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危機讓長樂公主仿若意識到了什麽, 然而始終無法戳破那層輕紗,讓她一覽全貌。

究竟……是什麽呢?

長樂公主心裏糾結得緊,思來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來。說來也很奇怪, 她比較心寬,平時遇到問題, 若是想一會兒想不出來答案便放到一邊, 順其自然,但這一沒頭沒尾的念想, 卻讓她緊緊記掛在心頭。

唯一讓她高興的是, 隨著太子和她, 以及豫章公主手下那些人合力,民部終究是落到了女官手中。

“這樣也能讓我心安……”她這麽向陳碩真說, 話音未落,卻是一愣。

沒有得到下文,陳碩真:“殿下?”

長樂公主:“碩真,你說我安全嗎?”

陳碩真不假思索:“當然。”

陳碩真想了想, 又道:“不過, 若殿下上戰場,那就談不上一定安全了。”

長樂公主搖搖頭, 深沉地歎了一口氣, “不,我不安全。”

陳碩真神色微妙, “為什麽這麽說?”

一國公主, 還有著當今聖天子千嬌百寵, 更是擁有兵權, 怎麽會不安全?

“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很安全, 有耶耶在, 便能安心,但是,現在我發現,就算耶耶在,我也不一定安全。”

回憶起這些時日,手下被排擠走,勢力險些毀於一旦,長樂公主眼睫微垂,“碩真,我……不,我們都不安全。”

她總算知道她最近心底那股怪異感覺是什麽了,是戰場上培育出來的直覺在向她預警:危險!很危險!

哪怕她有兵權,也很危險。耶耶在位,隻要她不輕舉妄動,兵權不會被奪走,但是,軍營裏幾乎是男子,女人在力氣方麵天生弱勢,隻有少數才能在戰場上拚殺。以前她不覺得全是男人有什麽問題,然而,之前經曆仿佛在向她預警——

“碩真,我們要組建女兵。”

“女兵?”陳碩真深吸一口氣,“好。”

長樂公主側目:“你就這麽輕易答應了?不覺得我在異想天開?”

戰場上衝殺多數靠力氣,男女力氣先天差異擺在那裏,她是箭術高超,陳碩真是天生神力,才能上戰場,可是像她們這樣的僅是少數。

“萬事萬物無絕對,殿下想要什麽就提出來,餘下,我會想辦法。總不能你一說什麽事,我就立刻說做不到——那又有什麽能做到呢?”

長樂公主抿著嘴笑了。

陳碩真看著她的主公,也笑了。

“讓我想想……”陳碩真一臉糾結和苦惱,“要是師父他之前做出來的那個‘雷震子’,可以像弓箭一樣,拿在手上就能用就好了。”

這話瞬間將長樂公主記憶拉回了當初打高麗時,最決定性那一戰,所有人都做好了苦戰準備,然後,他耶耶拿出了“雷震子”,據說是山鬼傳授,能將天上雷公請來。

他們舉起盾,扛著牆頭箭雨,將那些東西埋在了城牆下,後麵,便是轟隆轟隆震天響,在所有人傻眼注視下,城牆——破了。

這是一件“神器”,可惜使用條件太過苛刻,它要手動引爆,而且不是丟出去就能用,要埋起來,並且得提前準備大量“雷震子”才有效果。

“女兵有了它,確實可以補足與男子的差異,隻是,那得在不斷改良後了。就像弓和弩,後者,女兵操作,不需要太大力氣,也能造成大傷害。”

“聽說師父已經在繼續改進了,尚未有顯著效果。”

“我們等不了‘雷震子’改進了,得想想別的辦法,女兵能在哪裏發揮作用呢?”

二人一起陷入沉思之中。

……這,好像不是一般的難?

除非給每個女兵配一把弩,問題是,大唐也沒奢侈到這地步啊。

“呃……”陳碩真低頭摸了摸自己腰間囊袋,那裏常年會裝一冊軍書,她腦子裏乍然“滋——”過一道靈光,“殿下,我去翻一下皇家藏書閣,說不定會找到方法!”

