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真在周小紅反應過來之前，將明信片又壓回了玻璃底下，盡量讓一切看起來都毫無變化。
“那你是在什麽時候看到——”
“小紅，夢真，出來吃年飯啦！”
周勝蘭的呼喚適時地打斷了周小紅的追問，許夢真像遇到救星般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扶著周小紅就往門外衝。
“姨媽，我們來了！剛好肚子餓了呢！”
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香氣撲鼻，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周小紅喜歡吃的，心間激**出的暖意頓時驅散了她剛才滿腹的疑問，她坐在桌旁，放肆地感受著家人歡聚一堂吃年夜飯的幸福。
電視機裏播放著2000年春節聯歡晚會，開場節目是章子怡和一眾舞蹈演員們演繹的《把春天迎進來》，樓下不時傳來鞭炮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絢爛的煙火一下又一下綻開在方寸間的窗格子裏。
在許夢真的從中調和之下，這頓年夜飯也算是吃得其樂融融、溫馨無比，周勝蘭和周小紅看起來就像一對普通的母女那般，母親給女兒盛飯夾菜，女兒向母親訴說近況。
一旁的許夢真看得忍不住嘴角上揚，覺得事情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推進，修複老媽和姥姥的關係也是指日可待。
但轉折發生在年夜飯接近尾聲的時候，許夢真喝了點小酒，有些微醺，不小心打翻了碗裏的湯，濺到了身上，由於抽紙離得遠，她就下意識從口袋裏掏出自己隨身帶來的手帕紙去擦。
誰知在手帕紙從包裝袋裏被抽出來時，一張對折起來的紙條也同時被抽了出來，掉在了地上。許夢真隻是忙著擦自己身上的湯，周小紅也在不停幫她拿抽紙，兩人都沒發現有紙條掉落。
從廚房拿了抹布出來準備把桌上的湯擦掉的周勝蘭，剛好看到了這一幕，就順手把紙條撿了起來。那紙條明顯是用很多膠帶粘合起來的，周勝蘭出於好奇，忍不住打開瞟了一眼，沒想到立刻震驚地站在原地。
許夢真好不容易整理好自己，抬頭看到周勝蘭的表情，又順勢看到了她手裏的紙條，嚇得趕緊起身從她手裏奪過紙條，訕訕道：“姨媽，這個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小紅此時也終於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不禁對許夢真怒目而視。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想著平時隨身帶最安全，就一直藏在那個手帕紙的袋子裏，沒想到……真沒想到會掉出來啊！”許夢真努力解釋，但看起來已經於事無補了。
“小紅，你這個……是寫給我的吧？”周勝蘭顫抖著聲音問道。
周小紅垂頭不語，許夢真隻好繼續硬著頭皮解釋：“姨媽，你別多想，她這個就是隨便寫寫，沒什麽特別的意思……”
“什麽叫‘今生就這樣吧’，什麽叫‘這短暫的十八年’？這是隨便寫寫嗎？這明明……明明就是遺書啊！”周勝蘭最終還是把那兩個難以麵對的字說了出來，隨之奔湧而出的還有她悲戚的淚水。
周小紅抬頭看向周勝蘭，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麽，但最後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小紅，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會想要輕生，你考慮過我嗎？如果你走了，那我怎麽辦？我一個人還怎麽活下去？”周勝蘭已經泣不成聲。
“你可以去找那個男人啊！”周小紅終於把內心的不滿朝周勝蘭喊了出來。
周勝蘭愣住了，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那個男人？”
“對啊，我的親生父親，那個你在跟我爸結婚之前就認識的男人，既然你願意為他生孩子，又為什麽一直不願意去找他？還是說，他心裏根本就沒有你，隻是你自私地、一廂情願地把我生下來，哪怕傷害了我和爸爸也在所不惜！你這樣做到底能得到什麽？無非是感動你自己而已！”
“住口！”隨著周勝蘭的厲聲嗬斥，一個巴掌也重重地落在了周小紅的臉上。
這一出手，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周勝蘭自己。
但她狠了狠心，又繼續說道：“我能得到什麽？我得到的隻有你！這些年我們是怎麽相依為命，跌跌撞撞走到現在的，你都忘了嗎？”
周小紅的半邊臉已經隱隱出現了淡紅色的掌印，但她沒有在意，隻是冷冷看著周勝蘭，說道：“是啊，一位單身母親辛苦拉扯一個患有成骨不全症的女兒長大，多麽可歌可泣，但你問過我的感受嗎？你問過我到底想不想這樣活在世上嗎？”
“活著，難道不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渴望和需求嗎？難道死會比活著更容易？”周勝蘭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倔強的周小紅。
“如果你像我一樣隨時隨地都可能骨折，像我一樣從小被人家罵‘沒有爸爸的小孩’，像我一樣永遠被排除在正常人之外……是的，死就會比活著更容易！”周小紅毫不退縮地直視著周勝蘭的雙眼。
周勝蘭沉默了，她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看著眼前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女孩，忽然覺得是如此陌生，或者說，是這個女孩在她不經意間成長為了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令她難以跟上節奏的大姑娘。
