”

噢!原來他還能活到年老時候啊!

劉徹沒想到還能得到如此意外之喜,眼珠一轉, 便笑道:“我比較奉行及時行樂,能過一日是一日, 年老那時候我也不會後悔年輕時做的事,就算後悔了, 他自恨他的, 與我無關。”

精衛似乎不太能理解, 就像人無法理解蜉蝣——盡管祂曾經是這樣朝生暮死的存在。

不過,年輕的神明即便不理解, 也願意給予凡人尊重, “那就按照你想的來好啦。”

劉徹沈楞了一下,有那麽瞬刻, 他臉上笑容更真實了些。

記載了上下五千年治理黃河之法的卷宗放到劉徹麵前,黃河經年改道,無法直接套用,然而萬法相通, 總能找到適合現在的法子。

“我看不懂。”劉徹坦然, “我是皇帝, 不學這個。”

精衛問:“誰能看懂?”

劉徹:“汲黯。”他又說:“我明日就讓人快馬加鞭送過去。”

“要多久呀?”

這可問到劉徹盲點了, 他想了想,“若是用良馬加急,約莫……七八日吧。”

精衛眨眨眼睛,沒有說話。劉徹意會了——嫌慢。

“唔……走水路?”

精衛繼續眨眨眼睛。

“我也不知具體是幾日到,不過應該能早到二三日?”

“還是不太行。”

劉徹語塞。

他當然知道對於神明而言不太行,尤其是太陽——恐怕祂從天之極到海之角所費時間,不過是相當於水滴從倒立的石筍尖上,滴落到溶洞水麵吧。

“實在沒辦法再快了。”大漢天子苦惱,“於凡人而言,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

精衛猶豫著:“我倒是有辦法能讓它立刻就到,但是……”

聽出來精衛意思,劉徹心裏起了喜意。他是真的歡喜,本來習慣性不表達出來,瞥到精衛純稚眼眸,便覺少女這般單純的神仙,隻有真正表現出來自己心意,對方才會更為親近。

於是,又特意將那心中三分喜意,表現成了臉上十分欣喜若狂,“徹鬥膽,可否請天神出手相助?看似不過數日差距,於治河而言,或許就能及時攔住水災。”

精衛臉上猶豫隨即變成了堅決。

祂伸出手指,一卷一卷點過去,每點完一卷,那份卷宗就消失在劉徹眼中。

劉徹不自覺坐直了身子,視線在卷宗和精衛手指上來回挪動,“這是……”

“我將它們變到汲黯腦子裏去啦!”神靈語氣輕輕鬆鬆。

劉徹忍不住去想象——像是將冬瓜塞進棗子裏那樣?難道棗子不會爆裂嗎?若是不會,不知又是何等玄妙神術了。

若是能親身經曆一次就好了。

汲黯擎著火把,在河岸邊時停時走,記錄著改堤後,河水有那哪些變化。在提筆餘隙,腦海裏突如其來湧進了大量文字。

全是人類治水的典籍!凝結了凡人的智慧。

汲黯下意識攥緊筆杆,忘神片刻後,推金山,倒玉柱,拜於河前,“謝帝女!”

“誒?你怎麽知道是我?”

腦海裏響起人聲,汲黯麵色紋絲不動,“這萬千神仙裏,隻有足下會如此做。”

炎帝女“啊呀”一聲,語氣裏竟起了些許不好意思,“也沒有……其他神仙也很心善,他們也在關注人間。”

但是,下凡的是你,為凡間女兒劈死權貴的是你,特例允許白玉京大開的是你——

汲黯沒有反駁精衛的話,看似認同,心中卻自有堅持。

非常突兀地,精衛對他叮囑:“不要讓人祭拜河神。”

汲黯一下子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爭奪香火啊,比如河神得罪了精衛啊,比如精衛看不慣河神啊。

如果他照做了,或許會得罪另外一位神明。

不過……

汲黯本是拜倒在地,此刻跪坐起來,擲地有聲:“必為之!”

甚至不問緣由。

得罪河神那又如何呢,不得罪祂,祂就不會讓河水泛濫了嗎?何況,這要求是幫助了他們的精衛所提啊。

同一時刻,精衛也對劉徹說:“可以讓漢土不祭拜河神嗎?”

