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真,她是真實存在的,對吧?”齊銘開門見山地對周小紅問出了這個問題。

周小紅正要開口,齊銘又補充道:“我說的不是你女兒,是‘那個許夢真’,你明白嗎?”

周小紅苦笑一下,點了點頭,“我明白,她是真實存在的,或者應該說,她真實地存在‘過’。”

齊銘臉上緊繃的表情忽而放鬆了下來,他用雙手捂住臉,低下頭,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這才重新又揚起臉看向了周小紅。

“我就知道!”他開心地笑起來,“我就知道她是真的,不是我幻想或者做夢夢出來的人!”

看到齊銘這副模樣,周小紅不禁有些心疼。過去這三四年裏,他是如何被關於許夢真的記憶所糾纏折磨的,根本不用問,就能從他現在的表現和狀態中猜到七八。

原來他比我更苦啊。

“不過你說她存在‘過’是什麽意思?她如果存在,現在又去了哪裏,為什麽這些年都不跟我聯係?”齊銘追問道。

“她去了哪裏,我也想知道,這個答案應該你給我。”周小紅定定地看著齊銘。

“我?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齊銘的表情又黯淡下去。

“如果你什麽都不記得,那就不會問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齊銘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我對她的記憶是這些年一點點慢慢回想起來的,確切地說,那根本不能稱之為記憶,而是一種感覺,因為我之前並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齊銘頓了頓又繼續說:“有時候我做了某件事情,或是去了某個地方,就會有一種曾經跟另一個人一起做過這件事,或者來過這個地方的熟悉感。但那個人是誰,我又想不起來。還有的時候,我會做夢,夢到我和一個女孩一起跑步,一起聊天,後來她說她要走,讓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我就覺得很難過,很絕望……”

聽著齊銘的話,周小紅終於掉下淚來。

他真的是很愛很愛許夢真吧,才會在所有人都失去對她的記憶的時候,還緊緊抓住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美好回憶,不肯放手。

巨大的羈絆,讓他把那些回憶變成了無所不在的幻影,和一個又一個承載思念的夢境。

他痛苦不堪,又無法找人傾訴,即便是最親的人也隻把這些幻影和夢境當成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表現。

而今天,他終於可以大聲宣布,他沒有生病,他隻是不想忘記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周小紅輕輕拍了拍齊銘的手臂,安慰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因為這些年我也是這樣過來的,隻不過我比你更加篤定她的存在罷了。我花了很久,才真正接受大家都把她忘了的這件事,我也懷疑過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但後來我仔細想了想,幻覺是不可能讓我對她保留有幾年詳細的記憶的。所以,我堅信她是存在過的,至於大家為什麽把她忘了,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因為我要做的就是好好生活,好好地在這兒等著她回來。”

“對,等她回來!這也是她給我的承諾!”周小紅的一番話把齊銘說得激動了起來,“雖然我已經記不起很多事,但我偏偏對這句話印象深刻,我甚至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和表情,明明是她讓我等她回來的,可她為什麽就是不回來?”

齊銘忽然想起了什麽,緊張地看向周小紅問:“小紅,我跟她……是不是已經分手了?所以她才一直不聯係我,也不回來找我?我那些熟悉的感覺,和我夢裏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嗎?還是因為我太喜歡她,才幻想出來了這些跟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不是幻想的,你們也沒有分手,你的那些感覺和夢都是真的,都是你和許夢真一起經曆過的往事。你們非常相愛,感情好到我都羨慕,我想如果她知道你這麽思念她,也一定會非常感動的。”

“那她到底為什麽要走,為什麽突然人間蒸發,又為什麽大家都把她忘了?”

周小紅歎了口氣,說:“你真的做好了準備要知道這一切嗎?無論我說什麽,你都會信?”

“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有什麽是不能接受的嗎?”齊銘苦笑。

是啊,這幾年在那些回憶碎片的攻擊下,他早已遍體鱗傷,但也無堅不摧了。之前許夢真第一次告訴他真相的時候,他都能馬上接受,更何況是現在呢?

“好,我和夢真的相遇還要從1999年12月30日那天晚上說起。”

“1999年……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在追你,想約你一起跨年。”

“對,但我那時一心隻想尋死,根本沒心思談戀愛。30號那天晚上,我從網吧出來後,就去了小區附近的公園裏準備找棵樹上吊,結果被突然出現的夢真給救了。從此,她就‘賴’在了我身邊,還說她是我來自未來的女兒……”

周小紅說著,臉上露出無奈而寵溺的笑,往事像放幻燈片般一幕幕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2023年,對許夢真來說是神奇的一年。

她在這一年病情加重,進了ICU,也在這一年獲得重生,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和她十八歲的母親,成為了同桌和姐妹。

