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輪家庭討論,又查詢了很多資料後,許海凡終於還是妥協了,同意周小紅生下這個孩子。
但條件是周小紅必須按時孕檢,尤其是在懷孕二十周後才能做的四維彩超,一定要好好地做,因為那個檢查可以直接判斷孩子的發育到底有沒有異常。
而一旦檢查出胎兒遺傳了成骨不全症,周小紅就必須停止妊娠。
周小紅對此毫無疑義,她就是堅信孩子一定沒問題,肯定能順利出生。
而這個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整個孕期都沒有折騰過周小紅,孕吐、浮腫和抽筋等症狀幾乎沒出現,孕檢也是一路綠燈,直到順利出生。
果然是個女孩,又讓周小紅說中了。
許海凡不禁感歎於周小紅的預感之準,也開始有點相信母女之間那種妙不可言的緣分。
所以,當周小紅給孩子取名“許夢真”的時候,他立刻表示了讚成,而且莫名對這個名字感到一絲親切。
遠在國外的齊銘給周小紅發了一個很大的紅包,恭喜她女兒的出生。
同時,他也私下問周小紅,她家小公主的名字就是當初她在醫院向他提起的那個名字嗎?
周小紅不置可否,隻說讓齊銘在國外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想起了什麽,或是有什麽想分享的心事,可以隨時找她聊聊。
齊銘出院後不久,就在吳月紅的支持下,去澳洲留學了。
實際上,他那段時間並不比周小紅好過多少。
周小紅好歹知道自己在思念什麽,又在難過什麽,而他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隻知道痛苦,卻不知道為什麽痛苦。
吳月紅以為兒子是經曆了重大創傷後產生了什麽精神疾病,就在醫生的建議下,讓他換個環境生活。
齊銘自己選擇了出國留學,而不是在國內遊山玩水,因為他想讓大腦忙起來,這樣就不會有空去思考別的東西,也就不會有時間難過和痛苦。
吳月紅對兒子的改變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他的心智終於成熟,甚至主動想要學習和充實自己了;擔心的是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愛笑和沒心沒肺,平靜的外表之下似乎藏著很多不想為父母所知的心事和秘密。
自從經曆了韓承東事件,吳月紅對齊銘的要求降到了前所未有的曆史新低——隻要他平安、健康地活著就好,至於娶什麽樣的媳婦、結不結婚,未來又會不會事業有成……都不再重要。
所以,當齊銘說想出國留學時,吳月紅馬上就幫他找了最好的留學機構去學語言,然後一條龍服務,將他送去了澳洲。
為什麽是澳洲?這是齊銘的第一反應。
也是許夢真曾跟他說過的自己最想去旅行的地方。
許夢真告訴他,澳洲有悉尼歌劇院、海港大橋,有大堡礁,大洋路,黃金海岸……許夢真還說,在2003年上映的《加勒比海盜》,將會在聖靈群島的白天堂沙灘拍攝第五部續集……
雖然齊銘已經沒有了這些具體的記憶,但他還是對澳洲有一種本能的向往。
在澳留學的這兩年,齊銘幾乎跑遍了澳洲的每個角落,拍了很多照片,也吃了很多美食,他把自己覺得最美的風景和最好吃的餐廳都一一記錄了下來——因為他總感覺自己在某一天,還會重新回到這些地方,可能是獨自一人,也可能帶著另一個人。
齊銘準備回國的那一年是2008年,周小紅的女兒已經快三歲了。周小紅知道他要回來,就邀請他來參加女兒三歲的生日宴。
和齊銘一起返回的,還有一位跟他在同一所大學念書的關係不錯的北京同學。這位同學盛情邀請齊銘先拐去北京玩兩天,再回上海,因為8月份北京剛剛舉辦了舉世矚目的第29屆奧運會,餘溫尚在,值得一觀。
齊銘在同學的陪同下,參觀了奧林匹克公園裏的鳥巢和水立方,雖然他是第一次來,但卻隱隱覺得這兩個名字很早之前就聽誰說起過。
同學還帶齊銘去了天安門、逛了故宮、爬了長城……然而最讓齊銘印象深刻的,還是在景山公園最高處的萬春亭上欣賞日落。
爬萬春亭的時候,齊銘總感覺有個身影在他身旁形影不離。那身影梳著高高的馬尾,笑容燦爛如朝陽,有時落在他身後讓他等等,有時又衝到前麵去回頭嘲笑他爬得太慢。
然而自始至終,齊銘都看不清她的臉,隻記得那清脆的聲音和飄逸的長發。
好不容易爬到了萬春亭前的石台地麵,齊銘看到一輪紅日正徐徐落下。
夕陽餘暉中故宮琉璃瓦熠熠生輝,紅牆黃瓦分路延展的皇家建築莊嚴雄偉。
“許夢真,你看,多美啊!”
