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真的沒有人記得許夢真了。
除了周小紅自己。
許海凡叫來醫生給她做了全身檢查,尤其是大腦,確定都無大礙後,這才鬆了口氣。
“小紅,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公司那邊不要擔心,我已經幫你請好假了。”
周小紅順從地點點頭,“你趕緊去上班吧,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許海凡俯身在周小紅額上吻了一下,就匆匆離開了。
經過這幾天的博弈,周小紅已經放棄了跟許海凡討論“許夢真”這個人到底是否存在的問題。他是真的不記得了,再多說,也隻會讓他覺得是周小紅的腦子出了問題。
對他們來說,確實什麽都沒有變吧。
她和許海凡還是結婚三年,一起在鴻光上班。
2001年,她夜大畢業時還是差點被韓承東侵犯。
幾天前,提前假釋出獄的韓承東還是對她進行了報複,最後葬身火海。
……
在這些記憶中,唯獨許夢真的身影被抹去了,就連警察的檔案裏也找不到關於她的任何記錄。
周小紅之前費盡心思把許夢真弄到自己家的戶口本上,可周勝蘭如今卻表示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沒見過周小紅周圍有什麽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
最最詭異的是,在青浦白鶴那間著火的自建房裏,警察隻找到了韓承東的屍體,根本沒有看到其他人。或者說,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當時那間房裏被困的還有第二個人。
許夢真真的隻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嗎?
這幾年跟她相處的所有回憶,都是自己在做夢?
那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太具體了一點。
聽說齊銘跟自己在同一棟樓裏住院,周小紅稍微能走動的時候,就在護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齊銘的病房。
自從那件事之後,周小紅就再沒見過齊銘。隔了這許多天再看到他,周小紅竟有些不敢認了。
齊銘瘦了很多,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樣靈動有光,他呆呆地坐在**,偏頭看著窗外,一動也不動。
“齊銘。”周小紅輕聲喊他。
他回過頭來,看到是周小紅,臉上露出笑意,“小紅,你來了。”
“你還好嗎?”周小紅在齊銘床邊坐下。
他倆現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感情比之前又更親近了一些。
“我的傷沒什麽事了,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麽腦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我媽就讓我多住幾天院,再觀察一下。你呢?”
“我也好多了,無非就是那些骨折,你知道的,我都習慣了,再養養就行。”
齊銘點點頭,寒暄到這裏,兩人一下都沉默了。
“你……”
“你……”
兩人又同時起了話頭,似乎都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都沒想好該如何開口。
“你先說吧。”齊銘道。
“我是想問,你當時為什麽會比警察去得還快?是許……”周小紅想問有關許夢真的事,但想了想又改口道,“是有人把地址告訴你了嗎?”
“不是,是之前我們找嶽欣去查韓承東名下房產的時候,我留了個心眼,把所有的地址都記了下來,其中就包括這套白鶴的自建房。當時你跟我說他開車往青浦的方向跑,我就猜可能是去了這裏。再後來,我打你電話一直提示不在服務區,就隻能直接到這個地址去碰碰運氣了,沒想到你還真的在那裏。”
“你到的時候,隻看到了我一個人嗎?”周小紅繼續試探。
“還有韓承東那個混蛋啊。”
“除了我們倆之外呢?你再好好想想。”周小紅追問。
“什麽意思?那裏還有別人嗎?”齊銘蹙起眉頭。
周小紅不說話,隻是緊盯著齊銘的臉,希望從他的表情裏能找出一點許夢真存在過的痕跡。
齊銘突然捂住頭,表情痛苦。
周小紅嚇了一跳,“你怎麽了齊銘?”
“這段時間老是這樣,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頭也動不動就疼,就感覺……感覺我好像是忘掉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但那到底是什麽,又一點都想不起來。這也是我剛想問你的事,你最近有這種感覺嗎?”
“許夢真。”周小紅沒有正麵回答齊銘的問題,而是說出了一個名字。
“什麽?”
“許夢真,這個名字,你聽過嗎?”周小紅決定單刀直入,再次試探齊銘。
“許夢真,許夢真……”齊銘低頭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片刻後,他看向周小紅搖了搖頭。
“我沒有聽過。”
“是嗎?那你為什麽要哭呢?”周小紅淒然看著已是滿臉淚痕的齊銘。
齊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是濕的,但他仍舊一臉茫然。
“對啊,我怎麽流眼淚了?但我真的沒聽過這個名字啊,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在念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心裏覺得很難過……所以,許夢真到底是誰啊?”
周小紅苦笑著搖了搖頭,又叮囑了齊銘幾句,讓他好好休息,然後起身離開了。
果然都不記得了,就連那麽愛許夢真的齊銘,也不記得她了。
在自己暈倒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許夢真人間蒸發了?齊銘不是說她很安全嗎,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周小紅忽然想到之前許夢真也曾經這樣突然消失過,但過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又回來了。所以,她隻是暫時不見了,過段時間,還是會回來的,對吧?