仍是在這一年,她結束了她十八歲的生命。

從1991年穿越回2023年時,許夢真並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跟45歲的許海凡見麵了。

她當時的感覺比之前以往任何一次穿越回來都要好,雖然還是周身疼痛,但總算恢複了一些力氣,讓她足以撐開眼皮,看一看自己那蒼老的父親。

哦不,應該說是養父。

醞釀了一下情緒後,許夢真試著說話,竟還真的發出了聲音。

“爸……”

躺在病床邊陪護椅上睡著的許海凡,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猛地彈坐了起來。

他揉揉眼睛,看向病榻上的許夢真,想確認剛才那聲“爸”是不是自己的幻聽。

“爸。”許夢真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更大更有力了。

“哎!我在,我在!”許海凡一個翻身從陪護椅上下來,大步跨到許夢真麵前,用顫抖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滿眼含淚地說,“夢真,你醒了,我這不是做夢吧!”

許夢真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說你會醒過來的!你等著,我去給你喊醫生啊!”許海凡說著就要往外走,許夢真卻拉住了他的衣角。

“別……爸,我想跟你說說話。”

“乖孩子,爸爸一直在這兒,等醫生給你檢查完了,咱們父女倆再慢慢聊。”

許夢真卻不聽許海凡的勸說,隻是一直拉著他的衣角,眼裏慢慢盈滿淚水。

許海凡無奈,隻好坐下來,握住許夢真的手,又幫她擦了擦流下來的淚,說:“好,不叫醫生,爸爸陪你,你想跟爸爸說什麽?”

“爸,如果以後就剩你一個人了,別太難過,你要好好生活,帶著我和媽媽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夢真,你瞎說什麽?什麽我一個人?你不是已經醒了嗎,這就是一個好的開始啊!這家醫院在神經外科方麵非常權威,爸爸也為你找了最好的醫生,所以相信我,你肯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許夢真點點頭,哽咽著說:“我相信,我隻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我絕對不允許有什麽萬一!”許海凡幾乎是吼了起來,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於激動了,就努力平靜了一下,說,“夢真,你不要想太多,現在你隻需要好好休養,爸爸一定會讓你平安的。”

許夢真明白,長期的精神折磨加上熬夜陪護,已經讓許海凡接近崩潰的邊緣,她現在跟他說那些不吉利的交代後事的話,隻會刺激他加速崩潰。

可如果現在不說那些話,她又擔心自己陷入下一次昏迷後,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夢真,”見許夢真不說話了,許海凡再次開口道,“之前爸爸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裏去,別怪爸爸好嗎?我隻是因為太想念你媽媽了,才……才一時情緒激動,說了不該說的話……”

“爸,你就是我親爸,永遠是我親爸,我隻認你一個人。之前是我不懂事,故意想氣你和媽媽,是我對不起你,媽媽出事都是我害的……”

許夢真終於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卻沒機會告訴許海凡的話,如今她醒了,必須讓他第一時間知道自己的這些肺腑之言。

這次穿越,給了她健康的身體,和重活一次的機會,也讓她了解到爸媽過去那些不為人知的經曆,以及兩人曆經坎坷才走到今天的不易。

她和媽媽成為了姐妹,和爸爸成為了好友,她想他們之所想,急他們之所急,從他們的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從他們的位置來理解親子關係。

她雖然又變回了那個和母親一樣的“瓷娃娃”,但她已不是過去的許夢真了。

45歲的許海凡並不知道在許夢真身上發生的這許多事情,他驚訝於女兒蘇醒後的判若兩人,但隻把這一切看作是女兒在經曆了生死後的幡然悔悟。

“不,不是這樣的!”許海凡淚如雨下,雙手緊握住許夢真的手,低頭哭了好一會,才抬起頭說道,“媽媽的死跟你沒有關係,是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才想找一個理由,來發泄我的痛苦,你不要自責,她出車禍絕對不是你的錯。往後,隻剩咱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了,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爸爸,你相信我,好不好?”

許夢真笑著點點頭,眼淚再一次控製不住地流下,“爸,謝謝你不離不棄,撫養我長大。如果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還想做你和媽媽的女兒。”

“好,我們還做一家人。”許海凡已是泣不成聲。

“夢真爸爸,請讓一下,我們要給夢真做檢查。”護士發現許夢真醒來後,第一時間就去叫來了醫生。

許海凡依依不舍地鬆開許夢真的手,往病房外麵走。

許夢真忽而覺得很累,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她看著許海凡逐漸遠去的背影,終是支撐不住,合上了雙眼。

這一閉,就再也沒有睜開。

原來剛才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啊。

許夢真聽到心電監護儀變成直線的聲音,聽到醫生護士討論搶救方案的聲音,聽到許海凡聲嘶力竭大哭的聲音……卻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疼的感覺真好啊,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沒有再被管子插滿的痛苦。

許夢真有些慶幸,幸虧自己抓緊時間把該說的、想說的都跟許海凡說了,這一世她不再有遺憾,因為她已經體驗過了最美好的親情、愛情和友情。

下一步,她會去哪裏呢?