周勝蘭不再爭辯什麽，眼中的光黯淡下去，頹然坐在了椅子上。
周小紅似乎也沒有特別表現出勝利的喜悅，隻是對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許夢真淡淡說了句：“走吧。”
許夢真回過神來，去幫周小紅拿拐杖，此刻她很想說點什麽來調節氣氛，但發現在這個境況裏自己說什麽都不太合適。
就在兩人即將離開屋子時，周勝蘭再一次開口說話了。
“沒有那個男人。”
周小紅和許夢真同時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她。
“你說什麽？”周小紅問。
“沒有那個所謂的‘男人’，從來都沒有，你的父親從始至終，一直是周繼風。”
周小紅震驚了，她杵著拐杖轉身，盡可能快地朝周勝蘭走過去，但由於拐杖絆到了桌子腿，導致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許夢真想去扶她，但被她拒絕，她索性甩掉拐杖，蹦跳著來帶周勝蘭麵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說我的親生父親，就是爸爸？”
周勝蘭的眼裏沒有焦點，隻是木然點了點頭。
“這不可能，我不信！如果你沒有背叛他，那他為什麽會離開？你又為什麽要撒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謊？我想不通！”周小紅的手指甲摳進肉裏，她想用瞬間的疼痛讓自己的大腦清醒起來。
站在周小紅身後的許夢真突然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她惴惴不安地看著周勝蘭，希望她趕緊否決掉自己的這種想法。
“因為他說他撐不下去了，他說他不知道你未來的人生中還會骨折多少次，還要進多少次醫院，還要花多少錢，還能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正常地長大……”
許夢真隻感覺心裏猛地一沉，果然還是被她猜中了，她又趕緊看向周小紅，同時渾身肌肉緊繃，做好了隨時在周小紅體力不支倒下前，扶住她的準備。
但周小紅的背影就像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這令許夢真感到更加擔心和害怕。
“小紅……”她輕輕叫了一聲。
周小紅似乎從猛地震驚中回過神來，渾身止不住地抖了一下，繼續對周勝蘭說：“你的意思是……爸爸他……因為我的病，選擇……離開我……”
這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一下下紮在周小紅的心頭，疼得她無法呼吸。她心裏還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周勝蘭能搖搖頭，告訴她真相並非如此，但周勝蘭卻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徹底擊碎了她的幻想。
“是的，就是這樣。但你跟你爸的感情太好了，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一切告訴你，怕你因此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所以，我決定自己來承擔這一切，我告訴你他是因為我的背叛離開的，為你維護住了他在你心目中完美的形象，我以為這樣做，你就不會因為自己的病而耿耿於懷，但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是承受了這麽多的痛苦……”
此時的周勝蘭已經淚如雨下，周小紅也終於支撐不住，歪歪倒倒地坐在了椅子上。許夢真連忙站到周小紅的身邊，將她的頭倚靠在自己的身上，努力向她傳達還有人一直陪在她身旁的信號。
“小紅，對不起，我知道你從小就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但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是為了其他什麽人或者理由，才將你生下來，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隻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的骨肉，隻是因為我想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你，想讓你能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嗚嗚嗚……太感人了！”淚痕滿麵的周小紅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許夢真卻已經率先泣不成聲。
她抽出兩張麵巾紙分別遞給周勝蘭和周小紅，又抽出一張自己擤了擤鼻涕，然後哭哭啼啼地說：“外……不是，姨媽，我理解你，真的特別理解你，你真是太偉大了，竟然為表姐犧牲了這麽多！嗚嗚嗚……表姐，表姐你也說幾句啊！”
許夢真說著用手拍了拍周小紅的肩膀。
周小紅原本有一腔想表達的話，現在被許夢真這麽一攪合，反而不知從何說起了。
看到女兒欲言又止的模樣，周勝蘭也不想讓她為難，因為她了解女兒的性格，就主動說道：“小紅，你別有壓力，我也不需要你回饋我什麽，隻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地活著，有什麽煩惱痛苦時能想到我，跟我說說。能解決的咱們就一起解決，解決不了的我們就一起麵對，你記住，媽媽永遠是你的堅強後盾。”