等她回來的時候,大家關於她的記憶也會隨之回來的。嗯,一定是這樣!
想通這些以後,周小紅就不再那麽如坐針氈了。
她不去想為什麽齊銘一提起許夢真的名字就會哭,也不去想為什麽之前許夢真消失的時候,大家對她的記憶仍然存在……反正,她就倔強地認為許夢真一定會回來的,等到那時,大家就會相信她說的了。
時間回到幾天前齊銘暈倒在被大火吞沒的自建房前那一刻。
在最初著火的那個房間裏,許夢真跟韓承東說完那一番大義凜然、從容赴死的宣言後,便被煙熏得暈了過去。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身體越來越熱……當熱到忍無可忍時,四周又驟然冷了下來,那種灼燒感消失了。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有些眼熟的環境中。
是了,這裏是許海凡和李淑賢的家。
雖然陳設有些不一樣,但房間的布局大體是一樣的。
她怎麽會在這裏?她不是應該回到2023年的那具快要破碎的身體裏嗎?
客廳裏沒有人,一陣很輕的說話聲從許海凡臥室的方向傳來,許夢真好奇地循聲走了過去。
臥室裏沒有開燈,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坐在書桌前,雙手合十,正在許願。
他麵前的紅寶石鮮奶小方上插著三根燃燒著的蠟燭。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希望能有人愛我,我希望我不再是誰的累贅,我希望我也有能力讓別人幸福……”
說完後,少年睜開眼吹滅了蠟燭,然後取下蠟燭,一口口吃掉了那塊鮮奶小方。
這是……許海凡?!
發現這個事實後,許夢真驚訝不已。
如果眼前的少年就是小時候的許海凡,那麽,她現在所處的是哪一年呢?
這時,少年許海凡突然站起身來,似乎是要走出臥室,許夢真下意識躲進了客廳的沙發後麵。
許海凡沒有發現她,徑直走進了衛生間,裏麵很快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
許夢真在外麵等了一會,那流水聲一直沒有停止,按理說一個男生洗澡是絕對不用不了這麽長時間的,這令許夢真心裏莫名產生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忽然間,她想起周小紅跟她說過,許海凡13歲時曾在家割腕自殺,難道說的就是今天?!
許夢真此時顧不得許海凡是不是在洗澡沒穿衣服,也顧不得被他發現後,要怎麽跟他解釋自己的來曆,直接“噌”地從沙發後麵躥起來,就衝進了衛生間裏。
浴室裏霧氣氤氳,許海凡穿著衣服,渾身濕透,背靠牆壁,坐在瓷磚地上,看樣子意識已經模糊了。
他的右手裏握著一枚刀片,左手手腕上幾道深深的傷口,皮肉向外翻著,血不停地從傷口裏溢出,然後被花灑噴出的水裹挾著向下水道流去。
該死!還真的是自殺啊!
許夢真正想衝過去救許海凡,又擔心自己貿然參與到1991年的事件當中是否會引起什麽蝴蝶效應,於是略作思考後,就決定把救許海凡的這個重任交給他老媽李淑賢。
許夢真一跑進李淑賢的臥室,就差點被衝天的酒氣給熏暈了。隻見李淑賢睡姿不雅地躺在**,打著震天響的呼嚕,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此時正命懸一線。
“醒醒,快醒醒!”許夢真使勁搖晃著李淑賢的身體,“快去救你兒子,快去救許海凡,他要不行了!”
然而,李淑賢被搖晃得口中喃喃說了句什麽之後,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繼續睡了。
許夢真徹底無語了,看來指望一個酒鬼,還不如指望自己這個穿越人呢。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跟李淑賢住在一起的那兩個月裏,曾聽李淑賢說過她以前因為酗酒,做了很多對不起許海凡的事。
不知道包不包括這件事呢?
如果自己今天沒有出現,許海凡的生命可能就永遠停留在13歲了吧。他不會長大,不會遇到周小紅,也永遠不會跟奶奶李淑賢和解……
可是,命運就是安排她此時此刻出現在了這裏。
她可以去幫忙修補漏洞,可以讓她所愛的那些人,都有機會去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許夢真想到這裏,再次回到衛生間,徑直來到淋浴室邊,關掉了花灑。又從毛巾架上,隨便取了一條看起來比較幹淨的毛巾,纏在了許海凡的左手手腕上。
13歲的許海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許夢真,問:“你是誰?”