理論上來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是不是會從周小紅的肚子裏降生?

但現在,她眼前隻是一片黑暗,她漫無目的地飄著,看不到任何指示。

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點光亮。

許夢真知道那是她要去的地方,於是迫不及待地往光亮處衝去。而距離光亮越近,那光就越盛大。

我這是要出生了吧?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

許夢真如是想著,速度也就更快了。

當她徹底從光亮中掙脫出來的時候,耀眼的光芒直刺得她不得不閉上雙眼,同時原本溫暖的環境驟然一冷,凍得她渾身一顫。她正想抱怨一下這巨大的溫差,卻聽一聲響亮的啼哭從自己口中發了出來。

哦,她真的是個寶寶了?!

接著,她就感覺有一雙溫暖的手把她抱了起來,又用一張柔軟的毯子裹住了她。

她好奇地睜開眼,想看看抱著她的人,是不是她媽媽。

雖然新生兒的視力都很差,隻能看清自己眼前的東西,但許夢真還是一眼就認出,抱著她的女人絕對不是周小紅。

難道這是助產士?

可助產士有必要把她接生的小嬰兒抱在自己懷裏哭嗎?還哭得那麽撕心裂肺。

許夢真想問問她是誰,結果出口的話又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啼哭。

“別哭,別哭,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也不想這樣的。我還在上學,養不起你,我男朋友說他出去打工,等掙到了錢就回來接我,可是,他走了之後就再也不聯係我了。”

這個女人,確切地說是這個很年輕的女人,說著又哭了起來。

這是什麽情況?她真的是生下我的人?

許夢真無語了,之前她隻知道許海凡不是她爸,怎麽現在連周小紅也不是她媽了呢?

許夢真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確實是韓承東的女兒,所以她是沒辦法在2005年從周小紅肚子裏出生的,那麽現在她所經曆的,就是自己靈魂重新投胎轉世之後的新人生?

許夢真胡思亂想之際,年輕女人已經抱著她走了一段路了。她這才發現此時正值半夜,周圍都黑漆麻烏的,隻有幾盞路燈的寥寥光芒。

年輕女人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她抱緊許夢真親了親,又使勁敲了敲大門,然後把許夢真扔下就跑。

啥意思?這是把她遺棄了?

冰涼的地麵刺激得許夢真直想罵人,她的罵罵咧咧被翻譯成響亮的啼哭聲,在寂靜的夜裏不停回**。

大門開了,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她慌忙抱起被扔在地上的許夢真,嘴裏哦哦哦地哄了哄,又往外走了幾步,四下張望,試圖找到扔下孩子的人,結果卻無功而返。

“作孽啊,這麽可愛的孩子……”

中年女人把許夢真抱進屋內,趁著燈光,許夢真終於看清大廳裏的幾個字——啟航之家兒童福利院。

出生就進福利院,她這新人生的開局還真是沒有最慘,隻有更慘啊。

不過這位中年女人看起來還是挺和善的,想必應該會好好對待她這個小寶寶吧?

作為一個新生兒,許夢真實在沒有太多腦力去思考自己未來的人生了,她目前的需求除了吃就是睡,因此在中年女人喂她吃了一點奶粉泡的牛奶後,她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結束了這新人生的第一天。

第二天,許夢真知道了這位好心的中年女人也姓許,福利院的孩子們都喊她“許姨娘”,有時許姨娘忙不過來,就會讓一位姓祝的大叔來幫忙照顧許夢真,看起來他們二位應該是一對夫妻。

祝大叔看起來五大三粗,可其實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麵,照顧小寶寶更是十分拿手,估計以前沒有少帶孩子。

到了第三天,許夢真無意中發現了一件讓她震驚的事。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重新投胎投到了2023年以後,可在房間裏的掛曆上,她看到現在竟然是2005年,也就是她原本出生的那一年。

難道又穿越了,從2023穿越回了2005?

難道這並不是她的新人生,而是一個輪回的開始?

還是不對啊,如果是輪回的話,她媽媽怎麽不是周小紅呢?

唉,不管怎麽樣,先活下去吧,隻有平安長大了她才能去解開那些謎團,畢竟這些事都不是一個隻會吃和睡的小嬰兒該操心的。

想通了這件事之後,許夢真便不再焦慮,從此就安心當起了一名合格的小寶寶,開始盡情享受這無憂無慮的人生。

直到四歲那年,她的人生才又一次遇到了重大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