周勝蘭用紙巾幫周小紅輕輕擦掉臉上的淚珠，周小紅也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用淚眼看向周勝蘭。
“媽，對不起……”
“傻孩子！”周勝蘭終於忍不住將周小紅攬入懷中，母女倆抱頭痛哭。
許夢真見狀，也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住兩人，加入了大哭的隊伍。
她在心底對周小紅說：“媽媽，雖然不知道我還能在這裏陪你多久，但隻要我在這裏一天，就一定會跟外婆一樣，當你最堅強的後盾！”
在周勝蘭的挽留下，這一晚周小紅和許夢真沒有回出租屋，而是住在了周小紅的臥房裏。
她們三個人一起在零點的時候吃了餃子，去外麵放了鞭炮，就像其他千千萬萬戶家庭一樣在春晚的倒數聲中守歲，一同跨過兔年來到了龍年。
周小紅臥室的床比出租屋的略大，所以這次許夢真不需要打地鋪，而是可以跟周小紅一起睡在暖烘烘的**。
窗外的鞭炮聲漸漸平息，躺在被窩裏的許夢真卻還大睜著眼睛。
“睡了？”她小聲問道。
“幹嘛？”沒想到真得到了回應。
“我今天好開心呀。”
“因為有人陪你一起過年？”
“一部分原因吧，更多的是因為我今天第一次睡在了你的臥室裏，終於不用打地鋪啦！”
周小紅沉默了片刻，說：“我之前看到有賣那種折疊床的，我量過尺寸，出租房裏應該可以放得下。”
許夢真的眼睛頓時睜得更大了，興奮道：“你專門為我去看了折疊床？哇，小紅你對我可太好了！”
她說著將雙臂伸出被子，一把摟住了旁邊的周小紅。
周小紅想推又推不開，隻能任由她摟著。
“小紅，你知道嗎？其實我最最最開心的，還是我實現了我的第二個願望——讓你跟你媽媽和解了。”
“這是你的……願望？”黑暗中，周小紅的聲音裏充滿了不解。
“對呀，你能順順利利地長大，然後結婚生子，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周小紅很想追問一句“為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她知道許夢真給出的答案一定是她所不能理解，或者難以置信的。
但那又怎麽樣呢？從她認識許夢真開始，這個跟自己同歲的女孩所做的一切，不就是在印證她今天所說的每一個字嗎？
也許除了父母外，這個世上真的還有那麽一個人，就是全心全意愛著你，望你無病無災，和你同喜同悲，願意陪你度過每個日月輪轉，走過所有山高水長……是的，周小紅相信許夢真就是自己生命中的這個人。
“你怎麽不說話？”許夢真用雙手輕輕晃了晃周小紅。
“我在想事情……”周小紅敷衍道。
“你不會在想你爸的事吧？”許夢真脫口而出，馬上又覺得有些懊悔，便找補道：“我是說……你和姨媽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你都能自己養活自己了，跟姨媽的誤會也解除了，以後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的！”
“我沒有想他。雖然今天聽到真相時是有些意外，但似乎也並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難過。說到底，是我自己太執著於早就已經失去的東西，卻沒有珍惜眼前。不過現在我已經想通啦，我不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了……”
周小紅把最後半句“因為我有你們了”硬生生給吞了，盡管在許夢真的影響下，她已經外向了不少，但這種**真心的煽情話，她還是做不到像許夢真那樣信手拈來。
“沒錯！你不是一個人，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以前有姨媽，現在還多了一個我。骨折有什麽可怕的？總有長好的一天。隻要你別整天想著死呀死的，咱們以後還有很多精彩的事可以一起去做呢！”
“比如？”
“比如……你除了賺錢，還有什麽想做的事呀？我可以一件件陪你去完成！”
周小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其實她腦子裏已經浮現出了一個人的樣子。
“今天是幾月幾號啊？！”許夢真突然一驚一乍的詢問將周小紅飄散的思緒全部拉了回來。
“過了零點，現在是2月5號啊。”
“今天就是2月5號了？該死，差點忘了……不過沒事，還來得及，來得及……讓我想想……”許夢真的雙臂放開了周小紅，轉身仰麵躺著，念念叨叨、自言自語了半晌，搞得周小紅一頭霧水。
“你到底說什麽呢？”
“你家附近是不是有個城隍廟？”
“對啊，你怎麽知道？以前你來過？”
“今天是大年初一對吧，趕緊睡吧，明早咱們一起去那個城隍廟拜拜，你記得喊我起床。”
“不去，我長這麽大從來沒去拜過，我也不信這個。”
“那你就當陪我了。”
“……我最多陪你過去，然後在門口等你。”
“我幫你買票還不行嗎？”
“這不是票的問題，我聞不得那個香的味道……”
“就這麽說定了！”
“不是，你怎麽還強迫人……”
周小紅話未說完，身旁已經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許夢真的入睡速度和睡眠質量一向是讓周小紅歎為觀止的，她不禁歎了口氣，心想這個話題也隻能等明天一早再作計較了。
次日早晨，周小紅的生物鍾讓她照例在七點準時醒來。她故意輕手輕腳地起床，不想弄醒許夢真，以為隻要讓她睡過了頭，就不會再提起昨晚的事。
可誰知在周小紅洗漱時，許夢真已經穿好衣服，打著哈欠站在了衛生間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