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所謂男女差異?以阿耶的氣度, 他不至於那麽做。”

“對。所以那些女官是真被揪出來錯處,卻也不是什麽大錯,相當於民不舉官不究, 官場上那些男人, 大大小小也犯過錯,然而,這次被有心人揪住, 便……”

這是官場慣用手段, 找出錯處, 彈劾,理便在他們那兒, 李世民偏偏又不是昏君暴君,既然官員有錯, 便也隻能夠罰了。

長樂公主眉頭輕挑了一下, “黨爭。”

房知葵微征後, 頷首:“不錯, 黨爭。”

這事總結起來也不難,換個思路, 女官是新政, 有皇帝支持,要變法,男官象征舊政,不想被新政衝擊,不論之前有什麽矛盾,不論是哪個派係, 此刻都本能地開始保障己方利益。

——自然, 也有人袖手旁觀, 或者幫一把女官,可這終究是少數。

這就是黨爭。這就是女官被打壓的緣由。

長樂公主隨即按向自己腰間,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了守孝期間,她無法佩劍。

“黨爭若無領頭人,便很容易潰敗。”

可偏偏,她根本沒辦法出現在朝堂上,沒辦法鞏固人心。如今女官顯得不堪一擊,很大程度是因為她和阿姊都被迫去職,三年後還不知道會不會回歸,回歸後又會不會庇護她們。

趨利避害是本能,不分男女。

——就像黨首領倒了之後,下麵隨著他幹事的人,要麽跟著黨首領一起被清算,要麽樹倒猢猻散。

房知葵問她:“殿下想要如何做?”

“我阿耶可沒有教過我光挨打不還手。”

長樂公主徹底憤怒了,“不是想要女官滾出朝堂嗎,我偏不如他們所願。”

房知葵目光在自己主公麵上細細巡睃,好像在期待著什麽。長樂公主並未察覺,那雙透亮眼眸此刻銳利了起來,像極她在戰場上要衝鋒陷陣的模樣,每一次,她都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進敵軍腹心,帶領己方獲得勝利。

——這一次,也定不例外。

“他們看似團結一片,實際上就如一個個要塞,明麵上相連,實則各自為戰,如今來勢洶洶,不過是因為女官所涉鋪得太快了,便看著像全麵開戰。”

房知葵端來沙盤,誰也不知她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此刻。

李麗質皺著眉頭,一如既往在沙盤上指畫形勢,隻不過以前是畫地形,如今是畫朝堂。

“首先,這場戰役是我們處於劣勢,那我們就不能和對麵硬碰硬,祈求速戰速決,我們該找到敵軍弱點。”

“他們弱點是輕視我們,明明知道女子中也有英才,卻還是不夠重視,驕傲自大。”

“對,這是一個弱點。還有另外一個弱點——他們後方不穩。”

“後方?”

“他們戰鬥的地方在哪?朝堂。朝堂就是他們——以及我們的前線,那麽,向敵我雙方輸送兵力的後方,是哪裏呢?”

房知葵緩緩呼出一口氣,“地方。道、州 、縣。”

“對!那裏有不少學堂,科舉四年一次,每四年,就會向朝堂提供人才。之所以說不穩,是因為它們也是我們的大後方,不再像以往一樣,隻輸送男子進朝堂。”

李麗質專心地思考:“敵方後方輸送比我們強,所以,我們要做的是……”

陳碩真也在,她一拍桌子,與李麗質相視一笑,二人異口同聲:“劫糧草!”

……

“耶耶說過:頑虜驕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漸,其在茲乎!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

房知葵將她們這邊的女官聚集起來。

“近來朝堂上那些男官對我們步步緊逼!”房知葵抱著胳膊,視線掃過她們臉上不忿,問:“你們甘心嗎?”

“明明男官也做過一樣的事!但是,男官就是有情有義,到我們就是婦人之仁!要說私改獄判,君不見古時張蒼,也就是因著行刑時露出一身白肉,讓上官看著歡喜,便放了他,如此豈不荒謬,而我們呢?法理二字,那份判決至少占了情理,又不是看那義士長相俊美才為他減刑,卻被男官打壓,說是女子婦人之仁,你們能咽下這口氣嗎!”

“不能!”

“他們簡直……無理取鬧!”

“我是科舉上來的,憑什麽是女子就得去管文書?”

“房娘子說吧,是否殿下有指示了?殿下說讓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

風燭未定,光影間,彎月如鉤,傾進房知葵眼中,“殿下要你們——”

女官們心跳加快,心神都被鉤著走了。她們期盼著能夠打破這困局,期盼著結局能與千百年來不一樣,朝堂上的弄潮兒,也應當有女官一份!

“退到地方上,做各縣縣令。”

女官們愣愣的:“……退?”