長樂公主一臉震驚。

陳碩真 :“咳,雖然這個辦法很笨,但是,短時間內也想不出別的了。”

長樂公主在守孝,這個重任隻能交給陳碩真了,就連房知葵都不行,因為她沒有權限自由出入宮門。

幾個月後,陳碩真差點累死藏書閣,天天頂著個黑眼圈上朝,終於讓她找到了——

“殿下,你看這裏,隋朝這本醫書說,人斷腸後,可用針線縫起來,那……皮肉傷是否也可以……”

戰場什麽傷最多,當然是刀槍箭造成的傷口啊!這種當場不會死,但是回到軍營後基本上也隻能硬熬,運道好,就能熬過去。

長樂公主一時半會忘記自己初衷是什麽了,激動到身軀顫栗,音咬得極重:“碩真,速速將此事告知阿耶,讓太醫令他們研究這縫合之法,用什麽線縫合不會出問題,配什麽藥能加快愈合速度,都要耐心鑽研,此物能讓大唐將士更好活下來!”

“好!”陳碩真轉身就要走。

“還有。”長樂公主喊住她,表情凝重:“針線是女人活計,丈夫怎能做這些小活。”

兩人對視一眼,陳碩真微微點頭,露出一個笑:“殿下,此事交給臣吧。”

又過兩三月,廣告牌上出現了陛下旨意,有會針線活的婦人,若有意願者,可入軍營為女醫,日後隨軍,為將士縫合傷口。

加粗加大重點:不強征,朝廷發錢糧,算軍功。

——當然,肯定不可能是縫治一個人就算一個人頭軍功,有折算,但那也是軍功啊!攢夠軍功能封爵!封爵不止有錢糧,還有土地!

錢糧不能吸引人去戰場,但是爵位和土地可以。一時間,報名之人絡繹不絕,還有男人高嚷著他們也會縫縫補補,為什麽不收男人!

李世民謹記著寶貝女兒的話,嚴令隻許收婦人,而且,哪怕是李世民都本能覺得,婦人肯定更手巧,這種事情關乎性命,男人來湊什麽熱鬧。

婦人入了軍營不是一上來就讓她們去拿人體縫衣服,由醫師仔細教導步驟,確認她們記得一絲不苟後,才用罪犯來練習,如此,才放心讓她們日後隨軍。

到貞觀四十二年,長樂公主出孝兩年後,大唐經過長時間修養,並且之前所收獲地盤也通過修路聯合在一起時,武德充沛的唐皇再次把目光瞧向遠方,開疆擴土之心蠢蠢欲動。

大唐素來擅長以戰養戰,打了那麽多次戰,卻並未出現民不聊生狀況,甚至因為戰爭容易發財,每次大唐要出兵時,唐人皆是踴躍報名。

——想想你還住著泥巴房,你隔壁張三去了戰場,僥幸活下來,捎回攻城略地時拿到的金銀珠寶,或者牽回數頭牛羊,因此住上青磚房,吃香喝辣,這種刺激,足以讓不少人上戰場拚命。

本來這次戰爭不該是李麗質為帥,她身上戰功足夠多了,倘若為皇子,無論如何,李世民也不會讓她去。然而,得幸她是女子,在她主動請纓下,在太子推波助瀾下,在李世民默許下,長樂王再次出征,這一次,女軍醫也隨軍而行。

同袍情都是在生死間磨練出來的,一次次戰鬥中,那些傷兵僥幸不死,回到營裏接受救治,睜眼時是女軍醫細心縫合,閉眼後是女軍醫盡心照顧,親近之意便滋生了。

不論男女,他們就是同袍。

自然,這其中也會有人對女軍醫口吐汙穢之言,也會有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雙方也起過摩擦,沒有哪個地方會是全然一片童話,這便是李麗質一定要領兵的緣由,她盡她最大可能調節雙方矛盾,對於調戲女軍醫的將士也絕不姑息。