齊銘情不自禁說出的這句話,把他自己給嚇了一跳。
“是啊,真美!”
那個紮著馬尾的身影興奮地踮起腳,朝著落日的方向揮了揮手,又忽而向齊銘轉過臉來。
一瞬間,齊銘的心仿佛漏了半拍,頭像針紮一樣疼。但最終,他還是沒能看清那張明媚的笑臉。
同學問齊銘是不是又犯了頭疼的毛病?這次回來要好好去大醫院檢查一下。
齊銘卻笑著搖搖頭,說這應該是他忘了一個重要的人,所必須遭受的懲罰。
晚上,同學請齊銘吃過了飯,又強烈推薦他去吃一家很好吃的糖炒栗子。
“秋栗香?”齊銘脫口而出。
同學驚訝笑道:“對啊,原來你吃過?那家店01年就開了,栗子非常好吃,每天門口都要排長隊呢。”
同學給齊銘買了一大袋秋栗香,齊銘捧在手心熱乎乎的,剝開一個,露出黃澄澄的板栗仁,放進嘴裏,卻有些鹹苦。
不知什麽時候,他又哭了。
齊銘找老板要了一個空袋子,抱著同學買的那袋板栗,來到秋栗香店門口不遠處的花壇邊坐下。
一個,兩個,三個……他把整整一袋板栗都剝了出來,放進新的袋子裏。
同學笑他怎麽有這種怪癖,喜歡把板栗全部剝完了再吃。
他也笑了,卻沒有吃,而是把一袋板栗仁都揣進懷裏。
同學又帶齊銘去什刹海的酒吧喝酒,齊銘卻表示想去劃船。
同學覺得兩個大老爺們晚上劃船會被人笑話,就打電話叫了一個住在附近的女性朋友過來,一起去劃。
泛舟什刹海上,同學和女性朋友相談甚歡,齊銘卻不太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岸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現在酒吧還會有人唱《藍蓮花》嗎?”齊銘問女孩。
“許巍那首《藍蓮花》?02年的時候很火,最近流行的都是《北京歡迎你》,《老鼠愛大米》。”女孩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
“怎麽,你想聽《藍蓮花》?我幫你點一首就是了!”同學將船靠岸,找來一位抱著吉他讓人點歌的小夥子,讓他唱一首《藍蓮花》。
小夥子明顯是模仿許巍的唱腔,標準有餘,卻個性不足。
齊銘坐在船上聽著,船兒隨著水波**漾,他的身體也跟著搖晃,精神卻怎麽也無法投入這首歌裏。
這首《藍蓮花》跟他想聽的《藍蓮花》,始終隔著他心裏的一片海。
這時,他耳邊又響起了那個清脆而不羈的聲音。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齊銘小聲喃喃地接上了下一句,嘴角不覺向上揚起。
是了,那是許夢真的聲音。
但是許夢真,又是誰呢?