許夢真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索性不回答,隻是一心幫他包紮傷口。
但許海凡忽然掙紮了起來,不想讓許夢真碰他。
許夢真理解許海凡對自己的戒備,換誰大晚上看到自己家裏突然冒出個不速之客,都會害怕和緊張的吧。
“別動!我不會害你的。”許夢真輕聲說道,語氣裏帶著不由分說的篤定。
“你是怎麽進我家來的?”許海凡掙紮的力度小了些,但還是對許夢真充滿了警惕。
“別死,千萬別死,聽到了嗎?明天你就能看到那個能改變你命運的人了,你也會實現你的生日願望!記住我說的話,記住……”許夢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離開,隻能抓緊時間把該講的話統統告訴許海凡。
至此,她終於把這一係列的事情都串聯了起來——原來她就是那個許海凡所說的“大他幾歲“,阻止他自殺,讓他一定要活下去的女孩!許海凡當時並沒有產生幻覺,而是看到了從2005年穿越過去的自己。
明天,許海凡也將在自己的指引下,第一次見到10歲的周小紅,並從此跟她種下因果,由朋友,變成戀人,再結為夫妻。
“凡凡!”剛剛醒酒的李淑賢跌跌撞撞地朝衛生間跑來。
許夢真下意識往後一退,腳下一滑,就仰麵倒了下去。
但她並沒有如想象中倒在冰冷的瓷磚上,而是倒在了一張軟綿綿的**。
熟悉的束縛感和疼痛感又來了,她知道自己終是回到了2023。
結束了嗎?
對她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吧。
也或許,並沒有結束,隻是她已經什麽都做不了了,隻能靜靜地等一個結果。
等待自己在2005年出生,或是從此世上不再有許夢真這個人。
周小紅出院後,生活仍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著。
這時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句話的含義——地球離開誰都是照樣轉的。
太陽依舊東升西落,大家依舊為了生活奔波,沒有人因為許夢真不在了,而感覺任何不適,或做出任何改變。
即便是齊銘,也隻是在內心深處有一種模糊的悲傷,卻不知道這種悲傷源於何處。
周小紅從震驚,到不解,再到接受和釋然。
她懷揣著許夢真一定會回來的執念,獨自承受著思念所帶來的巨大壓力,獨自守衛著那份屬於她和許夢真的獨家記憶。
怎麽敢忘呢?怎麽能忘呢?
如果不是許夢真,她早就死在了1999年12月30日的那個晚上,或是在幾天前葬身於那棟燃燒的自建房內。
如果不是許夢真,她即便活下來,也隻是個行屍走肉,不可能上夜大、考會計證,不可能跟母親和解,更不可能進入鴻光,還嫁給了許海凡。
如果不是許夢真,她無法跟這個世界和解,也無法擁有現如今的幸福生活。
所以,當許夢真離開了一個月,她也逐漸接受了她可能真的不會再回來了這個事實後,她知道自己必須再為她做點什麽。
她不能讓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至少,她可以幫她實現那個願望——排除萬難,生下她。
但生孩子這件事不是周小紅一個人就能做到的,更何況還涉及到孩子出生以後上戶口、共同撫養孩子,等各方麵問題。
要不要跟許海凡商量呢?如果她說了自己的想法,要怎麽解釋原因?
許海凡一直不想要孩子,一方麵是擔心孩子會遺傳周小紅的成骨不全症,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原生家庭的陰影,讓他覺得自己無法當一個合格的父親。
如果他記得許夢真,那根本就無需再解釋更多,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對許夢真的記憶。
怎麽才能說服他同意要孩子?周小紅思來想去,覺得可能等有了這個孩子之後,再跟他商量會更容易打動他的心?
但這樣做,一旦被許海凡發現了,就肯定不隻是大吵一架那麽簡單了。
這是夫妻間喪失了信任,也不互相尊重的表現。
周小紅思想鬥爭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先斬後奏的計劃,決定順其自然。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肯定在不久後,她身體的變化就會提醒她,許夢真來了。
事實證明,周小紅的確賭對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全措施沒有做到位,還是安全期產生了變化,總之周小紅懷孕了。
看到驗孕棒上呈現雙杠的時候,周小紅興奮不已。但她沒有著急把這件事告訴許海凡,因為她想百分百確定後,再對丈夫說出自己早就做出的決定。
四月初,許海凡陪周小紅到醫院做檢查,事先他並不知道是驗孕,隻當是周小紅身體不適,需要做一些常規檢查。
而當拿到周小紅確定懷孕的報告單時,許海凡的第一反應是驚訝,第二反應是這孩子不能要。
周小紅問心無愧地告訴許海凡,這孩子就是一個意外,但也是她等待已久的意外,因為這孩子曾經親口告訴她,自己很開心能被生下來,也很開心能親自去感受這個世界。
至於成骨不全症的問題,根本不用擔心,周小紅見過他們女兒十八歲時的樣子,不但活潑健康,還擅長跑馬拉鬆,絕對是一個沒有被疾病基因選中的幸運兒。
許海凡聽了周小紅的話後,與其說是感到震驚,不如說是萬般憐愛。
他覺得周小紅是長久以來不能要孩子而導致了精神恍惚,甚至幻想出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兒。
他充分理解她,卻無法馬上就決定支持她,畢竟那是一個生命,一個需要他們用一輩子去負責的生命。