女兵暫時沒辦法出現,女軍醫就是她在軍營的另外一股勢力。

來軍營的也有寡婦,和軍中將士在戰火中看對眼,李麗質也樂見其成,隻一條,不許在軍營中亂來。

“這樣就能安心了吧?”李麗質詢問自己。

這次出征,長樂王以自己在戰場上的敏銳,再次立下戰功,鞏固了在軍方的威望,她的追隨者隻多不少,慕強是人之本能,淩駕於男女之上。

大軍返程長安,李世民作為唐皇出城迎接戰士,李承乾身為太子,緊隨其後。

長樂王再一次平安歸來,父兄皆是心下一鬆。望著遠方旌旗獵獵,李承乾迎風沉默,他想起李麗質第一次隨軍時,他耶耶和他妹妹都去了戰場,他隻能留在後方監國,每一日都是止不住擔憂。戰場箭矢無眼,萬一傷到誰了呢?麗質女孩子家家,去什麽戰場,就好好當個公主被他們嬌寵著不好嗎?阿耶年歲也大了,若是有個不慎……

他仍記得,收到戰報,說李麗質一聲不吭脫離大部隊,帶軍偷襲時,他急得團團轉,用私房錢搜刮了整個長安的藥材,命人快馬加鞭送過去。

得知阿耶上了戰場就撒歡,一個皇帝跑人家城牆下探查敵情,回軍後還得意洋洋問左右,自己身手比之當年天策上將時如何,胖得走路都容易氣喘籲籲的李泰,那個月直接瘦了整整三十斤。

還有李治……對外乖巧如白兔的李治,第一次在人前氣得罵髒話,都不管一個是他父,一個是他姊,直言他們不能讓人少操點心。

耶耶和麗質歸來,也是這樣的豔陽天,他們三兄弟聚在一塊,喝得醉醺醺,幾乎喜極而泣,什麽皇位,什麽政鬥,都拋之腦後。那時隻一心想著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東宮裏,李承乾單獨設宴邀請長樂王,欣慰地對她說:“麗質這次又為大唐開疆擴土了。”

兩人舉杯互相示意,李麗質抿一口那烈酒,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不管喝多少次,她還是喝不慣烈酒。

李承乾細細問過軍營之事,李麗質一一作答,包括軍中有部分新貴向她示好。李承乾聽後大喜,他們是盟友,對長樂王示好,便也算是他這邊的人了。

說過正事,私事便也說一說,李承乾微醺著提到:“你出去後,阿澂一直記掛著你,天天鬧著要去找姑妹。”

“阿澂……”李麗質眉頭舒展。李澂是李承乾老來女,今年才七歲,受他千嬌百寵,李麗質也很喜歡這個小女郎。

她從身上摸出一個紙包,笑道:“我給阿澂帶了禮物來,她人呢?”

小姑娘在跑馬,騎著小馬駒笑得很燦爛,看到李麗質,高高興興跑過來,抱著姑妹胳膊,興奮地嘰裏咕嚕,說著思念,說著關心,還挺了挺胸膛:“阿澂把今年一整年的蜜水都攢下來了,都給姑妹喝。”

李麗質哭笑不得。

放了一年的蜜水,還能喝嗎?

心裏又有些熨燙,這孩子還記得她是甜口。便把禮物拿出來,是一根小紅馬鞭,李澂“啊”了一聲,驚喜地抱著禮物,就要拿去馬上試,被李承乾叫住,拉過來用手帕給她擦擦汗,半疼寵半抱怨:“你一個女孩子別總是風風火火的,以後要怎麽嫁出去。”

李澂乖乖應聲,再過去騎馬時,就顯得文靜了許多。

李承乾側頭,看向李麗質:“麗質,走,我們再吃酒去……麗質?”

李麗質從李澂身上收回眼神,也看向李承乾,“阿澂也快長大了,大兄有什麽想法嗎?”

李承乾並不知道,李麗質此刻心跳有多麽飛快。

他笑著說,帶著一慣寵溺之色:“她自小愛玩,又是個女孩兒,我隻盼著她能平平安安長大,至於什麽琴棋書畫,文韜武略,也不需要她學多少,給她挑個好夫婿,護她寵她一生便好。”

說完之後,李承乾久久沒聽到妹妹說話,困惑:“麗質?”

李麗質才像是回神,笑容一如既往:“無事,我隻是想到阿耶的話。”

“阿耶的話?”

“嗯。”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李麗質直直盯著李承乾看,卻又似恍惚沒有焦距,不是在看他。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阿兄,不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