“許夢真小朋友三歲生日宴”的橫幅,掛在一家酒店大包房的中央。
周小紅看到齊銘走進來的時候,熱情地上前跟他擁抱,許海凡也親切地跟他寒暄。
齊銘將一個大紅包交到周小紅手上,“這次總算可以親手把紅包給你了。”
周小紅笑,“謝謝,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可以還紅包呢?”
齊銘半開玩笑地說:“可能沒什麽機會了吧。”
“快三十的人了,還不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媽都快急死了吧。”
“不會,她現在隻希望我好好活著,沒病沒災沒意外,比什麽都強。”
兩個人都笑了。
“來,夢真,快謝謝叔叔,剛才叔叔給你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呢。”許海凡領著三歲的小姑娘來到齊銘麵前。
小姑娘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謝謝叔叔。”
齊銘蹲下身,溫柔地摸了摸女孩的頭,說:“不用謝。”
許海凡領著小姑娘又去跟其他賓客打招呼了,齊銘看著小姑娘的背影,眼神中露出一絲遲疑。
“怎麽了?”周小紅發現了齊銘的異樣。
“你女兒……叫許夢真?”
“對呀,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許夢真。”周小紅緊盯著齊銘的表情,又把那個名字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齊銘卻搖了搖頭,說:“不,她不是許夢真。”
周小紅震驚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她就是許夢真啊。看到這字了嗎?”周小紅指著橫幅上的名字,“許——夢——真。”
“雖然她叫許夢真,但她不是許夢真。”齊銘依舊態度堅定。
“齊銘,你是不是時差還沒倒過來?”周小紅有些急了。
“……”齊銘沉默了一會,“可能是的,對不起,是我胡言亂語了。你們忙你們的,我狀態不好,先走了,對不起……”
齊銘一再道歉,幾乎是落荒而逃。
周小紅張了張嘴,卻沒有挽留他。因為她有些害怕,害怕他說的是真的。
其實跟女兒相處這三年來,她不是沒有過跟齊銘相同的疑惑。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第六感,就像你最親密的人忽然在相同的皮囊下換了個靈魂,而你馬上就能發現端倪一樣。
但她一直不願意麵對和承認,畢竟女兒還小,不能拿她跟已經十八歲的許夢真相提並論,所以周小紅一再勸自己摒棄這種胡思亂想,眼下把女兒好好撫養長大才是正道。
直到今天,齊銘毫不猶豫地指出了這一點,讓周小紅隱藏在內心角落的不安再次浮現。
她不是許夢真,那許夢真呢?
周小紅能唯一確定的事,就是女兒是自己親生的,是自己和許海凡的骨肉。而如果她長大後,不是那個從未來穿越過來的十八歲許夢真,是不是就意味著那個許夢真,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可為什麽會這樣?
是哪裏發生了偏差,才導致了這種結果?
周小紅苦思冥想之後,想到了兩種可能:第一,她死在了那場大火裏,警察沒有找到她的屍體,可能是因為在穿越的過程中死亡,會導致她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不會再回到未來,也不會再成為周小紅的女兒。
第二,她根本不是周小紅的女兒,或者她不是周小紅和許海凡的女兒?總之,因為錯過了2005年的出生,她再沒機會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這兩種可能都讓周小紅無法接受。
但相較之下,第一種的可能性會更大。
因為若她不是周小紅和許海凡的女兒,那就不會執著地幫助周小紅擺脫困境,還一心想撮合她和許海凡在一起,更不會知道那麽多關於他們的秘密。
所以,許夢真很可能是為了成全所有人,而死在了大火裏,最後落得煙消雲散、屍骨無存的下場。
想到這裏,周小紅不禁悲從中來,很想大哭一場,但一看到戴著生日帽,穿著公主裙,笑得無邪可愛的女兒,她又忍住了。
不管女兒是不是那個許夢真,都是自己懷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如果注定她和那個許夢真的母女緣分已斷,那她再怎麽傷心難過都是無濟於事的。