……

“我們要穩住後方,休兵秣馬,堅壁不戰,男官從古至今便占據了朝堂,我們呈一時之快,隻會給對麵機會,讓他們乘勝追擊,將我們趕到潰散。所以,我們得先安頓下來。”

……

房知葵想著自己主公的指揮,恍惚聽見戰鼓集結。

她用靜靜的眼神注視著麵前同僚,然而,誰都能感覺到,這如同灰燼裏壓著火星,隻需稍一撥弄,火舌便會呼騰而上。

“對。就是退。”房知葵說:“地方上有官學,而你們是縣令。”

房知葵對依附過來的女官性格了如指掌,她一直在認真觀察,耐心等待時機,此刻能被她找過來的,都是心懷不甘,不願意回家相夫教子的一群人。

她們有去改變這一切的決心!

女官們已經聽懂了房知葵話語,她們心中同樣出現了灰燼,隻等著某一刻,熊熊燃起。

“縣令……”

在這一刻,她們表情無比生動——鮮活,快意,譏諷,都朝向了那些尚未察覺不對的男官。

女官去了地方上,當然不會嚴禁男人上學,這樣會打草驚蛇,她們隻是……對女學生家裏多多家訪,對女學生本人多多改變思想,讓學生知道,她們不是為了家人而讀書,也不是為了日後相夫教子而讀書,而是為了她們自己而讀書。

思想,是最頑固,卻又是最容易改變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從小到大受到的教導是“母親做官也是撐起這個家”“女主外男主內並不可恥”,那當這些人一個個成長起來,她們就不會覺得自己是異類,她們會自然而然地……衝擊著這個世界!

陸陸續續有女官們上書,請求自放去地方上。

在朝堂裏,這樣是“自貶”,是 “左遷”,是遠離中央,是沒有前途的行為。男官們並未想太多,他們用刻板印象來針對敵人,自身卻也困在刻板印象裏,傲慢地看著那些女官“敗退”,快樂於自身打了勝仗。

女人嘛,就不該進朝堂,這樣就很好,既趕出了政治中心,也能給山鬼一個交代。

也有人看出來不對,然而他們想的是長樂公主暫時不能回到朝堂,暫避鋒芒也是明智之舉,三年後,長樂公主應當就會重新召回她們了。

李世民也是如此想,長樂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她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前段時間,長樂那兒才去了客人,隨後便有女官自請下放,這中間必然有關聯。

李世民不會給閨女拖後腿,不論是哪個女官請求下放,他都大筆一揮允許了。吏部那邊也沒有阻攔,給誰升官他們要斟酌一下,給誰外放,這事情還用攔著?又不是他們自己人。

一輛輛馬車駛離長安,車上人走之前,都不約而同回望這座京師。

“我們去當縣令,讓他們先得意,十年後,且再看時局!”

……

“但是,隻防守還不夠,防得久了,就會失去銳意進取的精神,同時,我們還要進攻。”

“他們有人有據點,六部就是他們的據點,我們得奪過來,這是標杆,讓女官一看到,就會維持希望不滅。”

“以點帶麵,不可貪多,一個,我們隻掌控一個部。”

“碩真,你執我親筆書信,去尋太子。作為盟友,想要我的支持,他該出點力了。”

……

“民部?”

李承乾驚訝,“長樂想要民部?”

陳碩真反問:“太子殿下不想要民部嗎?那是朝廷的錢袋子。”

李承乾眼眸閃爍。

陳碩真眸子明亮地注視著他,眼神含笑:“殿下,我們是盟友,我們拿到了,不就是殿下拿到嗎?總比殿下那些弟弟拿到的好。”

如果換個皇帝,這事別說成了,就是悄悄摸摸商議,也隻敢放幾個人進去。然而,在位的是李世民,他……還真沒有那種死拽著權力,不給兒女的想法。

他甚至很欣慰,太子終於有大動作了。就是這動作……有些奇怪?

李承乾的人站出來,說——

“陛下,女子細心,不若將女官統統錄入民部?”

“女子去刑部,兵部確實是添亂,她們心腸軟,而且,自古以來,除了少數奇女子,兵戈之事多是男子掌握,但,從古至今,內宅皆是由婦人打理,管家算賬是她們長處,不如揚長避短,將她們放入民部?”

“陛下,臣附議!”

“陛下,臣也附議!”

之前攻擊過女官的官員臉都綠了,真讓所有女官都入民部,過個幾輪科舉,這民部豈不是上上下下都是女官?

有官員站出來:“陛下,不可……”

太子這方官員便說:“有何不可!難道自古以來不是女子管家?”

“女人心軟……”

“別的事情就算了,管家這事,我還沒見過哪個婦人心軟的,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她們進民部,才是如魚得水!”

“……”那些官員一時語塞,畢竟,他們前段時間攻訐女人,用的理由是“柔順”“心軟”“會婦人之仁”,但是,這些統統跟管賬沒有半點關聯啊,總不能說婦人心軟,會把家產送出去吧——這就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此時還有一些女官在朝堂上,她們滿臉無辜地說:“陛下,臣等願意為陛下管家。”

“畢竟,男人都是大老粗,粗心大意,不如我們女人細心。”

——用魔法打敗魔法。

——用刻板印象打敗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