“可以!”劉徹二話不說:“明日我就下令。”

整個大漢因著這兩句話迅速運轉了起來。

首先響應的是原濟東國,現大河郡的百姓抱著石頭,拋向郡內所有與河神相關的祠與雕像,乒乒乓乓砸物聲震響了耳膜。從乞丐到遊俠,從農人到書生,一個接一個地動手。

然後是淮陽郡百姓,河神非正神,沒有大神祠,通常被雕了神像放在平地上,山崖裏,山澗旁接受供奉,他們撥開草葉,淌過溪河,尋找著可能會有的河神雕像。還有人打造了精衛形態與魚女形態的塑像,立在山中,祈求以後入山打獵或者穿山而過時,能獲得平安。

走南闖北的商賈往城鎮、郡縣帶來消息,告知人們哪一處地方供奉河神。

鄉紳豪強組織了鄉勇四處搜尋。

……

既然是精衛的要求,他們便告誡自己一定要做到,否則,如何有顏麵麵對子孫後代——不報恩,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煌煌大漢,有仇必報,有恩,也一定會報!

*

“哇——”

孩童哭泣聲引起喧嘩一片。

然而任由孩童哭吵,熱鬧聲依舊圍繞著他們,敲鑼打鼓,鳴響通天。

這裏是東海郡,因著地形多河近海,供奉河神海神者頗多。

“河神,娶婦!”

天色灰蒙蒙,地上雪茫茫,祝巫執著牛尾,在火堆周圍舞動,高聲吟著祝詩:“天鬱鬱,地鬱鬱,我家有犧羊,以祈洪去!方之舟之,求之禱之,於嗟!我家有新婦,以祈洪去!”

男女老少嘶啞著聲音,呼和——

“皋!”

“皋!”

“皋!”

大風呼嘯,卷著百姓灰撲撲的衣衫,火焰劈啪一跳,映得祝巫臉色通紅,眼瞳滾燙。

“來兮!來兮!”

她呼喊著,百姓們抱著家中財物,奮力一擲,銅板叮叮當當響,五穀淩亂灑了一地,純潔的小羊羔被束起雙足,在地上咩咩叫。

有好女,身上披著魚網,身周放著瓜果犧牲,跪坐在床席上,麵上全是白撲撲的粉。

她身體微微顫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河,河水即將是她的歸宿。

男童與女童縛在她身邊,要一同去侍奉河神,怕他們亂跑鬧事,打斷祭祀,粗麻繩繞了一圈又一圈。

祝巫喝道:“起!”

三四精壯漢子抬起床席,往大河走去,水濤滾滾,岸邊哭暈了一家人。

好女是他家女,童子是他家童,河神娶妻,一歲一戶,被選中的人家必須出人,否則,河神發怒,風不調雨不順,禍患無窮。

“可憐,可憐啊。”鄉官搖著頭,卻也不敢管,河神娶婦已是此地數十年的風俗,上一任太守想管,都被打得頭破血流。動手的是鄉紳,誰管河神娶妻,誰就觸犯了他們利益——以河神娶妻之名,收民眾隨禮,那些沉甸甸的銅錢與糧食當然不可能全扔河裏,意思意思放一些上床席,餘下的皆是鄉紳與祝巫平分。

“停下——”

“快停下——”

呼聲劃破天際,所有人看過去,好女的兄長,五裏八鄉知名的病秧子狼狽不堪地跑過來,跑丟了一隻鞋,呼哧呼哧聲越來越粗,越來越響。

跑得急了,他摔跪在泥土上,一道驚雷劈下來,照亮了他沒有血色的臉。

“放下我阿妹!”他喊著。

然而,隊伍隻是一停又立刻繼續前進。這一幕幾乎年年都有,大多數人家都舍不得自己兒女,想要反悔,想要抗爭,但是根本拚不過鄉紳的人,除了無力哭喊,暈倒在地,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但是,這一次,病秧子奮力喊著:“停下!不許祭拜河神,這是精衛說的!”

汗水濕了他背上布料,河風一吹,冰冷又黏膩。皇令才到東海郡,他得知旨意後,一路飛跑回來,胸腔燒到仿佛要炸裂開。

“精衛是炎帝女,河神也要聽祂的!祂說,不許再祭拜河神!你們聽到了嗎!以後……以後都不用再給河神送新婦了!”

一個個字落下,每個音節裏,都有一個人睜大了雙眼。

那些規規矩矩跟著隨禮,跟著送親的人,驀忽不規矩了。他們甩去身上畫滿符咒的衣物,丟掉手持的茅草,脫出隊伍,綽的哭出聲。

“林娘——”

“簡童——”

“織兒——”

病秧子仔細聽,一一對照,才發現他們是在念著河神取走的親人的名字。

東海郡苦河神娶婦久矣。

哭泣聲四處響起,緊接著,精衛的神名被人念起,起先是一個兩個,然後,便是四麵八方都響了起來——

“有神精衛!”

“噓噏清風!”

“護我佑我!”

“護我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