不如先過好當下吧,至少讓這個許夢真快快樂樂地長大,期待她將來也能成為像那個許夢真一樣堅強、勇敢、充滿魅力的女孩。
周小紅擦了擦眼角的濕潤,重新換上笑臉,朝正衝她伸著小手、甜甜地叫著她“媽媽”的許夢真,走了過去。
齊銘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怎麽會那麽冒失地在周小紅女兒的生日宴上說出那些語無倫次又失禮的話。
但他並不是故意要這樣弄得不好收場,隻是當他看到那個女孩的一瞬間,心裏有無數個聲音在呐喊“她不是許夢真”這句話。
現在的他已經逐漸接受了那個叫“許夢真”的影子常伴自己左右的感覺,有時,他們甚至還能無聲地對話,交流彼此的想法。
“就算那個女孩不是我,你又怎麽能當著小紅的麵說出來呢?傻瓜。”模糊身影頭上那條高高紮起的馬尾,隨著她走路的節奏而左右擺動。
“我已經道過歉了……我也不想給她造成困擾。”齊銘垂頭喪氣地說。
“我不是怪你啦,我知道你變成這樣,也是因為太想我了,對不對?”一陣清脆的嬉笑聲,直接笑進了齊銘心裏。
齊銘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個模糊的身影,卻不料摸了個空。
身影如雲霧般散開,然後又聚攏在一起。
“我為什麽要想你?想你又有什麽用?反正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齊銘賭氣說。
身影不笑了,拉著他的衣袖撒嬌,而他卻感覺不到任何重量,“我錯了還不行嗎,別生氣了。要不,你忘了我吧。”
“忘了你,你就真的走了,我才沒那麽傻。”齊銘哽咽。
“忘了我,你就可以沒有負擔地去過自己的生活了,而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沒那麽容易!你以為你走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嗎?你對我說過那些的話,難道都是騙我的嗎?你明明說讓我等你回來,你倒是回來啊,許夢真!”
那個身影不說話了,齊銘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她悲傷的心。
齊銘眼看著身影越變越淡,越來越縹緲,想衝過去抓住她,卻什麽都無法抓住。
“許夢真!”齊銘大叫著從夢中醒來,已是冷汗淋漓。
他記不清是第幾次做這樣的夢了,也不知道那個叫許夢真的女孩是隻存在於他的夢和幻想中,還是真的有過這樣一個人。
齊銘向身邊的親人朋友一一打聽,但他們對於許夢真的了解,都僅限於周小紅那個3歲的女兒。
齊銘記得自己還在住院時,周小紅曾向他提起過“許夢真”的名字,為什麽她後來又不承認了呢?
而且那時,她還沒有生小孩,甚至可能連懷都沒有懷上。
那麽,她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隻有一個可能,她也認識許夢真。
在齊銘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找周小紅聊聊時,周小紅卻主動找上了他。
三歲的許夢真是不愁人帶的,自她出生起,周勝蘭和李淑賢就沒有少為誰來帶孩子而拌嘴爭吵。
因此,周小紅在產假結束後,就開始正常上班了。
她是利用午休時間約齊銘見麵的。
許海凡工作繁忙,一般都在辦公室裏吃外賣,很少跟周小紅出去吃飯,所以周小紅選擇中午和齊銘見麵,一方麵可以不必跟許海凡解釋她和齊銘聊起“那個許夢真”的原因,畢竟在他看來,“那個許夢真”不過是周小紅的一個執念而已。
另一方麵,也可以不必占用周小紅下午下班後的帶娃時間,可謂兩全其美。
原本周小紅是想開誠布公地跟齊銘聊一聊“那個許夢真”跟他們之間的共同回憶,也順便問一問齊銘,他能否想起那晚周小紅暈過去之後,許夢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可當看到形容枯槁、滿臉胡茬的齊銘坐到自己對麵時,周小紅就知道今天這場談話,用不著自己再費勁心思、小心翼翼地去喚醒他的記憶了。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經想起了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